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这年冬天的第一次强冷空气从西伯利亚越过千山万水气急败坏地奔袭而来，袭击江南水乡白川县城，气温骤然下降，西北风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撒开四蹄横冲直撞，呜哇呜哇的吼叫着仿佛要把世上的一切声音都压下去。马路两旁的樟树和梧桐树，在气势汹汹、大发淫威的寒风中左摇右摆，前晃后动，哗啦啦，呜哇哇，树叶儿痛苦、无助的呼喊，乍从树荫儿中发出，就被铺天盖地的寒风淹没得无声无息。
路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拱起双肩，艰难地行走在寒风中。迎风行驶的自行车犹如一只只笨手笨脚的蜗牛，在大街上吃力地缓慢地爬动。郁林走在人行道上，被西北风刮落的树叶儿在他脚边无助地翻滚。由于不知冷空气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早上起来时，郁林只穿了一件内衣——一件淡青色的绿叶牌棉毛衫，外套是一件没有牌子的米黄色的茄克衫，而下身，穿得更是单薄，只着一条同样没有牌子的牛仔裤，当然，里面还有一条必穿的短裤。这么一点衣服，自是抵挡不了气势汹汹的寒流的袭击，但郁林却并不感到怎么寒冷，相反，他的心里却有一股热流在上升，这热流，似乎把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逼退到千里之外。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走到城南的一条叫春风弄的小街，走进春风弄里的一间挂着“梦缘婚介所”牌子的小屋，去见一位从未谋过面的姑娘。
姑娘，是梦缘婚介所的老板娘沈老师介绍的。沈老师中午给郁林来了电话，她说（沈老师的语气总是那么急促，发连珠炮似的）小郁，这回我给你介绍了一位姑娘，这姑娘人蛮好的，又漂亮，又实在，她对你有意思，我给你们安排好了见面的时间，就在今天傍晚，在我们这儿见，你一定要过来，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啊！郁林自己也搞不明白，是不大相信沈老师的话，还是不相信真会有姑娘“相”中他，反正，他在接听沈老师的电话时的底气是明显的不足，他问沈老师，我的情况，你都实事求是对她说了吗？沈老师说，我都一五一十说了，就连你有个十五岁的儿子，也都对她说了，她没顾虑，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的，还说只要你人好，其他一切她都是可以接受的……郁林听了不禁感动起来，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的姑娘，这也不嫌那也不嫌，特别是不嫌他经济条件不好，还有个儿子这二点，令他的自信心陡然增强起来。郁林就像在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忽然望见远方海天相接处露出一个小岛模糊的轮廓，他的心里泛起长久以来不曾涌现的浪花。这浪花，是暗藏于心底的对于异性的渴望，对于爱情的盼望，以及对于婚姻的期望。郁林放下电话后还在痴痴地想，也许，上苍在冥冥之中早就给他安排好了，直到现在，上苍才施恩予他，或许是可怜他，总之，施恩也好可怜也罢，但愿沈老师这次介绍能成功！并且是很快就能成功。三年多来，郁林不知找了多少个对象，这些所谓的对象，多是一些离婚女人，有离婚有孩的，也有离婚无孩的。郁林每认识一个女人，都是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怀着对婚姻的强烈渴望去和她们交往，但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与她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们却前怕狼后怕虎，都像老鼠看见猫一样躲避他了。这些离婚女人，几乎都有相同的理由：你有个儿子，儿子负担重，大了要给他讨老婆；你的儿子要是换成个女儿就好了，女儿大了，嫁出去总是有人要的……
郁林始终想不明白：现在的女人，结婚后生孩子时，都想生个儿子，但是离婚后，却为何个个对“儿子”怕得要命呢？难道生儿子和生女儿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吗？再说，当初儿子出生时，我哪里能想到日后会同老婆离婚？就连离婚时，我也一点都没有想到儿子会成为我再婚的一块绊脚石。这些离婚女人呀，瞻前顾后的，心中对再婚的顾虑比牛毛还多，郁林一想起她们，就对离婚女人心存畏惧，不抱多大的希望了。
可他一个离婚男人，既没钱，又没地位和权势，有道是“瘟鸡对死鸭”，不找个离婚女人来凑对，还能去找谁？
对没经历过婚姻的黄花闺女，说真的，即使在梦中，他也不敢去接近，去交往，更不敢痴心妄想拥有的。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普通打工仔，每月都在等盼发工资那天早早到来的平民百姓，又带着个还在读初中的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又相当一般，只能勉勉强强过上温饱生活，还会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他？现在的姑娘眼睛个个长在额角头上，一律朝上看呢！
即使有那么一个超凡脱俗的眼睛向下的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了，他也不敢想像这美事会成真，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姑娘结了婚，肯定要生小孩，不会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姑娘，因他已有个儿子，而放弃生孩子的权利吧？假如再多一个孩子，多一个孩子就是多一副负担，我担得起这副家庭重担吗？想到这些，他更是不敢做人家姑娘的美梦了。
然而现在，竟真的有那么一位姑娘，毫不计较他的这个那个，“看”上他了。尽管他还只是耳闻——听沈老师在电话里煞有介事地说的——尚没有亲眼目睹这个高尚纯洁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但他心里还是荡漾起一层甜蜜的渴盼和向往的涟漪。
二
傍晚时分，这年冬天的第一次强冷空气从西伯利亚越过千山万水气急败坏地奔袭而来，袭击江南水乡白川县城，气温骤然下降，西北风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撒开四蹄横冲直撞，呜哇呜哇的吼叫着仿佛要把世上的一切声音都压下去。马路两旁的樟树和梧桐树，在气势汹汹、大发淫威的寒风中左摇右摆，前晃后动，哗啦啦，呜哇哇，树叶儿痛苦、无助的呼喊，乍从树荫儿中发出，就被铺天盖地的寒风淹没得无声无息。
路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拱起双肩，艰难地行走在寒风中。迎风行驶的自行车犹如一只只笨手笨脚的蜗牛，在大街上吃力地缓慢地爬动。郁林走在人行道上，被西北风刮落的树叶儿在他脚边无助地翻滚。由于不知冷空气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早上起来时，郁林只穿了一件内衣——一件淡青色的绿叶牌棉毛衫，外套是一件没有牌子的米黄色的茄克衫，而下身，穿得更是单薄，只着一条同样没有牌子的牛仔裤，当然，里面还有一条必穿的短裤。这么一点衣服，自是抵挡不了气势汹汹的寒流的袭击，但郁林却并不感到怎么寒冷，相反，他的心里却有一股热流在上升，这热流，似乎把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逼退到千里之外。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走到城南的一条叫春风弄的小街，走进春风弄里的一间挂着“梦缘婚介所”牌子的小屋，去见一位从未谋过面的姑娘。
姑娘，是梦缘婚介所的老板娘沈老师介绍的。沈老师中午给郁林来了电话，她说（沈老师的语气总是那么急促，发连珠炮似的）小郁，这回我给你介绍了一位姑娘，这姑娘人蛮好的，又漂亮，又实在，她对你有意思，我给你们安排好了见面的时间，就在今天傍晚，在我们这儿见，你一定要过来，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啊！郁林自己也搞不明白，是不大相信沈老师的话，还是不相信真会有姑娘“相”中他，反正，他在接听沈老师的电话时的底气是明显的不足，他问沈老师，我的情况，你都实事求是对她说了吗？沈老师说，我都一五一十说了，就连你有个十五岁的儿子，也都对她说了，她没顾虑，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的，还说只要你人好，其他一切她都是可以接受的……郁林听了不禁感动起来，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的姑娘，这也不嫌那也不嫌，特别是不嫌他经济条件不好，还有个儿子这二点，令他的自信心陡然增强起来。郁林就像在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忽然望见远方海天相接处露出一个小岛模糊的轮廓，他的心里泛起长久以来不曾涌现的浪花。这浪花，是暗藏于心底的对于异性的渴望，对于爱情的盼望，以及对于婚姻的期望。郁林放下电话后还在痴痴地想，也许，上苍在冥冥之中早就给他安排好了，直到现在，上苍才施恩予他，或许是可怜他，总之，施恩也好可怜也罢，但愿沈老师这次介绍能成功！并且是很快就能成功。三年多来，郁林不知找了多少个对象，这些所谓的对象，多是一些离婚女人，有离婚有孩的，也有离婚无孩的。郁林每认识一个女人，都是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怀着对婚姻的强烈渴望去和她们交往，但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与她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们却前怕狼后怕虎，都像老鼠看见猫一样躲避他了。这些离婚女人，几乎都有相同的理由：你有个儿子，儿子负担重，大了要给他讨老婆；你的儿子要是换成个女儿就好了，女儿大了，嫁出去总是有人要的……
郁林始终想不明白：现在的女人，结婚后生孩子时，都想生个儿子，但是离婚后，却为何个个对“儿子”怕得要命呢？难道生儿子和生女儿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吗？再说，当初儿子出生时，我哪里能想到日后会同老婆离婚？就连离婚时，我也一点都没有想到儿子会成为我再婚的一块绊脚石。这些离婚女人呀，瞻前顾后的，心中对再婚的顾虑比牛毛还多，郁林一想起她们，就对离婚女人心存畏惧，不抱多大的希望了。
可他一个离婚男人，既没钱，又没地位和权势，有道是“瘟鸡对死鸭”，不找个离婚女人来凑对，还能去找谁？
对没经历过婚姻的黄花闺女，说真的，即使在梦中，他也不敢去接近，去交往，更不敢痴心妄想拥有的。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普通打工仔，每月都在等盼发工资那天早早到来的平民百姓，又带着个还在读初中的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又相当一般，只能勉勉强强过上温饱生活，还会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他？现在的姑娘眼睛个个长在额角头上，一律朝上看呢！
即使有那么一个超凡脱俗的眼睛向下的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了，他也不敢想像这美事会成真，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姑娘结了婚，肯定要生小孩，不会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姑娘，因他已有个儿子，而放弃生孩子的权利吧？假如再多一个孩子，多一个孩子就是多一副负担，我担得起这副家庭重担吗？想到这些，他更是不敢做人家姑娘的美梦了。
然而现在，竟真的有那么一位姑娘，毫不计较他的这个那个，“看”上他了。尽管他还只是耳闻——听沈老师在电话里煞有介事地说的——尚没有亲眼目睹这个高尚纯洁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但他心里还是荡漾起一层甜蜜的渴盼和向往的涟漪。
二
郁林迎着扑面的寒风，怀着迫切想见到姑娘的心情，终于走到春风弄口。春风弄是一条有一公里多长的小街，街道两旁清一色的陈旧的老房子，你挤我挨地铺排着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一间间高高低低的门面狭小的店铺，杂七杂八的都有，吃的有食品店、小吃店、炒货店等，穿的有服装店、皮鞋店甚至胸罩店等，住的有小旅馆、招待所；还有算命测字的摊儿，修自行车的铺儿，买老鼠药的地摊……五花八门的店铺，熙来攘往的行人，倒把一条缩在县城边沿上的小街渲染得有声有色。郁林走在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街路上，脚下，偶尔传来咚的一声清脆沉闷的响声，那是饱经沧桑的青石板失去了与大地严合的拥抱，又不堪忍受路人的践踏，而发出的无奈的叹息。
郁林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次走进春风弄，在石板路上书写过他对于爱情的一次次渴想和一次次失望。
一年前的一个细雨蒙蒙的中午，当他第一次踏进春风弄，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东张西望地寻找那块“梦缘婚介所”的牌子时，他的心情是复杂难言的：既怀着一种焦切的盼望和期待，又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对婚介所抱多大的希望。郁林这个从事业余写作的准知识分子，对于婚介所的负面报道和是是非非，他从报上看到过不少，在社会上也听到过一些。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但有掮客，还有一种依靠欺骗人的感情来达到骗财或骗色目的的托儿叫婚托，而婚托的“娘家”就是婚介所；他还知道一些婚介所还为寻找婚外情的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创造了一条通向目的地的捷径；他当然更知道婚介所的门槛不是随便可跨进去的，婚介所不是商场，到商场去逛逛不掏腰包买东面商家是不会赶你走的，到婚介所去你得先准备好“购物”的钱，否则，婚介所是不会欢迎你的，更不会让你看到一件“物品”，而问题是，婚介所收了你的“购物钱”，也不敢保证“物品”能一定会来到你的手上归你所有为你拥有。听说现在做任何生意都有一定的风险，但开婚介所绝对是一件没有一丁点儿风险的行当，只要有人去，有人肯交钱，不管交了钱的人获得了什么样的回报，婚介所就有钱赚，并且赚得是理直气壮，你想投诉他都无门，你想要他还钱更是无门，他会说，我们收了你的钱，这钱就是买路钱，我们又不是不给你道路，至于你走不走得到目的地，那是你自己的事，那是你的脚劲和脚功还差劲……总之，婚介所在郁林的潜意识里形象并不怎么好，不是以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形象飘飞在他渴望爱情的心空里。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婚介所呢？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他那是“病急乱投医”，说到底，那天，他是完全抱着一种去婚介所试试运气的心情走进春风弄的梦缘婚介所的。
梦缘婚介所是一间一分为二的房子，外面半间，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写字台，还有一把三人沙发，两把单人沙发；里面半间的房门紧闭着，不知作什么用。写字台前，坐着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正和三人沙发上坐着的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士交谈着什么。中年男人热情地招呼郁林坐下，并作了更为热情洋溢的介绍：他，是屠老师，对面的，是沈老师。郁林向屠老师和沈老师腼腆地笑笑，拣了门边的一个位置，像第一次上丈母娘家的毛脚女婿，拘谨地坐了下来。
郁林刚坐下，屠老师就放弃同长发女士的交谈，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郁林，先生是来征婚的吧？
郁林难为情地点点头，不自然地说，我、我顺便来这儿看看。
那你可是来对了。咱们梦缘是全市最大的婚介机构，会员遍布城乡各地，光女会员就有好几百个，你要挑选你的另一半，绝对是有得挑的，保你心想事成，咱们梦缘的成功率可是很高的……沈老师发连珠炮似地说着，一边给郁林递上一杯茶，郁林说声谢谢。沈老师说着在郁林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又俯过身来，在郁林耳边低声说，那位女士，刚来，也是来入会的，想找到心中的另一半呢。
郁林朝长发女士瞅去，长发女士正转过身来，一张俏丽、白净的面庞，一对灵活、明亮的眼睛，一副文静、典雅的气质，郁林的心中蓦地蹿起一丛蓝色的火苗，但他随即镇定住自己，对沈老师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沈老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厚厚的本子来，将其中一本递给郁林，你看，这些都是女会员的登记资料，你先翻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郁林受宠若惊地接了。心里却在想：资料有什么看头呢？还不如把那位漂亮的长发女士给我介绍一下，她不是也来征婚的吗？
所谓的会员资料，无非就是一张张已填写好的表格。姓名、籍贯、民族、年龄、职业啦等等，倒比工厂里的招工登记表还详细；各种各样的笔迹都有，工工整整的、歪歪扭扭的，清清瘦瘦的、五大三粗的……郁林翻看着资料，一边在脑子里勾勒女会员们的一副副模样。不过，他很快惊奇地发现，每一张登记表上的“详细地址”一栏和“联系电话”一栏内，一律全是空白，女会员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被洁白的涂改液一丝不漏地涂掉了。
郁林还想翻看下去，企图找出一个比较相配的对象来，这时，传来屠老师的声音，小郁，怎么样？你先把手续办了，身份证、离婚证、户口簿带来了吗？
这……我只带了身份证……再说……郁林嗫嚅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下次也可以带来。你今天先把会入了，就是梦缘的会员了，我和沈老师马上就可以为你联系对象了。哪怕你要今天晚上见面，我们也能给你安排的。我们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的。
郁林瞟了一眼长发女人，走到屠老师身边，低声问，入会要多少钱呢？
屠老师将郁林从头到脚迅速地打量一遍，微微一笑说，不多不多，我们的会员分三个档次，有金牌会员、银牌会员和铜牌会员，会员的档次越高，可享受到的服务就越多……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做个金牌会员，那样，你要挑选的余地就大，你能找到更称心如意的。屠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掏出厚厚的一本资料，你看，这里全是金牌女会员，她们的自身条件都相当好，不是企业里的白领，就是自己办厂开公司的，还有当国家干部的哩。这些女士们，物质生活虽富裕了，但精神生活却并不如意，她们就是想找一个会怜花惜玉的知音呢。我看你长得蛮帅，气质也好，文化又高，或许，能在她们中间，找到一个理想的终生伴侣……
郁林不禁被屠老师说得心动了。“金牌”在他眼前闪耀，发出强烈的诱惑的光芒，他几近晕眩。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屠老师，做金牌会员要多少钱？
不多，不多。就二千元。屠老师笑咪咪地说。
郁林吓了一大跳。二千元，还不多？足足要我二个月的工资啊！
长着一双细眼的沈老师目光也细，她大概从郁林的神色中瞧出了“金牌”在他内心滚动的状况，她柔声细语地说，不做金牌会员，做银牌会员、铜牌会员，我们的服务都是一样周到的。凡是我们的会员，我们都对其实行终生服务，直到他们找到心目中的另一半，结束单身生活为止……
银牌一千五。铜牌一千。郁林终于搞明白三块牌的价钱。屠老师和沈老师还在和风细雨地做他的思想工作，两人的耐心、细致和热情、诚恳，激起郁林内心一道道感动的波澜。郁林有些蠢蠢欲动了，今天，身上刚好有一千元钱，上午刚领的工资。他想，金牌、银牌要不起，要块铜牌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郁林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双眼却偷偷地瞟着那位刚入会的长发女士，她太美了，入会后，要是能和她对上就好了。
郁林缓缓地抬起手来，他知道这只手要伸向胸口了。胸口的衬衣口袋里，装着一沓钱，那是十张簇新的壹佰圆头，上午郁林接过她们时，发觉她们像10位亲姐妹似的连号码都连着呢。当郁林的手指刚刚触上胸口焐得热烘烘的那一沓子钱时，他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
