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刘痒痒
刘痒痒,本名叫刘开元,原为常德汉剧团演员,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与他的妻子李兰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劳动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夸李兰花长得乖一样,桃花源人也一致认为刘痒痒长得客气。
桃花源人夸男人不说长得英俊,长得帅,而说长得客气。他们说: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梁,他那脸模子,真是百看不厌。电影里的洪长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开万人大会,我仔细比较过了,就数他长得最客气。”
“哪怕他打赤脚,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个新郎公。”
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大队丁支书的女儿,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乖妹子,三十多岁了,一直还没遇到意中人。她曾经放言:“整个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
可是,自从她见过刘痒痒以后,她三天两头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问:“那个右派分子生病了吗?他要不要我给他扎针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闹离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长得这么客气的常德汉剧团演员,怎么会跑到桃花源里来耕田?
刘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释说:“因为我被划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戏了。”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右派?”
刘痒痒说:“右派就是喜欢发牢骚、提意见的人。”
桃花源人问:“你发了什么牢骚?”
刘痒痒说:“我发牢骚说:国家发布票,应该对我们这些高个子特别照顾。一人一丈二尺布票,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结果,有人揭发我,说我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说:“谁叫你狗日的长这么高?——你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给我们汉剧团的团长提了意见,团长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桃花源人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就问:“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鸡巴生活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刘痒痒就点了点头。
桃花源人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耕田了?”
刘痒痒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耕田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
刘痒痒说:“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思想?”
刘痒痒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们一样出工,一样作田,如果你这也算改造的话,那我们桃花源人岂不是从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们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右派?”
刘痒痒就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他不能离开热闹的生活和气氛,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
他永远像一头年轻的牯牛一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笑声。他常对桃花源人说:“世上所有人生下来时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声,只有我刘痒痒是哈哈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喜欢给桃花源人讲笑话,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听众之中有谁没有笑,他就会走到这个人面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手托往腮帮,叹气说:“老伙计,说实话,看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伤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帮我把这颗疼牙打下来,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刘痒痒希望达到的效果。他来到桃花源,好像就是为了让桃花源人发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叫刘开元,总是叫他刘痒痒。当别的生产队社员向桃花源人问起刘开元时,桃花源人便说:“噢,你问的是刘痒痒吧?那家伙一年到头没有安分的时候,总是全身发痒,到处找地方挠痒痒,或是挠别人的胳肢窝,挠得别人哈哈笑。”
刘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爱,大家从不把他当右派看,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刘痒痒的地方就有笑声,就连一向古板尖刻的丁君也喜欢同刘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时候,丁君对刘痒痒说:“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头都在出工,连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赶到生产队里来出工了,大家怎么还填不饱肚子呢?你说,我们这些作田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刘痒痒说:“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挖坟坑。”
丁君觉得奇怪:“给谁挖坟坑?”
刘痒痒说:“以前有皇帝的时候,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给皇帝挖坟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给新皇帝挖坟坑,祖祖辈辈挖坟坑。”
丁君问:“那如今又给谁挖坟坑呢?”
刘痒痒说:“如今是给资本主义挖坟坑。无产阶级是资本阶级的掘墓人,活着就是为了埋葬资本主义制度。”
有刘痒痒和丁君在身边,桃花源人会听到许多鲜话。桃花源里有一个田间广播,广播里提到国际友人时,总是说到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刘痒痒把田间广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问刘痒痒:“广播里不是常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吗?怎么说来说去就一个西哈努克?”
正在这时,“西哈努克”又在广播了,这一回提到的是陈永贵副总理。
刘痒痒说:“毛主席看得起我们作田人,把一个作田人陈永贵提拔成了副总理,鼓励我们作田人攒劲作田。”
丁君说:“在中国,作田的人有好几个亿呢,总不能都提拔成副总理吧。”
有一回,一架飞机从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飞过,刘痒痒见了,就会扔下锄头,飞奔着去追赶飞机。在追过几座山之后,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无精打彩地走回来。
丁君问他:“怎么?飞机没把你带走?”
刘痒痒说:“飞行员把机舱门打开了,他朝我大喊:‘刘痒痒,你为什么不带根竹篙来呀?’”
丁君问:“带竹篙做什么?”
刘痒痒说:“飞行员让我撑着竹篙跳上飞机,脱离苦海。可惜我没带竹篙。唉,人的转运,有时候就只差一竹篙啊!”
丁君说:“你是天生的泥鳅命,一辈子只能在泥里钻,难道你还想变成蚂蟥叮上鹭鸶的脚飞上天?”
有时候,刘痒痒和丁君会在一起讨论胃的问题。
刘痒痒问丁君:“你说你以前的胃大些呢,还是现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刘痒痒:“你呢?”
刘痒痒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我以前的胃比较小,到了桃花源以后,胃变大了,怎么也填不饱。”
丁君说:“因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红锅菜’,用的是‘皇帝油’。”
刘痒痒说:“人的头发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饭了吗?”
桃花源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刘痒痒望着远处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叹:“人要是像牛一样,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话,那该多好!”
丁君在旁边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话,草就轮不到你来吃了。”
刘痒痒说:“草就在我身边,我想吃就吃,怎么轮不到我呢?”
丁君说:“你种的稻谷不在你身边吗?你养的猪不在你身边吗?你够得着吃得上吗?粮食要征收,生猪要征收,油茶要征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话,我们桃花源人就会多了一项上交任务,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公草。到那时,不仅人会饿死,连牛都要饿死!”
歇工的时候,为了逗乐社员们,刘痒痒经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个游戏。
他让社员们挖一个坑,他跳进坑里,然后叫社员们往坑里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时,他让社员采来一根桃树枝插在他的头发里。他说:“好了,树苗已经栽下了,现在你们给树苗施肥。”
社员问:“施什么肥?”
刘痒痒说:“施尿素,你们往我头顶上的树苗屙尿。”
社员们嘻嘻哈哈地往他头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后,刘痒痒说:“你们把我身边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让我的两只手臂露出来。”
社员们从坑里往外刨土,等到刘痒痒的手臂从土里现出来时,刘痒痒说:“你们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员们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时,他猛喊一声:“停!”
社员们住了手。刘痒痒说:“我现在已经由一棵桃树苗长成一棵桃树了,我身上结满了桃子。你们现在开始拼命摇我。”
社员问:“摇你干什么?”
刘痒痒说:“把我身上的桃子摇下来。”
于是,社员们摇他一阵,再弯腰假装在地上捡落下来的桃子。
刘痒痒又说:“你们用竹篙打我。”
社员问:“为什么打你?”
刘痒痒说:“树上还剩些桃子没有摇下来,你们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
社员们折了几根树枝,把它们当作竹篙,朝着刘痒痒一阵抽打。桃子打光之后,刘痒痒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再也结不了桃子了,你们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烧了吧。”
社员们把手掌当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社员们把他抬到田坎下,点燃了他身边的野草,假装把他这棵老桃树烧了。
刘痒痒经常让社员们配合他玩这样的游戏。他时而扮演桃树,时而扮演梨树,有时扮演一棵水稻,反正总是些桃花源里随处可见的植物。
为了增强笑果,他常常会设计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当他扮演水稻时,他会伸开双手左右摇晃。
社员们就用竹枝抽打他,并大声呵斥他:“为什么乱动?”
