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儒修业于中山大学,读数学系,对数论,尤其是在复变函数领域的研究颇有见地,曾有几篇数学论文在校刊《数学宇空》上发表,引起过数学界的轰动。
童庆儒出身书香门第、教师世家。曾祖父是福绵师院有名的十八学士之一,曾在童姓的塾馆做蒙师。祖父做过福绵书院的教谕。父亲曾任福绵中心小学的教务长。童庆儒上学读书是童姓族人的众望所归,因而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都得到本族用蒸赏提供资助。蒸赏,是族中公共田产出租的收益,专门设置来为办理族中的公共事务做储备。童姓人知道,人才是族中的财富,也是族中的精神砥柱,因为族中有了人才当官、经商、干大事业,族中的兄弟都会间接享受利益与依赖好处。以读求贵,以读求富,是全体族人努力的方向和口号;培养族中的文化精英是族务中不可或缺的事项。童庆儒一表人才,天资聪颖,族中父老都一致同意栽培他,把蒸赏用到他的身上。
童庆儒上大学时,家境已经破落,父亲承担他的读书费用,只能是东借西筹。童庆儒虽然还得到族中蒸赏的支柱,但经济上总有无以为继的时候。遇到伙食费供给不上,童庆儒,只好向街上的米店赊米;没钱买柴火,则捡废纸当柴烧。自己开火,省吃俭用。
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大学毕业那年,是一九四八年,正面临全国解放,童庆儒受聘到广州的一所公立中学任教。教到第三个年头,童庆儒奉调回到家乡福绵当中学校长。这是广州市政府接受了临浦县教育局的请托,把童庆儒做了调动。
童庆儒身高一米七五,前庭饱满,印堂明亮,方脸直鼻,目光炯炯,英俊里包含着沉稳,颇有学究、学士的风度。他亲自教课,担任高中二年级数学科教学。他要在教学过程中发现数学尖子,以便培养他成为与自己一道研究复变函数的助手。他勤于教学,也肯听别的老师的课,经常与同道切磋教育,他生活俭朴,不考究穿着,常常在夜半挑灯补袜子。他抓紧业余时间搞学术研究。他在复变函数积分变换及方程式的研究离最后的准确结论,只剩一步之遥了。
校园里有一棵一百多年树龄的香樟树,虹干虬枝,高两丈有余,太阳正午照射,在地面投下半径两丈的圆形阴影。
一天下午,童庆儒闲庭信步,在校园里随便看看,忽见一群学生正在香樟树下指手画脚的指着树上小声议论。原来有一名学生正停在香樟树上,身子正摊在一臂树枝上睡觉。后来就见刘老师由一名学生带来指给他看。刘老师一看便发脾气骂了起来:“你这混蛋,吃够了米是吗…。.”
树上的学生叫唐绍明,读初一年级。他是班中数学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学校几次选拔他到县里参加中学生数学科竞赛,每次都得了第一名。他见班主任刘老师责骂自己,慌了神,不知所措。恰在此时,童庆儒过来,急忙把手伸去将刘老师的嘴捂住,并示意老师不要再骂树上的学生。童庆儒接着温和的对树上的学生说:“嗬,小同学,你真行。你叫什么名字?能在树枝上睡觉,没有谁比得上你啊!好了,现在你得慢慢下来,不要慌,不要慌。“
童庆儒一面对着树上的唐绍明说话,一面平静地抚了抚他的头,说:“跟人来一趟。“他他带到校长办公室。唐绍明低着头站着,等候校长的处罚。童庆儒叫唐绍明在一张椅子坐下,自己也在自己的座椅上落座。童庆儒小心地问唐绍明为什么要到树上睡觉;唐绍明满肚子烦恼塞住了喉头,久久未做回答。后来,唐绍明说话了,他说:”校长,请你批准我退学。“童庆儒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不想读书呢?“
