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爷,姓郭名青山,有着响当当的大名呢。可是,村里的人们偏偏就不叫他的大名,不论大人孩子,人前背后都叫他小佛爷且一叫就是几十年,直到他躺进棺材里,人们也没叫他一声大名。
小佛爷并非信佛,跟佛也没有任何缘来缘去的瓜葛。是源于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等病好之后,没几天的工夫,满头的黑发和一口洁白的牙齿竟然掉得精光,甚至就连眉毛还有刚刚长出的胡须也都掉得一根不剩。村子里的人嘛,你看他们没啥文化,可是,起外号还着实很有文化的呢。看着他着一头秃顶,嘴巴瘪瘪着,整天背着个剃头用的破布口袋在村子里晃悠,就跟庙里出来化缘的小和尚不两样。因为这,人们就给他起了“小佛爷”这么个外号。
小佛爷长相丑陋,不仅仅村子里的孩子害怕他,就连姑娘媳妇们也都膈应的了不得,离他远远的,直到四十几岁上还没讨上老婆,光棍一个人住在岭后村,和三姨家住着东西院。也不知道他小时候跟哪个师傅学会了一门剃头的手艺,所以,尽管他的剃头手艺并不咋地,可这近三十几年里他竟一直肩不担担手不提篮,专以剃头为生。
我猫在老核桃树上,透过树叶缝隙,眼瞅着小佛爷着一顶三棱巴固的秃脑袋,嘴巴瘪瘪着,眯缝着眼,太阳底下,晃动的秃头上还熠熠发光,怎么看怎么像成了精的葫芦头儿。只见他穿着一件春夏秋冬四季不换的深蓝色破旧长衫,身背一个油渍麻哈的破兜子,一边捕拉着唤头一边大摇大摆地进了我家的院子。
“快来,二叔,可有些日子没过来了?”爸爸迎出了门,招呼着小佛爷进屋。
“这不是都挂锄了嘛,大伙儿都闲着没事儿,我这儿就急着过来想给大伙儿剃剃头。”小佛爷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
不用吆唤,听着唤头声儿,就知道一准儿是小佛爷。没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便站满了人,不是吗,岳聋子爷儿三个,赵瘸子哥儿俩,王瞎打领着他外甥,笸箩匠姜文焕,锔缸的老谷头,当然,还有跟我般儿般的小伙伴跟着爸爸或妈妈也来了。人们一个个长毛搭撒地在院子里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木头堆上,实在没啥坐的,干脆就席地而坐,大人们一边抽着烟一边有说有笑地唠着家常,孩子们倚在爸妈的怀里瞅着人们唠嗑发愣,都在排着号儿等候小佛爷给剃头。
爸爸找来一个木头墩儿放在院子当央,妈妈烧了一锅热水,用洗脸盆舀了一盆端到院子里就放在靠障子边的木头堆上,小佛爷从他的破兜子里拿出一把二寸长的木把小刀,拽过事先挂在障子上的一张皮条子把小刀在皮条子上来回宕了几下说:“谁先来?”
“噢,我先来,我先来。”王瞎打说着一屁股就坐在木头墩儿上了。
“先洗洗头嘛。”小佛爷说。
“噢,噢,是啊,得先洗洗头,嘿嘿嘿……”王瞎打傻笑着跑到木头堆上两手拄进水盆子里。
“秋声,秋声啊,快回来,这孩子,跑哪儿去了?”爸爸站在院子里喊着我的名字。
“秋声,快回来,让你郭爷爷给你剃剃头。”妈妈喊着。
“来,好儿子,看爸爸昨天进城买回来的火烧子,快回来吃啊?”老远瞅着,爸爸手里还真拿了张火烧子站在那儿喊着,弟弟围着爸爸身前身后瞅着那火烧子直吧嗒嘴。
“不回来呀,不回来可没人给你留着,待会儿都让姐姐和弟弟吃没了……”妈妈在一旁溜着缝儿说。
嗯?火烧子?哇,太好了。山沟子里的孩子,一年四季净吃苞米面窝窝头大饼子,爸爸还愣管它叫“黄金塔”,都吃得够够的了,真若是吃上一口火烧子,不知该有多香呢?馋得我直吧嗒嘴,我试着往下下了一个树卡巴,然而,瞅着小佛爷那头就跟软皮蛋似的秃脑瓜蛋儿、那张瘪瘪嘴,还有他手里那把剃头刀子,怪瘆人的,我还是停了下来。
隔着树叶的缝隙,我又仔细地瞅了瞅爸爸手中的火烧子,嘴巴不由自主地吧嗒了几下,使劲儿咽了咽口水,心里寻思着,爸爸,可千万千万别都给弟弟吃了了,多少总得给我留点啊,哪怕就一口。
其实,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那火烧子原本就是给弟弟买的,今儿若是不下去剃这个头,别说是一口,连一丁点儿也不会给我留的。可是,我一想起小佛爷……,两腿就直哆嗦,脖子后就直冒凉风。吓得我急忙扳着树枝又往上上了一个树卡巴。
哼,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那一回若不是妈妈拿着两块糖球哄着我,何苦又让小佛爷给我一顿神刮,整得我后脑勺贼拉拉地疼,两三天才缓过劲儿来。不下去,就是不下去!