“水稻”说:“刮风了。”
社员说:“刮风了也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乖乖地结出稻谷,让我们把你收割了,晒干,交给国家。”
“水稻”说:“我在田里生了根,能动到哪里去呢?哎呀呀,刮风了也不让我动几下……”。
刚开始玩这样的游戏,社员们兴致很高,觉得有趣。后来玩多了之后,他们心情沉重起来。丁君说:“狗日的刘痒痒,你们以为他扮演的只是他这个右派分子吗?他戏弄的还不就是我们桃花源里的这些社员们?”
刘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来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为他们只是桃花源的客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常德汉剧团去演戏。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痒痒一点也没有重返常德的迹象。桃花源人便对刘痒痒说:“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以为你同那些蹲点的城里人一样,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刘痒痒说:“回不去呢,还没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五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八年过去了。
刘痒痒背也驼了,胡子也白了;李兰花也干瘪得像冬天的丝瓜了;刘痒痒的两个儿子也长得比父亲还高大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桃花源人皆叹惋:“是什么鸡巴旧思想这么难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还改造不好?”
于是,刘痒痒就给桃花源人讲了一个“改造”的故事——
有一个地主,吝啬,胆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纳妾,又担心堂客跟他闹,再加上纳妾需要花一大笔钱,所以,纳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他五十岁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后几个媒婆上门劝他再娶,他总是说:“还是算了吧,人老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娶又得花钱。”
外村有个媒婆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山那边有户穷人家,家里有个闺女,长得如花似玉,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户人家都没答应,因为那户人家嫁女有个条件,那就是要五亩水田。
听说要划走五亩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绝了媒婆,不再动这个心事了。
后来,地主和管家到山那边去收购桐油,在路边一条小溪时,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管家悄声告诉地主:“看到了吗?她就是上次那个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位要五亩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碰巧,这时候,那个姑娘也抬起头来,朝地主也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天夜里,地主竟然梦见了这个姑娘。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硬绑绑的,就是穿上裤子以后,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裤裆撑了起来,好像撑了一把伞。地主小声对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说:“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五亩水田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弟呀,你要听话,快点把伞收起来吧。”
可是小弟不听话,就是不肯收伞。夜里不收伞,白天不收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到田里去监工时,长工们都望着他的“伞”,嗤嗤地笑。
有一天夜里,地主被小弟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就从床上坐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说:“为了五亩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小弟不说话,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气,骂道:“你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听劝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对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决定对小弟采取强制措施,对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觉前,他穿上三条短裤,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门前,他用布条把小弟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让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伞来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说:“怎么样?老实了吧?看来就是要对你实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烦。由于他穿了好几条短裤,又给小弟绑上了好几块布条,每当他大小便时,需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这些层层束缚解开。遇上屎尿来得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常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这样改造一段时间之后,地主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最终放弃了改造,划出五亩水田,把山那边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结婚后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实了,再也不撑伞了。地主望着软塌塌的小弟,又心疼起他那五亩水田来了,他痛惜地对小弟说:“唉,要是我当初把你改造得长久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损失五亩水田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打伞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没想到,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冲着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么忍?你能叫春笋忍着不破土吗?你能叫啄木鸟忍着不啄木吗?你能叫向日葵忍着不向阳吗?你能叫河水忍着不往低处流吗?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牛改造得不喝水吗?你能把鱼改造得爬上树吗?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酿蜜吗?……任你改造我一万年,老子还是往上翘!任你改造一万年,老子还是要撑伞!”
刘痒痒个子大,饭量也大,刚下放到桃花源时,顿顿都吃红薯饭,而且还吃不饱,饿得他嗷嗷叫。到了办公共食堂的时候,连红薯饭也没有了,只能喝红薯汤。
刘痒痒同丁君在炼钢的土炉前烧火时,他对丁君说:“要是人的胃能缩成挖耳勺那样大,该有多好!吃颗黄豆下去,就饱得受不了。”
他见丁君只是叹气,便又问:“如果有来世,你希望变什么呢?”
丁君想了想,说:“我希望变只白鹤。你呢?”
刘痒痒说:“我希望变一棵杉树。杉树是没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只要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饮点雨水就行。太阳、西北风、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独自霸占的。做白鹤不好。白鹤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动物,就要为了胃而终生劳碌奔波。”
为了填饱肚子,刘痒痒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像丁君一样吃泥鳅、黄鳝、河蚌一样,刘痒痒还吃一些连丁君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比方说,刘痒痒吃蚂蟥。在田里出工的时候,要是有蚂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会把蚂蟥扯下来,扔进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着,血从嘴角溢出来,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说:“刘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刘痒痒说:“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别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后,刘痒痒经常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四处寻觅。丁君问他找什么,他说:“我找白鹭鸶拉的屎。”
丁君问:“找鹭鸶的屎做什么?”
刘痒痒说:“当然是为了吃呀。”
丁君说:“白鹭鸶拉的屎那么小,多难找啊,你还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鹭鸶的屎显眼多了,到处都是。”
刘痒痒说:“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么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会有多少营养呢?鹭鸶是吃鱼虾的,它们的屎营养丰富得很呢。”
丁君说:“武陵公社机关食堂有个厕所,那里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营养,因为在那里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鱼吃肉的人。”
或许是受到了丁君的启发,刘痒痒还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过,他吃的不是大粪,而是大粪里的蛆。他像一个鸭倌一样,用竹篾做成一个勺子,然后,他左手提着尿桶,右手拿着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厕去掏粪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见了他,都惊得目瞪口呆,问他:“刘痒痒,你掏蛆干什么?喂鸭子吗?你当鸭倌了吗?”
刘痒痒说:“我前世是只鸭子,今生就喜欢吃蛆。”
他仔仔细细地把每家粪缸里的蛆全部掏进他的尿桶里,然后哼着沅河戏满意而归。
望着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叹惋:“几千年了,从来只见鸭倌来掏蛆去喂鸭子,想不到一个常德城里来的戏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复洗过之后,再放到锅里去炒,炒熟之后,他把蛆装进口袋,出工的时候,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唔,唔,好吃,好吃,比黄豆香多了。”
刘痒痒吃蛆的名声传到了桃花源大队的其它生产队。到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大家就会互相打听:“谁是那个吃蛆的人?那个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里?”
桃花源人便把刘痒痒推到众人面前,说:“你们看清楚,这就是那个和鸭子抢蛆吃的右派鸭倌。”
众人围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呸!一股大粪臭!”
刘痒痒显得十分委屈,他说:“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粪。蛆的营养价值很高呢,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呢。”说着,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肚皮说:“你们看看,我这么结实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来的。”
到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桃花源人连红薯也吃不上了,人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葛根,甚至把枕头里多年前的陈旧糠壳也倒出来吃掉了。社员们屙屎时,屙到粪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树皮和糠壳,这样的大粪因为缺少营养,连蛆也懒得在里面生长。
当刘痒痒提着尿桶,拿着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时,桃花源人对他说:“刘痒痒,你别来了,现在的大粪里是不会长蛆的了。我们吃的不是人食,拉出来的也就不是大粪,是牛屎。你见过牛屎里面长蛆吗?”
刘痒痒叹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变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变成泥鳅,靠吃泥沙活下去。”
刘痒痒到底没有变成泥鳅,他只是吃泥鳅。
他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再用铁丝把竹签编成一排,制成竹梳子模样,这样,一把泥鳅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刘痒痒背着竹篓,一手提着桐油灯,一手握着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鳅,黄鳝。
夏夜,泥鳅、黄鳝会从泥里钻到水面上来乘凉。看到刘痒痒走过来,它们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手里的桐油灯发愣,刘痒痒一扎子扎下去,有时可以扎到两三条泥鳅。一个晚上下来,他的竹篓变得沉甸甸的了。当然,他扎回来的泥鳅是不能独自一个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许多时候有求于丁兵。他属于“黑五类”,只要离开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须向丁兵请假或开证明。
由于扎泥鳅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鳅很快就被扎光了,刘痒痒就去别的生产队扎泥鳅。有一天夜里,他提着桐油灯,来到湖里坪生产队的田野上。在一条田埂上,他的桐油灯忽然照到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上,他吓了一跳,高喊道:“哎哟,莫非遇到鬼了?”
