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由不得个家
刀刀儿拿上这把头割下
不死者还是这个唱法
……
月亮湾旧事
一
庄稼疯狂地长起来,因为隐蔽,庄子周围饿狼多了。天一黑大人动不动就对娃们提醒说,“出门看着注意点,小心狼把你叼去。”
进入农历的六月,黄土高原上陇中这个叫月亮湾的山间小盆地,此时就变得美丽如画,南北两面山上一块块地畦里,麦子泛起金黄的波浪,洋芋地里粉红色花竞相开放,胡麻地变成蓝莹莹的海洋,把南北两山装扮的姹紫嫣红。川道里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就像厚实的绿毯连绵远去。长长逶迤的河畔上白杨,榆柳像一团团绿色的云起伏不平。西边巍峨高耸的马寒山在蓝天白云下也显得黛绿而钟灵琉秀,团团白絮般云悠闲飘逸在山腰。放眼眺望,一片赏心悦目。
发源马寒山的瓦川河,荡漾着碧绿的波浪,像灵动飘舞的绸带,维系着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树林从西而来。蜿蜒迂回地进入月亮湾,绕过兑八屲,在东边五台山前面轻柔地一拐,和祁家河川道里流下来的河水汇合在一起又哗哗地奔腾不息向远方流去。
在湛蓝天空下一种候鸟飞来飞去,不停地鸣叫“咯咕,咯咕”庄子里有人用手遮在前额,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寻找着鸟传来的声音说:“你听,割谷鸟喊人们割谷呢,再有几天麦子黄了,咱就好过了!”。
一年即将收获的季节,也正是常说的“五黄六月”最紧张的日子。即新粮(今年的粮食)还没有上场,旧粮(去年分的粮食)已经吃光。每年,也就在这个季节里,这个在鱼儿梁前面的月亮湾生产队就出现饥荒了。月亮湾据说在清朝初期因为这里山环水抱,山如弯月,川如圆月就叫月亮湾,后来因为有一个杨姓的大户人家落户在这里,又叫杨家庄,到了清朝后期杨家人口凋零,于是人们就恢复以前的地名,又称月亮湾至今。月亮湾虽然年年是全大队各项工作走在最先列,年底受到大队和公社表彰的先进生产队。就在夏收到来之际,也和其它生产队一样,社员们开始缺口粮了。
俗话说“山是一道弯,弯处好打泉。”杨家庄子的人从先人(祖上)手里就卜居在这面南背北,避风向阳的地方。至今,土地平,耕地近,水浇地多就是这个生产队的最优越,最让外人羡慕的一点。你看生产队前面不远就是庙滩子,草坪如茵,长着七八颗如伞如盖的古老柳树,旁边不远,瓦川河如素似练,终年叮叮咚咚。庙滩子已经没庙。以前,有一座好几百年历史的金龙大王庙,一九五八年破除迷信时拆除,据说在拆除庙时狂风大作,来回旋吹,将好几人从木梯子上吹落下来,久久不息,无法拆除。无奈杨队长就进到庙里祷告说“老爷您行行好,让我们拆下来吧。毛主席要让我们破四旧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我们知道你保佑我们这个庄子多少代平平安安的,但我们也不敢违反毛主席的指示啊!合该你老人家到遭难的时候了,您就避一避吧!以后运动结束,后人们再给你修建也对啊!”老队长神色严峻的走出庙门时,风平浪静。于是就将这座古老的庙宇拆除,木材砖瓦全部拿去修建了月亮湾学校。现在,庙宇残垣断壁的痕迹犹在。这庙滩子右边的瓦川河,清波涟漪,石头缝里满是见人也不知躲避小鱼。过了河,就是从马寒山发源而来,像金字塔从下到上层层梯田叫兑八屲。
“杨家庄子少杨家,王家庄子没有王家”虽然这个鱼儿梁下面的生产队有老人仍就说杨家庄,但却只有杨楷文队长一家是这里的老户。而郭家,刘家,高家,韩家,张家,李家是这里的主户,据说都是迁移户。就像副队长陈俊家,是清朝道光年间迁来的。韩阴阳韩彦宇一家,会计郭建华是咸丰年间从川地里的搬到这里。解放前韩彦宇就是依靠祖上置的水磨田产成这里的殷实之家。韩彦宇土改前有水磨,有田产,雇过杨家营的高金玉当雇工,解放后就划成地主成分而受到过批判。高金玉民国年间流浪到这里,当时还是一个憨娃娃,给韩家当放羊娃,长大便在这里娶了老婆,置了二亩地,土改后他当上贫协主席。现在高金玉三女一男,也抱上孙子了。儿子高文化也三十有余了,在生产队是骨干劳力。一九五六年忆苦思甜,高金玉作为贫下中农代表进行忆苦思甜报告会,说了韩彦宇的坏话。从那后高金玉的儿子虽然见了韩德福,韩德贵老是韩家爸长韩家爸短喊,但老人两家关系不是融洽太好。