唐绍明告诉童庆儒,他家里有八口人,兄弟姐妹共四人,爷爷和奶奶还健在,只靠父亲种田养活一家子,再辛苦不过了。他在兄弟姐妹中是老大,父亲唐明忠要他回家帮他种田,协助他养家糊口。唐绍明还告诉校长,父亲接受了一穷亲戚的赠与,要把一个女孩接过来做童养媳结娃娃亲,而且这女孩的父母不要唐家的一分半毫彩礼。唐明忠心里是这样的盘算,等将来唐绍明长大了,就不用花一笔钱用来办娶媳妇的事。唐绍明觉得父亲意志不可违拗,但又觉得自己放弃学业可惜。现在烦恼极了,郁闷无以排解,便爬到香樟树上去独处。他毫无保留地向校长一泻心胸中的臆况。
童庆儒听了唐绍明的告白,心里一时想不出对唐绍明说什么好,叫他回教室做功课,告诉他他的问题待后慢慢解决。唐绍明向校长鞠了一躬,离开了校长室。
当晚童庆儒又去到唐绍明的班主任刘老师房间,向刘老师做解释:当时,他责骂树上学生不妥,学生在树上,处在危险境地,老师在下面大声指责,会使树上的学生产生恐惧心理,一恐惧便会产生恐慌,慌乱往往会导致事故发生。刘老师对于童庆儒的解释心领神会,自愧缺乏生活体验。童庆儒好言安慰处在危险境地的学生,使他不产生慌乱,终于化解了危险。退一步说,就算发生意外,童庆儒在树底下也暗中做好救护的准备。
二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童庆儒徒步走了几里乡村小路去唐家山家访。
童庆儒观看了一番唐家山的景致,只见唐家山单门独户的,老泥砖砌的墙,矮而破旧。树边有几棵龙眼树长得葱茏茂盛,还有杨桃和黄皮。屋后是漫山的竹子和松树。唐明忠正赤着上身在大门前的地坪抡斧劈柴,汗流浃背,劈一阵就休息一会儿。地坪边堆叠有几堆劈好的木材块片,待太阳晒干后挑到福绵街上,卖了换钱。妻子马氏正在另一处坐在一条木凳上使劲,用马刀削黄麻。麻刀砸在麻片上,右手按刀,左手拉麻片。麻片经麻刀与麻凳凳面压刮便去了皮。唐绍明的爷爷唐智文和奶奶颜氏坐在麻茎堆边剥麻皮去麻骨。衣衫褴褛的弟妹去地里搬运麻茎。一个最小的弟弟阿彬,裸露着健壮的身躯,正在龙眼树下把一块自己的小木套上一匹大黄狗教它拉犁耕地。唐明忠没与童庆儒见过面;童庆儒来到他面前他也不认识。童庆儒道出自己是福绵中学校长的名份时;唐明忠“呀”的一声愣住了,赶忙上前执住童庆儒的手,并把它引进屋里。唐明想不到尊贵的中学校长竟然会亲临自己的寒舍,激动得说不出话。
唐明忠来取一张方凳,用抹布擦了擦,然后请童庆儒坐,又吩咐妻子煮茶。童庆儒说不用,有米汤喝即可。童庆儒走路走得实在渴了,唐明忠妻子捧来一碗米汤,双手送到童庆儒面前;童庆儒接过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一会儿童庆儒询问唐明忠的生活情况,唐明忠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家境如实相告,与唐明忠曾经向童庆儒反映的一丝不差。只是没有把自己为儿子收养童养媳的事透露。最后他非常自卑地说:“童校长,家道艰难,丢人呵。”童庆儒好言安慰唐明忠:“时代不同了,穷人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将来实现了社会主义,全中国的老百姓都会过上好日子。这好日子是怎么样的呢?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高楼大厦住。但是,要过上好日子就得努力生产,爱国发家,把国家建设好。要把国家建设好,就得依靠人才,培养人才。你家的孩子唐绍明正赶上一个做国家有用人才的好时机,说到这里,我必须与你商量一下,交换意见。听说你不让绍明上学了,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有,这很不好。我说,如果不让绍明上学,荒废了他的学业,就等于丧失了他的大好前程。所以,要想办法克服困难,支持他把书读下去,读完中学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将来成为一个有高深学识的人,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番大事。将来,他拿了薪俸,他就能赡养你老人家,为家庭带来福运。我今天上你家,目的就是要你丢开让绍明失学的念头。希望你继续支持他读书,读好书。”
