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年的三月,我收到一封人民来信,是我市某县某镇一所中学的学生写来的,反映该校乱收费的问题。一张从作业簿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几行字,大半页都是学生的签名,一共有45名。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将信写给我,又是从何处知道我这个人的,猜测,可能是十年前,我在市纠风办工作时,曾到该县检查过一次教育乱收费问题,可能还有人记得我,向这些学生提供了我的名字。可是,我现在已经 不在这个部门了,就算还在,也不是我想查就能去查的。于是,我按照程序,将信交到市纪委信访室,又以私人名义请他们:一、尽快调查此事。二、最好由市里调查。三、如果交到县里去查,要报结果,防止他们敷衍了事。四、不要泄露举报人的名字,防止学校对学生打击报复。信转到该县去了。后来,调查结果报了上来,说是“举报不实”。
听到这个结果,我很难过。我不相信那些学生会无中生有,他们都还是孩子,就算一个、两个孩子说谎,难道会有四十五个孩子一齐说谎,而且还留下签名。在我刚收到信的那天,他们中的一个学生给我打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我心中生出一丝苦笑,按照程序,信交到县里,就要十几天时间,县里接到信,如果没有我们催促,还不知道查不查,什么时候去查。当听说问题将交给县里查时,那个学生表示出了一种失望,要求由市里派人去查。我无法向他说明,这不是谁想查就能去查的,我叫他要相信县里,他们也是一级组织。后来,那个学生又多次给我打电话,说学校还在继续乱收费,要我们尽快制止。 而现在竟然是这样的结果。这给他们幼小的心灵,会是怎样的伤害呢?他们还没有走上社会,就对社会感到一种无奈。他们已对该县感到失望,满怀希望告到市里,可结果仍然是使他们失望。
由此,我想到了一九九二年,我调查的我市教育局领导动用专项教育经费建宿舍楼的事情。那是我市教育界一位时任省政协常委的老同志,在一次省政协常委会议上提出来的,当时主持会议的,是有着“曹青天”之称,时任我省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省纪委书记的曹克明同志。曹克明当即表态,一定严肃查处。在调查此事过程中,我到我市某贫困地区农村去看了那里的学校,几间低矮的破旧教室,许多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时值冬季,北风撼动窗纸,呼呼作响,教室里,孩子们一个个蜷缩着,小手和鼻子冻得通红。那些被市教育局领导用来为自己建宿舍楼的资金,就是省教委拨给这些地区改善教学条件的专项经费。
事情的调查并不复杂,事实俱在,但处理却一拖再拖,不下结论。在调查此事过程中,那个平时霸气十足、目中无人的教育局长,忽然一下变得恭顺小心起来,几有摇尾乞怜之态,几次请人向我打招呼。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又恢复了常态,见我如未见一样。我知道,他已明白,我这样的小人物,其实并不能掌握他的命运。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当时我们市委的一位主要领导,她劈头就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查我的问题!”我很惶恐,一脸茫然。她又问:“你是不是在调查市教育局建房的问题?”我说:“是的。可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她说:“那个事情我去年就调查过了,没问题,听说你又查出问题来了?”这时,我才明白,这事迟迟不作结论的原因。后来,市里主要领导亲自去南京向曹克明汇报,作为调查人,却未带我去。我不知他们向曹克明汇报了些什么。汇报后,市里对此事作出了处理意见:一、市教育局以党委名义作出书面检查。二、补交所欠房租。那时还未房改,该局领导自住上新楼一年多以来,除一位副书记外,其余还未有人交房租。三、对超标准建筑部分补交材料费。所谓超标准建筑,是指房内有一个很大的壁橱,补交建壁橱所用的材料费用。这样处理,这个动用教育专项经费问题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
处理结束后,要向举报人反馈结果,领导同志一个都不出面,后由一位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带着我和另一个调查人来到那位反映问题的省政协委员家。那位老同志见到我们很高兴,说:“我早就说过,纪委还是可信赖的,纪委出面,这个问题一定能得到公正处理。”可是,当听到我们的处理结果后,他勃然变色,“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说:“如果你们在这里玩玩,我欢迎,如果继续谈这个问题,我请你们立即就走。”搞得我们很尴尬。曹克明同志,是一位难得的好官,我对他非常尊敬。他身兼多职,还亲自抓信访工作,每封人民来信都亲自看,每晚都批阅来信至深夜。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依靠“清官”为民作主的年代了,许多事情曹克明同志也是无能为力。那位老同志,以后再也没有去举报这件事,不久,他就辞世了。
近十多年来,各级党政机关,哪年不开展机关作风整顿,主题虽然年年不同,内容却都一样:做勤政廉政表率,创人民满意服务型机关。可是,收效如何?其力度之大,莫过于二00五年开展的“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不也是照样认认真真、扎扎实实、轰轰烈烈地走了个过场。当然,也有群众欢迎“保先”活动,因为“保先”活动要达到的目的是:党员干部受教育,人民群众得实惠。所谓“人民群众得实惠”,是指“保先”活动中有一个规定项目:捐款。但捐款能从根本上解决机关不作为问题吗?