刘子源,刘子全泉家是五十五年代毛主席提出城市的到农村去锻炼,再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浪潮里从兰州城里搬来。刘子源两个儿子,落户到这里不久,老大就结婚去了洮河工地再没有回来,老二就把他嫂子招了。刘子泉三个女子,两个儿子。老大刘延东初中出来就结婚参加劳动,两个女子已出嫁,一个儿子在月亮湾小学念书。去年刘子源老婆得了痨病死了。至今,老兄弟二人做活细心,菜种的好,又会木匠生产队就安排他二人专门务操队里的菜园子和农具维修。这两家人与众不同的是都操着一口浓浓的兰州口音。
老人们说月亮湾在乾隆年间全是杨姓人,要三四百口人叫杨家庄呢!榆中马坡的回民新教创始人马明星在青海造反杀死兰州都督。乾隆爷龙颜大怒派兵在华林山下剿杀了马明星。从那时起,河州回回就动不动造反,直至光绪年间陕甘总督左宫保左大人率领湘江弟子坐镇兰州后才彻底镇压下去。这期间,月亮湾就成为回回反来反去,上兰州去河州的必经之路,杨家人也就难逃兵祸。有一次回回兵杀来,杨家人就全部跑到鱼儿梁后面那个大卧驼的山洞里避难。有一个媳妇儿抱着刚满月的娃也钻在这山洞里,没有想到这个娃在山洞里哇哇的啼哭不止,其他人怕这娃哭声引来回回兵,就让这个年轻媳妇抱上娃找个其他地方去躲藏。这个女人看到家族里人不愿要她,也考虑到万一怀里娃娃哭声引来回回兵,他们杨家三百多口人就会遭殃,不如自己躲到他处,就抱上娃走了。回回兵来到杨家庄,就跟踪寻到毛湾大窝驼这个山洞,那些操着河州话的回回就说:“把这囊尕们干脆熏死在洞洞里。”便用麦草,辣椒,烟叶囤积在洞口守着烧,不断用簸箕煽风往山洞里灌,活活把杨家男女老小三四百口人熏死在里面,只有那个走了的母子俩幸免于难。
队长杨楷文就是唯一的杨姓,也是这里的老户,杨家人丁不旺,三代已经单传。到杨楷文手里也是三个女子一个儿子。三个女子已经出嫁,儿子还在读初中。据人说,他的祖上就是那个在大窝驼山洞里被杨家老小赶出的那个婴儿。但人们都知道他爷爷是光绪年间月亮湾一带有名的大夫,有一手治疗伤寒的绝活,善用八桂汤。那时金县县太爷的老婆有病,生命垂危,要急死县太爷了,有个衙役是新营刘家湾山上人推荐了杨大夫。县太爷立即让师爷骑马,带着衙役抬轿过小康营,上狼儿沟,进新营来请。杨先生到县衙时后院一片哭声,县太爷的老婆已没气了。但杨老先生就走走看看,“不要哭,不要哭,我自有回生之术。”他就刷刷几笔开出汤方,把人置于密室,找来鼎锅把药煮了起来,一会儿雾气腾腾,药香扑鼻。时间不久,县太爷的老婆就苏醒过来。治好县太爷老婆的病,杨老先生就名噪一时。宣统年间常头戴八八帽,鼻梁骨上挂着二指宽的金丝边石头镜子,穿着长袍马褂被新营镇子上有钱的绅士常常高头大马接来接去。后来,祁家河曹财主的老母驾鹤仙游,请来兴隆山的道人做道场,突然有个老道仰板子一倒,两腿一蹬眼珠子上翻就叫不言传。曹财主就派庄丁接去杨老先生。杨楷文爷爷一号脉,那戴着八八帽的头就摇,神情凝重地说,没治了没治了。
曹老财主是个奸险之人,眼珠子滴沥一转就说,杨大夫一定回天有术,想法治治,死马权当作活马医。你下药试试,不行也不要紧,我们主家也就尽到责任了,不然不素心啊,毕竟是人命关天。杨老先生听至此就心软了,便提毫蘸墨开药。当用药时间不长,那个老道就一命呜呼了。这下可好曹老财主就嚷嚷是杨老先生把老道人看(医治)死了。杨楷文的爷爷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被告到刚成立的榆中县国民县府王佐跟前,判处杨大夫就给兴隆山寺庙里赔了十分高昂的命价才了事。这一赔,就把大半生财产葬送完了。杨老先生回到家想到自己治病救人行大善集大德,却没得好报,又气又悔,几天就一命呜呼。这时杨楷文的爹已经而立有余,却好赌,杨楷文正值垂髻。杨先生归西,他无人管束就过花花公子的生活。天天守在新营镇的赌馆里眼珠子瞪得像牛卵子,长长的纤指举在半空中,声嘶竭力地喊“独六”、“豹子”!几年时间,剩余的家产就踢踏干净。时间不长,共产党的部队就上来了。祸兮福所倚,随后新营也解放,工作组进驻月亮湾,杨凯文家因为一贫如洗,也就成贫下中农。在阶级斗争是纲的年代,杨楷文因为小时受过苦,成分好,略识几个字儿,办事公道,劳动积极,便被生产队推举为队长。