是儿子的电话，儿子从学校打来的。儿子说，爸爸，你今天工资发了吗？老师要我明天一定要把午餐费带去，都欠了好几天了，我都没脸见老师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晚上不可以对我说吗？打什么电话！郁林边说边瞟向一边的长发女士，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一颗心怦怦直跳，他怕被长发女士听见儿子的说话声，赶紧将手机关了。
民以食为天。郁林哪里还有心思要梦缘的铜牌？哪怕是牛牌、猪牌，今天他也不敢要了。他对屠老师撒了个谎，他今天忘了带钱，过几天来入会。然后，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向屠老师和沈老师说我有点事我走了，刚跨出门口，屠老师就把他叫住，小郁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我们给你先物色起来。
当郁林再次跨出梦缘婚介所的门口，他禁不住回过头去向还坐在屋内的长发女士望去，长发女士正立起身来，也朝他瞅来，那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身材，犹如兰亭的茂林修竹深深地插入他的心地中，一刹那，郁林觉得长发女士的一对凝眸一如竹叶上的露珠，清亮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含蓄又多情的情意。郁林带着对长发女士一个朦胧、甜蜜的梦想，依依不舍地离开梦缘婚介所。
郁林想不到的是，半年后，当他终于成为梦缘婚介所一名神圣而光荣的会员，梦缘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竟是长发女士，那个他第一次踏进梦缘时就给他留下梦一般美好印象的有着一双露珠似的明眸的征婚女人。
女人居然还是金牌会员。
金牌女人人漂亮，名字更漂亮，叫夏雪。
铜牌攀上了金牌，郁林怎能不喜欣若狂？
这是后话，以后再表。
三
那天，儿子的电话救了郁林口袋中的一千元钱的性命。但这一千元钱却是那么不坚强，几天下来，只剩下一半也不到。儿子的午餐费，家里的电费、水费、电话费，郁林还买了一袋米、一壶油，灌了一瓶煤气——这些生活必需品，必须在月初安排好，这叫“有备无患”，否则，到时米断了，油干了，煤气也变成了空气，而钱又用完了，那就要倒过来讲了，成了“有患无备”了。剩下的几百元钱，“含金量”可高了，她们肩负着艰巨的重任，一个月要花的日常开支，就全靠她们了。郁林每天都得计算着花钱，万不敢乱花一分钱。儿子正处在茁壮成长的发育阶段，郁林自然懂得“勤施肥，施足肥”的道理，儿子常说学校里的饭菜不好，郁林便努力在家里给儿子补充“养料”，晚餐上，荤是必不可少的，郁林宁可自己把烟抽差点，他抽的是二元钱一包的低档烟，也要给儿子每天斩些肉，或是买上一条鱼。
这天晚上，老同学彩娟又打来电话，彩娟告诉郁林，说他们邻村有个离了婚的女人，三年前就离了，是她提出来要离的，因为她老公有了外遇。这几年她一直不找，现在，忽然想找了，就想找个实诚点的男人，老起来有个伴。我娘把你的情况对她说了，她有那一层意思，说两人见个面，先接触接触。郁林，她人蛮好的，是个老实、贤慧的女人，况且，她是感情受到伤害才离婚的，这样的女人，会好好珍惜男人对她的感情的……
彩娟像倒豆子似的说着，郁林不时“嗯嗯哦哦”地应着，一边分析着彩娟的话语，心里面渐渐浮起一个离婚女人模模糊糊的形象。
……郁林，你若有心，先和她见个面，怎样？彩娟终于介绍完了，该郁林向彩娟作出答复了。郁林沉默着，没有马上答复彩娟，他在思考一些问题。如今的郁林，同刚离婚时简直是判若两人了，那时的郁林，一听有人给他做介绍，就想立即去见女人，仿佛此生没见到过女人似的，又似乎，如果他不立即去见女人，女人就会飞走似的。现在的郁林，已失去迫切想见一个陌生女人的好奇心，这倒不是郁林对女人不感兴趣了，而是因为他见过面的女人实在已有很多了，但是却一个都没有结果，有的只有女人带给他的更多的忧伤，更深的忧郁，更重的自卑。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啊。遭受到一次又一次失败打击的郁林，时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
她有小孩吗？是女孩还是男孩？有工作吗？郁林问彩娟，他得先把女人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再作定夺：去见还是不见？郁林还想问：她长得漂亮吗？但这种话，毕竟问不出口，即使是对彩娟这样古道热肠的老同学，他也有顾虑，他怕别人说他以貌取人。
彩娟说女人有个男孩，十多岁了。郁林心里格登一下，隐隐有个预感浮上脑际：这次又不会成功了。我也是个男孩，她也是个男孩，两个男孩像两座大山压在肩上，女人会不怕吗？彩娟仿佛听出了郁林的顾虑，她大声说，郁林，这个你不用担忧，女人经济条件蛮好的，她前夫以前是办厂的，听说离婚时，给了女人几十万。
郁林的顾虑倏地消失了。他品味着彩娟的话，心里生出一种又朦胧又清晰的希望。没有多想，他就答应了彩娟，好吧，我同她先见个面，听听她的意思。
彩娟揶揄道，郁林，你现在怎么也像那些离婚女人一样，前怕狼后怕虎了？
郁林轻轻长叹一声。电话那头的彩娟，自是没听见郁林的叹息，郁林也不想让彩娟听到。老同学啊，你和你娘为我的事化费了不少心血，虽然那些心血都白费了，但我在内心深处，永远保存着对你们的一份感激之情。
彩娟是郁林高中时的同学。那天，郁林在下班回来的公交车上，碰到了彩娟。十多年未见面了，但郁林还是一眼认出了彩娟。郁林的形象记忆特别好，彩娟左腮上的一颗黑痣，就像一粒火柴头，嚓的点亮了他的记忆。高中时，情窦初开的郁林暗暗爱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彩娟，但是生性胆小怕羞的他从未向彩娟表白过一句暗藏在心底里的爱的心语，不像现在的男生，若是对那位女生一见钟情了，就赶紧向女生递纸条。直到毕业，郁林还只有在梦中和彩娟单独相会过，但是，漂亮文静的彩娟还是给郁林的青春岁月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即将毕业的那天夜里，郁林和彩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又热烈地相吻……郁林醒来后，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短裤上的斑斑点点，回味着梦中激荡的情景，彩娟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锲入了他的心灵。那可是郁林的第一次遗精啊，是他男性生命能量的第一次向外喷射，这次标志着郁林在一夜之间已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初遗，就是在他暗恋的同学彩娟的帮助下轰轰烈烈地完成的，郁林怎能忘了彩娟呢？
公交车晃悠晃悠地行驶着。彩娟坐在郁林旁边。两位老同学相互问候了几句之后，彩娟问郁林，你爱人在哪儿工作？郁林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彩娟疑惑地盯着郁林说，对我保密？这有什么密可保的？郁林张了几下嘴，牙疼似的，许久，才低声说，不知道。彩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得更大了，彩娟说，怎么，俩口子关系不好？郁林瞧了瞧四周，声音更低了，离了，五前年就离了。虽说离婚在现在这个社会上已相当普遍，“离婚”两字早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夫妻离婚平凡得就像路边的小草，再也不能吸引路人的目光了，但是郁林还是害怕别人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尤其在人多口杂的公共场所，他更是害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招来人们探究的目光。郁林怕彩娟还会掘根到底地问下去，赶忙将彩娟的注意力引往别处，郁林叹一口气，说，这雨，都下了一个星期了。
车窗外，淅沥沥的细雨下个不停，路旁的景物一如郁林此时的心情，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儿亮色。彩娟中途要下车了，她向郁林要了电话号码，彩娟说，老同学，多保重，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等我的电话。说完，就匆匆下了车。
郁林想不到老同学彩娟还是个火热心肠的人物，与彩娟分别后的第三天，彩娟就来了电话。彩娟说她把他的事对她娘说了，她娘热衷于给人做媒，已做成功了好几对。现在，她们村里有个刚离了婚的女人，她娘把他的情况对女人说了，女人有一点意思，说两人先见个面。直到此时，郁林才明白那天与彩娟分手时彩娟说的话，原来，彩娟要包的是他的婚姻大事。郁林握着话筒听着彩娟甜美的声音，心里也徐徐升起一缕甜甜的阳光。这是郁林婚后第一次有人给他做介绍，而且介绍人还是老同学彩娟和她娘，郁林觉得漫长、孤独、寂寞、忧郁的单身生活忽然被彩娟打开了一扇窗口，希望和梦想扑扇着翅膀从窗外钻进来，照亮了他早已荒芜的心地。郁林立即对彩娟说好好好。彩娟道，明天去见面时，穿得好一点，嘴巴甜一点，女人嘛，都是喜欢这样的男人的。
第二天下班后，雨过天晴，空气格外的清新，郁林骑着一辆自行车，向彩娟家匆匆赶去。今晚，彩娟和她娘俩将带他去见那个离婚女人。这是郁林离婚后第一次与女人约会，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兴奋，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充满了力量。郁林轻松地蹬着车子，凤凰牌自行车犹如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在黄昏的乡村公路上轻快地滑行。公路两旁的景物纷纷掠向身后，初恋时与前妻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却像西边天空上的一轮夕阳，浮上他的脑海。郁林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今晚的约会，不是落山的夕阳，而是初升的朝阳，将照亮他新的生活之路；毕竟，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啊，离婚五年多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啊，他是伴随着寂寞、孤独和浮躁一天天捱过来的……
但是，郁林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那个离婚女人竟看不上一表人材的郁林。女人的理由既简单又好笑，女人说，郁林戴一副眼镜，她原来的老公也戴眼镜，她可不想再找一个戴副眼镜的男人，戴眼镜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郁林想，以后去相亲时，可不能戴眼镜了。但是不戴眼镜，他还能看得清女人吗？
四
黄昏的乡村公路上，郁林跟着彩娟和彩娟娘去相亲。郁林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相亲了，光彩娟娘，就给他做过好几回介绍了。公路两旁的路灯犹似情人的一双双朦胧的眼睛，柔和多情的灯光萦绕在郁林满怀希望的心头。相亲的地点安排在离婚女人的娘家。离婚女人的娘家与离婚女人家在同一个村庄。路不远，没多久，三人便来到离婚女人的娘家。郁林忐忑不安地跷进屋去，只见堂屋的一张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大伯和一位肥胖的大妈，是离婚女人的爹娘。郁林想：叫他们什么好呢？想了一会，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便朝他们腼腆地笑了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酸臭的气味。郁林瞅见堂屋大门的旮旯头蹲着一只黑黝黝的大缸，气味是从缸里发出来的，是那种腌了很久的腌白菜的气味。肥胖的大妈立起身来，从身后的一张搁几上端过几只搪瓷杯，一一放在八仙桌上。瓷器与桌面清脆、温柔的碰撞声在郁林的心头荡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很快便退了下去。只见大妈抓过一把热水瓶摇了几下，又抓过另一把晃了几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大妈连声说，真对不起对不起，忘了烧开水了。彩娟说，燕燕娘，没关系，我们刚喝过。
郁林、彩娟和彩娟娘在八仙桌边坐下来。大家寒喧几句之后，谈话渐入正题。精瘦的大伯坐在上首，一脸严肃的表情。他干咳几声之后，将脸转向郁林，问道，你离了几年了？郁林道，五年多了。那你是什么原因离的？大伯又问道，双目紧紧地盯住郁林，仿佛要钻到他心里去。郁林低下头去，这个问题，不是难以回答，而是郁林实在说不出口，早过去了的事，难道还要叫他在一个陌生的场合再把心灵的伤疤揭示给人看吗？郁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一旁的彩娟娘发现了他的窘态，及时替他解了围，彩娟娘说，郁林和咱家彩娟是同学，他的事咱彩娟早对我讲过了，是他前妻的原因呀！她前妻早有外遇了，这种事，男人都是忍受不下去的，郁林就和她离了。大伯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他又把目光转向郁林，他的目光太深沉了，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郁林抬不起头来。大伯盯着郁林问，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是做什么的？一年收入有多少？……
郁林像个罪犯似的在接受着法官的审问，大伯问一句，郁林答一句，大伯终于问完了，郁林松了一口气。大伯对郁林的回答似乎还满意，他翘起一条二郎腿，点着一颗烟，坐在那里作沉思状了。
郁林的口渴感忽然涌了上来，喉咙口干干的，燥燥的，像点着了一捧干柴。郁林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放在搁几上的那两把空空如也的热水瓶。
此时，肥胖的大妈和彩娟娘正聊得起劲。她向彩娟娘诉说着她女儿的前夫的种种不是，说着说着，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郁林听出了一个大概，她女儿是被前夫抛弃的，那个男人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被家里的大老婆发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终于走到了尽头。
“咱燕燕，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被那坏良心的给拆了。想起那个天打雷劈的坏良心，我狠不得狠狠咬他几口！咱燕燕，真是被他伤透心了，她真的看破了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离开几年了，燕燕从没想找。可咱做父母的看着她娘儿俩一大一小的在一个村子里进进出出，家里没有个男人总归不像话，我和老头就劝她再找一个。怕是怕如果再找一个又是个陈世美，还不如不找啊！”大妈说着，双目炯炯地盯着郁林，那目光，似乎要穿透郁林的心。
郁林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贼，他的脸火烧火燎，他觉得自己的衣服正在一件一件的脱落。
“燕燕娘，这个你放心好了，郁林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是个受伤害过的人，同燕燕一样。两个都受过伤害的人，如果结合在一起，会更加珍惜相互之间的感情的。”彩娟说。
郁林偷偷瞅了眼他的老同学，在心里说，知我者，彩娟也！
都坐了两个多钟头了，郁林考了一道又一道的试，燕燕的爹娘看来没什么可考他的了，但是，郁林要见的离婚女人燕燕还是不出场。她家就在她娘家附近啊，如果是只蚂蚁，也该爬到了。郁林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主角燕燕快快出场，一边想象着燕燕长着一副什么模样，丰满的、苗条的？短头发的、长波浪的？双眼皮的、单凤眼的？……各种姿态的女人在郁林的眼前一一走过，然而他要见的燕燕，怎么还不翩翩飞来？郁林又不好意思探问，只能像个木头人似的端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燕燕的到来，又装作认真、诚恳的样子听燕燕娘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那个坏良心的陈世美的累累罪行。
忽然，与郁林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彩娟用肘拄了拄郁林，低声说，郁林，她就是燕燕，你看怎样？
郁林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只见堂屋大门口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一副高挑的袅娜的身材，一头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一个丰满的浑圆的臀部，两条修长的健美的大腿。女人上穿一件大红色衬衫，下着一条暗蓝色牛仔裤，正朝门外走去。她是从那里冒出来的？郁林惊奇地盯着燕燕的背影，耳畔传来燕燕爹的喊声，燕燕，你怎么走了？你来一道坐一会嘛！
燕燕边走边侧了侧身子说，我回去了。燕燕的一只高耸的乳房犹如从斜刺里伸过来的一个拳头，往郁林的视线上砰地击了一下。啊，她的身材太美了！郁林的心儿怦怦跳动起来。他伸长头颈去望燕燕，想瞅瞅她的脸蛋儿，但是燕燕却不肯转过身子来，直到她走过廊下，走出院子的大门，消失在门外，郁林只望见她的一个美丽动人的背影，以及她刚才惊鸿一瞥时馈赠给他的一个同样美丽的侧影。
翌日晚上，彩娟娘打来电话，问郁林对燕燕印象如何，她又告诉郁林，燕燕和她爹娘对他较满意，如果郁林说好，这事就这样定下了。郁林沉默不语。彩娟娘大声说，郁林，我看你和燕燕两人蛮合适的，都是受过伤害的人，都会珍惜这段迟来的姻缘的。郁林还是不响。彩娟娘急了，郁林，你说话呀，你说好，我今晚上就去燕燕家，对她说。郁林握着话筒，一时如在梦中，“好”与“不好”这两个词，现在他真的很难说出口来，他连燕燕的相貌都没瞧见，叫他怎么说好呢？郁林吞吐了半天，终于对彩娟娘说出了原因。
“什么？你昨晚……”彩娟娘叫了起来。
“是呀，我只望见了她的背影。”郁林丧气地说。
“那、那你明日下班后来一趟，燕燕她就在本村的便民超市上班，明日她正好上晚班，你去超市看看她。郁林，燕燕真的不错的。唉，你们男人为何把女人的相貌看得那么重呢？只要人好，相貌又不能当饭吃。”
是啊，男人为何对女人的长相那么在意呢？郁林也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如若他不在意女人的相貌，也许，他可能已经结束了孤独、寂寞、浮躁的单身生活，有了自己的妻子，夜里，可以与妻子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倾心交谈，不会再像一条孤零零的死鱼硬梆梆地躺在床上，能够拥入怀中的惟有一只汗臭烘烘的枕头。郁林对女人的要求并不高，他从不奢望得到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在如今的世界上只属于金钱、地位和权势，不会垂青于他这个无钱无势的离婚男人的，哪怕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如今愈来愈注重现实、讲究实际的女人面前，都是一钱不值的。他只要求女人的相貌能过得去就行，如果看上去不会使他产生美感，但至少要使他不至于发生厌恶之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他郁林一介凡人，自是不能摆脱这种世俗的凡心。尽管郁林贵有自知之明，然而爱神丘比特同命运之神一样，也是喜欢常常捉弄人的。以前，单位里有好心的同事给他介绍了几位离婚女人，郁林去见了，皆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几个女人，长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太对不起一表人材的郁林了，郁林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于是头一次见面便成了最后的分手，虽然彼此在分手时都客客气气、礼貌周全地道一声再见，但是从郁林嘴里吐出的“再见”的意思却是不再相见。人人都有自尊心的，丑陋的女人也有她美丽的自尊心，郁林尊重世上每一个女性，他是不会平白无故的去伤害任何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女人的。
郁林第二次踏上了去燕燕村里的路途，他要去超市看看燕燕，这个昨晚不愿露脸的离婚女人，然后，再去彩娟家，彩娟娘等着他的回音呢！
郁林一跨进超市的大门，就被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住了目光。一具婀娜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一件鲜红的夺目的衬衣，一条紧身的蓝色的牛仔裤。哦，昨晚，燕燕就是这副打扮，她，就是燕燕！肯定是她！但郁林还不敢十分的肯定。燕燕正对着货架理货，郁林不敢盲目的叫她，他凝望着她的背影，等待着她转过身来。过了好久，燕燕终于转过身来，郁林瞅见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庞，那脸上，似乎罩着一层灰暗的星星点点的东西。郁林吃惊地盯着这张脸，一边从衣兜里掏出眼镜（刚才，走到超市门口时，他怕会被燕燕发觉他在侦察她，摘下了他总是戴在脸上的那副近视眼镜）郁林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是一张麻脸，一颗颗绿豆大的麻子浮在女人的整张脸上，郁林简直不相信那么美丽的充满诱惑的身躯上居然会长出如此一张难看的脸。郁林的心底里刮起一股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他的心灰暗到极点。
