为什么这样的季节，天空总是阴晦，为什么离去的时候，雪花总在纷飞。是不是离别的泪水随风滑落，凝结成了洁白的雪花，飘在了风里。此刻，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只能任眼泪伴着雪花飞舞，在泪眼迷离中，你消失在我依恋的视线里。紧握过的掌心还是热的，相拥过的胸膛还是暖的，可是你已经真真切切的走了。这一走，或许今生都难以相见，只有那份不眠的记忆永远鲜活亮丽，任凭岁月的风尘冲刷磨蚀都不曾老去。

 

    认识我的彝族兄弟的时候，我是新兵班长，他是我隔壁班的新兵。因为听说来了一批彝族兵，觉得稀奇，就兴冲冲的赶了过去，必定彝族部落只生活在我的想象里，我想近距离的去探寻这个少数民族与我们的迥异之处。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班长的指导下收拾被装。见我进门，立马停了下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班长好”。我微笑着摆摆手，“忙你的吧，”这就是我与我的彝族兄弟的初次见面。他个子不高，但很墩实，紫红的脸庞，透着健康的光泽，目光平和中带着坚韧，让人觉的历经生活的磨砺。
   
    我与他的班长是铁哥们，我们在闲聊时，他告诉我许多关于这位彝族兄弟的身世。他来自大梁山区的彝族村落，一个劳于耕作的农民家庭。母亲在他十二岁是就因病去世了，把他们弟兄四个丢给了农民的父亲。那一年，他最小的弟弟只有两岁。为了帮父亲摆脱家庭的困境，他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在家帮父亲干活，十四岁的时候就跟长他两岁的哥哥外出打工。因为仅有的文化水平只能写他的姓名和家庭地址，他只能干一些体力活。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在货运站当搬运工，有一年甚至在煤矿下井挖煤。他稚嫩的肩膀过早的扛起了生活的辛酸苦辣。听完这些，我的眼角湿润了，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在燥杂的建筑工地搬砖运灰浆，看到他弱小的身体扛着那些硕大的货物在踯躅前行，看到我陌生的战友在潮湿昏暗的地下矿井里挥臂挖煤。讲这些的战友默默地递过来一支烟，我无声的点燃，在烟雾缭绕中，我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比起同龄人，我的彝族兄弟承受了太多的凄风苦雨。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去他们班，模仿他那生硬的普通话，逗他玩，每当这时，我的彝族兄弟总会露出憨憨的笑，笑的很甜。我问他彝族的风俗习惯，他说，“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了，过节的时候会穿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每年要过火把节，还有彝女选美大赛。”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那种幸福是很容易将周围的人熏染的。末了，我的彝族兄弟有几份自豪的说，“我们那里山清水秀的，那像这里，看不到头的戈壁滩，连个青草都看不到”。说“山清水秀”这个词的时候，他是迟疑着吐出来的。在他那匮乏的知识含量里，“山清水秀”或许就是最好的景色形容词。我的彝族兄弟说家乡山清水秀，那肯定是一种超尘脱俗的美。我满是憧憬地说，“是呀，我曾经从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过介绍你们大梁山的图片，的确很美，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听了，兴奋地说：“班长，你可一定要去啊，欢迎你去我家做客，到时我宰羊招待你”。我对这个能不能践诺的约定不能有丝毫迟疑，因为我不能拂去我这位彝族兄弟淳朴的盛情，我连忙说，“一定，一定”。听完后，他堆了一脸灿烂的笑，眼神里仿佛还满溢着对我去赴约时的欣喜。我的彝族兄弟曾经告诉我，宰羊招待远方来的尊贵客人，是他们那里的习俗。我去他的家乡，他用最隆重的待客方式来接待我，这种深情和质朴让我的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训练中总是看到我的彝族兄弟有些天真的笑，生活中总是看到他不知疲倦的忙碌身影，我问他“训练苦吗？”他爽快的回答：“一点儿都不苦”。我又问他，“工作不累吗？”他同样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打扫个卫生，累啥啊”。当太多的新兵为寒冬里的摸爬滚打而偷偷流泪时，当太多的新兵为频繁的内务检查而一脸倦容时，我憨厚的彝族兄弟，留给别人的始终是无须伪装的坦然微笑。和他为了生计而劳碌奔波的经历相比，部队生活中的苦与累又算的了什么呢？他稚嫩的肩膀过早的承载了生活的苦累，使他的意志里蓄积了承受任何坎坷磨难的无穷力量，也使他的心态保持着强于同龄人的乐观与平和。这里的生活对他来讲，无疑是一个人间乐园。他用农家子弟的勤劳迈出了他的军旅足迹。但新兵连里太多的政治教育是最让我的彝族兄弟苦恼的。仅有的小学二年级学历在几年的四处奔波以后，只剩下写自己的名字了，就连家庭地址也是来的时候父亲在一张纸条上写的。刚开始时，每逢政治教育，他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奈地看着旁边的战友做笔记。后来，班长总是利用闲暇教他识字，政治教育前也总是给他写几个生字让他在教育时练习。从此政治教育时，我又看到一幅新的景致，主角是我那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彝族兄弟。他拿着笔记本，一笔一划地比画着班长写的几个生字，那样的心无杂念，那样的虔诚专心。