唐明忠无限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专注的听童庆儒说话,唯唯诺诺不断称是。最后坚决地向童庆儒表示,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唐绍明把书读下去。童庆儒看看天色已晚,要回学校了,向唐明忠告辞。唐明忠留他吃完晚饭才走,童庆儒不答应。后来,唐明忠从里屋搬出了一只竹楼,再从竹篓里取出茶叶,说这些茶叶是清明时节采制的,味道最好,要送给童校长。童庆儒连忙摇手谢绝,说:“使不得使不得。留给你拿去市上卖了换钱作家用。”唐明忠不无惭愧地说:“童校长,实在让你见笑了。我家穷得没剩过夜米,明天吃饭要靠把柴挑到市上卖了,才换回米煮。不过,我们有的是力气。这茶叶是喝露水长大的,我们乡巴佬花点力就摘回来了,不值什么意思,也不成敬意。你无论如何得收下我的一点点心意。童庆儒十分诚恳十分认真的说:”我真的不能要,目下是你就需要钱用的时候,你把茶拿去市场卖换钱。我告辞了。“说着,往外走。唐明忠站在门口,悻悻地目送童庆儒。童庆儒走了十多步,又回转头走到唐明忠面前,衣兜里摸出两张一元纸币,塞进唐明忠的手里,说:”很抱歉,这是我们学校的工作失误,多收了学生唐绍明的学费,今天我把多收的钱带来退还给你。“唐明忠看看拿在手上的钱。多收的事不知是真是假,迟疑着。其实这童庆儒,他是托辞词多收学生的学费,好拿出自己的一点心意,周济唐明忠。别说这区区的两元钱,在市上能买回一百只鸡蛋;要是唐明忠挑柴去街上卖,也得卖上十担。
此后,唐明忠在学校安心读书,每个学期期末考试或者每次数学科比赛,他都保持考第一或第二名。童庆儒十分快慰,心想:“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位数学高手,会不会是自己研究复变函数方程的助手呢?得多些对他耳提面命才好。
可是,有人来告唐绍明的状。告状的人是尹世雄。尹世雄告说:“唐绍明骄傲自大,他夸口说将来才要超越童校长你。他亲口对我说,我没有一丁半点诬赖“尹世雄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要立功受赏了。同时,他也很想看看童庆儒发火批评唐绍明的情形。谁知,童庆儒心平气和的说:”唐绍明是好样的,有勇气。学生胜过老师,这是正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倒是你是尹世雄,不用功学习,常抄别人的作业。听课开小差,非改不可!“尹世雄领赏不得,还遭校长批评,惭愧满面。
童庆儒叫尹世雄回教室把唐绍明叫到校长室来。唐绍明来到,童庆儒把他引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停下。这是一幅《观器论道图》。童庆儒指点图中所画的内容,给唐绍明讲解。,画上画了四个人,孔子正在给子路等三位学生对着木架上吊着的一个奇器气发议论。奇器像一只茶杯,口大底小,中系两根绳子吊着,口朝上。等着这奇器装入适量的水时,它是垂直的;但把水注满时,奇器便自动旋转,把里面的水倒掉。童庆儒解释说,孔子通过这奇器的演示,说明了“谦受益,满则损”的道理。孔子教导学生要谦虚做人,千万不要自满。唐绍明听了,十分感动,诚恳地说:”我记了,校长,谢谢你!“
三
童庆儒作为中学校长,自然参加过学生中考和高考的政审。有些家庭出身地主、富农以及资本家的学生,政审材料上一律政被标上“不予录取”的印记。即使考试成绩超过录取分数线,甚至是文科理科状元都名落孙山。童庆儒在心里嘀咕:“太埋没人才了。”于是,在大鸣大放中提出自己的意见,说这“不予录用”的现象有失公平,谁知被戴上了一顶大帽子:“右派”!