一个声音说话了:“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来干什么?”
刘痒痒把桐油灯凑近那个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个子娇小,打着赤脚,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
刘痒痒说:“我到你们生产队来扎泥鳅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我到田埂上来摘豆角呢。我的长衣长裤都汗湿了,我把它们脱下来晒在了竹篙上,只穿了这一身出来。原本以为黑夜里不会遇见男人,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丑死人咧。”
刘痒痒说:“这么黑咕隆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独自一个人出来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个女人说:“我男人是个木匠,到常德搞副业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一个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摘?”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说:“摘完了。我正准备回屋呢。你是到我们这里扎泥鳅的?让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鳅。”
刘痒痒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放在田埂上。那个女人走近竹篓,把头伸过来,朝竹篓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浑圆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黑油油的,刘痒痒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大泥鳅,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刘痒痒说:“这位大哥,你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门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壶擂茶吧。”
刘痒痒无法拒绝。他跟着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女人家的禾场边,她的女儿正站在禾场上等她,看到母亲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只猫一样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像桃花源大队的那位女赤脚医生一样,在刘痒痒面前显得既激动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痒痒准备擂茶,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痒痒的脸,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想不到……在黑夜里……在田埂上……还能碰到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女儿坐在灶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儿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只有趁刘痒痒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会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后,刘痒痒把他竹篓里的泥鳅全部倒进了直冒白汽的锅里……
这就是桃花源人从刘痒痒嘴里听到的他初识“小泥鳅”的经过。
听了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觉得很不过瘾,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各种细节。
罗肤问:“第一眼看到小泥鳅,你是什么感觉?”
刘痒痒说:“感觉她就像我寻觅了多年的一条泥鳅,我当时就想哧溜一声把她吞下去。”
王娇问:“那天夜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泥鳅,是什么味道?”
刘痒痒搓着手,砸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哎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的美味。”
丁君问:“你们吃完泥鳅以后呢?”
刘痒痒说:“吃完泥鳅以后,‘小泥鳅’就指使她女儿去睡觉了,我和‘小泥鳅’就在禾场上坐着聊天。”
满婶问:“聊些什么?”
刘痒痒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她男人张木匠如何冷落她。张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个相好的。”
丁君问:“聊完之后呢?”
刘痒痒说:“聊完以后,她就呜呜地哭。”
丁君又问:“然后呢?”
刘痒痒不出声了。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说:“唉,都是苦命人。”
刘痒痒的讲述当然也传到了李兰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见李兰花举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赶刘痒痒,她一边跑,一边哭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还喂不饱你?你竟然还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吃‘小泥鳅’!是谁陪着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呀?……”
从此以后,在黄昏时分,桃花源人经常看到刘痒痒往湖里坪生产队跑。第二天早晨,从湖里坪生产队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总是红光满面。
丁红问他:“刘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鳅了?”
刘痒痒说:“是呢。”
丁红说:“怎么不见你带竹篓跟泥鳅扎子?”
刘痒痒说:“有现成的‘小泥鳅’吃,还带扎子干什么?”
更多的时候,刘痒痒是傍晚去湖里坪,半夜时分赶回桃花源。每当他经过丁君家的禾场时,丁君家的母狗总会第一个发出汪汪的叫声。刘痒痒弯腰轻声安抚丁君家的狗说:“喔,喔,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红我,你别急,下次我给你带回一条公狗,让你也舒服舒服,好吗?不要叫好吗?”
丁君家的母狗听不懂刘痒痒的安抚,她一直朝刘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床边的尿桶边,哗哗地屙起尿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狗日的刘痒痒就是骚劲足,搞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是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他那鸡巴怎么还那么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肚皮,对丁君炫耀道:“看见没有?我的肚子饱得像一面鼓,昨天夜里‘小泥鳅’请我吃黄豆、豆角、豆腐干、榨菜、腌黄瓜,还有两个鸡蛋!还有她从她娘家拿回来的腊肉!你在夏天吃过腊肉吗?香喷喷的腊肉,一口咬上去,满嘴都是油;打个喷嚏,鼻孔里喷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围着丁君转来转去,嘴里说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饱了,消化不了,实在胀得难受!我想呕吐一些腊肉到你的胃里,借你的胃帮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还经常往湖里坪生产队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秋天,稻田里都干枯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冬天到来了,冰雪覆盖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迎着风雪往湖里坪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冬天,稻田里都结冰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都跟刘痒痒混熟了,见了刘痒痒,就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格外亲热。他们说:
“我们生产队有一垄好韭菜,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割。”
“我们生产队有一丘好水田,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犁。”
“‘小泥鳅’天天盼你来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炒了给你做下酒菜。”
“‘小泥鳅’恨不得把自己当腊肉熏了给你做过年肉。”
“张木匠在家时,‘小泥鳅’里里外外要穿三条裤子。自从认识你以后,大冬天她也不穿内裤不穿棉裤了,只系一条围裙,她说这样打扮蛮方便,见到你时脱得快。”
“张木匠这狗日的在常德挣了大钱,听说他在常德也养了一条小泥鳅。你要不来找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经常来,我们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万个不答应!”
刘痒痒到湖里坪生产队扎泥鳅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在整个武陵公社传为佳话。全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修水库的时候,别的大队、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谁是那个冬天扎泥鳅的右派分子?谁是那条‘小泥鳅’?”
一拨人跟在刘痒痒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鳅,你这样的人不划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拨人跟在“小泥鳅”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明年夏天,我们也想到你们生产队去扎泥鳅,请问:你还会穿着短裤在田埂上摘豆角吗?”
“小泥鳅”的丈夫张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从常德赶了回来。他叫上四个亲戚,每人举着一把锄头,杀气腾腾地跑到桃花源里来了,逢人就问:“谁是黑五类刘痒痒?这狗日的竟敢欺负到我们贫下中农头上来了!我们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贫下中农打死阶级敌人不犯法,是正义的行为!”
刘痒痒听说来了五个举着锄头的男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对他说:“你赶紧躲到丁兵家里去吧,那里最安全。”
五个男人举着锄头四处搜寻刘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随他们东奔西走,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
丁红主动为这五个男人带路,他说:“刘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裤裆里去了。走,我带你们去刘痒痒家里,把这个右派份子揪出来!”
于是,丁红走在前面,五个男人举着锄头,跟在后面,桃花源人欢欣鼓舞地簇拥他们,一起向刘痒痒家走去。
众人蜂涌着来到了刘痒痒的禾场上,让大家意外的是,刘痒痒堂客也举着一把锄头从屋里冲到了禾场上。她咬牙切齿地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五个男人说道:“挖死他!你们今天一定要挖死那个四处偷吃‘小泥鳅’的家伙!刘痒痒不在家里,他躲在丁兵家里,我带你们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于是,壮观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现:李兰花高举锄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个湖里坪生产队的男人高举锄头,走在她后面,欢呼雀跃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丁兵家涌去。
到了丁兵家的禾场上,李兰花朝屋里高喊:“刘痒痒,你出来!你搞人家的堂客,现在仇家来报仇了!你躲是躲不过的,今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五个男人也朝屋里高喊:“狗日的右派分子,你给我们站出来!我们五把锄头一齐挖,我们就不信你的鸡巴是铁打的。”
围观的桃花源人也跟着起哄,他们高喊:“刘痒痒,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鸡巴是不是铁打的!”