坐地户陈杨两家衰败。庄里张家,韩家,刘家,高家等户人丁兴旺。于是庄子上老人每望着望着层层梯田的兑八屲,就说“我们月亮湾,这主山低,客山高,主不压客,发外不发主。外地人一到我们这里,几年儿就像面酵子发面,呼呼地只发。”
话虽那样说,但从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以后,杨家庄子从外搬迁来的社员高家,刘家谁也没发起来,没过了几天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记得刚入社,生产队里吃的不缺,穿的也不缺,个个社员劳动时又负责,又勤快,积极性高涨。大炼钢铁开始浮夸风刮来就不一样了。接着一九六零年差一险被饿死。虽然国家知道农民遭罪后,不断调整政策,农民生活逐渐有所好转。但现在已经十年多天气了,杨家庄到五黄六月,缺口粮的忧患焦虑就爬上他们的眉头。
已到知天命的杨楷文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三十多户人的掌柜真不好当。不是韩家跑来问借口粮,就是刘家的人来问口粮。每看到这些相邻乡亲,趿拉趿拉地带着失望走开的背影,他就忧郁、就有点伤感啊。不禁为这些人忧肠叹息,他心里不是滋味啊!有一种负罪内疚的感觉隐隐地浮上心头。他不断地自责作为队长,好像严重失职,对不起这些早晚和他在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滚着汗珠子劳动,善良淳朴的乡亲啊。
前天早上,在生产队部那高房子里给大家派完活,他在炕沿边抽着旱烟,把最近社员们跑到他家借口粮的事给副队长陈俊说了。
陈俊是副队长,却是杨家庄唯一的光棍汉。月亮湾土改不久,陈俊父母就相继过世,那时他十五岁,李贵的爹常把他叫在家里管吃喝,很快他学会自个做饭,便回到那低矮破旧的家里独自生活。一九五九年就参军到沈阳。因为家里没有人关照他的婚事,部队上又不容许谈对象,又接近不上女同志,即便有女的,用他的话说“狼多肉少,轮不上”。陈俊当兵在部队上喂过马,养过猪,当过仓库管理员。复员就安排到山丹兵马场工作。六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乃孑然一身的他又回到让他依恋,让他怅然的月亮湾。当时,兵马场生活不好,吃不饱肚子,他感到不如农村。看到有人回家乡不再归队,也就离开山丹兵马场,回乡后处事公道而被选为月亮湾大队民兵连长,又是杨家庄子副队长。
陈俊听到杨楷文的絮絮叨叨的叙述,就想起不久前清理粮仓的一幕。
杨家庄生产队仓库是张耀庭家四合院的老堂屋。
张耀庭家在杨家庄也是三代耕读传家,有很好家风,在方圆很有名。他爷爷在咸丰年间有名的张举人,在民国初当过县上的议员,他大张德福前几年过世了,听人说解放前在兰州秘密参加共产党,在书上都记呢。月亮湾大队的好几户地主家的四合院被分给佃户后被撤除殆尽,张耀庭先人们为人谦和宽厚,在方圆印象好。土改到来评定成分时被评了个富农,就把他家的四合院没有拆分。张耀庭的两个老哥解放初期在兰州念成书后在外地当官。张耀庭今年三十二岁读过高小,以前是生产队记工员。去年月亮湾小学缺老师,大队里就安排他去当老师了。前年他大就过世了,偌大的一个院子就成张耀庭和婆娘张佳佳的天下。因为房子多没有人住,生产队就借来他们堂屋当仓库。
中午,饲养员张德贵也就是张耀庭的亲房叔借口粮时,文书郭建华就把那囤子里三十多斤全部称给张德贵,当时他也在场。
“张家爸,你最后一个把队里粮食借的一干二净,队里再来人借的话,杨队长就没有办法打发了!”郭建华一边打治粮仓,一边很幽默地开玩笑,说“今天把仓底子打扫的这么干净,给老鼠连一粒不留,怕老鼠都饿死呢!那老鼠都恨死你呢!”