燕燕大概发觉了在偷窥她的郁林，她惊奇地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在郁林的身上一圈一圈地环绕。郁林慌忙将视线移向别处，他低着头，装作一个来超市逛逛的顾客，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郁林边走边偷偷回头望去，望见燕燕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惊讶和迷惑，又隐隐露出一种期待。郁林确信她就是燕燕无疑了，啊，她就是他要见的女人，她就是昨晚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燕燕。原来，原来……郁林的心一阵阵往里紧缩，他没有再回头，逃也似的踅出超市的大门。
来到彩娟家，彩娟一家正在吃晚饭。他们招呼他吃饭，他有些难为情地坐到饭桌边。彩娟娘对他说，吃了晚饭，你到超市去看看燕燕。郁林低沉地说，我刚去过，见着她了。彩娟娘急切地问，郁林，燕燕怎样？女方等着我的回音呢！郁林不知如何回答彩娟娘。啊，彩娟娘给我做过好几回介绍了，她是多么希望我的事能早日成功啊！但是他却看不上女人，如果他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他感到他会对不起一片好心的彩娟娘的。如今，社会上像彩娟娘这样古道热肠的女人可是不多了，彩娟娘每给郁林介绍一个，都给郁林带来一次崭新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次次落空，之前，彩娟娘给他介绍的那几个离婚女人，不是嫌他穷，就是嫌他还带着个儿子，接触了几回，结果都泡了汤，但是，在郁林的内心深处，却始终妥善地保存着对彩娟娘的一片感激之情。可是，如今，彩娟娘好不容易又给他找了个女人，并且，这女人还是个有钱的富婆，又对他有意思，他却因为女人长得丑，对她提不起兴致来。他能把这个原因，对彩娟娘说出来吗？
郁林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
五
郁林把燕燕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责怪郁林：你还在看人家的相貌？相貌好能当饭吃吗？女人只要良心好，又会做人家，她会跟男人把日子过下去的。你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你要找女人，你要想到，你不仅仅是给自己找老婆，你还在给儿子找个娘，你说，相貌蛮好良心蛮坏，这样的女人以后会待你儿子好吗？难道你还没尝够你原来那位的苦头吗？阿林呀阿林，娘年纪也大了，做事也力不从心，一年不如一年了，娘看着你因为没有个女人，日日灰头灰脸的，娘也于心不心啊！娘现在也想通了，家里少了个女人，你这个家是不像个家。你去和那个叫、叫燕燕的谈谈，只要人家原意同你过日子，相貌差点又有个么关系呢！……
母亲在房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正在餐厅里喝闷酒的郁林，将母亲的话，当作下酒的小菜，一口一口咽进肚里去了。母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那位前妻，长得确实漂亮，可是漂亮的女人，因为注目她的男人多了，她的心也活泛了，不像丑陋的女人，因为很少受到男人的青睐，内心总是风平浪静的。前妻的红杏出墙，伤透了郁林的心，并导致了他们最终以离婚收场。但是，如果前妻现在能改过自新，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来，他还是会接纳他的。毕竟，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漂亮的前妻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离婚后，郁林每次相亲，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之时，前妻就会像鬼魅一样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站到与他见面的那个女人身边，她摇着头，嘴角边浮起几丝嘲讽的冷笑，似乎在对他说：郁林，你瞧，你仔细地瞧瞧吧，我与她谁长得漂亮？谁长得漂亮？郁林狠狠地对她说，当然是在心里狠狠地说：你滚，你滚，我找什么样的女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但是她却死皮白赖地立在那里，。一意要与同郁林约会的那个女人比个高低，要把那女人比下去，她冷冷地说：哼，哼哼，你休想找到像我那么漂亮的女人。
郁林离婚后的头几年里，母亲是竭力反对郁林再找一个的。母亲有母亲的理由。母亲5岁时便没了娘，6岁时母亲又有了娘，但那是后娘。母亲有了后娘后，从此，她就生活在后娘的唾骂声里和后娘的拳头底下，直到母亲八岁那年离开娘家，嫁到父亲家中，母亲才从后娘带给她的阴影里走出来。母亲反对儿子再找一个全是为她孙子考虑的，孙子强强自小跟她在一起，是她将强强一手带大的，现在强强读初一了，还跟母亲睡一张床，母亲怕他一个人睡夜里会蹬了棉被，得上感冒，所以，母亲要强强跟她睡一块儿。强强很听奶奶的话，也孝顺奶奶，郁林看得出，强强在奶奶那里，得到了他本应得以的母爱。郁林没离婚之前，他的那个在外地开美容店的前妻，一年到头难得来看几回强强；离婚后，强强判给了郁林，前妻就从未来看过一次强强。郁林发现，前妻已在儿子的心目和记忆中消失了，强强在家里，从没提起过他母亲。
郁林与前妻离婚后，他总觉得最受委屈的是他儿子。虽然离婚前前妻给予儿子的母爱很少很少，然而，如果没离婚，儿子毕竟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娘。为使儿子的心灵少受到些伤害，在学校里不被同学歧视，郁林要儿子不要将父母亲离了婚的事说出去，就是对老师，也要保密……
郁林能够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母亲怕他再娶一个，强强会受到后娘的白眼和冷落。母亲不时向郁林灌输“后娘”这个可怕的字眼，不时地向他讲述她小时候遭受后娘虐待的一个个凄凉、辛酸的故事，母亲还经常提醒郁林：离婚的女人中会有好女人吗？如果是好女人，男人还会同她离婚吗？郁林却并不赞同母亲的说法，郁林想，有的女人是被男人抛弃的，是心灵受到伤害后才离婚的，他不信，离婚女人中会没有一个好女人，他相信自己终会遇到一个心地善良、重情顾家的好女人的。
……母亲对他打算再婚的态度的突然转变，缘于今年正月里，母亲生了一场病。病好后，母亲的体质却明显下降了，母亲经常感到头晕眼花，做事也常常感到累。母亲说自己老了，做不动事了，这家里，是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料理了。那天晚上，母亲在她房间里替郁林补一条裂了裤腿的裤子，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一只捏着一支缝衣针，一只捏着一根蓝线儿，母亲欲把线儿穿进缝衣针的屁眼儿里，但是，母亲穿了几次，几次都没有成功，那根一抖一抖的蓝线儿，就是不听母亲的话，不愿往铁针的屁眼儿里钻。母亲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老了，老了，眼都花了，穿根线都穿不过了。母亲叫郁林替她来穿，郁林是个近视眼，无论他怎么努力，那根线就是不听话，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不肯往铁针的屁眼儿里去。郁林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来，儿子一手捏住缝衣针，一手攥住线头儿，一穿就穿进去了，儿子嘻嘻一笑，说，老爸，还是我行吧！郁林挥挥手，说，去去去，做作业去，读书好，才算行！儿子出去后，郁林瞧着母亲一针一针地缝着裤子，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比温暖的感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郁林的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浮起关于母亲的诗句来。
母亲缝好裤子后，慈祥、爱怜地盯着郁林，母亲说，阿林，你该找个女人了，没个女人，这个家，总不像个家。娘总有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娘老了，没个女人，谁来帮你缝缝补补、洗洗汰汰呢？！
郁林听从了母亲的劝说，第二天下班后，就去找燕燕。郁林骑车来到燕燕工作的村便利超市，时候已近黄昏，超市内明亮的灯光透进几扇大玻璃窗投射到村道上，也在郁林心里洒下一片希望的光辉。郁林以手作梳，整了整头发，然后满怀信心地跨进超市大门。郁林往四处睃视着，没有燕燕的身影。郁林不知燕燕今天上什么班，他想，燕燕会不会不上班，就在家里呢？再找一遍吧。郁林向超市里面走去，这时，郁林的手机响亮地叫了起来。
是梦缘婚介所的沈老师打来的。沈老师说，小郁，你怎么没音信了？我们等着你呢！我们已给你物色好了一位，是我们梦缘的会员，相貌蛮好的，经济条件也不错，还是个离异无孩的。我们把你的情况对她说了，她有心思，说她是想找一位有个男孩的男人呢，反正结婚后她也不想生了，男孩好啊，以后老了，有个儿子，更有个依靠。怎样？小郁，她等着你呢，她说先见个面，两人谈谈……郁林听着，眼前忽然掠过燕燕那张长满麻子的脸庞，同时，心湖上哗啦啦一阵响，有一条美丽的红鲤鱼，从湖面上一跃而出，郁林的心不禁活了。当沈老师第二次问他怎样时，郁林赶忙说，好啊好啊，沈老师，我同她见个面，谈谈。沈老师说，见面我们会给你们安排的……郁林说，沈老师，不用麻烦你们了，你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给我，我会约她的。沈老师说那不行那不行，不是我们的会员，我们是不会随便给他电话号码的，你如果真的想见她，就到我们这里先来入会。郁林听了心里“格登”一声，他想了一会儿，说，那沈老师，你把我的号码给她，叫她打给我。沈老师说那也不行。郁林说这怎么不行呢？你不是说她是你们的会员吗？既然她已入了会，你们总得给她介绍对象呀！沈老师说我们是不会给她介绍不是我们的会员的男人的，我们这也是对她负责。郁林揣磨着沈老师的意思，终于明白了话筒里的这个女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说，那你们是非要我成为你们的男会员之后，才肯给我介绍你们的女会员。沈老师说，小郁呀，不是我们不肯帮你的忙，你也要理解我们，我们婚介所开支很大的，房租要付，税收要缴，电话费要交，光电话费，每月都要好几千，我们怎能给不入会的人介绍对象呢！郁林道，现在移动公司都实行单向收费了，你们也要改进改进，不是也可实行单向收费吗？沈老师说，你对七对八的也不要讲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入会了，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如果你是我们的会员了，我们立即会给你介绍的，一个不成，再换一个，一直介绍到成功为止。郁林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我再考虑考虑。说完，好不同沈老师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郁林刚把手机插进腰间的套子，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一个面熟的身影蹲在超市最里的一排货架前。那不是燕燕吗？郁林惊了一惊，我刚在在电话里对沈老师说的话，她会听到吗？郁林正惊惶不定间，蹲着的女人立起身来，果然是燕燕。燕燕迷惑地盯着郁林瞅了一会，终于认出了是他，脸上泛起两朵红云。郁林定定地瞧着燕燕，燕燕脸上的两朵红云，缓缓地降落在他的心头，郁林觉着有一种叫温柔的东西从他的心底里徐徐升上来。郁林轻声叫了声：燕燕。燕燕羞涩地一笑，说，你找我？有事吗？郁林慌忙说，没事，没事，我顺便来看看你，你忙你的吧！燕燕道，我正上班呢，要到九点下班，要不，你到超市外面等我。燕燕边说边警觉地瞧瞧四周。郁林赶忙说好的好的，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对燕燕灿然一笑，转身向大门走去。
燕燕下班了。
淡淡的朦胧的月色给黄昏的乡村披上一件轻柔的外衣，一幢幢村舍静静地驻立在那儿，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仿佛村舍的一双双迷离的眼睛，多情地注视着月光下的风景。村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驶过一辆自行车，丁呤呤的铃声乍才划破沉寂的夜色，转瞬间就消失在远处黑黝黝的弄堂口。郁林和燕燕一前一后的走在村路上，郁林一手抓着车把，燕燕双手扶着车把，两人推着车子向前缓缓走去，燕燕走在前头，郁林跟在后头。郁林边走边望着燕燕修长的婀娜多姿的背影，郁林觉着燕燕的背影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静静地漂浮在月光中，是那么的美，郁林心旌摇荡，真想走上前去和燕燕并驾齐驱。然而郁林心里毕竟有些难为情，又看燕燕并无停下来等他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的意思，也就只有默默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做她的影子。郁林不知燕燕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心里却在想，她家就在村上，燕燕这不是回家，还能往哪里去？若是这样，他将跟着燕燕走进她的家门。想到这里，郁林的心旌又呼啦呼啦地摇荡起来。一个单身女人的家，对于一个单身男人而言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何况，又在如此美好的夜晚，更何况，这个单身女人现在就走在单身男人的前面。郁林正痴痴地幻想着当他跨进燕燕的家门，他将尽情地呼吸燕燕身上的气息——那摄人心魄的多年未闻的女人的气息，在夜晚的柔和的灯光下，将幻化出一幅幅美妙的场景，忽然，燕燕停下脚步来，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到哪儿去坐一会？
郁林一怔，怎么，不是去你家？郁林在心里满是疑惑地问着，一边转着脑袋茫然地望望四周，又在心里对燕燕说，这农村里又不是城里，既没有公园，又没有舞厅茶室咖啡屋，还能上哪儿去坐？恐怕连找个歇息的石墩子都难以找到，四周尽是高高低低的人家，明明暗暗的灯火，我和你，总不能躲到人家的屋檐底下去谈情说爱吧？！这时，远处传来狗的一阵嘹亮的尖利的狂吠，紧接着，躲在近处黑暗中的大狗小狗们积极响应起同伴的号召，也热血沸腾地“汪汪汪——汪汪汪汪——”狂吠起来。郁林鼓起勇气对燕燕说，还是上你家去坐一会吧。燕燕不语，郁林望着她脸上游离不定的神色，想，也许她是有所顾虑，一个单身女人，夜里邀一个单身男人上家去，倘若被村里人瞧见，人家会怎么说呢！农村里的人思想封建得很，不像城里人那么开放。郁林想到这里，也就理解了燕燕。郁林说，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于是，郁林和燕燕，就在村边的一条小河旁坐了下来。
月光下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在夜的梦里，犹如一条轻柔的丝带，在微微的晚风中飘拂。河对岸的田野上，传来热烈的蛙鸣，呱呱呱，呱呱呱呱，似鼓锤击打着夜的乡村，更衬托出乡村之夜的宁静和安详。郁林坐在一块石板的一侧，燕燕坐在石板的那端，虽然都是过来人了，但毕竟是第一约会，两人都有一些拘谨，两人之间的那一段小小的距离，也就成了这一对离婚男女此时此刻的心态的最恰切的注释……
六
郁林和燕燕很快就吹了。
郁林想不到燕燕会是那么庸俗的一个女人，那晚，在村边的小河旁，燕燕几次问他一年收入有多少，郁林起先不愿说，后来，燕燕实在问得有些急了，好像郁林不说出来，她就要起身走了，郁林这才如实有告诉了燕燕。燕燕一听，发出惊疑的一声，郁林望去，燕燕的嘴角拉得很长很长。燕燕轻轻叹一口气，说，那么一点工资，你还要找老婆？有了老婆，你又要养儿子，又要养老婆，你怎么管得过来？郁林的头愈来愈低，郁林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深深的自卑，但是他对燕燕带着讽刺的责问却又十分的反感，郁林说，我要找的是一个能同甘共苦的女人，如果夫妻不能同甘共苦，那使有最多的钱，两人也会同床异梦，最终又会分道扬的。燕燕说，可是没有钱，怎么过日子啊？人都是要注重现实的……郁林想说，你不是有很多的钱了吗？怎么还把钱看得那儿重？这话在他肚子里滚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没有蹿出嘴来。如果蹿出嘴来，她会怎么看他呢，她会想，他同她找，是看中她的钱……郁林默默地望着燕燕，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真是道不同，不向谋，就连恋爱都无法谈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郁林终于打破了沉默，郁林说，燕燕，我的情况你都清楚了，你的事彩娟她妈也都对我说了，你看，我们俩有那个可能吗？
燕燕扭过头去，又把头扭过来，她严肃地盯着郁林，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容，燕燕说，这是人生大事，那有这么简单，再说，我们都吃过第一次的苦头了，第二次就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再盲目了，要是再失败，我们还有脸再做人吗？如果那样，还不如不找，这样过过下去算了。
郁林听不懂燕燕在说什么，淡淡的掺杂着夜雾的月光下，燕燕的脸庞在他眼前愈来愈模糊，燕燕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郁林的面前浮起一个个离婚女人的身影，那些离婚女人，当初，似乎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郁林在心里大声说，你们既然这样前怕狼后怕虎，那你们还找什么男人？女人啊女人，你们那颗变幻莫测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燕燕的身影飘过小石桥，渐渐消失在河对岸，郁林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无聊的夜晚，就像脚下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郁林木然地推起车子，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不知往哪里走。过了许久，郁林才想起，该回家了。想到家，郁林的心酸酸的，呵，家呵家，现在，家在郁林的心海里，如一艘徐徐驶来的航船，郁林真想一步跳到船上去，他疲乏的身躯，多想立刻躺在家的温暖的怀抱里，好好地睡一觉啊。
第二天，彩娟娘打来电话，问郁林和燕燕昨晚谈得怎么样，彩娟娘的信息可真灵，郁林一边惊讶着，一边含糊其事地对彩娟娘说，怎么说呢，她没说什么呀！彩娟娘说，郁林，别心急，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多与她交往交往，多去看看她。女人嘛，都是喜欢男人主动些的。
我还不够主动吗？那么远的路，我都跑去看她了，而她……郁林在心里虽这样说着，但对彩娟娘，他毕竟不能拂去她的一片好意，郁林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彩娟娘一鼓足气地又说道，你今天给她打电话了吗？昨天见了面，说不定她今天等着你的电话呢，你赶紧给她打吧！你在电话里也可跟她谈嘛，要趁热打铁嘛！
郁林想想彩娟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同燕燕毕竟还是头一次见面，燕燕也许是在试探他有没有诚心，女人嘛，都是这样的，不会轻易相信男人的。郁林便想“趁热打铁”，可是一双手，软绵绵的就是没有力量，几次都抓住电话筒了，可最终都没有把话筒举起来。快到深夜十二点了，再不打，就要到梦中去打了，郁林鼓足勇气，猛地抓起话筒。嘟——嘟——郁林的心怦怦跳着，他既希望燕燕接住电话，又希望燕燕睡着了，没听到电话铃声。忽然，话筒里传来“喂”的一声，郁林赶忙叫道，燕燕，燕燕。神经病，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是燕燕，她嚷道，有病啊，深更半夜的给人打电话。郁林慌忙说，燕燕，对不起，我是郁林，把你吵醒了吧？燕燕道，噢，是你呀，你有什么事，明天不能对我说吗？郁林道，没什么事，我想跟你聊聊。燕燕又提高了嗓音，她粗声粗气地说，聊什么，真是个怪人，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话筒里传来燕燕的一股明显的厌烦的情绪，啪的一声，不等郁林向她解释一下，燕燕就把电话挂了。
没素质！这样的女人，还同她交往什么！郁林蹬掉鞋子，垂头丧气地钻进被窝。
但是第二天醒来，郁林还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望，她盼望燕燕能给他来电，要是燕燕能给他来电，他想，他和她的事，也许还有希望。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燕燕没有来电，郁林几次想给燕燕去个电话探探口风，然而转念想到，为什么一定要他给她去电，难道她就不能给他来电？如果她对他有意，他不去电，她也自然会来电的，郁林也就强迫自己把想打电话给她的念头压到了膀胱里，随着一泡热尿流到抽水马桶里去了。
