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与我出身于山野有关吧,此生似乎与野菜就是有缘,咱还到俄罗斯猛吃了不少异国他乡的野菜和蘑菇呢。
那是因为,长春税务学院要送一批自费留学生赴俄学习俄语。二百来人,连男带女,可不是闹玩的,正值苏俄改制未久动乱之际,弄不好会出大事的。主管此事的忠阳处长选中了我妻金华,要她当带队教师。可是一去春秋二度,觉得把人家丈夫撇在家里也不大对劲儿,就问我能不能陪同前往,乐得给当个帮手。我当时在文联也正赋闲无所事事,已经主动要求提前下岗当了调研员,到作罗斯去调研一番也不错吧。便向市委请了个创作假,陪爱妻金华一起赴俄。这个创作假还真未白请,《俄乡纪行》散文游记,40余万字,陆续传回国内,在《长春日报》连载许久,可能是一年多吧,之后又转载于《羊城晚报》,最后在学生们要求下结集成出版。也算不虚此行了。其中,《别具风味野菜香》《山深林广蘑菇多》《三去贝加尔》等好几篇,便是与山川野趣相关的记实。
刚一去就发现了个似乎不成问题的大问题,缺菜。我们所在的乌兰乌德,是以布里亚特族为主体的一个共和国首府,这个民族原为成吉思汗之前蒙古族的一个分支,由于内乱被迫沿锡林嘎河北上,在贝加尔湖东侧一带定居,列宁时代批准建成布里亚特共和国以至于今。他们祖辈皆习于“逐水草而放牧”而游动,以牛羊奶酪香肠为主食而至今未改。市场上虽也有些蔬菜,但绝大多数都是从中国进口,或由中国人招工到当地开垦种植的,价格比牛羊肉、牛奶、鸡蛋还要贵出许多。咱们的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乍一开始都乐颠馅了。可没过多久,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人缺蔬菜还真的不行,闹嗓子的,便秘的,内分泌失调的,事儿不少。
一次偶然机会,让我有了个重大发现。作协秘书长巴甫洛夫和朋友带我和金华去贝加尔湖,在湖滨小憩时,我到林里转悠,发现了蕨菜,好高兴!可却只有可怜的几棵,我知道,蕨菜虽说喜阴,却又不能不见阳光,而这里林高树密,不宜其生长。
归途上路过一片山坡,我大喊一声:“灌木林!停车!”金华和巴甫洛夫,及另位朋友都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说:“这地方看地势,会有蕨菜,我下去看看。”我钻进灌木棵子里,披荆攀枝、缠绕穿行,到深处一看,“啊!这么多!”我心里乐得有些惊颤。就边跑边喊:“快来,发现宝藏了!”于是,我继续寻找,找到一片让他们采一片,再找到再喊他们过来。可能是土质肥沃,绿梗的,紫梗的,棵棵长得又大又嫩。也只两个来钟点,四个人每人一大抱,把车背箱塞得满满的。
拿回这么多蕨菜,我们过节了,学生们也过节了。用水抄了醮酱吃,炒肉丝吃,淹到罐头瓶里作醎菜吃。后来我问巴甫洛夫:“怎么样,好吃吧。”俄国人直性,他耸耸肩膀,把手向两边一分,连声“不,不,苦,很苦的。”原来,他根本没按我教给的方法做,他以为,和洋葱、大头菜、黄瓜、西红柿一样,都可以生吃呢。也不用开水抄,直接拌成沙拉,当然就苦了。
俄罗斯街道很宽畅,到处是街心花坛,春天翻土种花后,我又发现了个奇迹,竟长出了许多苋菜,就是土名叫“细米谷”的,棵棵肥头大耳的,还特嫩。我便去大把大把地耨下来,和学生们一起抄了醮酱吃、做汤喝。尤其令我惊讶的是,那里的婆婆丁长得又大又嫩,在一个办公楼头的台阶旁,竟有棵长得有半米直径,宿根比大手指还粗。我明白了,他们根本没人吃这个东西,本属多年生草本植物,不知道生长多少年了,怎能不壮。