还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八,一大清早还没起炕,爸爸就跟妈妈商量说:“待会儿我上岭后他三姨家找老郑二舅给写对子,顺便领秋声过去让小佛爷给剃剃头。”
“能行吗?小佛爷手把不咋地,给人剃头,那刀子一刮起来老疼了,大人有时候都挺不住呢。”妈妈说。
“那是他的刀子磨得不快。”爸爸说。
“哎,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屯子里就那么一个剃头的。”
“呵呵,这就叫货到地头死,你不剃,那就得连毛生。”
“可大人行啊,好歹能挺住,这孩子就不行了,弄不好他还不叫唤?再说,整大发劲了,以后孩子还不得护头啊。”妈妈说。
“不能吧?”爸爸说。
“怎么不能?要么,你今儿就领他去趟夹信子街找个剃头棚让剃头匠儿好好给孩子剃剃,孩子长这么大还一次没进过剃头棚呢,总是我搁剪子给他铰,铰得胡铰乱啃的,这不是过年了嘛,咱就豁上它一毛钱……”
“一毛钱就不是钱了?看看我还是领他上岭后他三姨那儿让小佛爷给剃剃算了,离着又近……”
“听说城里人这工劲儿剃头都不用刀子了,都用洋推子推,是么?”妈妈问。
“光听人们说,可谁也没看见……”
小孩子家根本不懂得啥叫剃头,只记得平时头发长了,妈妈就用裁衣服的剪子给我铰,虽然脑袋被铰得黑一道儿白一道儿的,可它并不疼,倒是很凉快的哦。听爸妈合计着说要给我剃头,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妈妈说疼,还能疼哪儿去?于是,我乐颠颠地趴在爸爸的后背上,跟爸爸去了三姨家。
三姨家三间房子很大很宽敞,东西屋都挤满了人。东屋南炕上放了一张桌子,一个麻子脸的老爷爷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忙着在一张红纸上写着字,西屋里人最多,似乎还听着有小孩子的哭叫声,循着声音我跑过去,打开了门,顺着大人们的腿缝儿我就挤了进去。
原来,一个秃着脑袋瘪瘪着嘴的人正拿着一把二寸多长的木把儿小刀在给一个小男孩剃着头。小孩子两腿蹬打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挣命哭叫,被一男一女按着,秃头人便拿着小刀在孩子的头上刮来刮去,直整得那孩子杀猪般地嚎叫,就听“唰—唰—唰—”几声下来,再看看那小孩的后脑勺,竟被他的刀子刮得溜光,几乎就跟他的秃头差不多,在前脑门上还留了一个木梳背儿。
听着那小孩瘆人的哭声,我就知道他一定很疼的,大概这就是爸爸说的剃头?哦,看样子还真得很疼呢?那个秃头人大概就是爸爸说的小佛爷吧?
“去!小孩子家,挡害巴拉地,往后点儿!”小佛爷见我挤在跟前儿挡他的害,手掐着刀子冲我嗷唠就是一声。
我猛一抬头,这才想起来要仔细地看一看小佛爷。只见他光着肉呼呼的秃脑袋,秃眉毛下面的三角眼立睖着,瘪瘪的嘴巴上下嘎巴了两下便把嘴唇儿揪揪在一起不住地蠕动着,就跟姥姥瞎话里的大小二鬼不两样,不要说他手里还拿着把刀,仅就他那破模样就足够瘆人的了,妈呀!可吓死我了,我直想哭。今儿这头我是说啥也不能剃,还是回家让妈妈用剪子给我铰吧。
“着什么急,待会儿就轮到你了!”还没等我缓过神儿来想想是哭还是不哭,小佛爷又大声嚎气地喊了一嗓子。
“哇——”一听他说待会儿就轮到我了,直吓得我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开了门一边哭一边跑到东屋,拽住爸爸的手说啥也要回家。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爸爸把我从雪地里抓回来,按在炕上拿着小佛爷那条破毛巾在洗脸盆里蘸了蘸热水,把我的头擦得湿湿的,然后又把我放在他的两腿之间夹着,两只手把住我的头说:“来,二叔,先给我们剃!”