半个多有过去了，燕燕没有来电，彩娟娘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来催问半句。郁林彻底失去了对燕燕的期望。又一场“恋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郁林的心里像谁被掏空了一般，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藤蔓一样地缠绕着他孤独的灵魂。
这时，梦缘的沈老师又来电劝说他去入会了。郁林的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他没有多想，就决定去梦缘寻找他的另一半了。
七
那天，郁林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春风弄，奔进梦缘那扇低矮的屋门的。
当他交出十张簇新的还连着号码的一百元面值的纸币后，他就成了梦缘的一名光荣的铜牌会员。
梦缘给铜牌会员郁林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居然就是郁林第一次跨进梦缘时见到的并且一见钟情的那位长发女人。
长发女人还是一位响当当的金牌会员。那晚，在事先约好的越秀公园门口，梦缘的铜牌会员郁林见到梦缘的金牌女会员夏雪时，郁林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美丽的夏雪浑身笼罩着一圈迷人的光环，郁林在女人亮丽的光辉里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卑微和渺小，他几乎不敢注视夏雪一双会说话的明亮的大眼睛。自惭形秽的郁林就像徘徊在大观园门口的刘姥姥，没有夏雪的指示，他是不敢自作主张将夏雪带进公园去的，恐怕人家不愿到公园去呢。果然如郁林的所料，夏雪说她喜欢到咖啡厅去坐坐。郁林从没去过咖啡厅，更不知这个城市的咖啡厅藏在那个角落里，但是夏雪知道，毕竟是城市女性，对此还熟得很。夏雪熟门熟路地将郁林带进离公园不远的一家咖啡厅，她挑了一个小包厢，郁林小心翼翼地跟在夏雪身后，紧随着夏雪包得很紧的又宽大又性感的屁股跨进狭窄如家里的卫生间的小包厢。
郁林和夏雪面对面地坐下来，其实郁林是想和夏雪坐在一张沙发上的，他渴望的眼睛在明白无误地向夏雪传递着内心的信息，但他看到夏雪对他无声的诉求没有一点儿反应，也就打消了这个庸俗的念头，他甚至还会自己在如此优雅的环境里面对一个早就一见倾心的优雅的女人产生如此不优雅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夏雪点了一杯咖啡，问郁林要什么，郁林想咖啡厅里还能有什么，就说，当然也是咖啡罗。
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还有一盘不知叫什么名堂的玩意儿。郁林赶了很多的路来见夏雪，口早已渴了，他端起咖啡，向夏雪敬了敬，就唧巴唧巴的喝了起来。夏雪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喝咖啡的，你不放白糖也不放牛奶吗？郁林明白自己喝错了咖啡，不，不是喝错了，而是喝得不成体统，不懂章法，脸顿时涨成紫红。郁林为自己在美丽的夏雪面前显露出如此的孤陋寡闻而羞愧万分，咖啡的苦涩味又在他的喉咙口尽情折腾，但他只能将错就错，郁林说，我只喝纯咖啡，像喝茶一样，咖啡就是茶嘛，茶里是不能添加任何东西的。夏雪笑笑，往杯子里加入一些白色的粉未，又用一只银色的小匙在杯子里轻轻地划动，动作是那么的文雅，白晰的手指间似有柔曼的音乐缓缓流出，一股女性独有的温柔、温馨的情愫，萦绕在郁林的心头。郁林痴痴地望着端坐在他对面的夏雪，陶醉在一个粉红色的梦幻里。
夏雪问郁林，你是刚入会的？是金牌银牌还是……郁林说自己是铜牌，说完，自卑地低下头，不敢看夏雪那双明亮的照得见一切的大眼睛。沈老师已告诉郁林夏雪是个金牌会员，档次很高的，要郁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郁林想，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铜牌，他可真是高攀了，攀上了如此美丽大方的金牌会员夏雪夏女士。夏雪又是嫣然一笑，说，你怎么不入金牌会呢？入了金牌会，你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郁林说，我不要选择，只要人家是真心的，是真心想重组一个家庭的，我一切都无所谓。夏雪咯咯笑了起来，难道一个比你大几十岁的老太婆，想和你组成一个家庭，你也无所谓？郁林说，这怎么可能？两人总要有些相配的。说完，他偷眼瞥了眼夏雪，看她脸上有什么反应。夏雪平静地瞧着郁林，脸上风平浪静，过了一会，她说，说得也是，不过，关键还是要靠缘分，如果无缘，即使天天见面也是不会相识的，更谈不上相知了。
郁林听了夏雪的一席肺腑之言，内心涌起一阵感动的浪潮，他已把夏雪引为知己了。他想起他家的楼下，也住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听说找了好几年，还没找到一个适合她的。郁林曾试度接近她，但在楼道上碰到她时，看到她那副冰冷、孤傲的面孔，郁林所有的勇气便在顷刻间骨碌碌滚下楼梯去。这不是无缘还能是什么？夏雪说得一点不错呀！也许，她在追求失落的爱情的路上也同我一样，历经了风风雨雨，走过了坎坎坷坷，但最终都因为少了一个“缘”字，而枉费了一腔心血，与爱神失之交臂。唉，如今这世上，真是真爱难觅啊！
但愿，我同夏雪有缘，如里有缘，我将好好地珍惜这分难得的情缘，我将加倍地爱护爱神丘比特赠给我的美丽的女人，与她相知相爱相亲，长相厮守，白头到老。郁林在心里大声说，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夏雪，多么希望夏雪能发生心灵感应，听到他内心澎湃的声音。
时间很快过去了二个多小时，夏雪站起身来说，时侯不早了，我们走吧。郁林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又说，好吧，便跟着夏雪，走到总台去。
买单时，当服务员报出消费金额时，郁林的心里砰的一声，他吃了一大惊。就二杯咖啡，还有一盘切得很碎的要用牙签挑着吃的水果，居然要三百多元钱。郁林想问服务员会不会搞错，但碍于夏雪就在身边，他如果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会怎么看他呢？此时，郁林倒真希望夏雪能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掏出钱包来替他分忧解难。然而夏雪却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就连半句谦让的话儿都不说，她笑咪咪地瞧着郁林，似乎正在考察他对爱情的忠诚度。在短短的几十秒钟时间里，郁林经历了波涛汹涌、跌荡起伏的心理长征，终于心一横，装作若无其事落落大方地掏出钱包来买了单，真是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郁林几乎掏空了钱包，只剩下几张硕果仅存的五元票，怀着满腹肉痛的心情走出咖啡厅时，他回头愤愤地瞪了眼灯光幽暗、鬼影幢幢的厅堂，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也不进这种人间地狱了。
深夜时分，郁林才回到他的远离城市的乡镇之家。还在一个多小时之前，郁林那个粉红色的梦幻还在城市的上空飘荡，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寻觅一个温暖的能使他甜蜜度过今晚的角落，他和夏雪走出咖啡厅，两人沿着街道又走到公园门口，一路上，郁林几次想问夏雪一些关键的问题，比如她对他的印象如何啊，她有什么打算啊，以后她们怎么联系啊，这些问题，都是他渴望得到夏雪满意的回答的。然而夏雪却容不得他插嘴，她全然不顾他的兴趣所在，只顾自己兴致勃勃地谈着她读书时的往事。两人走到公园门口，夏雪戛然止步，同时也停止了她漫长的喋喋不休的回忆，郁林终于等到来了机会，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夏雪，我的情况都对你说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一句假话，我想听听你的态度，你认为我们两人合适吗？夏雪瞅着他说，你说些什么呀！哪有这么快的？我们接触一段时间再说吧。郁林小声问道，那你说要接触多长时间呢？夏雪撅起嘴，一副生气的模样，她说，你怎么这么性急？感情需要慢慢培养的嘛。郁林一时被夏雪塞住了，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慢慢培养，培养到什么时侯？如果培养个一年半载后，你却说我们俩不合适，你叫我怎么办？
不想这些了，慢慢培养就慢慢培养吧，郁林无声地说着，一边捉住夏雪的一只手，对夏雪说，我们进公园去坐一会吧，好好聊聊。夏雪轻轻挣脱开郁林的手，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郁林怔怔地望着夏雪，不语。夏雪说，怎么，不打算回去了？那你只有到宾馆开房间去了。郁林揣摸着夏雪话里的意思，“开房间”三个字，就像三只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悠悠然飞进他幻想的脑海。郁林想到现在有的网友，第一次见面就去宾馆开房间了，夏雪会不会在暗示他……想到这一层，郁林的体内蹿出一股热力，他情不自禁地又伸出手去想把夏雪抓在怀中，但是夏雪似乎早有防备，她一侧身就躲过了郁林的突然袭击，郁林的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把空气后，便像两条霜打的茄子软绵绵地垂了下来。郁林怔了好久，终于又清醒地回到现实之中，他对自己说，你尽想些什么呀，即使她有那么一层意思，你也没有开房间的钱了。于是，郁林自嘲地摇摇头说，不住宾馆了，我得赶回去，家里人惦记着我呢！夏雪“嗯”的一声，说，那你马上回去吧。我也要回家去了，家里的小白兔，我还没喂过她呢，她早在叫肚子饿了。
郁林和夏雪，就这样无情无节地在公园门口分了手，郁林依依不舍地望着夏雪，他举着一条手臂，朝渐行渐远的夏雪高呼“再见”，郁林喊了几遍后，才传来夏雪的声音，“再见——”，然后，她像一片轻盈的落叶，一转眼便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当郁林精疲力竭地躺到在床上，他陡感心里面空落落的，刚刚经历的城市之行，就像在脑海中漂浮的一团淡淡的雾，他侧身抱着半床棉被，如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他不知自己是停靠在床上，还是还在城市的夜色中漂浮……
八
第二天，夏雪没有来电，郁林在等待中几次拿起电话，又几次坚决地放下。昨夜，她应该给我来个电话呀，问我有没有到家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先打给她呢，难道我是在找我的另一半，她不是在找她的另一半？男女之间，应该平等相处啊！再说，昨晚我赶了那么远的路去看她，她连一个电话都吝啬打？郁林给自己找了无数个不该打电话的理由，同时，也给夏雪找了个无数个该给他来电的理由，这一天，刚好是休息天，但是，躲在家里的郁林却没有心静气闲地休息上一会儿，他就在电话该不该打的判断题上纠缠了一整天后，又迎来一个漫漫的孤寂的长夜。
翌日一早，经过一夜的转展反侧，郁林终于忍耐不住，躺在被窝里，给夏雪发去一条短信——
夏雪，你对我的印象到底怎样？你能告诉我吗？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的。其实，早在二个月之前，我在梦缘第一次遇见你时，就对你一见钟情了。我等着你的回音。
手机“嘟嘟嘟”叫了起来，短消息的叫声。郁林激动地按下“阅读”键，是夏雪发来的，夏雪写道——
我对你的印象不好也不坏。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可不相信，现在哪里还有一见钟情的事？即使有，也是感情冲动后带来的。我们都是经过一次婚姻的人了，可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应该相互多了解了解。你说是吗？
不好、不坏，不坏、不好……郁林反复念着这几个字，他琢磨不出夏雪往这几个字里输入了什么意思。是好就是好，是坏就是坏，为什么要含糊其事地这样说呢？郁林想得头都疼了，得不到夏雪明确的答复，郁林的心就难以平静下来。心一波一波地动荡着，心窝里像有一只调皮掏蛋的坏猫，猫爪子乱抓乱挠的搅得他坐立不安。郁林拿起家里的座机电话，他得给夏雪打电话，他要把心中捣乱的坏猫儿安抚平静下来。
夏雪银铃般的笑声再次荡漾在他的耳畔。夏雪听了郁林急切的大声的表白，咯咯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夏雪一本正经地说，郁林，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你如果没有耐心同我交往下去，不想两人多了解了解，我也随你的便，如若你碰上有比我更好的，我也不会阻拦你的。说完，夏雪也没同郁林说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郁林呆呆地立在屋子里，他不相信他同夏雪刚刚建立的关系会这么快就陷入僵局，他只希望夏雪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只是在对他旁敲侧击，在试探他对他的爱是不是真心的，他有多少耐心来等待她向她射出丘比特的金箭。
九
半个月之后，郁林去城里办事，路过越秀公园门口，他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熟悉的婀娜多姿的背影伴着一个男人魁梧的身影向公园大门内走去。郁林在怔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兔，飞一般蹿到公园大门口，一位年轻的小姐拦住了他，向他要门票。郁林讪讪地说，哦忘了买票了买票了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说着转身去找售货亭，背后传来年轻小姐的嘟声，没票想混进去，没门！郁林掏出十元钱，买了一张门票，然后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公园大门。
在一棵绿荫如盖的古柏下，夏雪和那个高大男人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脸贴着脸，两条舌头如两条巨蟒般纠缠在一起。巨蟒蹿上郁林的心头，郁林的心一阵剧烈的疼痛，手中的黑色公文包砰然落地，响声惊动了那对忘情相拥的恋人。郁林望见夏雪转过头来，他痛苦地望着她，他希望她能对他打一声招呼，此时，假如她红唇一启，叫他一声，哪怕是对他微微一笑，他也会跑上前去，向她倾诉别离之情，或者，请求她原谅他这么多天没给她打电话。然而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郁林望见她很快又转过头去，他又听见，她对身边的男人娇滴滴地说，这里人多，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会。说着，她挽起男人的臂膀，两人离开古柏，向前走去。夏雪风情万钟的身影在郁林的心海上波浪般叠起，又落下，落下，又叠起，郁林摇摇晃晃的犹似在一只巨浪中猛烈颠簸的小船。当夏雪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一座假山后面，郁林张开喉咙，大声喊了出来：夏雪，夏雪——
郁林给沈老师打电话，问沈老师夏雪是怎么回事，郁林有点怀疑夏雪是在寻他的开心，她太不把感情的事当回事了。沈老师倒把郁林的事很当成一回事，她帮郁林分析说，也许是夏雪对他没感觉，所以就……不过，沈老师又似嗔非嗔地责怪郁林道，你也太心急了点，又太没耐心了，她说要交往交往再说，你应该相信她呀，怎能对她搞冷战呢？也许，是她看你没耐心，所以就……沈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小郁呀，找对象的事，只能慢慢来，你想一口吃一个蹄胖，没那么容易的事的。最后，沈老师春风化雨般地耐心规劝郁林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小郁，你甭急，我们梦缘女会员多的是，我再给你介绍一个，这回，你可得吸取教训了，你得学会同女人慢慢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女人嘛，都是喜欢男人像癞皮狗一样对她紧追不舍的。
郁林想想沈老师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却并不认同沈老师给男人下的“癞皮狗”观点。难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生来就只能做一条狗？还是一条癞皮狗呢！哼，我才不做这死皮白赖的癞皮狗呢，是的，无涯何处无芳草地，我就不信，天下有那么多蹦着跳着哭着笑着的女人，就不会有属于我郁林的一个……
十
呼呼号叫的西北风在春风弄里急速地穿行，郁林在暮色中疾步行走。忽然，天空中落下一片片的雪花，像一些归巢的鸟儿，渐渐的，愈聚愈多，在郁林的眼前旋转着她们美丽的身影。郁林望着天空，多情的雪花从空中缓缓落下来，停在他的脸庞上，落在他的眉头上，一丝丝的凉意，渗入他的肌肤，钻入他的肺腑。郁林的心头也开始下雪了。多么美丽的雪花，多么温柔的雪花，她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几多年不见她了，今天，当郁林即将迈入他的老娘家——梦缘婚介所，去见一位超凡脱俗的姑娘之时，她竟迈入轻盈的步履，来到他的身边，他怎能不激动和兴奋呢？郁林感到下雪是个好兆头，这晶莹、飘逸的白雪，也许，是上天特地给他派来的，郁林伸出双手去接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六角瓣的雪花，像翩翩的蝴蝶，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郁林低头去细看雪花，然而，转眼间，那几朵明明停落在他手掌上的雪花，却不见一丝儿的踪影，手掌上只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水影。
郁林终于走到春风弄尽头的梦缘婚介所门前，梦缘的门开着，郁林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飘进门去。沈老师和屠老师两位老师都在，他们面对面坐着，一个在打电话，一个正往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见郁林走进来，打电话的沈老师放低了声音，向郁林点点头。屠老师说，小郁，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沈老师放下电话，紧接着屠老师的话说，那位姑娘等你好久了，都坐得厌了，她说到外面去转一圈，马上就回来了。郁林歉疚地朝沈老师笑笑，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沈老师说，小郁，这回你可得自己上点心了，不要太怜惜钱，得大方点，也要激情点，像年轻时追求你老婆一样，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人长得蛮漂亮的。
郁林被沈老师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却想着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她会不会先走了？郁林一边想着，一边焦急地望着门外。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漫天飘舞的雪花，扬起郁林一些纷纷扬扬的幻想。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姑娘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姑娘仰起头，似乎正朝这边张望，郁林的心中砰的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心飞了出去，扑进满天狂舞的大雪中，飞向那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身上去了。然而，姑娘只是往梦缘的方向望了望，便转过身，踅进路边一家美容店去了。郁林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也似乎往椅子下面的地面沉了沉。
“噢，你看了我们在晚报上登的征婚广告——怎么会是假的，每一位都是真的，我们这里都有她们登记的资料的，你上我们这儿来看看就知道了。”沈老师工作太繁忙了，她又在接电话了，那位给她打电话的人，说话似乎令沈老师很不满，沈老师连珠炮似的话语显得有一点急躁，有一点生气，然没过多久，沈老师的语气便婉转起来，便柔和起来，沈老师挂着浅浅的笑容说，“哦，你的意思是说要我们给你介绍一位——噢，是那位编号为5113的，好、好、好，当然可以，我们可以给你介绍，5113可是位相当不错的女人，长得蛮漂亮，经济条件又很好，她是我们梦缘的新会员，刚刚介入进来的，我们还来不及给她介绍一个，就把她介绍给你。你赶紧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先来把手续办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介绍。什么？你说办什么手续？噢，我告诉你，手续很简单的，就是你来登记一下你的情况，入会，我们的会员分三种……”