童庆儒既因说话成了右派分子,又有一份材料使他在厄。
福绵中学的教师尹鸿谋写了一份材料,交到县整风反右办公室,揭发童庆儒一贯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鼓励学生走白专道路,唐绍明是最有证明力度的例子。
尹鸿谋是东坡村人。他写材料揭发童庆儒,实在是报一己的私愤。
福绵中学曾公演了一台话剧《小二黑结婚》,剧中尹鸿谋扮演小二黑,高中二年级学生程远芳扮演小芹,师生合作,倾情打造气氛,演出十分成功,震动了整个福绵。尹鸿谋大学毕业,任教未久,思想前卫视,性格刚烈。程艳芳是公认的福绵中学校花。自从合演了《小二黑结婚》后,尹鸿谋假戏真做,猛烈追求程远芳。放不下意中人,每月给程远芳写一封感情热烈的求婚信。程远芳内心不允,但又不好拒绝自己的老师,于是选择了逃学。程远芳的父亲是一位宿儒,他为女儿逃学的事,给童庆儒写了一封信,措辞激烈。童庆儒私下找尹鸿谋谈话,指出他的行为过火,要求他立即停止这种变奏的求婚行为。尹鸿谋完全不把童庆儒的劝告当回事,回复童庆儒的是凌厉的反击:“自由恋爱是年轻人的权利,干涉别人的婚姻是违法与不道!”童庆儒严正的回敬:“单方面强迫别人的感情,而且是以剥夺别人的自由权利为代价,是更大的违法与不道。”童庆儒请求县教育局下文,把鸿尹谋调离福绵中学;而尹鸿谋找他的一位在县政府里干事的肖姓表兄向县教育局打通关节,继续在福绵中学任教。
童庆儒被开除公职,还被遣送外地教养。他的学生-在福绵中学任教-文济时向县整风反右办公室质问:“童庆儒犯了哪条法律?”县整风反右办公室没有给文济时正当的解释,却给了他一顶右派的大帽子。
文济时毕业于南州大学,是文科学士,福绵本籍人。在大学读书时,便有两位标致的女同学同时追求他。两位同学,一位叫董世珍,另一位叫韩家琳。董世珍稳重文静,学问很好;韩家琳活泼开朗,成绩平平。文济时的感情比较倾向于董世珍。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就在毕业分配工作的前一个月,有一天上午,韩家琳约文济时到一家饭馆,由她做东开餐吃饭。这个饭局一直拖延到午夜才结束。韩家琳不让文济时回学校,挽了他的手到一家客栈开房同宿。文济时错越雷池一步,成了韩家琳的性爱俘虏。韩家琳以身相许,并愿意同文济时一起工作。文济时辜负了董世珍,只好托词面对:“你的学问太好,我自愧比不上你,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有缘无分吧,请你好自珍重,找一位比我更好的男子结婚吧。“董世珍听了泣不成声。
文济时成了右派分子,被开除出教师队伍。韩家琳见风声不对,立即随风转舵。文济时被宣布为右派的当天晚上,韩家琳便自行与他断绝夫妻关系。文济时回房,被韩家琳挡在了门外,吃了闭门羹。文济时在房门外悲哀的恳求:“请你看在我们是夫妻,又是同学的份上,你就开开门让我进去吧!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韩家琳说:“谁是你老婆?你是我的敌人。”文济时说:“我怎么成了你敌人?我又不是反革命!”韩家琳说:“你是右派,右派就是我的敌人!”文济时说:“我只不过替童庆儒说几句公道话,究竟犯了哪家法律?”韩家琳说:“你得去问官,问上级。”文济时突然起了性子,但马上就把火气压了下来:“做人要讲良心,要讲道义,谁知道后来的路怎么走?你慎重点吧!”。
韩家琳不好气了:“你成了右派,永远不能翻身。你还是离我远一点,我不要连累我。”
“好,我不连累你,从此一刀两断,你上你的天堂,我下我的地狱。”文济时的忍耐到底了:“不过,里面有我的东西,我你总不成不让我进去拿。”
“你的东西日后我会厘清给你。”
文济时完全绝望了,应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却挽不回韩家琳的心。突然,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个镜头:
“在旅馆过夜那一次,你脱光衣服向我献身的时候,不是说过非我不嫁,我们就一起白头到老的吗?”
