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晚上,天已大黑,我赶着牛爬犁拉着那一对车轱辘进了村子,当我把老黄从爬犁上卸下来拴在牛棚里,回头看看,小山沟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呈现出一派祥和和喜悦,我的心里如释重负,正像张队长说的,人、车、牛都没啥事儿,大喜大喜!虽然,贪了个大黑也是值的。
“咣咣咣……”一路往家走,小山沟里到处传来菜板上剁馅儿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夜饭。我在心里盘算着,这工劲儿,妈妈一定也在剁馅儿准备包饺子呢。一想到吃饺子,我就高兴的了不得。是啊,包顿饺子就过年,是我们北方人的一贯风俗,不管穷富,吃饺子当是第一追求。而当我拐过小山头快要到家的工劲儿,就见前面岔路口儿有两个人影儿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迎面走来,不用问,那一定是爸爸和妈妈。是哦,这就过年了,天都大黑,儿子还没回来,老两口不放心就不顾一切地一路相携迎了出来。
读懂了爸爸和妈妈,于是,我紧走了几步迎上前去,一下子将妈妈抱住,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那种地不老天不荒的感觉比吃饺子还要惬意的多。
初一早上,我照样赶上牛爬犁拉着车轱辘,张队长牵着小黑和白头芯儿又吆喝上几个人,来到陈家大嵡下面的小道儿上。张队长把车轱辘放在道中间,喊过来几个人抬着车棚往车轱辘中间一放,再用一根粗绳子把车轱辘和车棚紧紧地摽在一起。
“瞅啥呀,还不赶紧套车?”张队长把车轱辘摽好之后,一边牵着老黄往车辕子里套一边冲着我说。
“叔啊,啊不,队长,这车我不能再赶了。”我说。
“咋了,谁说你啥了吗?”张队长说。
“那倒没有。”我说。
“既然谁也没说你啥,你就好好干嘛,年轻人咋就一遇上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呢,能不能勇敢点儿啊?”张队长说。
“你想啊,大人们谁都不愿意鼓捣它,我一个小孩子家,笨笨卡卡地,再赶着三个不懂人语的牛,我出点啥事儿倒没啥,那是我自作自受,谁让我愿意鼓捣它呢?可那车那牛,尤其是那牛,哪一个出点儿毛病,我就是长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看看您还是找别人赶吧。”我一边牵过来白头芯儿递给张队长一边说着。
“找别人赶也行,实在没人赶,就把它挑了。可你一个小孩子家,还没有镐把高呢,能刨动大粪吗?”
“刨不动大粪,我还可以用锹装车吧?”
老黄站在车辕子里,嘴里不住地倒着嚼儿,用十分温和的目光瞅着我,那意思是在说,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你就不要再内疚了,那是我自作自受,如果有谁为这事儿再纠缠不休,我可以给你作证。
“别别别,咱们还是两将就,在邱老板子腿没好之前,这车就由你负责管理它,包括我在内,谁平白无故动用它也不行。至于工分嘛,就不能总是八分喽,老邱头每天是十分工,也给你十分,回头我就去跟柳二说一声。”
“哦,应该,应该。按说,这半个冬天,秋声干得蛮不错的嘛,虽然年纪小,可活儿一点儿也不少干,甚至比老邱头干得还地道呢。”孟大叔在一旁说。
“比老邱头可地道多了,每天上工,人家秋声早早就来,咱们这边还没动镐,他那边就把车套好了。往地里送粪,马车干五趟他也干五趟,哪天晚上都是最后一个收车。老邱头行么,马车干五趟,他顶多整四趟,还把他屈得够呛。”海子大哥说。
“再说了,在这大山沟子里,想当车老板,不翻几次车,能练出啥好手把来?叫我说啊,小伙子,你就干,再过二年,生产队发展了,再拴上几挂大马车,你摇身一变,就是正儿八经的马车老板了。”岳大叔说。
小孩子就这样,经不住三句好话,在张队长的一顿扇呼和大伙儿的夸奖声中,我又接过张队长递给我的鞭子。
事后,大伙儿后怕之余还一再庆幸着人、车、牛啥事儿都没有,算是有惊无险。再后来,人们几乎把这事儿都忘了,一连十几天,谁也没再提起它,事儿嘛,原本就算过去了。
突然,正月十六那天晚上开会,文革副组长陈金柱竟然又提起了这件事。
一曲《东方红》唱罢,“三敬、三祝、六做到”做完,大伙儿刚刚坐下,等候会议主持人讲话。
突然,文革副组长陈金柱嗷唠一嗓子:“张秋声,你给我站起来!”