郁林知道沈老师接下去将要详细介绍三个档次的会员资格了，他来梦缘几次，已听沈老师向别人介绍过多次了，他可不想再听沈老师介绍一次了，现在，他关心的是沈老师给他介绍的那位姑娘到底来不来。郁林抬头望望门外的天色即将暗下去了，他可再也坐不住了，焦急地立起身来，刚要向门外走去，突然，一个女人一边叫着“沈老师”一边闯进门来，郁林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刹那间，令郁林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发生在他冒着严寒赶来约会的地方——梦缘婚介所内。
那位和郁林差点撞上的女人，竟是他的前妻王芬。郁林惊奇地盯着王芬，王芬也惊讶地盯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聪明的沈老师大概觉察到了两个人的异常，连忙站起来向两具木偶笑容可掬地说开了。沈老师说，小郁，她就是小王姑娘；沈老师又把目光转向王芬，小王，这位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小郁，你到哪里去了？他等你好久了。
郁林目瞪口呆地盯着沈老师，在这短短的一二分种时间内，郁林经历了从万里无云的高空跌落到满目荒野的大地的自由落体运动，此时，郁林的心更是沉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郁林只想赶紧逃离这片荒野，他怨恨、疑惑地瞪了眼沈老师，又充满悲哀地望了眼他的前妻王芬，然后，拔腿就往门外冲去，刚蹿到门口，背后被一只坚强有力的手拉住了。是沈老师，沈老师紧紧地拉住他，一脸严肃地问，小郁，你怎么啦？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郁林想甩开沈老师的手，甩了几次，都没有甩开，郁林说，你、你、你问她好了。沈老师把头转向王芬，王芬一副又羞又急的样子，她摇着手，语无论次地说，不、不，我不知道，一点不知道。说着，王芬也向门口冲来，她几步就蹿到门口，一侧身，在郁林身边冲了出去，奔进漫天狂舞的大雪之中。
沈老师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她疑惑地问郁林，你们俩认识？谈过？郁林狠狠地盯着沈老师说，她是我前妻，你、你，你做的什么介绍！
什么？她是你前妻？有这样巧的事？！沈老师说着，竟咧开嘴大笑起来。
那边的屠老师也“哈哈哈”干笑起来。
刺耳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震得郁林的心和肺都要裂开来了。他鄙异地瞪了梦缘婚介所两位自称“老师”的红娘各一眼，“哼”的一声，转身冲出了门外。旋即，他瘦长的身影，便被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紧紧地包裹住了……
十一
深夜的雪地上，郁林拖着疲惫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里走去，他的背后，是一长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
近处，有一幢幢高高低低的屋子挺立在漫天的风雪中，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犹如一床床雪被，在夜色中泛着灰白色的光芒。一扇扇透出明亮灯光的窗户，此时，在郁林的眼中，充满坚锐的诱惑力；灯光穿过无数道厚重的雪帘儿，照在郁林的身上，郁林的身躯上像有电流滚过。呵，那亮着灯光的地方，就是一个个温暖的家啊！
家啊家，家是宁静的港湾，家是温暖的鸟巢。他郁林虽然也有一个家，但是，每当他踏进家门，他总感到家里缺少一点什么。还能是什么呢？不就是一股气味，一股女人独有的气味；一股情调，一股只有女人才能创造的情调。为了这股气味，为了这股情调，他寻寻觅觅了多少天，他苦苦追求了多少年，有时以为就要拥到手了，然而，这股气味，就像一阵风，从他的鼻子边跑掉了；这股情调，就像一条泥鳅，从他身边溜走了。
他不甘心，他一千个不甘心，他一万个不甘心。下班回家的路上，望着一个个像风中的花朵一样从他身边飘过的女人，他在心里大声地疾呼，这世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其中没有我郁林一个？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如果有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来，挽起他的手，说，我跟你回家，哪怕这女人是个臭百怪，也许，他也会激动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像兔子一样跑起来，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飞向他的家门。
然而，这样的奇迹，只会发生在梦中。梦中，那个从街角里跑出来，或是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奔到他身边的女人，是那么的楚楚动人，那么的温柔多情，那么的善解人意……
虽然只是一场场梦，一场场醒来后一无所有的空梦，然而，有梦总比无梦好，如果没有梦，他不知自己能否能熬到现在？
可是，梦啊梦，你只能降临在我的床上，降临在我的梦乡之中。如果离开了我的床，离开了我的梦乡，你带给我的只有不尽的痛苦和无穷的迷惘。
今天的遭遇，不就是一场空空如也的梦吗？
快到家时，郁林已成了一个雪人。风雪中，雪人郁林拖着两条灌满铅一般沉重的腿，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他太累了，他多想坐下来歇上一会啊！然而，当他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他家的窗口，居然还亮着明亮的温暖的灯光，他浑身一震，精神陡地振作起来。啊，亲爱的家啊，你还在等着我归来，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只有你，不会将我遗忘在风雪的路上。
郁林像一阵风，一阵归巢的风，穿过漫天狂舞的飞雪，奔向家门。当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六楼，面对着亲切的家门，他的双眼涌起一股潮意。儿子睡了吗？儿子还在等待爸爸回家吗？郁林真想大声地喊出来：儿子，爸爸回来了。他张张了嘴，终于没有喊出声来，但是，他的心却在大声地呼喊。郁林掏出钥匙，钥匙在锁空里转动，他的心也在锁空里急速地旋转，“卡嗒”一声，锁开了，郁林一把拉开门，扑进家去。
然而，在一刹那，郁林呆住了——
客厅里，竟坐着他的前妻……
郁林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次走进春风弄，在石板路上书写过他对于爱情的一次次渴想和一次次失望。
一年前的一个细雨蒙蒙的中午，当他第一次踏进春风弄，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东张西望地寻找那块“梦缘婚介所”的牌子时，他的心情是复杂难言的：既怀着一种焦切的盼望和期待，又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对婚介所抱多大的希望。郁林这个从事业余写作的准知识分子，对于婚介所的负面报道和是是非非，他从报上看到过不少，在社会上也听到过一些。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但有掮客，还有一种依靠欺骗人的感情来达到骗财或骗色目的的托儿叫婚托，而婚托的“娘家”就是婚介所；他还知道一些婚介所还为寻找婚外情的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创造了一条通向目的地的捷径；他当然更知道婚介所的门槛不是随便可跨进去的，婚介所不是商场，到商场去逛逛不掏腰包买东面商家是不会赶你走的，到婚介所去你得先准备好“购物”的钱，否则，婚介所是不会欢迎你的，更不会让你看到一件“物品”，而问题是，婚介所收了你的“购物钱”，也不敢保证“物品”能一定会来到你的手上归你所有为你拥有。听说现在做任何生意都有一定的风险，但开婚介所绝对是一件没有一丁点儿风险的行当，只要有人去，有人肯交钱，不管交了钱的人获得了什么样的回报，婚介所就有钱赚，并且赚得是理直气壮，你想投诉他都无门，你想要他还钱更是无门，他会说，我们收了你的钱，这钱就是买路钱，我们又不是不给你道路，至于你走不走得到目的地，那是你自己的事，那是你的脚劲和脚功还差劲……总之，婚介所在郁林的潜意识里形象并不怎么好，不是以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形象飘飞在他渴望爱情的心空里。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婚介所呢？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他那是“病急乱投医”，说到底，那天，他是完全抱着一种去婚介所试试运气的心情走进春风弄的梦缘婚介所的。
梦缘婚介所是一间一分为二的房子，外面半间，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写字台，还有一把三人沙发，两把单人沙发；里面半间的房门紧闭着，不知作什么用。写字台前，坐着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正和三人沙发上坐着的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士交谈着什么。中年男人热情地招呼郁林坐下，并作了更为热情洋溢的介绍：他，是屠老师，对面的，是沈老师。郁林向屠老师和沈老师腼腆地笑笑，拣了门边的一个位置，像第一次上丈母娘家的毛脚女婿，拘谨地坐了下来。
郁林刚坐下，屠老师就放弃同长发女士的交谈，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郁林，先生是来征婚的吧？
郁林难为情地点点头，不自然地说，我、我顺便来这儿看看。
那你可是来对了。咱们梦缘是全市最大的婚介机构，会员遍布城乡各地，光女会员就有好几百个，你要挑选你的另一半，绝对是有得挑的，保你心想事成，咱们梦缘的成功率可是很高的……沈老师发连珠炮似地说着，一边给郁林递上一杯茶，郁林说声谢谢。沈老师说着在郁林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又俯过身来，在郁林耳边低声说，那位女士，刚来，也是来入会的，想找到心中的另一半呢。
郁林朝长发女士瞅去，长发女士正转过身来，一张俏丽、白净的面庞，一对灵活、明亮的眼睛，一副文静、典雅的气质，郁林的心中蓦地蹿起一丛蓝色的火苗，但他随即镇定住自己，对沈老师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沈老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厚厚的本子来，将其中一本递给郁林，你看，这些都是女会员的登记资料，你先翻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郁林受宠若惊地接了。心里却在想：资料有什么看头呢？还不如把那位漂亮的长发女士给我介绍一下，她不是也来征婚的吗？
所谓的会员资料，无非就是一张张已填写好的表格。姓名、籍贯、民族、年龄、职业啦等等，倒比工厂里的招工登记表还详细；各种各样的笔迹都有，工工整整的、歪歪扭扭的，清清瘦瘦的、五大三粗的……郁林翻看着资料，一边在脑子里勾勒女会员们的一副副模样。不过，他很快惊奇地发现，每一张登记表上的“详细地址”一栏和“联系电话”一栏内，一律全是空白，女会员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被洁白的涂改液一丝不漏地涂掉了。
郁林还想翻看下去，企图找出一个比较相配的对象来，这时，传来屠老师的声音，小郁，怎么样？你先把手续办了，身份证、离婚证、户口簿带来了吗？
这……我只带了身份证……再说……郁林嗫嚅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下次也可以带来。你今天先把会入了，就是梦缘的会员了，我和沈老师马上就可以为你联系对象了。哪怕你要今天晚上见面，我们也能给你安排的。我们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的。
郁林瞟了一眼长发女人，走到屠老师身边，低声问，入会要多少钱呢？
屠老师将郁林从头到脚迅速地打量一遍，微微一笑说，不多不多，我们的会员分三个档次，有金牌会员、银牌会员和铜牌会员，会员的档次越高，可享受到的服务就越多……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做个金牌会员，那样，你要挑选的余地就大，你能找到更称心如意的。屠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掏出厚厚的一本资料，你看，这里全是金牌女会员，她们的自身条件都相当好，不是企业里的白领，就是自己办厂开公司的，还有当国家干部的哩。这些女士们，物质生活虽富裕了，但精神生活却并不如意，她们就是想找一个会怜花惜玉的知音呢。我看你长得蛮帅，气质也好，文化又高，或许，能在她们中间，找到一个理想的终生伴侣……
郁林不禁被屠老师说得心动了。“金牌”在他眼前闪耀，发出强烈的诱惑的光芒，他几近晕眩。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屠老师，做金牌会员要多少钱？
不多，不多。就二千元。屠老师笑咪咪地说。
郁林吓了一大跳。二千元，还不多？足足要我二个月的工资啊！
长着一双细眼的沈老师目光也细，她大概从郁林的神色中瞧出了“金牌”在他内心滚动的状况，她柔声细语地说，不做金牌会员，做银牌会员、铜牌会员，我们的服务都是一样周到的。凡是我们的会员，我们都对其实行终生服务，直到他们找到心目中的另一半，结束单身生活为止……
银牌一千五。铜牌一千。郁林终于搞明白三块牌的价钱。屠老师和沈老师还在和风细雨地做他的思想工作，两人的耐心、细致和热情、诚恳，激起郁林内心一道道感动的波澜。郁林有些蠢蠢欲动了，今天，身上刚好有一千元钱，上午刚领的工资。他想，金牌、银牌要不起，要块铜牌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郁林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双眼却偷偷地瞟着那位刚入会的长发女士，她太美了，入会后，要是能和她对上就好了。
郁林缓缓地抬起手来，他知道这只手要伸向胸口了。胸口的衬衣口袋里，装着一沓钱，那是十张簇新的壹佰圆头，上午郁林接过她们时，发觉她们像10位亲姐妹似的连号码都连着呢。当郁林的手指刚刚触上胸口焐得热烘烘的那一沓子钱时，他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
是儿子的电话，儿子从学校打来的。儿子说，爸爸，你今天工资发了吗？老师要我明天一定要把午餐费带去，都欠了好几天了，我都没脸见老师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晚上不可以对我说吗？打什么电话！郁林边说边瞟向一边的长发女士，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一颗心怦怦直跳，他怕被长发女士听见儿子的说话声，赶紧将手机关了。
民以食为天。郁林哪里还有心思要梦缘的铜牌？哪怕是牛牌、猪牌，今天他也不敢要了。他对屠老师撒了个谎，他今天忘了带钱，过几天来入会。然后，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向屠老师和沈老师说我有点事我走了，刚跨出门口，屠老师就把他叫住，小郁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我们给你先物色起来。
当郁林再次跨出梦缘婚介所的门口，他禁不住回过头去向还坐在屋内的长发女士望去，长发女士正立起身来，也朝他瞅来，那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身材，犹如兰亭的茂林修竹深深地插入他的心地中，一刹那，郁林觉得长发女士的一对凝眸一如竹叶上的露珠，清亮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含蓄又多情的情意。郁林带着对长发女士一个朦胧、甜蜜的梦想，依依不舍地离开梦缘婚介所。
郁林想不到的是，半年后，当他终于成为梦缘婚介所一名神圣而光荣的会员，梦缘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竟是长发女士，那个他第一次踏进梦缘时就给他留下梦一般美好印象的有着一双露珠似的明眸的征婚女人。
女人居然还是金牌会员。
金牌女人人漂亮，名字更漂亮，叫夏雪。
铜牌攀上了金牌，郁林怎能不喜欣若狂？
这是后话，以后再表。
三
那天，儿子的电话救了郁林口袋中的一千元钱的性命。但这一千元钱却是那么不坚强，几天下来，只剩下一半也不到。儿子的午餐费，家里的电费、水费、电话费，郁林还买了一袋米、一壶油，灌了一瓶煤气——这些生活必需品，必须在月初安排好，这叫“有备无患”，否则，到时米断了，油干了，煤气也变成了空气，而钱又用完了，那就要倒过来讲了，成了“有患无备”了。剩下的几百元钱，“含金量”可高了，她们肩负着艰巨的重任，一个月要花的日常开支，就全靠她们了。郁林每天都得计算着花钱，万不敢乱花一分钱。儿子正处在茁壮成长的发育阶段，郁林自然懂得“勤施肥，施足肥”的道理，儿子常说学校里的饭菜不好，郁林便努力在家里给儿子补充“养料”，晚餐上，荤是必不可少的，郁林宁可自己把烟抽差点，他抽的是二元钱一包的低档烟，也要给儿子每天斩些肉，或是买上一条鱼。
这天晚上，老同学彩娟又打来电话，彩娟告诉郁林，说他们邻村有个离了婚的女人，三年前就离了，是她提出来要离的，因为她老公有了外遇。这几年她一直不找，现在，忽然想找了，就想找个实诚点的男人，老起来有个伴。我娘把你的情况对她说了，她有那一层意思，说两人见个面，先接触接触。郁林，她人蛮好的，是个老实、贤慧的女人，况且，她是感情受到伤害才离婚的，这样的女人，会好好珍惜男人对她的感情的……
彩娟像倒豆子似的说着，郁林不时“嗯嗯哦哦”地应着，一边分析着彩娟的话语，心里面渐渐浮起一个离婚女人模模糊糊的形象。
……郁林，你若有心，先和她见个面，怎样？彩娟终于介绍完了，该郁林向彩娟作出答复了。郁林沉默着，没有马上答复彩娟，他在思考一些问题。如今的郁林，同刚离婚时简直是判若两人了，那时的郁林，一听有人给他做介绍，就想立即去见女人，仿佛此生没见到过女人似的，又似乎，如果他不立即去见女人，女人就会飞走似的。现在的郁林，已失去迫切想见一个陌生女人的好奇心，这倒不是郁林对女人不感兴趣了，而是因为他见过面的女人实在已有很多了，但是却一个都没有结果，有的只有女人带给他的更多的忧伤，更深的忧郁，更重的自卑。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啊。遭受到一次又一次失败打击的郁林，时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
她有小孩吗？是女孩还是男孩？有工作吗？郁林问彩娟，他得先把女人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再作定夺：去见还是不见？郁林还想问：她长得漂亮吗？但这种话，毕竟问不出口，即使是对彩娟这样古道热肠的老同学，他也有顾虑，他怕别人说他以貌取人。
彩娟说女人有个男孩，十多岁了。郁林心里格登一下，隐隐有个预感浮上脑际：这次又不会成功了。我也是个男孩，她也是个男孩，两个男孩像两座大山压在肩上，女人会不怕吗？彩娟仿佛听出了郁林的顾虑，她大声说，郁林，这个你不用担忧，女人经济条件蛮好的，她前夫以前是办厂的，听说离婚时，给了女人几十万。
郁林的顾虑倏地消失了。他品味着彩娟的话，心里生出一种又朦胧又清晰的希望。没有多想，他就答应了彩娟，好吧，我同她先见个面，听听她的意思。
彩娟揶揄道，郁林，你现在怎么也像那些离婚女人一样，前怕狼后怕虎了？
郁林轻轻长叹一声。电话那头的彩娟，自是没听见郁林的叹息，郁林也不想让彩娟听到。老同学啊，你和你娘为我的事化费了不少心血，虽然那些心血都白费了，但我在内心深处，永远保存着对你们的一份感激之情。
彩娟是郁林高中时的同学。那天，郁林在下班回来的公交车上，碰到了彩娟。十多年未见面了，但郁林还是一眼认出了彩娟。郁林的形象记忆特别好，彩娟左腮上的一颗黑痣，就像一粒火柴头，嚓的点亮了他的记忆。高中时，情窦初开的郁林暗暗爱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彩娟，但是生性胆小怕羞的他从未向彩娟表白过一句暗藏在心底里的爱的心语，不像现在的男生，若是对那位女生一见钟情了，就赶紧向女生递纸条。直到毕业，郁林还只有在梦中和彩娟单独相会过，但是，漂亮文静的彩娟还是给郁林的青春岁月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即将毕业的那天夜里，郁林和彩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又热烈地相吻……郁林醒来后，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短裤上的斑斑点点，回味着梦中激荡的情景，彩娟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锲入了他的心灵。那可是郁林的第一次遗精啊，是他男性生命能量的第一次向外喷射，这次标志着郁林在一夜之间已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初遗，就是在他暗恋的同学彩娟的帮助下轰轰烈烈地完成的，郁林怎能忘了彩娟呢？