只见里面放出一句尖刻而坚决的话:“时过境迁-要做夫妻,第二世吧!”
文济时想起韩家琳当初的信誓旦旦,又体会了眼前的反面无情,心中火冒三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房门踹一脚:“我操你老母,我操你祖宗三代女眷!”
“这回,你回去操自己母亲好了。”
文济时离开了房间,离开了福绵中学,头也不回,漫无目的地走,走,走。
四
童庆儒被送到鹿州劳教农场接受改造,挖了五年石膏矿,得了风湿病,腰酸腿痛。劳教期刑满之后释放后,回到龙凤大队,由群众监督管制,归入五类份子那一拨。
每年的夏收夏种时节,福绵公社的领导们都要举行斗争大会。公社借用福绵中学的大操场做会场,人山人海,声势浩大。五类份子们,集中在主席台下,由荷枪实弹的民兵看守着。一次,主席台上,一列站着五名五类份子,由两名持枪的公安战士站立两边看押。坐在五名五类份子后面的是,县公安局局长。公安局局长宣读了这五名五类份子的罪状后,他们立即被公安战士上了绑。上了绑的五类份子被押下主席台,推上警车,运回公安局收监。
中午的太阳热得似火,在主席台下的五类份子堆里站队的童庆儒忘了戴草帽,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有点眩晕。他穿的又是一套旧中山装,热得满身大汗。站得久了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只见一位村民来到童庆儒的面前,把自己戴在头上的旧竹笠取下,不声不响地戴到童庆儒的头上。童庆儒定神一看,给他戴竹笠的是唐明忠。童庆儒连忙把竹笠取下还唐明忠,免得连累他。唐明忠摇手不接。推开一番之后,唐明忠走开了,童庆儒才把竹笠戴在自己的头上。可是,童庆儒戴在头上的旧竹笠,被气喘咻咻的尹十二当面抢去扣在自己的头上。尹十二还绕到童庆儒的背后,朝他的屁股重重地踹了一脚,童庆儒朴的一声倒地。
童庆儒夫妻不会劳动,一年劳动下来的工分值不够买口粮。人间四月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童庆儒家里没有米下锅了,妻子淑娴写信给广州城里的娘家请求汇点粮票来购米。虽然每天下锅的米有限,但淑娴总是用笊篱捞一碗干饭给丈夫童庆儒吃,她和女儿吃稀饭就青菜。童庆儒十分愧疚,默默地吃饭,也默默的流着泪。
终于,没米下锅的一天终于来了,童庆儒与淑娴为没米下锅而抱头痛哭。忽听门外有人高呼:“童校长在家吗?”童庆儒抹干眼泪出门探视,原来是唐明忠来了。唐明忠挑着两只竹篓进屋,说是来给童庆儒送点粮食。唐明忠挑来二十斤木薯干片和五斤大米,诚恳的对童庆儒说:“没有太多送给你,就这么一点点钱,请收下。”
童庆儒向唐明忠打听唐绍明的近况,唐明忠不答。童庆儒再三追问,唐明忠强忍忍不住悲伤,眼泪夺眶而出:“绍明不在了……”童庆儒很受了一惊,“绍明他怎么了?”唐明忠只是嗫嚅,不说话。童庆儒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经过郑重的恳求,唐明忠最后才十分不情愿地告诉童庆儒有关唐明忠的实情:
唐明忠的胞兄唐明孝旧日加入了国民政府的军队,大陆解放时去了台湾。在台湾的唐明孝已卸下军装职,做了一名商人。唐绍明夺在大学里读了半个多学期,校方收到福绵东坡村尹姓人寄来的一封信,检举唐绍明隐瞒了海外关系。经学校政工部审查,事实确凿,唐绍明被取消了学籍。唐绍明失学回家后,一度精神错乱。“前几天被鬼迷上了鬼石,一失足从鬼石上掉下江湾……”唐明忠把唐绍明的事说伤心痛哭;童庆儒也不禁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一天,童庆儒去参加训示会,当他与其他五类份子受训示走出大队大门时,一阵眩晕后栽倒在地。是文济时和另一名五类份子用一只竹筐把他抬回了家。自此,童庆儒卧床不起。他自知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吩咐淑娴把保管在柜橱里的数学论文草稿拿出来给他检视。检视完之后,又照旧包好吩咐妥善保存。再过几天,卧床不起的童庆儒终于呼出了最后的一息,与世长辞。