杨楷文抽着旱烟,神色严峻慢悠悠地说“我这几天问了,基本上都能坚持到夏收,到麦黄之后,谁家缺口粮,就早点下手打碾,你张婶婶又是哮喘干不动重活,孙子小还也天天染磨。劳动的人少,吃粮的人多,难啊!我这个队长也当的有点对不起大家!家当着不称职唉!”
张德贵听了,清癯的脸,一脸严肃,那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地说“老杨,你不要那样说了我们队还好得很,你的队长当得公平,也谋划的好,每年到夏粮成熟,就口粮完了。而其他生产队刚过完年就没有口粮了。我们全队虽然口粮紧张,但没有干脆断炊逃荒的人。就拿六零年来说,哪个庄子没有饿死一两个人,听人说有的庄子就死绝了,说我们甘肃饿死上百十万人了,国家连我们省委书记都免职了,可我们队里虽然都饿的面黄皮廋,却没有死上一个人!就是你公道、小心、计划得好。如果不是你的公道,常为大家着想,六零年那个年头,哎,惨啊。你看今年开春,郭家庄子全队的人集体逃荒讨饭,就连县革委都惊动了,革委主任们亲自下来搞救济唠!不过现在比六零年啊,那时好多了,有希望了!”
“也是啊”陈俊听到张德贵说的恳切,也就由衷附和道。
陈俊知道张德贵小时候进过学堂,国民三十二年,新营老百姓不堪国民党繁重的苛捐杂税,在月亮湾黄作兵的带领下发动民变。他因为读过几天学堂就成了民变队伍里的宣传员。新营民变队伍随后响应勒巴佛,王仲甲,毛可让的号召。袭击临洮民团,攻打榆中县城,配合攻打武都,最后国民党清乡部队上来民变失败,黄作兵等带头造反的人被国民党清乡部队枪毙在五台山下的乱葬坟,他跑到延安当兵。后来他受伤复员转到地方。因为受过部队的教育,思想觉悟高啊。当时安排到公社当干部,五八年又下放到生产队劳动。前年,饲养院养牛专家刘文虎过世了。杨凯文看到他上年纪了,就安排他到饲养院。现在,他管着饲养员,还有四十几头牛马驴骡,社员们都称他是生产队里的“牛司令”。
现在虽然上年纪,但说话公道话,说那段大饥馑岁月里的事,也是真实的啊!
年逾三十而立的郭建华心有余悸,狼饿了也吃菜根子,那时他家里实在没有吃的,胡麻刈子吃完就吃小麦刈子,小麦刈子性燥,老妈子就把它烧子煮了又煮,在凉水里不断浸泡的没有苦味,全家人才吃。麦刈子吃下肚,几天不见大便。后来小肚子鼓胀大便时,挣得眼红脖子粗,也把不出来一点点屎。最后他大无奈,只好拿起一根筷子帮他从肛门里一点点往出掏。然后再给刚五岁的燕燕掏大便时,疼的娃大哭不止,没有办法就压住在怀里一点点掏。一晃十有余年了,燕燕也出落得像花朵一样了。至今想起那场饥饿,那肛门就隐隐烧乎乎发疼。现在听到张德贵的话,很有感慨也就恳切地说:“五九年多亏杨队长扣得紧,队里的食堂浪费少。当时有些人们浪费粮食被批评,有人还说就遭一点吃的,就像在把队长的心上的油扔了。可翻过年饥荒来后,食堂解散。只有我们队食堂给每家每户分出口粮最多的生产队。”
等郭建华文书做完帐,锁上仓库门,张德贵提着粮食和杨楷文郭建华陈俊走出张家大院时幽默地说;“唉,六零年人们刚开始吃榆树皮,我们大门坎下韩德福家一棵榆树,他们还没有来及剥皮,那一晚上月亮很明,我们老婆子就出去,当我知道是她就剥来了。第二天我出门看到韩德福的老婆子王雪琴就哭天破地,坐在地上,两个尕脚片子蹬来蹬去的嚎叫着咒骂。我看着她那可怜样子,心都碎了,就是不敢承认,因为我们也就要饿得不行。去年我才给她说了。那老婆子也开朗,想得通。她笑弯了腰,说,‘没有想到你那么好心劝我,我就有了精神就走了,听你的话想别的办法了,老还感激你。原来是你们家的老嫂子剥去了,就是认贼作父啊?现在你也不要生气,当时我骂的话太难听了’。”
郭建华听到张德贵的故事,笑道“王雪琴如果当时知道你们剥了她家的榆树皮,那又是啥结果?”