公交车晃悠晃悠地行驶着。彩娟坐在郁林旁边。两位老同学相互问候了几句之后，彩娟问郁林，你爱人在哪儿工作？郁林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彩娟疑惑地盯着郁林说，对我保密？这有什么密可保的？郁林张了几下嘴，牙疼似的，许久，才低声说，不知道。彩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得更大了，彩娟说，怎么，俩口子关系不好？郁林瞧了瞧四周，声音更低了，离了，五前年就离了。虽说离婚在现在这个社会上已相当普遍，“离婚”两字早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夫妻离婚平凡得就像路边的小草，再也不能吸引路人的目光了，但是郁林还是害怕别人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尤其在人多口杂的公共场所，他更是害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招来人们探究的目光。郁林怕彩娟还会掘根到底地问下去，赶忙将彩娟的注意力引往别处，郁林叹一口气，说，这雨，都下了一个星期了。
车窗外，淅沥沥的细雨下个不停，路旁的景物一如郁林此时的心情，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儿亮色。彩娟中途要下车了，她向郁林要了电话号码，彩娟说，老同学，多保重，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等我的电话。说完，就匆匆下了车。
郁林想不到老同学彩娟还是个火热心肠的人物，与彩娟分别后的第三天，彩娟就来了电话。彩娟说她把他的事对她娘说了，她娘热衷于给人做媒，已做成功了好几对。现在，她们村里有个刚离了婚的女人，她娘把他的情况对女人说了，女人有一点意思，说两人先见个面。直到此时，郁林才明白那天与彩娟分手时彩娟说的话，原来，彩娟要包的是他的婚姻大事。郁林握着话筒听着彩娟甜美的声音，心里也徐徐升起一缕甜甜的阳光。这是郁林婚后第一次有人给他做介绍，而且介绍人还是老同学彩娟和她娘，郁林觉得漫长、孤独、寂寞、忧郁的单身生活忽然被彩娟打开了一扇窗口，希望和梦想扑扇着翅膀从窗外钻进来，照亮了他早已荒芜的心地。郁林立即对彩娟说好好好。彩娟道，明天去见面时，穿得好一点，嘴巴甜一点，女人嘛，都是喜欢这样的男人的。
第二天下班后，雨过天晴，空气格外的清新，郁林骑着一辆自行车，向彩娟家匆匆赶去。今晚，彩娟和她娘俩将带他去见那个离婚女人。这是郁林离婚后第一次与女人约会，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兴奋，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充满了力量。郁林轻松地蹬着车子，凤凰牌自行车犹如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在黄昏的乡村公路上轻快地滑行。公路两旁的景物纷纷掠向身后，初恋时与前妻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却像西边天空上的一轮夕阳，浮上他的脑海。郁林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今晚的约会，不是落山的夕阳，而是初升的朝阳，将照亮他新的生活之路；毕竟，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啊，离婚五年多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啊，他是伴随着寂寞、孤独和浮躁一天天捱过来的……
但是，郁林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那个离婚女人竟看不上一表人材的郁林。女人的理由既简单又好笑，女人说，郁林戴一副眼镜，她原来的老公也戴眼镜，她可不想再找一个戴副眼镜的男人，戴眼镜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郁林想，以后去相亲时，可不能戴眼镜了。但是不戴眼镜，他还能看得清女人吗？
四
黄昏的乡村公路上，郁林跟着彩娟和彩娟娘去相亲。郁林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相亲了，光彩娟娘，就给他做过好几回介绍了。公路两旁的路灯犹似情人的一双双朦胧的眼睛，柔和多情的灯光萦绕在郁林满怀希望的心头。相亲的地点安排在离婚女人的娘家。离婚女人的娘家与离婚女人家在同一个村庄。路不远，没多久，三人便来到离婚女人的娘家。郁林忐忑不安地跷进屋去，只见堂屋的一张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大伯和一位肥胖的大妈，是离婚女人的爹娘。郁林想：叫他们什么好呢？想了一会，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便朝他们腼腆地笑了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酸臭的气味。郁林瞅见堂屋大门的旮旯头蹲着一只黑黝黝的大缸，气味是从缸里发出来的，是那种腌了很久的腌白菜的气味。肥胖的大妈立起身来，从身后的一张搁几上端过几只搪瓷杯，一一放在八仙桌上。瓷器与桌面清脆、温柔的碰撞声在郁林的心头荡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很快便退了下去。只见大妈抓过一把热水瓶摇了几下，又抓过另一把晃了几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大妈连声说，真对不起对不起，忘了烧开水了。彩娟说，燕燕娘，没关系，我们刚喝过。
郁林、彩娟和彩娟娘在八仙桌边坐下来。大家寒喧几句之后，谈话渐入正题。精瘦的大伯坐在上首，一脸严肃的表情。他干咳几声之后，将脸转向郁林，问道，你离了几年了？郁林道，五年多了。那你是什么原因离的？大伯又问道，双目紧紧地盯住郁林，仿佛要钻到他心里去。郁林低下头去，这个问题，不是难以回答，而是郁林实在说不出口，早过去了的事，难道还要叫他在一个陌生的场合再把心灵的伤疤揭示给人看吗？郁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一旁的彩娟娘发现了他的窘态，及时替他解了围，彩娟娘说，郁林和咱家彩娟是同学，他的事咱彩娟早对我讲过了，是他前妻的原因呀！她前妻早有外遇了，这种事，男人都是忍受不下去的，郁林就和她离了。大伯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他又把目光转向郁林，他的目光太深沉了，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郁林抬不起头来。大伯盯着郁林问，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是做什么的？一年收入有多少？……
郁林像个罪犯似的在接受着法官的审问，大伯问一句，郁林答一句，大伯终于问完了，郁林松了一口气。大伯对郁林的回答似乎还满意，他翘起一条二郎腿，点着一颗烟，坐在那里作沉思状了。
郁林的口渴感忽然涌了上来，喉咙口干干的，燥燥的，像点着了一捧干柴。郁林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放在搁几上的那两把空空如也的热水瓶。
此时，肥胖的大妈和彩娟娘正聊得起劲。她向彩娟娘诉说着她女儿的前夫的种种不是，说着说着，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郁林听出了一个大概，她女儿是被前夫抛弃的，那个男人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被家里的大老婆发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终于走到了尽头。
“咱燕燕，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被那坏良心的给拆了。想起那个天打雷劈的坏良心，我狠不得狠狠咬他几口！咱燕燕，真是被他伤透心了，她真的看破了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离开几年了，燕燕从没想找。可咱做父母的看着她娘儿俩一大一小的在一个村子里进进出出，家里没有个男人总归不像话，我和老头就劝她再找一个。怕是怕如果再找一个又是个陈世美，还不如不找啊！”大妈说着，双目炯炯地盯着郁林，那目光，似乎要穿透郁林的心。
郁林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贼，他的脸火烧火燎，他觉得自己的衣服正在一件一件的脱落。
“燕燕娘，这个你放心好了，郁林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是个受伤害过的人，同燕燕一样。两个都受过伤害的人，如果结合在一起，会更加珍惜相互之间的感情的。”彩娟说。
郁林偷偷瞅了眼他的老同学，在心里说，知我者，彩娟也！
都坐了两个多钟头了，郁林考了一道又一道的试，燕燕的爹娘看来没什么可考他的了，但是，郁林要见的离婚女人燕燕还是不出场。她家就在她娘家附近啊，如果是只蚂蚁，也该爬到了。郁林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主角燕燕快快出场，一边想象着燕燕长着一副什么模样，丰满的、苗条的？短头发的、长波浪的？双眼皮的、单凤眼的？……各种姿态的女人在郁林的眼前一一走过，然而他要见的燕燕，怎么还不翩翩飞来？郁林又不好意思探问，只能像个木头人似的端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燕燕的到来，又装作认真、诚恳的样子听燕燕娘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那个坏良心的陈世美的累累罪行。
忽然，与郁林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彩娟用肘拄了拄郁林，低声说，郁林，她就是燕燕，你看怎样？
郁林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只见堂屋大门口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一副高挑的袅娜的身材，一头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一个丰满的浑圆的臀部，两条修长的健美的大腿。女人上穿一件大红色衬衫，下着一条暗蓝色牛仔裤，正朝门外走去。她是从那里冒出来的？郁林惊奇地盯着燕燕的背影，耳畔传来燕燕爹的喊声，燕燕，你怎么走了？你来一道坐一会嘛！
燕燕边走边侧了侧身子说，我回去了。燕燕的一只高耸的乳房犹如从斜刺里伸过来的一个拳头，往郁林的视线上砰地击了一下。啊，她的身材太美了！郁林的心儿怦怦跳动起来。他伸长头颈去望燕燕，想瞅瞅她的脸蛋儿，但是燕燕却不肯转过身子来，直到她走过廊下，走出院子的大门，消失在门外，郁林只望见她的一个美丽动人的背影，以及她刚才惊鸿一瞥时馈赠给他的一个同样美丽的侧影。
翌日晚上，彩娟娘打来电话，问郁林对燕燕印象如何，她又告诉郁林，燕燕和她爹娘对他较满意，如果郁林说好，这事就这样定下了。郁林沉默不语。彩娟娘大声说，郁林，我看你和燕燕两人蛮合适的，都是受过伤害的人，都会珍惜这段迟来的姻缘的。郁林还是不响。彩娟娘急了，郁林，你说话呀，你说好，我今晚上就去燕燕家，对她说。郁林握着话筒，一时如在梦中，“好”与“不好”这两个词，现在他真的很难说出口来，他连燕燕的相貌都没瞧见，叫他怎么说好呢？郁林吞吐了半天，终于对彩娟娘说出了原因。
“什么？你昨晚……”彩娟娘叫了起来。
“是呀，我只望见了她的背影。”郁林丧气地说。
“那、那你明日下班后来一趟，燕燕她就在本村的便民超市上班，明日她正好上晚班，你去超市看看她。郁林，燕燕真的不错的。唉，你们男人为何把女人的相貌看得那么重呢？只要人好，相貌又不能当饭吃。”
是啊，男人为何对女人的长相那么在意呢？郁林也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如若他不在意女人的相貌，也许，他可能已经结束了孤独、寂寞、浮躁的单身生活，有了自己的妻子，夜里，可以与妻子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倾心交谈，不会再像一条孤零零的死鱼硬梆梆地躺在床上，能够拥入怀中的惟有一只汗臭烘烘的枕头。郁林对女人的要求并不高，他从不奢望得到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在如今的世界上只属于金钱、地位和权势，不会垂青于他这个无钱无势的离婚男人的，哪怕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如今愈来愈注重现实、讲究实际的女人面前，都是一钱不值的。他只要求女人的相貌能过得去就行，如果看上去不会使他产生美感，但至少要使他不至于发生厌恶之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他郁林一介凡人，自是不能摆脱这种世俗的凡心。尽管郁林贵有自知之明，然而爱神丘比特同命运之神一样，也是喜欢常常捉弄人的。以前，单位里有好心的同事给他介绍了几位离婚女人，郁林去见了，皆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几个女人，长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太对不起一表人材的郁林了，郁林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于是头一次见面便成了最后的分手，虽然彼此在分手时都客客气气、礼貌周全地道一声再见，但是从郁林嘴里吐出的“再见”的意思却是不再相见。人人都有自尊心的，丑陋的女人也有她美丽的自尊心，郁林尊重世上每一个女性，他是不会平白无故的去伤害任何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女人的。
郁林第二次踏上了去燕燕村里的路途，他要去超市看看燕燕，这个昨晚不愿露脸的离婚女人，然后，再去彩娟家，彩娟娘等着他的回音呢！
郁林一跨进超市的大门，就被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住了目光。一具婀娜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一件鲜红的夺目的衬衣，一条紧身的蓝色的牛仔裤。哦，昨晚，燕燕就是这副打扮，她，就是燕燕！肯定是她！但郁林还不敢十分的肯定。燕燕正对着货架理货，郁林不敢盲目的叫她，他凝望着她的背影，等待着她转过身来。过了好久，燕燕终于转过身来，郁林瞅见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庞，那脸上，似乎罩着一层灰暗的星星点点的东西。郁林吃惊地盯着这张脸，一边从衣兜里掏出眼镜（刚才，走到超市门口时，他怕会被燕燕发觉他在侦察她，摘下了他总是戴在脸上的那副近视眼镜）郁林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是一张麻脸，一颗颗绿豆大的麻子浮在女人的整张脸上，郁林简直不相信那么美丽的充满诱惑的身躯上居然会长出如此一张难看的脸。郁林的心底里刮起一股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他的心灰暗到极点。
燕燕大概发觉了在偷窥她的郁林，她惊奇地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在郁林的身上一圈一圈地环绕。郁林慌忙将视线移向别处，他低着头，装作一个来超市逛逛的顾客，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郁林边走边偷偷回头望去，望见燕燕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惊讶和迷惑，又隐隐露出一种期待。郁林确信她就是燕燕无疑了，啊，她就是他要见的女人，她就是昨晚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燕燕。原来，原来……郁林的心一阵阵往里紧缩，他没有再回头，逃也似的踅出超市的大门。
来到彩娟家，彩娟一家正在吃晚饭。他们招呼他吃饭，他有些难为情地坐到饭桌边。彩娟娘对他说，吃了晚饭，你到超市去看看燕燕。郁林低沉地说，我刚去过，见着她了。彩娟娘急切地问，郁林，燕燕怎样？女方等着我的回音呢！郁林不知如何回答彩娟娘。啊，彩娟娘给我做过好几回介绍了，她是多么希望我的事能早日成功啊！但是他却看不上女人，如果他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他感到他会对不起一片好心的彩娟娘的。如今，社会上像彩娟娘这样古道热肠的女人可是不多了，彩娟娘每给郁林介绍一个，都给郁林带来一次崭新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次次落空，之前，彩娟娘给他介绍的那几个离婚女人，不是嫌他穷，就是嫌他还带着个儿子，接触了几回，结果都泡了汤，但是，在郁林的内心深处，却始终妥善地保存着对彩娟娘的一片感激之情。可是，如今，彩娟娘好不容易又给他找了个女人，并且，这女人还是个有钱的富婆，又对他有意思，他却因为女人长得丑，对她提不起兴致来。他能把这个原因，对彩娟娘说出来吗？
郁林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
五
郁林把燕燕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责怪郁林：你还在看人家的相貌？相貌好能当饭吃吗？女人只要良心好，又会做人家，她会跟男人把日子过下去的。你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你要找女人，你要想到，你不仅仅是给自己找老婆，你还在给儿子找个娘，你说，相貌蛮好良心蛮坏，这样的女人以后会待你儿子好吗？难道你还没尝够你原来那位的苦头吗？阿林呀阿林，娘年纪也大了，做事也力不从心，一年不如一年了，娘看着你因为没有个女人，日日灰头灰脸的，娘也于心不心啊！娘现在也想通了，家里少了个女人，你这个家是不像个家。你去和那个叫、叫燕燕的谈谈，只要人家原意同你过日子，相貌差点又有个么关系呢！……
母亲在房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正在餐厅里喝闷酒的郁林，将母亲的话，当作下酒的小菜，一口一口咽进肚里去了。母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那位前妻，长得确实漂亮，可是漂亮的女人，因为注目她的男人多了，她的心也活泛了，不像丑陋的女人，因为很少受到男人的青睐，内心总是风平浪静的。前妻的红杏出墙，伤透了郁林的心，并导致了他们最终以离婚收场。但是，如果前妻现在能改过自新，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来，他还是会接纳他的。毕竟，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漂亮的前妻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离婚后，郁林每次相亲，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之时，前妻就会像鬼魅一样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站到与他见面的那个女人身边，她摇着头，嘴角边浮起几丝嘲讽的冷笑，似乎在对他说：郁林，你瞧，你仔细地瞧瞧吧，我与她谁长得漂亮？谁长得漂亮？郁林狠狠地对她说，当然是在心里狠狠地说：你滚，你滚，我找什么样的女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但是她却死皮白赖地立在那里，。一意要与同郁林约会的那个女人比个高低，要把那女人比下去，她冷冷地说：哼，哼哼，你休想找到像我那么漂亮的女人。
郁林离婚后的头几年里，母亲是竭力反对郁林再找一个的。母亲有母亲的理由。母亲5岁时便没了娘，6岁时母亲又有了娘，但那是后娘。母亲有了后娘后，从此，她就生活在后娘的唾骂声里和后娘的拳头底下，直到母亲八岁那年离开娘家，嫁到父亲家中，母亲才从后娘带给她的阴影里走出来。母亲反对儿子再找一个全是为她孙子考虑的，孙子强强自小跟她在一起，是她将强强一手带大的，现在强强读初一了，还跟母亲睡一张床，母亲怕他一个人睡夜里会蹬了棉被，得上感冒，所以，母亲要强强跟她睡一块儿。强强很听奶奶的话，也孝顺奶奶，郁林看得出，强强在奶奶那里，得到了他本应得以的母爱。郁林没离婚之前，他的那个在外地开美容店的前妻，一年到头难得来看几回强强；离婚后，强强判给了郁林，前妻就从未来看过一次强强。郁林发现，前妻已在儿子的心目和记忆中消失了，强强在家里，从没提起过他母亲。
郁林与前妻离婚后，他总觉得最受委屈的是他儿子。虽然离婚前前妻给予儿子的母爱很少很少，然而，如果没离婚，儿子毕竟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娘。为使儿子的心灵少受到些伤害，在学校里不被同学歧视，郁林要儿子不要将父母亲离了婚的事说出去，就是对老师，也要保密……
郁林能够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母亲怕他再娶一个，强强会受到后娘的白眼和冷落。母亲不时向郁林灌输“后娘”这个可怕的字眼，不时地向他讲述她小时候遭受后娘虐待的一个个凄凉、辛酸的故事，母亲还经常提醒郁林：离婚的女人中会有好女人吗？如果是好女人，男人还会同她离婚吗？郁林却并不赞同母亲的说法，郁林想，有的女人是被男人抛弃的，是心灵受到伤害后才离婚的，他不信，离婚女人中会没有一个好女人，他相信自己终会遇到一个心地善良、重情顾家的好女人的。