童庆儒虽然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双目不闭,眼珠瞪得圆鼓鼓的,大家都慌了神。淑娴把把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一番恳求:
“庆儒,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我,装着子女,放心不下。我会全心全意带好子女的,你不要顾虑。我知道你很自责,可是,谁也不怪你,你放心走好。“
童庆儒的眼睛没闭上。又到女儿童灵劝告:“爸爸,我知道你是因为事业未竞而无奈离开人世,留下许多遗憾;可是,人世间留着遗憾的,又何止你一人呢?你想开一点,安心走吧,不要给我们添怕。”
童庆茹的双目依然瞪着没有闭上,文济时在一旁飞速的转动脑筋:究竟童庆儒心里还有什么没有如愿的呢?按照经验,文济时很快想到那一层,问淑娴:“师母,校长他有没有平时不常穿而又十分珍贵的服装?“淑娴想了想,说:”有,他有一套学士装,是他大学毕业时接受学位时穿的,我一直替他保管着。“文济时见说,催淑娴赶快把学士装找出来。淑娴打开橱柜将学士装取出。文济时接过淑娴拿出的学士装,动手给童庆儒穿上,又戴上学士帽,着上学士鞋。这样,童庆儒才慢慢的合上眼睛,而且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
象童庆儒这样死不瞑目的事,这人世间时有出现,不知是灵魂在作怪,抑或是脑细胞的活动尚未停止,还是生理的惯势在起作用。
五
文济时被指定专管打扫福绵的街道。公社若有什么工程任务要五类份子集体去完成,文济时依旧也得去参加。因为是被管制改造,所以扫街是没有报酬的。文济时把在扫街当中捡到的废旧和破烂送到废品回收店去卖换钱;他每天的生活费就从卖废旧物品的所得中开支。
文济时在在公众的眼目中成了残渣,但他在自己的心目中处处提防自己不要露出残渣的样子。不论冬天还是夏日,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和整整齐齐的衣服,脚踏一双学士鞋,并且一边挥动竹枝扫把,一边吟诵古诗文。没有搭理任何人,也不巴结任何官,专心一意的扫着他的街。寒风中,他鼻孔下喷着白汽;烈日下,他的额头冒着汗珠。孩子们不以为他是坏人。
常常来找到化解谜语,把在学校的游园会中遇到的,或者在别的场合中看到的不会猜的谜语,拿来请教他。他乐意给孩子们说破谜底。过了圩期的第二天,文济时就得整天的打扫。因为头天圩期,赶集的人都在街道上丢弃大量的杂物,文济时从街头扫到街尾,就得整整花去一天。一天中午,文济时正要收工回家吃午饭,有几名福绵中学的学生拦着他,要他化解谜语。其中一个问:“扫街先生,我有一个谜语的谜面是‘外甥’两字,谜底打一个字,那么谜底应该是个什么字呢?“
文济时略微思考,愉快地说:“这个谜语好猜。我问你,‘外甥’这个称呼是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叫的?“孩子说:”同辈嫁出去的女人所生的儿子,就叫‘外甥’。“
文济时说:“对了。外甥就是同辈嫁出去的女人所生的儿子,女人的儿子,不就是个‘好’字吗?”