 

    转眼新兵训练就要结束了，我的彝族兄弟在蜕变成为一名战士的同时，已经深深依恋上他的班长。因为他的班长给予他太多的关爱，用兄长的情意温暖了他的心。还记得刚来的时候，他还告诉班长一个他们民族的风俗习惯，说是彝族同胞最忌讳别人摸他们的头和脸。起初我们对此都是深信不疑的。可新兵下连前几天，我的彝族兄弟自己揭穿了他的谎言。原来在他来当兵时，听了一些关于部队老兵打新兵的流言，他担心来之后挨打，就利用民族风俗这个特殊光环将自己保护了起来。可是在新兵连的日子里，班长除了因为他偷偷抽烟而严厉的批评过他以外，就再也没有指责过他。班长用真情融化了彝族兄弟心里的戒备与顾虑，使他为自己的谎言而内疚，自己不得不说出来。
   
    新兵下连的时候，我的彝族兄弟如愿跟着他的班长来到了我们的连队。其实在他还没有央求他的班长带他走以前，我们哥俩早就商量好了，一定把他带回我们的连队，因为他是一个好兵，我们两个都很喜欢他。就这样，我的彝族兄弟成了一名通信有线兵。每天大强度的体能训练，还有专业训练，爬线杆，收放线。总之，一天归来，那身迷彩服上总会又多添几道白白的汗渍，别人一脸的疲惫，一连串的抱怨叫苦声，可我的彝族兄弟还是一脸憨憨的，爽朗的笑。在训练的间隙，他总是从迷彩帽的帽檐处拔出一根针，小心翼翼地 用它挑扎在手掌上的木刺。因为在线杆上爬上爬下，总会有一些细小的木刺扎进手掌里，一碰隐隐作痛，每个有线兵在帽檐处自备一根针，已经成了一个传统。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过了一年，我的彝族兄弟变的更加成熟，也早就成了一名技术精湛的有线兵。这个时候，他作出了一个令全连都费解的决定，他要下炊事班工作。我知道这件事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他的新兵班长当了司务长，在后勤工作了几个月了，而新兵班长对他的好又是无人能够代替的，彝族兄弟一直觉得在他的手下工作，心里塌实又快乐。他惦念着他的新兵班长对他的好，这种深入心扉的感念支配了他的选择，他选择了跟他的第一个班长在一起。
   