……母亲对他打算再婚的态度的突然转变，缘于今年正月里，母亲生了一场病。病好后，母亲的体质却明显下降了，母亲经常感到头晕眼花，做事也常常感到累。母亲说自己老了，做不动事了，这家里，是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料理了。那天晚上，母亲在她房间里替郁林补一条裂了裤腿的裤子，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一只捏着一支缝衣针，一只捏着一根蓝线儿，母亲欲把线儿穿进缝衣针的屁眼儿里，但是，母亲穿了几次，几次都没有成功，那根一抖一抖的蓝线儿，就是不听母亲的话，不愿往铁针的屁眼儿里钻。母亲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老了，老了，眼都花了，穿根线都穿不过了。母亲叫郁林替她来穿，郁林是个近视眼，无论他怎么努力，那根线就是不听话，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不肯往铁针的屁眼儿里去。郁林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来，儿子一手捏住缝衣针，一手攥住线头儿，一穿就穿进去了，儿子嘻嘻一笑，说，老爸，还是我行吧！郁林挥挥手，说，去去去，做作业去，读书好，才算行！儿子出去后，郁林瞧着母亲一针一针地缝着裤子，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比温暖的感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郁林的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浮起关于母亲的诗句来。
母亲缝好裤子后，慈祥、爱怜地盯着郁林，母亲说，阿林，你该找个女人了，没个女人，这个家，总不像个家。娘总有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娘老了，没个女人，谁来帮你缝缝补补、洗洗汰汰呢？！
郁林听从了母亲的劝说，第二天下班后，就去找燕燕。郁林骑车来到燕燕工作的村便利超市，时候已近黄昏，超市内明亮的灯光透进几扇大玻璃窗投射到村道上，也在郁林心里洒下一片希望的光辉。郁林以手作梳，整了整头发，然后满怀信心地跨进超市大门。郁林往四处睃视着，没有燕燕的身影。郁林不知燕燕今天上什么班，他想，燕燕会不会不上班，就在家里呢？再找一遍吧。郁林向超市里面走去，这时，郁林的手机响亮地叫了起来。
是梦缘婚介所的沈老师打来的。沈老师说，小郁，你怎么没音信了？我们等着你呢！我们已给你物色好了一位，是我们梦缘的会员，相貌蛮好的，经济条件也不错，还是个离异无孩的。我们把你的情况对她说了，她有心思，说她是想找一位有个男孩的男人呢，反正结婚后她也不想生了，男孩好啊，以后老了，有个儿子，更有个依靠。怎样？小郁，她等着你呢，她说先见个面，两人谈谈……郁林听着，眼前忽然掠过燕燕那张长满麻子的脸庞，同时，心湖上哗啦啦一阵响，有一条美丽的红鲤鱼，从湖面上一跃而出，郁林的心不禁活了。当沈老师第二次问他怎样时，郁林赶忙说，好啊好啊，沈老师，我同她见个面，谈谈。沈老师说，见面我们会给你们安排的……郁林说，沈老师，不用麻烦你们了，你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给我，我会约她的。沈老师说那不行那不行，不是我们的会员，我们是不会随便给他电话号码的，你如果真的想见她，就到我们这里先来入会。郁林听了心里“格登”一声，他想了一会儿，说，那沈老师，你把我的号码给她，叫她打给我。沈老师说那也不行。郁林说这怎么不行呢？你不是说她是你们的会员吗？既然她已入了会，你们总得给她介绍对象呀！沈老师说我们是不会给她介绍不是我们的会员的男人的，我们这也是对她负责。郁林揣磨着沈老师的意思，终于明白了话筒里的这个女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说，那你们是非要我成为你们的男会员之后，才肯给我介绍你们的女会员。沈老师说，小郁呀，不是我们不肯帮你的忙，你也要理解我们，我们婚介所开支很大的，房租要付，税收要缴，电话费要交，光电话费，每月都要好几千，我们怎能给不入会的人介绍对象呢！郁林道，现在移动公司都实行单向收费了，你们也要改进改进，不是也可实行单向收费吗？沈老师说，你对七对八的也不要讲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入会了，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如果你是我们的会员了，我们立即会给你介绍的，一个不成，再换一个，一直介绍到成功为止。郁林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我再考虑考虑。说完，好不同沈老师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郁林刚把手机插进腰间的套子，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一个面熟的身影蹲在超市最里的一排货架前。那不是燕燕吗？郁林惊了一惊，我刚在在电话里对沈老师说的话，她会听到吗？郁林正惊惶不定间，蹲着的女人立起身来，果然是燕燕。燕燕迷惑地盯着郁林瞅了一会，终于认出了是他，脸上泛起两朵红云。郁林定定地瞧着燕燕，燕燕脸上的两朵红云，缓缓地降落在他的心头，郁林觉着有一种叫温柔的东西从他的心底里徐徐升上来。郁林轻声叫了声：燕燕。燕燕羞涩地一笑，说，你找我？有事吗？郁林慌忙说，没事，没事，我顺便来看看你，你忙你的吧！燕燕道，我正上班呢，要到九点下班，要不，你到超市外面等我。燕燕边说边警觉地瞧瞧四周。郁林赶忙说好的好的，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对燕燕灿然一笑，转身向大门走去。
燕燕下班了。
淡淡的朦胧的月色给黄昏的乡村披上一件轻柔的外衣，一幢幢村舍静静地驻立在那儿，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仿佛村舍的一双双迷离的眼睛，多情地注视着月光下的风景。村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驶过一辆自行车，丁呤呤的铃声乍才划破沉寂的夜色，转瞬间就消失在远处黑黝黝的弄堂口。郁林和燕燕一前一后的走在村路上，郁林一手抓着车把，燕燕双手扶着车把，两人推着车子向前缓缓走去，燕燕走在前头，郁林跟在后头。郁林边走边望着燕燕修长的婀娜多姿的背影，郁林觉着燕燕的背影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静静地漂浮在月光中，是那么的美，郁林心旌摇荡，真想走上前去和燕燕并驾齐驱。然而郁林心里毕竟有些难为情，又看燕燕并无停下来等他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的意思，也就只有默默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做她的影子。郁林不知燕燕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心里却在想，她家就在村上，燕燕这不是回家，还能往哪里去？若是这样，他将跟着燕燕走进她的家门。想到这里，郁林的心旌又呼啦呼啦地摇荡起来。一个单身女人的家，对于一个单身男人而言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何况，又在如此美好的夜晚，更何况，这个单身女人现在就走在单身男人的前面。郁林正痴痴地幻想着当他跨进燕燕的家门，他将尽情地呼吸燕燕身上的气息——那摄人心魄的多年未闻的女人的气息，在夜晚的柔和的灯光下，将幻化出一幅幅美妙的场景，忽然，燕燕停下脚步来，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到哪儿去坐一会？
郁林一怔，怎么，不是去你家？郁林在心里满是疑惑地问着，一边转着脑袋茫然地望望四周，又在心里对燕燕说，这农村里又不是城里，既没有公园，又没有舞厅茶室咖啡屋，还能上哪儿去坐？恐怕连找个歇息的石墩子都难以找到，四周尽是高高低低的人家，明明暗暗的灯火，我和你，总不能躲到人家的屋檐底下去谈情说爱吧？！这时，远处传来狗的一阵嘹亮的尖利的狂吠，紧接着，躲在近处黑暗中的大狗小狗们积极响应起同伴的号召，也热血沸腾地“汪汪汪——汪汪汪汪——”狂吠起来。郁林鼓起勇气对燕燕说，还是上你家去坐一会吧。燕燕不语，郁林望着她脸上游离不定的神色，想，也许她是有所顾虑，一个单身女人，夜里邀一个单身男人上家去，倘若被村里人瞧见，人家会怎么说呢！农村里的人思想封建得很，不像城里人那么开放。郁林想到这里，也就理解了燕燕。郁林说，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于是，郁林和燕燕，就在村边的一条小河旁坐了下来。
月光下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在夜的梦里，犹如一条轻柔的丝带，在微微的晚风中飘拂。河对岸的田野上，传来热烈的蛙鸣，呱呱呱，呱呱呱呱，似鼓锤击打着夜的乡村，更衬托出乡村之夜的宁静和安详。郁林坐在一块石板的一侧，燕燕坐在石板的那端，虽然都是过来人了，但毕竟是第一约会，两人都有一些拘谨，两人之间的那一段小小的距离，也就成了这一对离婚男女此时此刻的心态的最恰切的注释……
六
郁林和燕燕很快就吹了。
郁林想不到燕燕会是那么庸俗的一个女人，那晚，在村边的小河旁，燕燕几次问他一年收入有多少，郁林起先不愿说，后来，燕燕实在问得有些急了，好像郁林不说出来，她就要起身走了，郁林这才如实有告诉了燕燕。燕燕一听，发出惊疑的一声，郁林望去，燕燕的嘴角拉得很长很长。燕燕轻轻叹一口气，说，那么一点工资，你还要找老婆？有了老婆，你又要养儿子，又要养老婆，你怎么管得过来？郁林的头愈来愈低，郁林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深深的自卑，但是他对燕燕带着讽刺的责问却又十分的反感，郁林说，我要找的是一个能同甘共苦的女人，如果夫妻不能同甘共苦，那使有最多的钱，两人也会同床异梦，最终又会分道扬的。燕燕说，可是没有钱，怎么过日子啊？人都是要注重现实的……郁林想说，你不是有很多的钱了吗？怎么还把钱看得那儿重？这话在他肚子里滚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没有蹿出嘴来。如果蹿出嘴来，她会怎么看他呢，她会想，他同她找，是看中她的钱……郁林默默地望着燕燕，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真是道不同，不向谋，就连恋爱都无法谈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郁林终于打破了沉默，郁林说，燕燕，我的情况你都清楚了，你的事彩娟她妈也都对我说了，你看，我们俩有那个可能吗？
燕燕扭过头去，又把头扭过来，她严肃地盯着郁林，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容，燕燕说，这是人生大事，那有这么简单，再说，我们都吃过第一次的苦头了，第二次就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再盲目了，要是再失败，我们还有脸再做人吗？如果那样，还不如不找，这样过过下去算了。
郁林听不懂燕燕在说什么，淡淡的掺杂着夜雾的月光下，燕燕的脸庞在他眼前愈来愈模糊，燕燕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郁林的面前浮起一个个离婚女人的身影，那些离婚女人，当初，似乎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郁林在心里大声说，你们既然这样前怕狼后怕虎，那你们还找什么男人？女人啊女人，你们那颗变幻莫测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燕燕的身影飘过小石桥，渐渐消失在河对岸，郁林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无聊的夜晚，就像脚下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郁林木然地推起车子，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不知往哪里走。过了许久，郁林才想起，该回家了。想到家，郁林的心酸酸的，呵，家呵家，现在，家在郁林的心海里，如一艘徐徐驶来的航船，郁林真想一步跳到船上去，他疲乏的身躯，多想立刻躺在家的温暖的怀抱里，好好地睡一觉啊。
第二天，彩娟娘打来电话，问郁林和燕燕昨晚谈得怎么样，彩娟娘的信息可真灵，郁林一边惊讶着，一边含糊其事地对彩娟娘说，怎么说呢，她没说什么呀！彩娟娘说，郁林，别心急，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多与她交往交往，多去看看她。女人嘛，都是喜欢男人主动些的。
我还不够主动吗？那么远的路，我都跑去看她了，而她……郁林在心里虽这样说着，但对彩娟娘，他毕竟不能拂去她的一片好意，郁林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彩娟娘一鼓足气地又说道，你今天给她打电话了吗？昨天见了面，说不定她今天等着你的电话呢，你赶紧给她打吧！你在电话里也可跟她谈嘛，要趁热打铁嘛！
郁林想想彩娟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同燕燕毕竟还是头一次见面，燕燕也许是在试探他有没有诚心，女人嘛，都是这样的，不会轻易相信男人的。郁林便想“趁热打铁”，可是一双手，软绵绵的就是没有力量，几次都抓住电话筒了，可最终都没有把话筒举起来。快到深夜十二点了，再不打，就要到梦中去打了，郁林鼓足勇气，猛地抓起话筒。嘟——嘟——郁林的心怦怦跳着，他既希望燕燕接住电话，又希望燕燕睡着了，没听到电话铃声。忽然，话筒里传来“喂”的一声，郁林赶忙叫道，燕燕，燕燕。神经病，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是燕燕，她嚷道，有病啊，深更半夜的给人打电话。郁林慌忙说，燕燕，对不起，我是郁林，把你吵醒了吧？燕燕道，噢，是你呀，你有什么事，明天不能对我说吗？郁林道，没什么事，我想跟你聊聊。燕燕又提高了嗓音，她粗声粗气地说，聊什么，真是个怪人，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话筒里传来燕燕的一股明显的厌烦的情绪，啪的一声，不等郁林向她解释一下，燕燕就把电话挂了。
没素质！这样的女人，还同她交往什么！郁林蹬掉鞋子，垂头丧气地钻进被窝。
但是第二天醒来，郁林还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望，她盼望燕燕能给他来电，要是燕燕能给他来电，他想，他和她的事，也许还有希望。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燕燕没有来电，郁林几次想给燕燕去个电话探探口风，然而转念想到，为什么一定要他给她去电，难道她就不能给他来电？如果她对他有意，他不去电，她也自然会来电的，郁林也就强迫自己把想打电话给她的念头压到了膀胱里，随着一泡热尿流到抽水马桶里去了。
半个多有过去了，燕燕没有来电，彩娟娘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来催问半句。郁林彻底失去了对燕燕的期望。又一场“恋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郁林的心里像谁被掏空了一般，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藤蔓一样地缠绕着他孤独的灵魂。
这时，梦缘的沈老师又来电劝说他去入会了。郁林的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他没有多想，就决定去梦缘寻找他的另一半了。
七
那天，郁林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春风弄，奔进梦缘那扇低矮的屋门的。
当他交出十张簇新的还连着号码的一百元面值的纸币后，他就成了梦缘的一名光荣的铜牌会员。
梦缘给铜牌会员郁林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居然就是郁林第一次跨进梦缘时见到的并且一见钟情的那位长发女人。
长发女人还是一位响当当的金牌会员。那晚，在事先约好的越秀公园门口，梦缘的铜牌会员郁林见到梦缘的金牌女会员夏雪时，郁林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美丽的夏雪浑身笼罩着一圈迷人的光环，郁林在女人亮丽的光辉里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卑微和渺小，他几乎不敢注视夏雪一双会说话的明亮的大眼睛。自惭形秽的郁林就像徘徊在大观园门口的刘姥姥，没有夏雪的指示，他是不敢自作主张将夏雪带进公园去的，恐怕人家不愿到公园去呢。果然如郁林的所料，夏雪说她喜欢到咖啡厅去坐坐。郁林从没去过咖啡厅，更不知这个城市的咖啡厅藏在那个角落里，但是夏雪知道，毕竟是城市女性，对此还熟得很。夏雪熟门熟路地将郁林带进离公园不远的一家咖啡厅，她挑了一个小包厢，郁林小心翼翼地跟在夏雪身后，紧随着夏雪包得很紧的又宽大又性感的屁股跨进狭窄如家里的卫生间的小包厢。
郁林和夏雪面对面地坐下来，其实郁林是想和夏雪坐在一张沙发上的，他渴望的眼睛在明白无误地向夏雪传递着内心的信息，但他看到夏雪对他无声的诉求没有一点儿反应，也就打消了这个庸俗的念头，他甚至还会自己在如此优雅的环境里面对一个早就一见倾心的优雅的女人产生如此不优雅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夏雪点了一杯咖啡，问郁林要什么，郁林想咖啡厅里还能有什么，就说，当然也是咖啡罗。
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还有一盘不知叫什么名堂的玩意儿。郁林赶了很多的路来见夏雪，口早已渴了，他端起咖啡，向夏雪敬了敬，就唧巴唧巴的喝了起来。夏雪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喝咖啡的，你不放白糖也不放牛奶吗？郁林明白自己喝错了咖啡，不，不是喝错了，而是喝得不成体统，不懂章法，脸顿时涨成紫红。郁林为自己在美丽的夏雪面前显露出如此的孤陋寡闻而羞愧万分，咖啡的苦涩味又在他的喉咙口尽情折腾，但他只能将错就错，郁林说，我只喝纯咖啡，像喝茶一样，咖啡就是茶嘛，茶里是不能添加任何东西的。夏雪笑笑，往杯子里加入一些白色的粉未，又用一只银色的小匙在杯子里轻轻地划动，动作是那么的文雅，白晰的手指间似有柔曼的音乐缓缓流出，一股女性独有的温柔、温馨的情愫，萦绕在郁林的心头。郁林痴痴地望着端坐在他对面的夏雪，陶醉在一个粉红色的梦幻里。
夏雪问郁林，你是刚入会的？是金牌银牌还是……郁林说自己是铜牌，说完，自卑地低下头，不敢看夏雪那双明亮的照得见一切的大眼睛。沈老师已告诉郁林夏雪是个金牌会员，档次很高的，要郁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郁林想，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铜牌，他可真是高攀了，攀上了如此美丽大方的金牌会员夏雪夏女士。夏雪又是嫣然一笑，说，你怎么不入金牌会呢？入了金牌会，你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郁林说，我不要选择，只要人家是真心的，是真心想重组一个家庭的，我一切都无所谓。夏雪咯咯笑了起来，难道一个比你大几十岁的老太婆，想和你组成一个家庭，你也无所谓？郁林说，这怎么可能？两人总要有些相配的。说完，他偷眼瞥了眼夏雪，看她脸上有什么反应。夏雪平静地瞧着郁林，脸上风平浪静，过了一会，她说，说得也是，不过，关键还是要靠缘分，如果无缘，即使天天见面也是不会相识的，更谈不上相知了。
郁林听了夏雪的一席肺腑之言，内心涌起一阵感动的浪潮，他已把夏雪引为知己了。他想起他家的楼下，也住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听说找了好几年，还没找到一个适合她的。郁林曾试度接近她，但在楼道上碰到她时，看到她那副冰冷、孤傲的面孔，郁林所有的勇气便在顷刻间骨碌碌滚下楼梯去。这不是无缘还能是什么？夏雪说得一点不错呀！也许，她在追求失落的爱情的路上也同我一样，历经了风风雨雨，走过了坎坎坷坷，但最终都因为少了一个“缘”字，而枉费了一腔心血，与爱神失之交臂。唉，如今这世上，真是真爱难觅啊！
但愿，我同夏雪有缘，如里有缘，我将好好地珍惜这分难得的情缘，我将加倍地爱护爱神丘比特赠给我的美丽的女人，与她相知相爱相亲，长相厮守，白头到老。郁林在心里大声说，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夏雪，多么希望夏雪能发生心灵感应，听到他内心澎湃的声音。
时间很快过去了二个多小时，夏雪站起身来说，时侯不早了，我们走吧。郁林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又说，好吧，便跟着夏雪，走到总台去。