众人喊了半天,刘痒痒没有出来,倒是丁兵走了出来。
一看到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湖里坪生产队的五个男人顿时软了下来,张木匠拉着丁兵的手,哭诉道:“丁连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如今在湖里坪生产队还怎么做人啊?一个黑五类都敢欺负我这个贫下中农,这是丢了无产阶级的脸啊!”
丁兵神情严肃地教训张木匠:“你闹什么闹?刘痒痒不在我家里,你在这里鬼叫鬼喊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呀,平时只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从来不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毛主席怎么说的?他说:农村的韭菜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无产阶级不去割,资产阶级就会去割。你家里那一垄韭菜长得这么葱茏,可你呢,半年都懒得割一回,如今被别人偷割了几茬,你能怪谁呢?回去吧。回去把围住韭菜的篱笆筑牢些,筑得再牢些。你的韭菜被人偷割了,关键是篱笆筑得不够牢。”
接着,丁兵又教训李兰花:“你呀,也跟着瞎起哄。你男人偷吃别人的韭菜,难道你没有责任吗?关键在于你没有给他戴上笼嘴。他要是戴上了你做的笼嘴,他的舌头够得着别人的韭菜吗?”
张木匠在丁兵这里挨了一顿训斥,很不甘心,他又跑到公社武装部娄部长那里去告状,他对娄部长哭诉:“一个黑五类,右派分子,竟然敢欺负贫下中农,这难道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这个右派分子不好好在桃花源改造,乱说乱动,谁给他开的证明?谁给他的权利?”
听了张木匠的控诉,娄部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这还了得?一个右派分子,不认认真真接受改造,竟敢半夜三更去割无产阶级的韭菜!下次开批斗大会时,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不过,在送张木匠出来的时候,他又低声对张木匠说道:“这韭菜嘛,应该及时割,你不及时割,它就老了。我听说,你堂客自从被刘痒痒及时割了韭菜之后,越来越水嫩了,所以,刘痒痒这个家伙,倒是坏心办了好事。以后呀,我劝你还是自家的韭菜自家割,及时割,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张木匠带人大闹桃花源,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等他一去常德搞副业,刘痒痒照样去湖里坪“扎泥鳅”。
有一回,张木匠到丁兵家里来开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在一条田埂上,张木匠恰好与刘痒痒狭路相逢。
看到自己身高还不及刘痒痒肩膀,张木匠明白,如果此时与刘痒痒单打独斗,肯定是要吃亏的。所以,他只能强压怒火,一脚跨进田里,避开与刘痒痒相遇。他在水田里卟通卟通地走着,嘴里高喊道:“哪里来的鸭子?吃了一肚子蛆,浑身都是大粪臭!”
“呸!”他朝田里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自从张木匠大闹桃花源以后,桃花源的女人们,开始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个“小泥鳅”产生了无限遐想,她们议论道:“小泥鳅到底长什么样呢?像天仙吗?”
连李兰花也曾公开对桃花源人无可奈何地感叹:“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泥鳅’呢?她为什么把我男人搞得这样神魂颠倒呢?”
不久之后,刘痒痒闹出了一件轰动武陵公社的大事,而“小泥鳅”也因此到桃花源里来了,桃花源的女人们才得以一睹“小泥鳅”的真容。
那一年秋天,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去武陵公社粮站交公粮。公社粮站的验收员认为桃花源生产队的公粮没有干透,需要在粮站的晒谷场上晒一天。生产队长丁牛让刘痒痒和丁君留在粮站负责晒公粮,其余的社员赶回桃花源吃午饭。刘痒痒和丁君坐在树荫下,望着烈日下的稻谷被晒得哔哔剥剥响,只觉得肚中饥饿难耐。
刘痒痒说:“刚才吃的三只红薯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这么快就饿了呢?”
丁君叹气说:“守着这么大一片稻谷,却要饿肚子,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刘痒痒说:“这片稻谷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家就好比大哥,稻谷就好比大嫂,我们就好比小叔子。我们天天离大嫂很近,却不能享用大嫂;大嫂是属于大哥的,看着大哥亲大嫂,我们做小叔子的只有干瞪眼的份。”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乘着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小叔子有时也可以在大嫂身上捞一把。”
刘痒痒说:“怎么捞?我们又不是老鼠,还能生吃稻谷不成?”
丁君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捞几斤稻谷到饭馆去换馒头吃。许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刘痒痒两眼放光:“你知道找谁换?”
丁君点了点头。
两人决定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四下张望,发现晒谷坪的那台磅秤边,坐着一个粮站的女工作人员,要在她的眼皮底下偷稻谷显然是不行的。
还有一个问题:用什么东西来装稻谷?
刘痒痒和丁君咬着耳朵商量了一阵,然后分头行动。
刘痒痒朝那个粮站的妇女走过去,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这位大姐,都中午了,还不回家吃饭呀?公家人就是责任心强啊!”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抬起头来,看见刘痒痒,顿时喜上眉梢。她问:“这位大哥,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刘痒痒说:“桃花源生产队的。”
妇女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刘痒痒说:“我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的。”
妇女笑道:“原来是个演员哪,难怪长得这么客气呢。你怎么会下放到桃花源生产队呢?那个穷地方,连一块三合土的晒谷坪都修不起,他们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呢,每年交上来的公粮都没干透,还有一股牛屎气味。”
刘痒痒说:“是呢是呢,这不,生产队留我下来晒公粮呢。大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们粮站的厕所在哪里?”
妇女顺手一指:“喏,你看,就在那边。”
刘痒痒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厕所果然就在晒谷场边上。他看到丁君手拿斗笠,正朝他这边张望呢。刘痒痒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把妇女引开。他看到妇女旁边的桌子上堆着许多单据,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装着几分扭捏的样子,害羞地对妇女说:“我想想解大便,你能不能帮我找张报纸来?”
妇女显然被眼前这个高大男人的羞涩样子打动了,她笑起来:“这辈子,我只给我儿子找过揩屁股的纸呢。今天遇到你这个演员,我不帮忙是不行的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公室给你找张废报纸来。”说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丁君赶紧弯腰往斗笠里捧稻谷。等那个妇女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丁君已经抱着一斗笠稻谷走出了粮站大门。
刘痒痒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喊住了他:“这位大哥,你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来的,能不能唱一段沅河戏给我听听?”
刘痒痒此刻没有心情唱戏,他一边往粮站大门口走,一边说:“我到外边去喝几口水,回来再唱戏给你听。”
丁君在粮站大门外等着刘痒痒。
二人找到一家饭馆。饭馆里的伙计朝丁君的斗笠里望了一眼,低声说:“四个馒头,外加两碗汤。”
刘痒痒和丁君在桌边坐下来。面对眼前的两个馒头,刘痒痒死死盯住它们,好像刚学会看东西的婴儿。
丁君大口地嚼着馒头,对刘痒痒说:“这两只馒头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国家,你不快点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当心它们突然一下子飞到国家的仓库里去。到那时,你只能望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可是,刘痒痒迟迟不忍心动手拿馒头吃,他定定地望着那两个馒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想多看它们一会儿。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馒头了,以前在常德城里时,倒是经常能见到它们。”
丁君说:“光看不吃有卵用。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比方说,我天天看见李兰花,你说有什么卵用?你会把她让给我用吗?”