我原本是坐在炕里墙旮旯处,听陈金柱喊我的名字,不知是为啥事儿,愣了一下之后随口答了一声“到!”立马站了起来。
“你给我下地站着!”陈金柱声嘶力竭地喊着。
人们不知道又出了啥事儿,一个个屏住呼吸,探头探脑地四下里撒目我在哪里,看着我三步两步跳下了地站在了爸爸挨斗时经常站的地方,一个个又把耳朵竖了起来,静听陈金柱的下文。
“你给我好好地立正站着!”李和平走过来,用他的右脚使劲踢了踢我的左脚厉声说。
“你们是不是先说说我都犯了哪些错误或者说是罪行,然后再归拢我好吗?”我把李和平原本就踢得并拢的两只脚又岔开大声地说。
“哦,不服是不是?告诉你,你爸爸在我们无产阶级专政之下都得老老实实地服从改造,你一个小毛孩子,能张狂到哪儿去?快,把腿并上,直溜地站着!”贫宣队员萧淑红也过来揪着我的袄领子用脚使劲地踢着我的脚。
“别把我和我爸联系在一起好吗,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不是一回事儿,他被管制,难道我也被管制?小毛孩子咋啦,你比谁大多少?”我冲着萧淑红大声说。
听着我在和萧淑红争犟,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很想听听萧淑红怎么说。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爸爸是黑五类,被管制,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萧淑红说。
“放屁!你才是混蛋……”
“呀哈,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问你,腊月二十九早上翻车是咋回事儿?”萧淑红指着我的鼻子问。
听萧淑红一说,社员们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事儿不是都过去了么,这咋又翻动出来了?”有人小声嘀咕着。
“是啊,既然人、车、牛都没啥事儿就算了嘛。”又有人说。
“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儿……”
“再说,秋声那孩子才多大呀,他爸有问题拿孩子说事儿?”
“啥,翻车?”我一下子蒙住了,好半天才转过劲儿来,于是说:“翻车,不是都说过了吗?”
“说过了,你跟谁说过了?你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把那天的事故经过再说一遍。”陈金柱说。
“那天早上……”我把那天的事故经过又从头到位地说了一遍。
“我问你,那牛不听话,要你赶车的干啥?再说那牛,它是精神病啊还是睡毛愣了,好好的道儿它不走,偏要往沟底下窜?我觉得你是故意地把牛往沟底下赶,蓄意破坏。”李和平抢过来说。
“什么,我故意把牛往沟底下赶,蓄意破坏?人说话是不是要凭良心,生产队不该我的不欠我的,况且我还欠着生产队的,那牛也没招我惹我,我干嘛好好的活儿不干,拿着集体的财产当儿戏?至少我每天还要挣八分工吧?”我争辩着。
“哼,说得好听,大过年的,你把车往沟底下赶,明明就是对过春节不放假心里不满,故意使坏。”陈金柱说。
“过一个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是响应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和国务院的号召,是县、公社和大队各级革委会亲自布置的,咋地,你说变就能给变了?”貧宣队员萧淑红说。
“不光这些,是不是你爸爸整天挨批斗,你心里不满,你爸爸不敢做的你来做。”陈金柱站起来大声说。
“是啊,大伙儿如果没有忘记,刚一上秋那会儿有一次批斗他爸爸,他一料叉子把盛半拉子给打了个狗抢屎。”李和平大声嚷嚷着。
“那是半拉子他自找的。我不是也被你们拉着满公社游斗了三天吗,咋地,还嫌不够?”我说。
“明摆着的嘛,他这就是在搞阶级报复。”陈金柱说。
“你们这是无限上纲!鸡叫两遍就上工,那牛连饮都没饮,看着沟底下有水,能不疯了似地往下窜?”我气得浑身发抖。
“哦,照你这么说,翻车还是我的责任了,你他妈的二半夜就套车我也得起来给你饮牛,你算老几?你知道那牛渴了,干嘛你不饮饮它?”饲养员陈三嗷唠一声炸了,从外屋一个高儿窜到里屋也指着我的鼻子问。
“我倒是想来着,寻思着把这趟粪送到地里回来再去饮它们,可谁知,牛渴奔井,三步两步就窜了下去。再说,我算老几倒不要紧,可牛是集体的呀,你身为饲养员,知道明天早上要起早,干嘛不老早把牛喂好饮好,还来质问我?”