买单时，当服务员报出消费金额时，郁林的心里砰的一声，他吃了一大惊。就二杯咖啡，还有一盘切得很碎的要用牙签挑着吃的水果，居然要三百多元钱。郁林想问服务员会不会搞错，但碍于夏雪就在身边，他如果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会怎么看他呢？此时，郁林倒真希望夏雪能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掏出钱包来替他分忧解难。然而夏雪却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就连半句谦让的话儿都不说，她笑咪咪地瞧着郁林，似乎正在考察他对爱情的忠诚度。在短短的几十秒钟时间里，郁林经历了波涛汹涌、跌荡起伏的心理长征，终于心一横，装作若无其事落落大方地掏出钱包来买了单，真是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郁林几乎掏空了钱包，只剩下几张硕果仅存的五元票，怀着满腹肉痛的心情走出咖啡厅时，他回头愤愤地瞪了眼灯光幽暗、鬼影幢幢的厅堂，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也不进这种人间地狱了。
深夜时分，郁林才回到他的远离城市的乡镇之家。还在一个多小时之前，郁林那个粉红色的梦幻还在城市的上空飘荡，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寻觅一个温暖的能使他甜蜜度过今晚的角落，他和夏雪走出咖啡厅，两人沿着街道又走到公园门口，一路上，郁林几次想问夏雪一些关键的问题，比如她对他的印象如何啊，她有什么打算啊，以后她们怎么联系啊，这些问题，都是他渴望得到夏雪满意的回答的。然而夏雪却容不得他插嘴，她全然不顾他的兴趣所在，只顾自己兴致勃勃地谈着她读书时的往事。两人走到公园门口，夏雪戛然止步，同时也停止了她漫长的喋喋不休的回忆，郁林终于等到来了机会，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夏雪，我的情况都对你说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一句假话，我想听听你的态度，你认为我们两人合适吗？夏雪瞅着他说，你说些什么呀！哪有这么快的？我们接触一段时间再说吧。郁林小声问道，那你说要接触多长时间呢？夏雪撅起嘴，一副生气的模样，她说，你怎么这么性急？感情需要慢慢培养的嘛。郁林一时被夏雪塞住了，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慢慢培养，培养到什么时侯？如果培养个一年半载后，你却说我们俩不合适，你叫我怎么办？
不想这些了，慢慢培养就慢慢培养吧，郁林无声地说着，一边捉住夏雪的一只手，对夏雪说，我们进公园去坐一会吧，好好聊聊。夏雪轻轻挣脱开郁林的手，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郁林怔怔地望着夏雪，不语。夏雪说，怎么，不打算回去了？那你只有到宾馆开房间去了。郁林揣摸着夏雪话里的意思，“开房间”三个字，就像三只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悠悠然飞进他幻想的脑海。郁林想到现在有的网友，第一次见面就去宾馆开房间了，夏雪会不会在暗示他……想到这一层，郁林的体内蹿出一股热力，他情不自禁地又伸出手去想把夏雪抓在怀中，但是夏雪似乎早有防备，她一侧身就躲过了郁林的突然袭击，郁林的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把空气后，便像两条霜打的茄子软绵绵地垂了下来。郁林怔了好久，终于又清醒地回到现实之中，他对自己说，你尽想些什么呀，即使她有那么一层意思，你也没有开房间的钱了。于是，郁林自嘲地摇摇头说，不住宾馆了，我得赶回去，家里人惦记着我呢！夏雪“嗯”的一声，说，那你马上回去吧。我也要回家去了，家里的小白兔，我还没喂过她呢，她早在叫肚子饿了。
郁林和夏雪，就这样无情无节地在公园门口分了手，郁林依依不舍地望着夏雪，他举着一条手臂，朝渐行渐远的夏雪高呼“再见”，郁林喊了几遍后，才传来夏雪的声音，“再见——”，然后，她像一片轻盈的落叶，一转眼便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当郁林精疲力竭地躺到在床上，他陡感心里面空落落的，刚刚经历的城市之行，就像在脑海中漂浮的一团淡淡的雾，他侧身抱着半床棉被，如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他不知自己是停靠在床上，还是还在城市的夜色中漂浮……
八
第二天，夏雪没有来电，郁林在等待中几次拿起电话，又几次坚决地放下。昨夜，她应该给我来个电话呀，问我有没有到家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先打给她呢，难道我是在找我的另一半，她不是在找她的另一半？男女之间，应该平等相处啊！再说，昨晚我赶了那么远的路去看她，她连一个电话都吝啬打？郁林给自己找了无数个不该打电话的理由，同时，也给夏雪找了个无数个该给他来电的理由，这一天，刚好是休息天，但是，躲在家里的郁林却没有心静气闲地休息上一会儿，他就在电话该不该打的判断题上纠缠了一整天后，又迎来一个漫漫的孤寂的长夜。
翌日一早，经过一夜的转展反侧，郁林终于忍耐不住，躺在被窝里，给夏雪发去一条短信——
夏雪，你对我的印象到底怎样？你能告诉我吗？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的。其实，早在二个月之前，我在梦缘第一次遇见你时，就对你一见钟情了。我等着你的回音。
手机“嘟嘟嘟”叫了起来，短消息的叫声。郁林激动地按下“阅读”键，是夏雪发来的，夏雪写道——
我对你的印象不好也不坏。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可不相信，现在哪里还有一见钟情的事？即使有，也是感情冲动后带来的。我们都是经过一次婚姻的人了，可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应该相互多了解了解。你说是吗？
不好、不坏，不坏、不好……郁林反复念着这几个字，他琢磨不出夏雪往这几个字里输入了什么意思。是好就是好，是坏就是坏，为什么要含糊其事地这样说呢？郁林想得头都疼了，得不到夏雪明确的答复，郁林的心就难以平静下来。心一波一波地动荡着，心窝里像有一只调皮掏蛋的坏猫，猫爪子乱抓乱挠的搅得他坐立不安。郁林拿起家里的座机电话，他得给夏雪打电话，他要把心中捣乱的坏猫儿安抚平静下来。
夏雪银铃般的笑声再次荡漾在他的耳畔。夏雪听了郁林急切的大声的表白，咯咯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夏雪一本正经地说，郁林，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你如果没有耐心同我交往下去，不想两人多了解了解，我也随你的便，如若你碰上有比我更好的，我也不会阻拦你的。说完，夏雪也没同郁林说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郁林呆呆地立在屋子里，他不相信他同夏雪刚刚建立的关系会这么快就陷入僵局，他只希望夏雪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只是在对他旁敲侧击，在试探他对他的爱是不是真心的，他有多少耐心来等待她向她射出丘比特的金箭。
九
半个月之后，郁林去城里办事，路过越秀公园门口，他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熟悉的婀娜多姿的背影伴着一个男人魁梧的身影向公园大门内走去。郁林在怔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兔，飞一般蹿到公园大门口，一位年轻的小姐拦住了他，向他要门票。郁林讪讪地说，哦忘了买票了买票了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说着转身去找售货亭，背后传来年轻小姐的嘟声，没票想混进去，没门！郁林掏出十元钱，买了一张门票，然后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公园大门。
在一棵绿荫如盖的古柏下，夏雪和那个高大男人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脸贴着脸，两条舌头如两条巨蟒般纠缠在一起。巨蟒蹿上郁林的心头，郁林的心一阵剧烈的疼痛，手中的黑色公文包砰然落地，响声惊动了那对忘情相拥的恋人。郁林望见夏雪转过头来，他痛苦地望着她，他希望她能对他打一声招呼，此时，假如她红唇一启，叫他一声，哪怕是对他微微一笑，他也会跑上前去，向她倾诉别离之情，或者，请求她原谅他这么多天没给她打电话。然而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郁林望见她很快又转过头去，他又听见，她对身边的男人娇滴滴地说，这里人多，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会。说着，她挽起男人的臂膀，两人离开古柏，向前走去。夏雪风情万钟的身影在郁林的心海上波浪般叠起，又落下，落下，又叠起，郁林摇摇晃晃的犹似在一只巨浪中猛烈颠簸的小船。当夏雪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一座假山后面，郁林张开喉咙，大声喊了出来：夏雪，夏雪——
郁林给沈老师打电话，问沈老师夏雪是怎么回事，郁林有点怀疑夏雪是在寻他的开心，她太不把感情的事当回事了。沈老师倒把郁林的事很当成一回事，她帮郁林分析说，也许是夏雪对他没感觉，所以就……不过，沈老师又似嗔非嗔地责怪郁林道，你也太心急了点，又太没耐心了，她说要交往交往再说，你应该相信她呀，怎能对她搞冷战呢？也许，是她看你没耐心，所以就……沈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小郁呀，找对象的事，只能慢慢来，你想一口吃一个蹄胖，没那么容易的事的。最后，沈老师春风化雨般地耐心规劝郁林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小郁，你甭急，我们梦缘女会员多的是，我再给你介绍一个，这回，你可得吸取教训了，你得学会同女人慢慢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女人嘛，都是喜欢男人像癞皮狗一样对她紧追不舍的。
郁林想想沈老师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却并不认同沈老师给男人下的“癞皮狗”观点。难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生来就只能做一条狗？还是一条癞皮狗呢！哼，我才不做这死皮白赖的癞皮狗呢，是的，无涯何处无芳草地，我就不信，天下有那么多蹦着跳着哭着笑着的女人，就不会有属于我郁林的一个……
十
呼呼号叫的西北风在春风弄里急速地穿行，郁林在暮色中疾步行走。忽然，天空中落下一片片的雪花，像一些归巢的鸟儿，渐渐的，愈聚愈多，在郁林的眼前旋转着她们美丽的身影。郁林望着天空，多情的雪花从空中缓缓落下来，停在他的脸庞上，落在他的眉头上，一丝丝的凉意，渗入他的肌肤，钻入他的肺腑。郁林的心头也开始下雪了。多么美丽的雪花，多么温柔的雪花，她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几多年不见她了，今天，当郁林即将迈入他的老娘家——梦缘婚介所，去见一位超凡脱俗的姑娘之时，她竟迈入轻盈的步履，来到他的身边，他怎能不激动和兴奋呢？郁林感到下雪是个好兆头，这晶莹、飘逸的白雪，也许，是上天特地给他派来的，郁林伸出双手去接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六角瓣的雪花，像翩翩的蝴蝶，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郁林低头去细看雪花，然而，转眼间，那几朵明明停落在他手掌上的雪花，却不见一丝儿的踪影，手掌上只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水影。
郁林终于走到春风弄尽头的梦缘婚介所门前，梦缘的门开着，郁林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飘进门去。沈老师和屠老师两位老师都在，他们面对面坐着，一个在打电话，一个正往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见郁林走进来，打电话的沈老师放低了声音，向郁林点点头。屠老师说，小郁，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沈老师放下电话，紧接着屠老师的话说，那位姑娘等你好久了，都坐得厌了，她说到外面去转一圈，马上就回来了。郁林歉疚地朝沈老师笑笑，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沈老师说，小郁，这回你可得自己上点心了，不要太怜惜钱，得大方点，也要激情点，像年轻时追求你老婆一样，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人长得蛮漂亮的。
郁林被沈老师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却想着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她会不会先走了？郁林一边想着，一边焦急地望着门外。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漫天飘舞的雪花，扬起郁林一些纷纷扬扬的幻想。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姑娘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姑娘仰起头，似乎正朝这边张望，郁林的心中砰的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心飞了出去，扑进满天狂舞的大雪中，飞向那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身上去了。然而，姑娘只是往梦缘的方向望了望，便转过身，踅进路边一家美容店去了。郁林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也似乎往椅子下面的地面沉了沉。
“噢，你看了我们在晚报上登的征婚广告——怎么会是假的，每一位都是真的，我们这里都有她们登记的资料的，你上我们这儿来看看就知道了。”沈老师工作太繁忙了，她又在接电话了，那位给她打电话的人，说话似乎令沈老师很不满，沈老师连珠炮似的话语显得有一点急躁，有一点生气，然没过多久，沈老师的语气便婉转起来，便柔和起来，沈老师挂着浅浅的笑容说，“哦，你的意思是说要我们给你介绍一位——噢，是那位编号为5113的，好、好、好，当然可以，我们可以给你介绍，5113可是位相当不错的女人，长得蛮漂亮，经济条件又很好，她是我们梦缘的新会员，刚刚介入进来的，我们还来不及给她介绍一个，就把她介绍给你。你赶紧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先来把手续办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介绍。什么？你说办什么手续？噢，我告诉你，手续很简单的，就是你来登记一下你的情况，入会，我们的会员分三种……”
郁林知道沈老师接下去将要详细介绍三个档次的会员资格了，他来梦缘几次，已听沈老师向别人介绍过多次了，他可不想再听沈老师介绍一次了，现在，他关心的是沈老师给他介绍的那位姑娘到底来不来。郁林抬头望望门外的天色即将暗下去了，他可再也坐不住了，焦急地立起身来，刚要向门外走去，突然，一个女人一边叫着“沈老师”一边闯进门来，郁林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刹那间，令郁林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发生在他冒着严寒赶来约会的地方——梦缘婚介所内。
那位和郁林差点撞上的女人，竟是他的前妻王芬。郁林惊奇地盯着王芬，王芬也惊讶地盯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聪明的沈老师大概觉察到了两个人的异常，连忙站起来向两具木偶笑容可掬地说开了。沈老师说，小郁，她就是小王姑娘；沈老师又把目光转向王芬，小王，这位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小郁，你到哪里去了？他等你好久了。
郁林目瞪口呆地盯着沈老师，在这短短的一二分种时间内，郁林经历了从万里无云的高空跌落到满目荒野的大地的自由落体运动，此时，郁林的心更是沉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郁林只想赶紧逃离这片荒野，他怨恨、疑惑地瞪了眼沈老师，又充满悲哀地望了眼他的前妻王芬，然后，拔腿就往门外冲去，刚蹿到门口，背后被一只坚强有力的手拉住了。是沈老师，沈老师紧紧地拉住他，一脸严肃地问，小郁，你怎么啦？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郁林想甩开沈老师的手，甩了几次，都没有甩开，郁林说，你、你、你问她好了。沈老师把头转向王芬，王芬一副又羞又急的样子，她摇着手，语无论次地说，不、不，我不知道，一点不知道。说着，王芬也向门口冲来，她几步就蹿到门口，一侧身，在郁林身边冲了出去，奔进漫天狂舞的大雪之中。
沈老师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她疑惑地问郁林，你们俩认识？谈过？郁林狠狠地盯着沈老师说，她是我前妻，你、你，你做的什么介绍！
什么？她是你前妻？有这样巧的事？！沈老师说着，竟咧开嘴大笑起来。
那边的屠老师也“哈哈哈”干笑起来。
刺耳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震得郁林的心和肺都要裂开来了。他鄙异地瞪了梦缘婚介所两位自称“老师”的红娘各一眼，“哼”的一声，转身冲出了门外。旋即，他瘦长的身影，便被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紧紧地包裹住了……
十一
深夜的雪地上，郁林拖着疲惫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里走去，他的背后，是一长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
近处，有一幢幢高高低低的屋子挺立在漫天的风雪中，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犹如一床床雪被，在夜色中泛着灰白色的光芒。一扇扇透出明亮灯光的窗户，此时，在郁林的眼中，充满坚锐的诱惑力；灯光穿过无数道厚重的雪帘儿，照在郁林的身上，郁林的身躯上像有电流滚过。呵，那亮着灯光的地方，就是一个个温暖的家啊！
家啊家，家是宁静的港湾，家是温暖的鸟巢。他郁林虽然也有一个家，但是，每当他踏进家门，他总感到家里缺少一点什么。还能是什么呢？不就是一股气味，一股女人独有的气味；一股情调，一股只有女人才能创造的情调。为了这股气味，为了这股情调，他寻寻觅觅了多少天，他苦苦追求了多少年，有时以为就要拥到手了，然而，这股气味，就像一阵风，从他的鼻子边跑掉了；这股情调，就像一条泥鳅，从他身边溜走了。
他不甘心，他一千个不甘心，他一万个不甘心。下班回家的路上，望着一个个像风中的花朵一样从他身边飘过的女人，他在心里大声地疾呼，这世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其中没有我郁林一个？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如果有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来，挽起他的手，说，我跟你回家，哪怕这女人是个臭百怪，也许，他也会激动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像兔子一样跑起来，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飞向他的家门。
然而，这样的奇迹，只会发生在梦中。梦中，那个从街角里跑出来，或是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奔到他身边的女人，是那么的楚楚动人，那么的温柔多情，那么的善解人意……
虽然只是一场场梦，一场场醒来后一无所有的空梦，然而，有梦总比无梦好，如果没有梦，他不知自己能否能熬到现在？
可是，梦啊梦，你只能降临在我的床上，降临在我的梦乡之中。如果离开了我的床，离开了我的梦乡，你带给我的只有不尽的痛苦和无穷的迷惘。
今天的遭遇，不就是一场空空如也的梦吗？
快到家时，郁林已成了一个雪人。风雪中，雪人郁林拖着两条灌满铅一般沉重的腿，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他太累了，他多想坐下来歇上一会啊！然而，当他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他家的窗口，居然还亮着明亮的温暖的灯光，他浑身一震，精神陡地振作起来。啊，亲爱的家啊，你还在等着我归来，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只有你，不会将我遗忘在风雪的路上。
郁林像一阵风，一阵归巢的风，穿过漫天狂舞的飞雪，奔向家门。当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六楼，面对着亲切的家门，他的双眼涌起一股潮意。儿子睡了吗？儿子还在等待爸爸回家吗？郁林真想大声地喊出来：儿子，爸爸回来了。他张张了嘴，终于没有喊出声来，但是，他的心却在大声地呼喊。郁林掏出钥匙，钥匙在锁空里转动，他的心也在锁空里急速地旋转，“卡嗒”一声，锁开了，郁林一把拉开门，扑进家去。
然而，在一刹那，郁林呆住了——
客厅里，竟坐着他的前妻……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