刘痒痒说:“我真舍不得吃。一想到吃完眼前这两只馒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馒头,我就伤心。”
丁君吧嗒吧嗒地吃完了他那两只馒头,喝干了那碗汤,看到刘痒痒仍然还在盯着那两只馒头出神,他伸出手去,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假装要把刘痒痒的那两只馒头抢走。
刘痒痒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死死压在了那两只馒头上,把馒头边的那碗汤也打翻了。
丁君哈哈大笑:“就算有人要抢李兰花,你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刘痒痒把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说:“国家,我对不起你了,我要偷吃你的两只馒头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像小猫吃鱼一样,吃得相当文雅,每啃一口,都要轻轻地甩一甩头发,好像幸福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就连丁君也被他这副吃相打动了,后悔地说:“哎呀,我刚才吃得太急,还没品出馒头什么味道,就吃完了。”
刘痒痒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丁君问他:“馒头的味道怎么样?比李兰花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蛆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小泥鳅’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白米饭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共产主义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刘痒痒终于吃完了馒头,他把握馒头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头把自己的口腔反复扫了一遍,然后望着丁君说:“一斗笠稻谷,怎么才换了四只馒头?”
丁君说:“走吧,该回晒谷场去了。”
刘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环顾四周,他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手腕上戴着手表,他们面前各摆着三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丁君朝刘痒痒努努嘴,小声说:“要不,我去向那两个干部讨碗面条来给你吃?”
刘痒痒朝那两个干部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到哪里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个包子,一碗面条,中餐晚餐都是八个碟。”
丁君也叹气道:“想当年,我一个月做三场道场,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鸡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里的尿桶上都浮着一层油……”
刘痒痒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这位常德汉剧团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个农民。想当年……”
丁君打断他说:“现在说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尸,再年轻,再乖,你现在也不能抱着她睡觉。走吧,走吧,那个妇女还等着你唱戏呢。”
刘痒痒舍不得走。这个饭馆好像是他的梦境,他怕一离开了这个美梦,无法再接受现实。他看了看周围桌子边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面条的顾客,忽然故作神秘地问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个桃花源生产队?”
看见刘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刘痒痒已经进入舞台状态了,入戏了,开始表演了,于是,丁君便配合着刘痒痒,高声说道:“桃花源生产队?我当然知道啊!怎么啦?”
刘痒痒说:“桃花源里有个叫刘开元的,听说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么?桃花源的刘开元成仙了?刘开元这个人我认识啊。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成仙了!”
饭馆里那些吃馒头的,吃面条的,都围了过来。
刘痒痒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一脸真诚,有板有眼地说:“那个刘开元哪,他可真不简单哪,他不用吃馒头,不用吃面条,只要喝一点风就饱了。”
丁君问:“喝什么风?”
刘痒痒说:“喝西北风。”
人群中有人问:“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风,那该怎么办呢?”
刘痒痒说:“刘开元有办法。他把风车的风口朝向西北方向,摇动风车,他在风口上站一会儿,就喝饱了。”
丁君问:“真有这样的事?”
刘痒痒拍着胸口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刘开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几次,求他赐点仙气给我,因为我天天饿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说:外甥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还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饱。你别急,将来我得了道,我让你也升天。”
刘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戏,就回到粮站晒谷场去了。可是,让刘痒痒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的话让许多人深信不疑。一传十,十传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员都知道桃花源里有个刘半仙。
各地的老婆婆们最先采取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能遇到个半仙,要真跟着刘半仙升了天,家里预备的棺材也可以卖掉了。”
接着,妇女们也采取了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要是我们也成了何仙姑,谁还敢欺负我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只要在风车的风口站一会儿就饱了。”
接着,男人们也采取了行动,他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炼钢铁了,不用兴修水利了,家里只要一台风车就够了;只要一台风车,全家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各地的人涌入桃花源,逢人就问:“刘半仙家住哪里?”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刘半仙。”
外乡人说:“你们想瞒住我们?刘半仙就是刘开元,快告诉我们刘开元家住哪里?”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乡人涌到了刘痒痒家的禾场上。李兰花被突然涌来的人潮惊呆了。外乡的婆婆和妇女们跪在地上,恳求李兰花把刘半仙请出来:“桃花源里藏着真人哪,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也沾点仙气回去吧。”
李兰花说:“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粮去了。他哪里是什么半仙?我现在还饿肚子呢;他要是半仙,为什么不让我沾点仙气?”
外乡人说:“你们家的风车呢?快把风车抬出来,让我们也喝点西北风。”
李兰花说:“我家里没有风车,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旧风车。我家一年到头吃红薯,又没有稻谷,要风车干什么?……”
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平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抗不住打。”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打他?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打他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打人,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把解放以后的历史,划分为如下几个时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时期(土改);
合伙耕田时期(合作化);
砸铁锅时期(大炼钢铁);
大食堂时期(公共食堂);
三年饿肚子时期(三年经济困难);
现话时期(阶级斗争)。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现话时期。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一两年,要么两三年。只有现话时期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现话时期”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读语录,念报纸、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阶级斗争,便是:“如果不搞阶级斗争,就会有几千万人头落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些现话翻来覆去地往桃花源人的耳朵里灌,年年灌,月月灌,天天灌,时时灌,桃花源人听得焦躁起来,忍不住鼓噪起来:“现话,又是现话!天天晚上听现话!”
丁兵停了下来,望着社员们,听社员们发牢骚:
“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夜里还要听现话,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只知道要交皇粮,出伕,不知道要听现话,我们不习惯。”
丁兵只好宣布说:“今晚开会的社员每人记五个工分。”然后,他拿起报纸,继续往下念。
过了几天,桃花源的社员们参加兴修水利工程,与武陵公社江山大队的社员们编在一起挑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桃花源人问江山大队的社员:“你们那里是不是也办起了政治夜校?”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到政治夜校参加政治学习。”
桃花源人问:“是不是天天晚上听现话?”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听政治队长念文件,读报纸,听现话。”
桃花源人问:“天天听现话,你们不烦躁吗?”
江山大队的社员奇怪地望了桃花源人一眼,说:“你这话问得真是出奇:全国江山一片红,哪个生产队,哪个大队,哪个公社的社员不听现话?听现话有什么好烦躁的?你不喜欢听,你可以抽烟,纳鞋底,打瞌睡,讲悄悄话,你还可以在耳朵里塞黄豆,反正现话不会伤害到你一根寒毛,你只要坐那里,每个晚上记五个工分,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桃花源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耳朵可能跟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不一样,于是,桃花源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桃花源人听现话,好像竹签刺进耳朵一样难受,为什么我们就不习惯听现话呢”
江山大队的社员安慰桃花源人道:“作田的人,国家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就是了,你还能抗得过国家?国家要你交粮食交茶油交生猪,你不是都乖乖地上交了?国家要你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一个冬天都不落屋,你不也乖乖地在外面忙一个冬天?现在,国家要你听现话,你老老实实听着就是了,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
桃花源人说:“交粮,交油,交猪,那叫做交皇粮。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交的。哪有作田的人不交皇粮的呢?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那叫做出伕。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出伕的。哪有作田的人不出伕的呢?只是这听现话,几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过,我们实在习惯不了。”
桃花源人不习惯听现话,听了现话难受,但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向媒婆反复告诫他们:“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
丁兵也颇为苦恼。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念那些现话,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但他还得照旧念下去,因为这是上面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他不敢违抗。
这种沉闷、尴尬的局面是被刘痒痒打破的。有一回,上级派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按照惯例,刘痒痒站在台上,成为斗争对象,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作为陪斗对象,也站到了批斗台上。在高德英领着社员们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工作组的王组长走到刘痒痒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高声怒斥道:“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头小声答道:“我有罪,我知罪。”
王组长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昨天,我的儿子刘一痒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打了一架,丁一毛输了。这件事灭了无产阶级的志气,长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黑五类的儿子打败了贫下中农的儿子,这就是桃花源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王组长问:“你儿子同高德英的儿子为什么打架?”