“呵呵,会恨死的!不一定就会追到门上要(讨)回去了。”
随后,就各回各家吃午饭了。
杨楷文看到陈俊在想啥,就接着说“我今天看看哪一块地里的先黄。”陈俊从沉思中回过神,想了想,就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咱们生产队,只有把能收割的麦子早点割上场打碾后,先每家分点口粮,好搞夏收秋收工作!不然搞完夏收又是秋收,到碾场再快也要三个多月,到十一腊月才能碾雪场,哪一家都熬不出头!”
杨楷文怅然说:“是啊,秋后各项工作度紧张,到碾场再快也到十一腊月呢!那你也到各地头转着看,我也转着看,只要那一块地里的麦子能收割,就组织社员开镰吧!”
也就在此时,一些秋天作物却正在茁壮成长,特别是瓦川河畔绿茵茵的洋芋地里,洋芋花儿竞相开放,每窝子洋芋迅速地把身边的地呈开形状不一的裂纹。
应为缺口粮,有人就开始掏正在生长的洋芋充口粮。大队为了防止有人偷掏破坏生产,要求各个生产队就在夜间派上民兵巡逻。
月亮湾生产队也不例外,队长杨楷文就让陈俊担负起这个夜间巡逻的任务。
二
上阳屲上传来几声饿狼的嚎叫。
临近农历十五,夜晚很是宁静。天空的月亮已经快圆了,静静地挂在明净的天空。田野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寂静。此时庙滩子不远,瓦川河就像一个浪人,夜的愈静河水声就越来越来越洪亮。天空皎洁的清波多像是无边无际的银光倾泻在田野上。陈俊立在庙滩前的一棵老柳树下静静的远眺,看不见白天泛黄的麦地,蓝盈盈的胡麻地,片片深绿的洋芋地,远远近近全变黯黑朦胧。但他的眼里依然清晰的映出白天那些地块子农作物的姹紫嫣红的颜色。他每路过一个地头不断听到庄稼生长拔节的声音和昆虫吱吱的歌唱。此时,空气变得清凉潮湿,弥漫着淡淡泥草腥味在月光里飘荡,直扑他的鼻息,使他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愉悦。
月亮湾离马寒山原始森林近,夜里狼狐很多,白天有时看到狼在山头走动觅食的影子。为了预防野兽的侵袭陈俊就像以往一样,背着半自动步枪在河畔的洋芋地边走来。
他知道社员们白天苦又困又累,要掏洋芋就总是选择近一点的洋芋地。杨家庄最近的洋芋地就在庄前面的河畔上。他知道这时候,没有人来这块洋芋地的,因为做贼的人也有一手呢!
忽然,陈俊老远看见有一个人蹲在在瓦川河边的洋芋地蠕动着,那影子一动一动,显得很专注。无边的洋芋叶子在月光里就像深蓝的海洋,那人就像在墨绿波浪上飘荡。陈俊就想肯定在偷掏洋芋。他蹑手蹑足走近时,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想起杨楷文安排他巡逻时,高文学很暧昧地说:“陈俊,巡逻碰上女的就那个一下算了,遇上男人就拉到生产队我们批斗吧!”