    就这样，我的彝族兄弟又成了一个每天围着几尺灶台转的后勤兵，但他对生活的乐观与热爱却没有随着他工作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他挚爱着他的岗位，热衷于干这些琐碎又苦累的活儿，总是忙完这里忙那里，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后来，因为我想把我的军旅最后一年留在一个崭新的岗位上，所以我也来到了炊事班。我和我的彝族兄弟在彼此军旅的最后一年里，成了睡觉时床铺挨床铺，工作时肩膀并肩膀的好兄弟。我们一起制作主副食，一起在菜地里撒下种子，插下幼苗，一起浇水，施肥，用我们的勤劳与汗水换来丰硕的果实，每一次采摘果实的时候，我们幸福的眉开眼笑。我的彝族兄弟还负责着连队的养殖，他总是不知疲倦地把几个圈舍清理的干干净净，稍有空闲就跑到菜地拔一些野菜来喂养家畜。在晚上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偷偷地喝酒，说一些平时不曾吐露的真言。从我们在一个班里生活开始，我就每天教他识字，教他写信。我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兄弟，我们在一起还有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把你教到小学毕业。”我的彝族兄弟一听脸上就乐开了花。为了我的一句承诺，我不厌其烦地教着，我的彝族兄弟专心致志的学着。但后来由于外出执行任务等工作的冲突，我们这个共同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我只教会我的彝族兄弟写一封简单的家书。记得第一次把我替他写的家信读给他听时，我的兄弟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我的心里一下子涌满了酸楚。他在承受生活重负的同时，把对亲人的思念深埋在了心里，其实他快乐外表的掩饰下，内心始终是孤独的。
   
    离我们复员只有两个月了，我的彝族兄弟知道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难留在部队继续干的，所以他也不在奢望能留下来，他只希望走时能被评个优秀士兵。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与一个战友在炊事班发生了争执。起因是哪个兵违规来操作间里闲转，我的彝族兄弟劝他，他不理，就这样两人争吵了起来。我赶到后，二话没说，呵斥哪个兵“滚”，差点就冲上去动手了。不知从何时起，在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呵护我的彝族兄弟的念头，哪怕这种呵护纯粹是一种袒护，我也要去做，这就是我与一个比我晚三年的新兵的兄弟感情。那个兵走后就去连队领导那里告状。在当时提倡内部和谐的政治环境下，我俩成了反面的典型，连队领导责令我们在全连作出深刻检查，并要求我在党员大会上深刻反省。于是我又教会了我的彝族兄弟写检查，我写了两份检查，一份深思熟虑，一份质朴简单。但因为这件事，我的彝族兄弟最后的一个梦想也破灭了，原本属于他的优秀士兵也丢了。在复员前夕，我一看到他，眼前就浮现着他在各种劳动中一边干活，一边用袖口拭汗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满是沉痛，为了生活的不公，为了部队的苛刻，可我的彝族兄弟除了多了几份离别的伤感以外，依旧一脸的平静。
   
    依然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依然是那首伤感舒缓的《老兵，你要走》的旋律，依然是全连列队两行，夹道欢送。我的彝族兄弟，依然是那身褪色的绿军装，只是少了帽徽，肩章，领花的点缀，纯朴的就像刚来时的模样。流着泪与战友一一拥抱，互道祝福，从排头到排尾。站在末尾的我，不敢去看我的彝族兄弟的眼睛，我背转身去，却掩面而泣，泣不成声。当我的彝族兄弟走到我面前时，紧紧地与我相拥，一滴一滴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他哽咽着说，“班长，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保重啊。”我的喉咙里像被什么卡住了，立时说不出话了，也不知说什么好。等我们将要分开时，我满含叮咛地对我的兄弟说，“好兄弟，回家好好干，再也不要去挖煤了。”我的彝族兄弟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默默地点头。我的彝族兄弟走了，回到了他那山清水秀的彝族村落里，开始了他平凡的生活。我常常无意间将他想起，想他憨憨的笑，想他的淳朴，勤劳，还有他写字时的忘我神情。
   
    我因为特殊原因，两个月后我才离队。在留队的哪个正月里，我的彝族兄弟打来电话，说他结婚了。我们听了心里被无边的幸福感占据，还有对他的祝福。我的彝族兄弟，从此以后，他真正的要撑起家的一方天地了。我想，即使遭遇太多风雨的磨砺，我的彝族兄弟会是快乐的，因为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的人永远不会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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