刘痒痒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扭捏了一阵,才假装害怕似的小声说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组长严肃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刘痒痒说:“这事牵扯到我堂客李兰花,丁兵的女儿梨花,丁兵的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我的儿子刘一痒,我怕说出来影响不好。”
丁兵一拍桌子,怒吼道:“王组长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说!这是在开阶级斗争大会,不是演戏,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一枪崩了你!”
于是,刘痒痒开始了他的讲述——
桃花源人喜欢看电影,还喜欢把电影里的人物同桃花源里的人比来比去。
看了《永不消失的电波》,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柳尼娜跟当年的李兰花长得像。”
看了《英雄虎胆》,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阿兰小姐跟当年的李兰花长得像。”
看了《铁道卫士》,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女特务王曼丽跟当年的李兰花一样乖。”
丁兵的女儿梨花,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李兰花的儿子刘一痒,也都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看有女特务现身的电影。他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有女特务的电影。
梨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都穿旗袍,将来我也要穿旗袍。”
细佬说:“我爹说了,女特务吃得好,女特务都吃牛肉罐头,是美国佬、蒋介石空投给她们的牛肉罐头。”
丁一毛、刘一痒问:“牛肉罐头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吃?”
细佬说:“我也没吃过。我爹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吃过缴获的美国牛肉罐头,好吃得不得了。”
丁一毛、刘一痒听了,跟着细佬一起流口水。
有女特务现身的电影看多了,细佬就说:“电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务,难道我们桃花源里就没有女特务吗?听我爹说,蒋介石为了反攻大陆,经常派飞机向大陆空投女特务,还有传单和牛肉罐头。最近,在桃源县就发现了一个潜伏多年的女特务。台湾派飞机给她空投牛肉罐头,这个女特务到山上去接牛肉罐头时,被民兵抓住了。”
刘一痒问:“桃花源里也有潜伏的女特务吗?”
细佬说:“电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务,桃花源里就不能潜伏一个?肯定有。”
丁一毛说:“如果找到了女特务,我们就逼她交出牛肉罐头。”
刘一痒说:“我们就可以吃上牛肉罐头了。”
细佬说:“你们看看,桃花源里谁像女特务?”
三个人把桃花源里的女人挨个比对了一番,最后,细佬和丁一毛一致认为:“李兰花最像女特务,桃花源人都说她像女特务。李兰花就是潜伏在桃花源里的女特务!”
刘一痒大呼冤枉:“我妈是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里的演员,她怎么会是女特务呢?”
细佬说:“你妈在常德汉剧团时,就已经是女特务了。我爹说了,女特务最善于伪装,潜伏得很深。你妈就是潜伏在常德汉剧团的女特务!”
丁一毛高喊道:“一痒,叫你妈把牛肉罐头拿给我们尝尝!”
刘一痒说:“我妈一年到头吃红薯,她哪里有牛肉罐头啊?”
细佬说:“你妈把牛肉罐头藏起来了。”
丁一毛说:“难怪经常有飞机飞过桃花源上空呢,原来是给你妈空投牛肉罐头的。”
刘一痒说:“我爹饿得吃粪缸里的蛆。我妈要是有牛肉罐头,她不拿给我爹吃?”
细佬说:“你爹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找‘小泥鳅’,你妈恨死他了,她会让他吃牛肉罐头吗?她要是把牛肉罐头给了他,他再转手把牛肉罐头拿给‘小泥鳅’吃,你妈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刘一痒说:“我妈跟我总不会有仇吧?她为什么不给我吃牛肉罐头?”
细佬说:“你妈你吃了,你会跟我们说吗?”
丁一毛一把抱住刘一痒,凑到刘一痒的嘴边闻了闻,然后说:“果然有一股牛膻气。”他接着向细佬揭发说:“这狗日的,牛肉罐头吃多了,他现在跟牛一样,一坐下来,嘴里就嚼个不停。”
刘一痒说:“我肚子饿,嘴里嚼的是蕨根。”
丁一毛说:“快把牛肉罐头交出来!不然,我们把你抓起来,扭送到派出所去。”
细佬说:“你一个人吃牛肉罐头,不让我们沾点光,我们把你扭送到公社武装部去,说你跟女特务勾勾搭搭。”
刘一痒百口莫辩,憋得满脸通红,最后,他只好说:“我家真的没有牛肉罐头,不信,我带你们去搜。”
搜就搜。
细佬、丁一毛跟着刘一痒来到李兰花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搜了老半天,没有搜出牛肉罐头,却在一个箱子里搜出了一件旗袍!
“啊哈,那些电影里,只有女特务才穿旗袍;你妈藏着旗袍,不是特务才怪呢。”丁一毛抖动着手中的旗袍,对刘一痒说:“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刘一痒说:“我妈不是特务。这旗袍是她以前在常德汉刷团时穿过的,到了桃花源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
细佬望着旗袍,呆呆地说:“以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旗袍,没想到,在桃花源里还能见到真的旗袍。我姐天天念叨要穿旗袍,我去把她叫来。”
丁梨花被喊来了。
见了旗袍,梨花两眼放光,她忍不住当场就试穿起来。可惜旗袍太长了,不合她的身。
细佬问梨花:“李兰花家里藏着旗袍,她会不会是特务?”
梨花想了一下,说:“李兰花这个人不寻常。不过,她到底是不是特务,关键要看她有没有发报机。要是没有发报机,她怎么跟蒋介石联系呢?你看电影里那些特务,总是偷偷用发报机发报。”
于是,几个人又开始在李兰花家里寻找发报机。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发报机。
梨花说:“李兰花如果有发报机,她可能会把发报机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可以随时发报。”
细佬和丁一毛就去找李兰花,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发报机。
当时,李兰花正在田里翻凼子。
细佬和丁一毛就假装到田里捉泥鳅,两个人围住李兰花,时不时偷偷往李兰花身上觑一眼。
李兰花看这两个人鬼鬼崇崇的样子,觉得不对劲,便问他们:“你们两个偷偷摸摸老往我身上看什么?两个鸡巴上都还没长毛的小崽子,难道你们就对老娘开始动起了心思?”
周围的堂客们都哈哈大笑。细佬和丁一毛灰溜溜地爬上田埂逃走了。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丁一毛问:“细佬,你看出来了吗?李兰花的发报机藏在哪里?”
细佬说:“李兰花奶子那么大,发报机肯定藏在奶子下面。”
丁一毛说:“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脱掉她的衣服来搜查发报机?”