“哇—”小佛爷拿了一块油渍嘛哈的破布围在我的脖子上,一只手刚刚按住我的头,刀子还没上来,我似乎就疼得要命,便挣扎着哭了起来:“爸呀,我不剃头,咱们还是回家吧,回家让妈妈用剪子给我铰吧,好爸爸,带我回家,哇—”
“好孩子,不哭,让二爷轻轻地给你剃,根本就不疼嘛,来,轻轻地给我们剃哦?”爸爸耐心地哄着我。
“啊!——”小佛爷一刀子下来,我就觉得头上咝咝直冒凉风,刀子过处又拽得头发贼拉拉地疼,直疼得我干搓搓脚也动不了,于是,就只能没命地嚎叫。
开始,爸爸还很有耐心,一个劲地哄着我:“好孩子,咱不哭,剃头是好事儿,过年了嘛。”“等明儿个爸爸领你去供销社买糖球儿,还买炮,买画儿,还有磕头了儿……”可任凭爸爸好话说了一大堆,我就是不买他的账,反倒哭声越来越高。
爸爸看我哭起来没完,冲着小佛爷说:“二叔,你等会儿。”说完,把我按在他的腿上,裤子往下一褪,“啪—啪—啪—”就是一顿大巴掌,直打得我立马就憋了回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其实,爸爸那大巴掌远比小佛爷剃头要疼得多呢。
可是,当小佛爷的刀子再一次光顾我的头顶,我还是照样咧着大嘴哭起来没完。就这样,小佛爷刮一刀我就咧咧一声,他一边刮我就一边咧咧,直哭得我大鼻涕淌了多老长,等小佛爷刮完了,我还在那儿呅呅地哭着呢。
其实,小佛爷给我剃头,并没用多长时间,充其量也就十来分钟,可这十来分钟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地漫长,漫长得就好像过了一个冬天。
小佛爷第二次给我剃头的时候,是今年春天的事儿。那天早上,刚吃完早饭,小佛爷就来了。一看见小佛爷在门外喊着叫门,就知道不好,我的脑袋又要挨刮,一想到那股疼劲儿,我的心里就发毛,乘着爸爸出去开门的工劲儿,吓得我顺后窗户一个高儿窜了出去,一溜气儿跑到后场院的旧谷草垛里猫了起来。都是妈妈不好,拿了两块糖球来引诱我,小孩子家见到好吃的就迈不动步,两块糖球刚拿到手就被妈妈一把给抓住,我连哭带嚎地被妈妈拽回了家,又被小佛爷一顿神刮,直刮得我拘挛暴跳,怎奈爸妈一个按着身子一个按着脑袋,我怎么也动弹不了。我唯一能做到的反抗,无非又是一顿杀猪般的嚎叫。
第三次……
我倚在树卡巴上想了很多,很多,越想我就越加恨起了这个小佛爷,哼,敢情你的脑袋一根毛都没有了,要么,哪天我给你刮一刮?疼死你!
对了,还有一次,倒不是因为剃头,那是三姨过生日,爸妈和姐姐弟弟都去了,就因为惧怕小佛爷,我愣是没给他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姐姐跑回来喊我:“秋声,三姨家包饺子,让你去吃饺子呢。”
“你们吃吧,我不去。”我说。
“你不去,三姨会生气的。”姐姐说。
“不去,就是不去,生气也不去!”
姐姐一连跑回来好几趟,扯着捞着非让我去不可,直气得我没法儿,操起扫地的笤帚就撇了过去,吓得姐姐一溜气儿跑回三姨家。
“哼,你以为不愿意吃饺子吗?还不都是因为小佛爷?”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秋声,秋声……”听着是爸爸的喊声。
“秋声,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孩子,别吓唬妈妈,好么?”又是妈妈的喊声。
“满哪儿都找遍了,这孩子能跑哪儿去了呢?”爸爸说。
“是啊,井里,河里,村子里所有的泡子我都找遍了,也问过好多人,都说没看见。”妈妈说。
“能跑岭后他三姨家去?”爸爸说。
“才不能呢,前些日子他三姨过生日,家里包饺子……,他都没去。”妈妈说。
“这荒山陌岭的,能是被狼——”
爸爸的话没说完,妈妈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喊着我的名字说:“秋声啊,我的好儿子,你在哪儿,快回家吧,妈妈找不到你,妈妈也不活了。”
朦胧中,听到了妈妈的哭声,睁眼一看,天已经大黑,嗯?我咋还睡在了树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瞅瞅这漆黑的世界,方才想起晌午那工劲儿剃头的事儿,再瞅瞅院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小佛爷,还有那些来剃头的人不知啥工劲儿都走了。
“妈妈,我在这儿。”我一出溜从树上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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