一九九七年,我市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机关作风整顿 ”活动,历时半年,从三伏盛夏到三九严冬,每晚集中学习到十点多钟,我被抽到作风整顿办公室。就在活动进入验收阶段的时候,一天,市中国银行一位同志来向我反映一个问题:在他们办公大楼对面,有一家音像店,从早到晚放音乐,吵得他们无法办公。按照分工,金融系统的机关作风整顿由市政府办公室牵头,我说叫他向政府办反映。中行同志说:“你就不要再推了。这个问题我们已反映半年了,各个部门推来推去,现在活动就要结束,以后就更没人管了。”我就问他找过哪些部门,他说:先找政府办,政府办叫找文化局,文化局说他们只管盗版、发证,不管声音问题,叫找城管局,城管局问放音乐的音箱放在店内还是店外,放在店内就不是他们的管理范围,归环保管,环保局又叫找环境监测站,环境监测站说他们只有检测权,执法权归公安局,找了公安局,公安局一下又推给环保局,后来又找广电局,因为音像店的房子是市广电局出租的,广电局说他们已交了租金,我们就无权管他们,以后又找了工商、税务,都无人过问。听后,我算了一下,共八个部门、一个单位。于是,我打电话到市环保局。市环保局领导听说是机关作风整顿办公室询问此事,不敢怠慢,局长亲自拿着文件来找我,说他们只有检测权,执法权归公安局。我又打电话给市公安局治安科,市公安局治安科接电话,一推干干净净,叫找环保局。我说了该如何如何,并有文件为据,公安局也不争辨,其实,他对他们的职责了如指掌,但他又推给了城区公安分局。这帮家伙,平日就是这样推来推去的,我按捺住气,又给城区公安分局治安股打了电话,城区公安分局又叫找所属派出所。于是,我不再和他们扯皮,拨通了市公安局负责机关作风整顿活动的党委副书记,说:“你们上报的材料,说整顿工作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成效,机关作风有怎样怎样的改变,提出验收申请,可在这个时候,却出现这样的问题,真是不可思议。”那位副书记到底是“讲政治”,当即保证就办。十几分钟后,他打来电话,说问题已经解决。我叫中行那位同志打电话回去问问,果然,对面的音响停了。我感慨万分,半年解决不了的问题十几分钟解决,非不能也,诚不为也!
市委、市政府大楼,高高地矗立在市区中央,楼前广场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大门两旁,站立着武警战士,大门正中的门楼上,镶着庄严的共和国国徽。多少年来,在这个大院里工作的人员,出出进进,不知已更换过多少代。当年与我一起进机关的,都已从青年进入了中年;其中大部分人,也已由一名诚惶诚恐的办事员,成为领导干部。他们进出有专车,后面跟着秘书,独自享用着豪华的办公室,每天在文件上作批示,在各种会议上作报告,到工厂、农村视察、调研、作指示,说要怎样怎样将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可是,他们坐着车进出大门时,可曾注意到门旁站立的那些上访群众,可曾注意到那些上访群众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无奈和期盼。那些群众站在门前,说明他们对我们还怀有信任感,他们眼中的期盼,说明他们的希望还没有破灭。而我们这些被他们养活的人,又该如何对待他们呢?那些学生给我写信,是他们信任我,满怀希望让我帮他们讨回公道,可是,我没能帮他们将事情办好。每念至此,心中就非常难受。那些孩子,他们能原谅我吗? 那些给我写信的孩子,不知他们现在境况怎样。多年来,他们那求助、失望的眼神,时常在我眼前浮现。那次事情,会不会给他们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会不会让他们对刚开始的人生感到迷茫,会不会使他们对党和政府失去信任。最近重读了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心灵再次受到震憾。雨果是不朽的,因为他的著作中,闪耀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的光辉。让我们少谈一些虚无飘缈的主义、高扬起人道主义的旗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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