细佬说:“她洗澡的时候,会自己把衣服脱下来的。我们去找刘一痒帮忙。”
两人找到刘一痒。
刘一痒为了证明他的母亲李兰花不是特务,他在自家的柴房外搭了一条凳子。到了晚上,他让细佬、丁一毛潜伏在柴房外的窗口下,等到他母亲到柴房里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吹口哨,向细佬、丁一毛暗示:李兰花要洗澡了,你们赶紧瞪大眼睛仔细看,看看李兰花身上到底有没有发报机。
为了分散李兰花的注意力,不让她发现柴房的窗口边有两双眼睛在偷看她洗澡,刘一痒站在柴房的门边,没话找话地同李兰花搭讪着。
李兰花一边同儿子说话,一边开始脱衣服了。柴房里的桐油灯照耀着她,窗外的月亮照耀着她。
细佬和丁一毛扒在窗口,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李兰花脱衣服。
李兰花先脱裤子。她背对着他们,把裤子脱光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屁眼都暴露得清清楚楚。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屁眼里没有塞着发报机。
李兰花再脱上衣。她背对着他们,脱光了上衣,她的背光溜溜的。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背上没有挂着发报机。
然后,李兰花开始洗澡了。她先是背对着他们洗,后来,仿佛是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似的,她转过身子,正面朝向他们。她把稻草灰涂在她的两条大腿上,然后闭上双眼,好像怕冷似的,嘴里咝咝地吸气,使劲地搓着两条腿。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两条大腿之间没有夹着发报机。
李兰花开始洗她的两只奶子了。好像跟自己的奶子有仇似的,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搓洗着自己的两只奶子。细佬和丁一毛看见李兰花的两只干瘪的奶子皱巴巴的,好像盐腌过的猪尿泡。李兰花翻来覆去地搓洗着它们,连每一条褶皱都不放过。仿佛是为了彻底证明自己的清白,李兰花闭着眼睛,把自己的两只奶子扭过来,拨过去,从多个角度向细佬、丁一毛宣告:你们看清楚点,奶子周围没有掖着发报机!我李兰花不是特务!我儿子刘一痒不是特务的儿子!......
第二天,刘一痒屁颠屁颠地跑去找细佬和丁一毛,得意洋洋地对他们说:“昨天晚上你们都看清楚了吧:我妈身上没有发报机,我妈不是特务,我妈没有藏着牛肉罐头。”
细佬朝地上啐了一口,叹气道:“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丁一毛心有不甘地说:“桃花源里的人都说你妈像特务,她怎么就没有发报机呢?她怎么就没有牛肉罐头呢?”
刘一痒火了:“你明明亲眼看见我妈没有发报机,为什么还说我妈像特务?我看你妈才像特务呢。”
丁一毛说:“我妈不像特务,你妈才是特务。”
刘一痒说:“你妈就是特务!”
丁一毛说:“我妈是党员,怎么可能是特务呢?”
刘一痒说:“你妈是混进党内的特务!”
这时候,细佬说话了。他严肃地、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说道:“高德英是党员,她不可能是特务。”
刘一痒说:“特务就不能混进党内吗?”
细佬说:“我爹跟我说过:入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入党要查三代,查八父。哪里那么容易混进党内?”
刘一痒、丁一毛瞪大眼睛望着细佬,问:“哪三代?哪八父?”
细佬掰着手指头说:“我爹说了,查三代,就是要查父亲、祖父、曾祖父。如果这三代人的成份有问题,那就不能入党。查八父,是要查生父,继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这八父当中,任何一父的阶级成份有问题,都不能入党。”
看见刘一痒和丁一毛听得很认真,细佬又继续说:“我爹跟我说过,山那边有个知青林场,知青林场里有个姓杨的长沙知青。这个杨知青平时很积极,一心想入党,,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他喊口号喊得最起劲,检举揭发别人的时候最卖力。党支部在准备吸收他入党之前,派人去他老家查他八父的成份,结果查出他姑父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警察,他入党的事卡壳了。从此,他在知青林场里抬不起头来,其他的知青天天笑话他;每次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他就成了阶级斗争的靶子,被当做黑五类子弟,拉到台上批斗,那些被他检举过的知青还动手打他。他受不了,一天夜里,他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听完细佬的话,刘一痒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丁一毛得意洋洋,他冲刘一痒说:“我妈经得起查,查三代查八父,都没有问题!你妈不是特务,也可能是个历史反革命!不是历史反革命,也肯定是21种人!”
刘一痒说:“你妈才是历史反革命呢!说了半天,你不就是为了吃牛肉罐头吗?你看,这路边就有一堆牛屎,我让你先吃点牛屎尝尝鲜......”
就这样,刘一痒和丁一毛打起来了。刘一痒给丁一毛的嘴里糊满了牛屎……
听完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忽然意识到:原来,开斗争大会也不一定只听现话,只要有刘痒痒在场,就可以听到鲜话。于是,在以后的政治学习时间,当丁兵拿出报纸来,刚念了一个标题《论资产阶级法权》,或是《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桃花源人就会大喊:“现话,又是现话!”
丁兵就会假装无可奈何地放下报纸,说:“好吧,不说现话,说鲜话。现在开始抓革命,说鲜话。”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站起来,指着刘痒痒厉声喝问:“刘痒痒,你这个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声下气地说:“我有罪,我知罪。”
桃花源人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我妄图破坏生产队耕牛的纯洁性。”
桃花源人说:“老实交代:你是如何破坏的?”
刘痒痒说:“我半夜三更,一个人偷偷溜进生产队的牛栏,趴到一头沙牛身上,同沙牛搭脚。”
丁兵问:“你为什么要同沙牛搭脚?”
刘痒痒说:“我想让沙牛生下一头右派牛犊,破坏生产队无产阶级耕牛的纯洁性......”
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又一次政治学习开始了。
丁兵指着刘痒痒突然发问:“老右派,你为什么磨刀?”
“噢,磨刀?”刘痒痒翻了翻白眼之后,马上反应过来了:“对,我是磨刀了。我要杀人。”
丁兵问:“你要杀谁?”
刘痒痒说:“我要把那个一心想变天的地主宋木杀了。”
桃花源人愣了一下,纷纷喊道:“宋木在土政的时候就被镇压了,骨头都烂掉了,你怎么杀?”
刘痒痒愣了一下,搔了搔头皮说:“那我就杀宋木的儿子宋春。”
丁兵问:“你为什么要杀宋春?”
刘痒痒说:“我恨宋春。”
丁兵问:“你为什么恨宋春?”
刘痒痒说:“因为宋春他爹挤占了我的位置。”
桃花源人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大家竖起耳朵,听刘痒痒解释说:“黑五类的排名顺序是地、富、反、坏、右,我刘痒痒总是排在最后一名,宋木总是排在第一名。他宋木肚子里的坏水有我多吗?他凭什么排第一名?”
任何一个桃花源人都可以向刘痒痒提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而刘痒痒总能积极配合,说出各种离奇的答案,让政治夜校里笑声不断,鲜话不断,阶级斗争搞得有声有色。
丁兵从刘痒痒这里得到启发,他把桃花源里善于讲鲜话的人物一个个请出来,让他们在政治夜里配合各种政治学习讲鲜话。比如,让夜郎婆讲夜郎国的阶级斗争,让向媒婆讲湘西土匪的故事,让丁君讲赶尸奇闻,让丁根忆苦思甜......这样,桃花源人夜夜都能听到鲜话了。
当然,桃花源人也不能完全逃避现话。他们经常到桃花源大队,到武陵公社去开大会,这样的大会往往一开就是一整天,桃花源人一本正经地在台下听报告。只是散会以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桃花源人才会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说:“唉,今天听了一整天的现话,耳朵里都长蛆了。”于是,他们纷纷弯下腰来,从路边扯下一根草茎,歪起脑壳,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地掏起耳朵来。掏了半天,舒服了,说一声:“好了,现话都掏干净了,耳根清净了,可以回桃花源里听鲜话了。”
在桃花源的政治夜校里,要数到刘痒痒讲的鲜话最多,刘痒痒的鲜话像桃花溪的溪流一样,永远也流不完。
刘痒痒的第一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无论他做任何事,都只许他的长工们说他做得对,谁要是胆敢说他做错了,就会招来家丁的暴打。
有天晚上,地主喝醉了酒,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有些迷糊,结果把裤子穿反了。他反穿着裤子到田里去巡查,长工们见了他,都抿着嘴偷笑。
地主问长工们笑什么,长工们就说:“东家就是东家,连穿裤子都跟我们不一样,显出主人的气派。”
地主低头一看,发现长工们的裤子前面有裆,而他的裤子前面没有开裆。他很生气,命家丁把裁缝找来,他责问裁缝:“你给我做裤子为什么没有开裆?”