孩子恍然大悟。另一个孩子马上又说出另一个谜语的谜面:“我有一个,它的谜面是‘二十四小时’,也是打一个字,究竟打个什么字呢?” 文济时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简化了,是个‘旧‘字。二十四小时不是一日吗?”孩子明白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文济时交待说,有的谜面不是很直观的猜得出来谜底,思想要转一转弯子。说完,对孩子们说:“我现在也有一个谜语说给你们猜。谜面是‘一人站立在山边,山体倒倾人左眠。有谁扶得山体正,决没道理不成仙。’”最后补充说:”这谜语的谜底打一个字,你们要从字的结构作考虑,不难猜。“
文济时的家住在福绵街上,父亲是个个体工商户,早年街上的商贩实行合营,合作社里有人不准加入,他就在自己的铺面摆一个小摊卖日用杂货。不是集日的时候,父亲就挑着一副货郎担去乡村间走家串户叫卖,摇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招徕年轻的村姑与少妇购他的发夹月纸,向年老的妇人推销他的髻簪和穿针筒。文济时是个独子,父母宠爱有加,并在他的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思和希望,谁知文济时却落个扫街的下场。老父母有时在伤心的时候,互相抱头痛哭。慢慢,老夫妇在愁苦和郁闷中相继离世。
福绵街上有一户人家老太爷去世。上头有令,只准举行送葬仪式,却不准道公们做道场。这家人五世同堂,既富又贵,而且是三代及第,不同一般人家,所有丧事要办得隆重。丧事的操办须请一位懂礼仪的人来指挥。找遍整个福绵圩,也都没找到最合适的人选。有的虽识字,却不懂丧事的礼仪;有的懂丧事的礼仪,却不识字。后来,有人推荐文济时,文济时对请驾人说:“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怕我的身份害了人家。“带话人回报主人文济时所说的话,主人说:”不妨,我可以保证无事。“文济时才敢前往受命。
灵堂设在铺面,亲戚和友邻络绎不绝的前来吊唁和祭奠。躺在灵堂中棺材里的老大爷,终年一百零五岁,生前早年是福绵中学的老师。老大爷的儿子也是福绵中学的教师,目前八十岁还当孝子。老太爷的孙子是县文化局局长,不久即将退休。老太爷的曾孙正在县组织部长的任上。老大爷的玄孙正在福绵中学上高中。文济时在灵堂的两边题了一副他拟作并书写的对联:父笑升天界;子哭恸人寰。
人们对挽联提出质疑:人死了应该是悲伤的事,可是为什么要写笑呢?吊唁的的群中有一位东坡村的人向文济时发难:“你写父笑,居心何在?” 文济时不慌不忙地向众人解释:“老太爷看到自己的一家五世同堂,而且个个有出息,他是不带任何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相反,他十分满足,满心欢喜,不信,请大家看看老太爷的遗容。”
众人看那老太爷的面容,果然是容貌安详,面带笑靥,大家才没言语。接着,文济时按照中国的礼仪,按程序办理的这家人的丧事,办得有条不紊。
文济时替这家人办完丧事的第二个月,就被解除了扫街的苦役。这是福绵公社的一名副书记当面向他宣布的上级指示。于是,文济时赶紧把他在福绵街上的房产卖掉,用所得的钱的大半还清了为父母过世所借的债务,然后用剩余的钱去到乡间一处荒凉的地方盖了了一间草寮居住,远离尘嚣,并在草寮旁边开荒种玉米、红薯、和菜蔬自给,过上隐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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