陈俊就笑道:“那我担心你就把自己的婆娘打发出来!不过你要小心,把我遇不上,再把狼遇上,那就不好了。狼不会把到嘴的肉不吃”。
“那我就三六九,让我老婆出来,那时狼又不吃。”
“说是说,笑是笑。夜里巡逻,不要忘记拿家当。昨晚我都老远看见狼了,那畜生就像狗一样大摇大摆,肚子饿的瘪溜溜的,从我们门前的渠里白杨树下走过!”杨楷文就认真地提醒。
月亮湾一带在清朝时树木繁茂,水草丰盛。豹子,梅花鹿,狼,狐狸很多。后来人口增加,森林的锐减,大野物就无法生存,到马寒山里去了。就在十几年前,瓦川河沿岸碗口粗的黑酸刺茂密成片,西端红土坡滩也都一片沼泽水草丰茂。近年来,社员们当作烧柴砍伐殆尽,红土坡滩也逐渐开垦沼泽面积在锐减。现在狼和野狐子依然普遍。
民间说狼是土地爷的狗,土地爷怕狗在外胡乱伤人,就封了狼的口,规定:一四七,磨磨牙。二五八,去吃食。三六九,不动口。据说狼只有在每个月一四七这三天遇到人,只会淌淌含水,每月二五八的三天,见人会吃,三六九的日子,狼的牙冠硬硬的被土地爷封住,张不开,看见人也视而不见。但是,杨家庄乃至新营方圆,被狼伤到的人和家禽家畜,是不是全部在每月一四七这三天,谁也不素顾。
夜里出来“搞点吃的”,陈俊很清楚就是劳力少,孩子多的人。胆大的男人敢出门找点光阴,一般女人娃娃夜里出门真还怕狼呢!谁也清楚,在月亮湾各生产队,庄稼一长起来,每到天黑,就有人在院里大声喊那些贪玩的尕娃“在院里玩,别出大门了。小心狼把你叼去!”
陈俊巡逻时,也曾老远发看见过几回做贼的身影,不过那人也明智,知道碰上难大怔。老远就回了。抓贼不如詫贼,只要惊走就对了,正儿八经抓住,能咋?实际那几家人也挺善良的,没有吃的了才偷偷摸摸,他们也很无奈。那时,他刚从马场回来让巡逻时,总想把这些贼不论男女碰见要好好批评教育,严肃处理一下,哪有白天不好好劳动,夜里偷,老实人白天苦的要死,晚上又睡得要死,却没有吃的,让人咋想?但慢慢他知道实际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但这时候,如果不管偷洋芋的人,洋芋正是发青生长的最佳时候,掏了一个洋芋,不一定就会掏死一窝子洋芋,破坏大,洋芋会减产严重。
“谁一个?你咋这么大胆?”
陈俊走到离那人有三五步距离,就喊。
只见那女人缓缓回过头,原来是养猪员梅瑞,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
“你咋能干这事?”
“我咋能不?没有吃的了!”
六年前,他从部队上回来,在生产队劳动就看见这个女人,是李贵的媳妇。
那时候她长长梳着两根长辫子,圆脸,高挑身姿。一天干活时总爱说爱笑。在他的眼里,这女人漂亮阳光,活泼开朗。前年的冬季,男人李贵修梯田是被哑炮炸死。对这女人打击很大,话也少了,自己也不在收拾打扮,显得邋遢,真是就一落千丈。
陈俊有点很不满意。
“你看队里谁家有吃的?就你一家缺口粮?”
“李贵死了,你们当队长的知道我有多难行吗?现在吃上早顿没有晚顿的女人,一个人的工分三口子人吃,眼看断粮今晚上到队长杨凯文跟前借粮食,队里也没有一粒,没有借出来,两个娃就吃不上,没有办法呀,屋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你难道要让我们娘儿们饿死吗?不信你就看一下!”
夜色里,梅瑞站在壮实的陈俊面前,她手里还拿着刚刚掏出的一个小孩拳头一样大的洋芋,没有一丝畏惧。却很伤心,一字一语说得很有力,很缓慢很有力的问:“生产队里没有粮食借了,陈队长,你说我咋办呢?”
陈俊本来以为这个女人会耍赖,或者哀求自己宽恕。
明朗的月光照在她憔悴的脸庞上,陈俊看到梅瑞腮边竟然挂着委屈的泪花,在月光里多像麦田叶子上闪动的露珠一样晶莹明亮。
“陈队长,我也不做难你,你处理也行。我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就只好掏上几窝子洋芋填补几顿。”
“上阳屲上狼在叫唤,你就不怕狼把你吃上!”
“狼吃上也好,总比看着娃娃挨饿强得多!”