裁缝说:“东家,你伸手摸一摸,你的裤子后面有裆。”
地主说:“你为什么把裆开在后面?”
裁缝不敢说地主把裤子穿反了,只好说:“你跟长工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下等人,所以他们的裤子裆都开在前面,屙尿时站着屙,可以节省时间。你是人上人,把裆开前面,让人见了不雅观。”
长工们也都是附和说:“是呀是呀,东家的裤子怎么能跟我们长工一样呢?我们的命贱,只配站着屙尿。”
地主听了很得意,从此以后,他总是把裤子反着穿,只是到了屙尿的时候,他必须把裤子褪下来,然后蹲着屙尿。但他心甘情愿。他想:“东家就是东家,怎么能站着屙尿呢?东家就应该蹲着屙尿嘛。”
后来,村里来了土匪,地主被抓到了山上。土匪头子一见地主,就拍手笑道:“哈哈,狗日的土财主就是蠢,连裤子都不会穿!”
地主说:“谁说我不会穿裤子?我身上的裤子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旁边的土匪提醒他:“你把裤子穿反了。”
地主说:“我没有把裤子穿反。我是东家,我一直都是这样穿裤子的。东家的裤子就应该这样穿。”
土匪头子抬手给了地主一耳光,骂道:“你敢顶嘴!你再说一遍:裤子穿反没有?”
地主小声说:“我的长工们都说我的裤子没有穿反。我一直都是这样穿的。”
土匪头子挥起一拳,打落了地主的两颗门牙,骂道:“你狗日的还嘴硬!你再说一遍:裤子穿反了没有?”
地主弯腰捡起地上的牙齿,哆嗦着说:“求你别打我……我承认我把裤子穿反了……”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服气,又小声嘀咕一句:“唉,裤子穿反了还是穿顺了,我说了不算,长工们说了不算,还是你的拳头说了算。”
土匪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刘痒痒的第二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吃黄豆,二是喜欢把长工们召集起来开会,讲现话。
他裤子上有两个裤袋,里面总是装满了炒黄豆,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从裤袋里掏出黄豆,往嘴里扔,嘴里一直嚼个不停。由于黄豆吃得多,肚子胀气,他老放屁。
不过,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在长工们面前,他从不放响屁,有屁了,他总是憋住,悄悄地放。他家的长工们闻到了他的屁臭,谁也不敢说,说了会招来家丁的暴打。
这个地主每天晚上都要把长工们召集起来开会,他在会上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现话:“你们应该感谢我,我是你们的恩人,我是你们的再生父母,是我养活了你们,如果没有我雇佣你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声不响地放屁。长工们闻到了他的屁臭,心想:“这狗日的又在放屁了。”
后来,地主家里来了一位新长工。这位新长工虽然有一股蛮力,脑子却有点呆傻,长工们都叫他二佬。
二佬第一次参加地主的会议时,刚好站在地主的旁边。当地主一边讲现话,一边不声不响地放屁时,二佬第一个闻到了地主的屁臭。
当地主讲到“我是你们的恩人,是我养活了你们”时,二佬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呃,好臭好臭!”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周围的长工们都一本正经,安安静静地听地主讲话。二佬觉得奇怪,他悄声问身边的长工:“你们没有闻到屁臭吗?啊?好臭好臭,一定有人放屁了。”
地主停止他的讲话,调过头来问二佬:“你狗日的不好好听我讲话,在那里嘀咕些什么?”
二佬说:“好臭好臭。有人在放屁。”
地主厉声喝问:“谁在放屁?”
二佬把鼻子凑到地主的屁股边闻了闻,说:“你这里最臭,肯定是你在放屁。”
地主一巴掌打在二佬脸上,怒斥道:“你听见我放屁了吗?你看见我放屁了吗?你这傻卵!”
由于用力过猛,地主一个正要放出的屁没能憋住,好像打雷一般,他放了一个惊天的响屁,所有的长工都惊呆了。
二佬一手捂着被打红的脸,一手指着地主,欣喜若狂地高喊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到底是谁在放屁?!到底是谁在放屁?!”
刘痒痒的第三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他疑心很重,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对任何事都不放心。他雇了一位鸭倌,给他放养家里的一百只鸭子。他经常偷偷溜到河滩上去,想暗中察访他雇的鸭倌和他家的一百只鸭子,在背着他时都在干些什么。
地主来到河滩,他看到鸭子们都没有好好地在河滩上吃草,而是跑到河里戏水去了,而鸭倌对此不闻不问,独自一人躺在草地上唱歌。地主很生气,骂鸭倌:“你这狗日的懒鬼,鸭子都潜到河里去了,不知道它们在水底偷偷摸摸干些什么,你为什么不管住它们?”
骂完鸭倌,他拿起长长的竹篙,把水上的鸭子都赶到河滩上吃草,同时对它们训话:“你们都是我的鸭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改造思想,改掉你们喜欢戏水的坏思想,坏习性,老老实实地在河滩上吃草,再也不许你们到河里去戏水了。”
可是,地主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鸭子们就三三两两地冲到河里去了,不管地主怎么阻拦,最后,所有的鸭子全都跑到水里去了。
地主让鸭倌和他一起下到河里,把所有的鸭子都赶到岸上去,然后,他再给鸭子们讲现话:“你们都是我的鸭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
可是,鸭子们不愿意听他的现话,它们纷纷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和鸭倌又下到河里,再次把鸭子赶上岸。可是,还没等地主开始讲现话,鸭子们又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气坏了。回到家里,他昼思夜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命令家里的长工们给他一百多只鸭子的腿上,都绑上一块小石头。
第二天,当他和鸭倌赶着这群被绑了石头的鸭子来到河滩时,令他满意的一幕出现了:有几只胆大的鸭子拖着石头往河里跑,不过,刚入水没多久,这几只鸭子都咕噜咕噜地沉到水里去了,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其余的鸭子见了,知道下河戏水要丢掉性命的,于是,剩下的鸭子们都乖乖地呆在河滩上吃草,再也没有鸭子敢到河里去戏水了。
由于鸭子不能到河里去吃鱼虾,螺蛳,河蚌,光吃青草,鸭子们整天拉稀屎,越来越瘦,下的蛋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鸭倌忍不住对地主说:“东家,你养鸭子,不就是为了让它们给你下鸭蛋吗?你现在不让鸭子下水,它们下的蛋越来越少,你不是吃亏了吗?”
地主打了鸭倌一个耳光,骂道:“你一个放鸭的长工,敢来教训我?!你这个鸭脑壳,你懂什么?老子宁肯所有的鸭子都不下蛋,也要它们服从我的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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