一天,我在花坛里采苋菜,几个中年俄罗斯妇人好奇,过来盯盯地看了我半天,因为我总是连根一起拔下,再掐嫩叶装到塑料袋里。她问我:“你在除草?哈拉绍!可是,为什么,那一些,你装到袋子里?”我说:“可以吃的。”“喂免子?喂猫?喂狗?”我乐了,这下子我成了兔子和猫狗了。我知道,她不是有意骂我,俄国人喜欢养猫养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玩艺儿会是人吃,当然就这样问了。我学她的样子耸耸肩,掰分一下手臂说:“不是,是我自己吃。”
她还是很认真地问了我许多,可惜,我的俄语实在不怎么样,也就中学时学的那点早忘得差不多了,到这里来现发现卖,能有几个词儿。我是越说越说不明白,我知道苋菜这东西生吃也没毒,因为小时候在农村,常采来当猪饲料,索性,就掐下一棵放到嘴里嚼几下,做了个夸张地吞咽动作,意思是说:“就是我吃。”
她看了,也掐一棵放嘴里嚼一下,立即吐了出来,把头摇得货郞鼓般,直说:“捏力价!捏力价!”意思即“绝对不可以吃!不可以吃”。我想说得用开水抄一下再吃,可我不会这些词儿,就用手比划着,大致是说了“锅”“水”“烧”等一些单词儿,也不会按俄语变格、变数、变位的,连说带比划,心想,别让她以为我们中国人拿草来生吃,特别是她自己若是再背地试验着生吃,岂不糟糕。结果还是弄得她直摇头,不过临走时,她还是回过头竖起个大姆指,大概是赞许我为花坛拔草吧。
后来我和巴甫洛夫之间,为吃菜问题发生了一场大辩论,那是在应邀参加了他们共和国作家代表大会期间。他请我和金华吃饭,我以为是组织活动呢,后来才知道是他个人心意,苏俄改制后,不仅国家拨款皆无,连作家的工资也都不开了。他自己搞了些个人经营,日子比较好过些。桌上全是鱼肉,引起了争论话题。大致是,我说他们吃菜太少,不利于健康。他则说:“你们吃的是草,我们吃的是肉,牛羊的肉是吃草变成的,什么营养也不缺。你看我,棒棒的,你,瘦瘦的,同志林,你以后,多吃些牛羊肉,就胖胖的。”我们很要好,也不怕打嘴仗,再说有金华在旁给我当翻译,说话也还盯得上去。
我们留学生归国前,我们搞了顿地道的中国式大餐的宴聚。请了那些教授和帮助过我们的俄国朋友,巴甫洛夫和他那个共和国级著名歌唱家的妻子司薇尔塔也一同到场。她们每吃到一种,都要问问,当吃到蘑菇炖小鸡时,他挑起一块蘑菇问:“这个是什么东西?”我让金华告诉他,说是晒干的蘑菇做的。他大为惊讶,俄国人只吃鲜蘑,并且只有拌沙拉一种吃法。再就是泡菜,醃得酸不拉唧的味道,而把蘑菇晒干了,以为“就是草”,不能吃的。可现在,个个吃得好起劲儿,吃一口,就发出很重的鼻音“呣,呣”,连称“服库司内!马拉捷兹!”是说“好香!真棒!”凭我素日交往,知道这不是客套的奉承。
临行前夕,巴甫洛夫邀我和金华到他别墅住了一天,第一次在他家洗了桑拿浴。还送了我一块俄国老牌子“宝别大”手表和一只钢笔,意思是要我珍惜时间,多写些文章,别忘了把书寄给他。《俄乡纪行》出版后,我让金华写了信,寄去三册,也不知是否收到。
至今想起来,很怀念那段经历。深感,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也难说是谁个优劣。都有自己的解释,有些事,即便内心里认账,嘴头子上也不肯服输,总是隐藏着某种自尊自豪感吧。
(2006年11月6日 于耕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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