梅瑞说到这里,想起她出门时孩子没有睡着,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深夜提心吊胆,抛头露面做贼,她又想假如李贵没有出事,不可能遭受这般洋罪,就有点委屈起来,眼泪就簌簌挂在脸颊,没有心思辩驳,便沉默了。
这个女人没有苦苦哀求他,也不那样死皮赖脸。陈俊无意中看见这个女人脸上簌簌而下的泪花。夜的冰凉让他微微打了一个战抖,他忽然感到夜色里淡淡的凉意很渗人。
生产队的确没有存粮了,特别梅瑞的男人李贵死后,生产队也照顾不上,又没有人帮忙,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的确艰难。不是在这个特殊场合遇见,他也几乎忘记生产队里还有这样一个可怜女人呢。
听到这里,陈俊也就同情起来。
作为副队长他知道现在许多社员家里生活状况,便缓和口气,说:“掏了多吗少?那就把掏出的洋芋快拿上悄悄回去,免得别人看见!”
陈俊看到那女人踏着月光穿过那几颗古老的大柳树,走过庙滩,他的心里就像此时朦胧的月光一样迷蒙苍凉,无限怅然。他知道现在庄子上有几家能有吃有喝呢?不都是偷偷摸摸地做呢?他几次发现饲养院的那几个老汉把骡马的豆料都往家里拿,娃娃们都这样喊“人哭呢,驴叫呢,饲养员,偷料呢!”
这个寡妇女人正拉着嗷嗷待哺的娃子,也许真的过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娃子受罪?不像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就不好办。虽然这一两年没有前几年批斗人那么厉害,但那遗风犹在!前几天,听说王家庄子的一个祁家老汉就是偷洋芋被批斗后想不开上吊自杀。想到这些,不禁就产生一种悲悯之情。
陈俊怅然地望着不远的瓦川河畔在月光里朦胧的树影,忽然觉得河水反而没有声音了。河水变得声音咋小多了?就像自己的心情。没有碰上贼,他倒希望碰上一个,可是现在碰上“贼”后,自己却心灰意冷,没激情了。
瓦川河的水声忽然不再喧哗,听不到惊涛拍浪的气势。好像一个凶悍的汉子做错事而唯唯诺诺了。陈俊忘了近听水无声的真理,也许河水的悄然使他心绪低落?河水的悄然淡没了他的积极性和高涨的革命热情吗?听着这熟悉而近乎沉默的河水,想自己刚出门满怀信心,现在却变得淡漠,变得索然无味。看着梅瑞消失在月亮底下,他的心就荡起淡淡的烟雾。觉得自己很疲惫,也有了回家睡觉的想法。
梅瑞今晚掏洋芋好像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没有心思在继续巡逻,踏着月光慢慢回家。那女人的月光下泪脸却在他面前晃动,久久不散去。他眼前就浮现出那天李贵被炸死的残像,还有梅瑞哭的死去活来的悲伤,他愈发内疚了。
那天,北风凛冽。他走进生产队部的高房子时看见杨楷文队长噙满着泪花,低沉地对其他社员们正在说:“如果陈俊早点去梯田地,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等惨事啊!因为,他绝对不叫一窍不通的李贵去排哑炮。”
他站在梯田地,就怅然想起最近几年修梯田发生的一些事,就有一种抵住情绪产生。
腊月梯田大会战,夜里十点多了,寒风凛冽工地上飘舞起雪花。因为完不成土方任务,人困马乏却不能散工,就在大家稍微休息后,再加一把劲时,年轻力壮的高文学在梯田地里冻得呜呜咽咽哭出声,韩德福瑟瑟地发抖,吃着冻得咬不碎的麦麸子的馍哀求他早点散工回家。阴洼沟杨建军完不成一天的土方任务,被民兵押来批斗后,一气之下领上婆娘娃娃逃荒了,是死是活再也没有下落。王家庄子生产队为了完成土方,点着火把在工地上没完没了的大干,当发现时,张存晨老汉连病带冻死在坎下……。
一个个有关修梯田的镜头,有关修梯田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晃动。
啊!修梯田难道不对吗?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人定胜天,战天斗地修梯田为了子孙后代,我们都过不去何必想那么远呢?为啥不让子孙后代去修?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为啥一直就为后人着想啊?但看看前几年修的平展展的土地开始使劲的长起庄稼,他觉得党中央毛主席好号召的没有错。他就不由想起县委书记郭守斌得知王家庄子下夜修梯田的事后竟然严肃批评大队书记工作方法不对,并且还说目前我们虽然机械化程度差,全依靠人力苦干,但不能蛮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还是要把社员群众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才能依靠群众。看样子,政策是对的,是不是我们领会错了,执行错了?作为一个党员,应该是为群众的模范啊!他看着工地上那血肉模糊李贵身子,男女社员悲切的眼神,他开始惭愧……
月光下,他一边走一边就回想。
那天,他开完民兵会实际很早,从来不听人谝传的他,那一会却鬼使神差地坐在大队部,听别人闲聊。就在梯田地里出事的消息传到大队部,他才神色匆匆的赶回。看到的是梅瑞悲痛欲绝的哭声,听到杨凯文遗憾而悲凉的叹息。就在今早在高房子里社员们还议论纷纷地说前天晚上,张家坡生产队的拳功手王鞭干吃罢晚饭去找队长借口粮往回走时,差一险被狼吃上的事吗?当时王鞭干河滩里遇到一只三条腿的狼,五尺棍打断成几截子,扫堂腿扫的河滩里石头刷拉拉地向,社员听见河滩上石头响,前去把狼赶走救了他。这里靠近马寒山原始森林,狼和野狐多是出名的。他不怕狼,因为身上背着半自动枪,可是梅瑞就没有害怕狼把她吃上?