张队长去公社开三级干部会议,回来的晚了一些儿,我这儿一句话没说完,张队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张队长抢前一步站在会场中间冲着陈金柱厉声问。
陈金柱站在张队长对面大声说:“不是都看着了吗?我们在开批斗会。这小子,大过年的故意把车往沟底下赶,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集体经济,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
“够了!”陈金柱一个“革命”俩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张队长给搥了回去。
“有那么严重吗?”张队长又接着说:“翻车打误,原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了的事儿,凡是车老板子,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翻过车?况且,秋声又是一个小孩子,人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不差事儿了,还他妈没事儿找事儿,开批斗会,我看要挨批斗的应该是你们。”
“张队长,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干嘛为一个阶级异己分子喊冤叫屈啊?”貧宣队员萧淑红说。
“什么叫阶级异己分子我不懂,可大概意思我明白,你是说他和他爸爸都一样,都是我们的敌人是不是?”张队长气愤地说。
“他爸爸被管制,他把车往沟底下赶,他爸爸不敢做,指使他来做,事儿不是在这儿明摆着的吗?”陈金柱说。
“真难为你们咋想出来的?一台破牛车,自打老邱头腿被摔坏,让谁赶谁都不赶,今儿你捅咕一天,明儿他再捅咕一天,到后来干脆就没人捅咕了,也包括你陈金柱吧,赶了不多不少一个上午就给扔那儿了。半个冬天,就在那儿闲着,还是我商量秋声,说是替老邱头打几天替班,好说歹说人家秋声总算是干了,哦,他爸爸挨斗被管制,跟咱们有仇,就偷偷地告诉他儿子把车整翻它?哪儿跟哪儿啊?刚才我说了,赶车翻车是很正常的。海子,金龙,你俩说说,这些年,你们赶车,那车你们少翻了吗?”
“是啊,在这大山沟子里,车没好车道没好道,能不翻车吗。”马金龙小声说。
“回头再说说三舅你。”张队长回过头去冲着坐在炕沿儿边上的陈三说:“不是我说你,比猴子都懒,懒得就连一泼尿都不愿意往外送,你看看那饲养棚门口被你尿的,都起了娄子。一个冬天,那牛,你饮过几次?不是我经常督促你,那活儿你干吗?看看那些牛,一个个渴得耳朵尖儿都干巴没了,眼瞅着就成了秃耳道了,老实儿眯着得了,你还炸了?那牛渴得要命,看着沟底下有水,能不挣命地往下窜吗?慢说是小秋声,就是大人,你还能挣过牛?说这责任是你的还屈了你了?”
陈三被张队长狠狠地焖了一顿瘪了茄子,瞅了瞅儿子陈金柱,看着金柱不说话低着个头把脑袋都要插到胩巴裆里去了,站起来悻悻地出了屋子。
社员们谁也不说话,都在心里为张队长叫好。
“海子、金龙,我说得对与不对,不是针对你俩,你俩别往别处想。”张队长说完,回头冲着陈金柱说:“金柱你说,海子和金龙他俩翻车都是正常的,小秋声他一个小孩子家,把车整翻了就是破坏,就是他爸爸告诉他的?咋地,他俩是贫下中农,根正心就红,小秋声是黑五类,生来就胎里坏,啥逻辑?”
“张队长,你这个政治队长在大是大非面前竟然帮着阶级敌人说话,你的立场和阶级斗争觉悟都哪儿去了?”萧淑红说。
“阶级斗争觉悟,分在哪儿用,用在小秋声这儿就是不妥,他爸是咱们的阶级敌人没得说。萧干部,你敢说小秋声是阶级敌人?最起码他应该是咱们的团结对象吧?再说了,我这个政治队长本来是不想干的嘛,还不是你们拿鸭子上架,非让我干不行?既然让我干这个队长,凡是我安排完的事儿,谁也不要乱掺和。”张队长说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秋声,你就给我好好地干,大伙儿也都听着,原本我想,等老邱头的腿好了,还让老邱头赶着这挂车,这回我他妈改主意了……”
原本安排好好的批斗会,让张队长一顿吵吵,愣是给搅和了。感谢之余,还是要一心一意的把车赶好,不给张队长添乱,才算对得起张队长。也是那天晚上张队长一句话,我便正儿八经地成了牛车老板,从此,和老黄朝夕相处。
春天,杏树刚开花儿,犁杖就下地了。张队长跟我说:“怎么样,小爷们,扶犁能行吗?”
“没啥不行的,别人能干的我就能干,只要不是背背扛扛,我就敢跟他比量比量。”我很自信地回答。
“好样的,年轻人,越是不会就越是要捅咕捅咕,庄稼院的活儿都得精通才行。明天咱就开始收拾犁杖和绳儿套儿,哪儿不会问问海子哥,等都收拾利利整整儿地,咱就开犁。”
别的犁杖都是两匹马或两头牛,数遍圈里所有的牛,没有一头与老黄相匹配能在一起拉犁的,于是,张队长就说:“还像往年一样,就让老黄自个儿拉一副犁杖。”
一去破茬,它就知道得走在垄台儿上,回来掏墒,它又能自觉地走在垄沟里。犁前的土深一点儿浅一点儿全不在乎,别的犁杖上两头牛或两匹马拉起来都很费劲,可老黄照样拉起来慢打逍遥地一步步走着,显得非常从容。
当我把犁把儿往起一拎,它会自觉自动地蓦回头站在它要走的那条垄前等候我发号司令。一条垄还差几步就要到头,它会主动地站下来,等着我把犁垫儿再往深里放一下,它再用力把犁杖拉到头。用农村趟地的术语说,这叫拿地头儿,用意是把垄头儿端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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