唉,如果李贵好好地在世,她能下夜去掏洋芋吗?
他就远远尾随着那个女人,看到她的影子推开笆篱门进去了,就回去了。
李贵的爹,叫李德成,他和郭建华是表姑亲。
土改前是山背后的刘家湾搬过来的。因为李贵的奶奶就是这个庄子上郭建华姑姑,李德成年轻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为了逃兵就挑着个货郎箱子走临洮上兰州,从不敢在家呆。土改前一年,阿舅郭文涛常年有病,郭建华尚小,觉得没有人照应,就把外甥叫到自家庄子上,希望是个照应。就把自个后山上的一晌山地送给李德成外甥,李德成两口子就来到杨家庄务地,土改开始,李德成就成月亮湾庄子人了。李德成的老婆生育三个孩子因为医疗水平差,有两个孩子的天花夭折了,只有一个李贵从小就伶俐而很健康,李德成两口子视如掌上明珠。李德成年轻时当货郎走乡串户,结识了十里开外的梅家庄的的梅瑞阿舅。李贵长大成人候,她阿舅把梅瑞做媒给李贵。
陈俊忘不了李德成以前对他的视如儿女的恩情。
土改不久他父母过世,父亲陈忠实生前和李德成关系好。陈俊成了孤儿,李德成就把他带到家里吃吃喝喝。那时候,李贵很小,常随跟他身后,把他哥哥长,哥哥短的喊。直到自己生活能自理了,就才离开李德成家。后来他要去当兵时,李德成知道他穷的连个裤衩子都没有,就扯一尺布做了一件,在验兵的前一晚上拿来,就对他说“狗狗娃,把这个穿上,不然有人笑话,个人也不方便,在外面毕竟不像家里。”
他从失去双亲,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疼爱,这件事让他感受到一种慈爱和亲情,一直让他难忘,是多好的一个老人。当他从山丹兵马场回来,李德成夫妇早已病故。
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李贵,他内疚,他对不起那个老人。梅瑞在洋芋地里的话,是对他的谴责?是对他良心的拷问?
月光里,他忽然后悔起来,咋就这么巧,不会慢上几步,让那女人多掏上几个洋芋,她拿的那几个洋芋能吃几天啊?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空。生产队部高房子屋檐下的那个半截钢轨的钟没有敲响之前,社员们都在自家屋里休息。陈俊就把自己节余的半升粮匀了点装在袋子里,拎着来到梅瑞家。
梅瑞家在生产队饲养场跟前,房子面南背北,椽筑的土墙,柳条子编的大笆篱门敞开着。她正在院里弓着身子给猪倒食,看到陈俊就有点吃惊,以为昨晚的事没有平息,惊诧不已。
“这点余粮给你们娘儿们吧。你就拿到小磨子上推成面吃吧!哎,李贵他走了你也过得艰难。先凑活几顿吧。生产队这一半天就要开镰先弄些口粮呢,你别愁了。”没有想到陈俊却说。
梅瑞一怔,马上很慌乱语无伦次地说:“你吃的不多,这,这咋好?你赶紧拿回去!”
陈俊浓眉大眼的脸庞很严肃,很诚恳说:“不要推辞,我有吃的,再说你要拉扯着娃,我一个人好办啊!咱们也一步临近的乡亲,却一点也给你帮不上忙,这点粮食你别嫌弃少。”
梅瑞赶紧说:“他伯伯,我咋感谢你了。大家都困难,现在谁家能给我们一碗面呢?再说我们孤儿寡母的,来也没人敢来,有谁看起呢?”
“你有这点就能吃到新粮食下来了,你夜里就不要再出去,夜里狼多担惊受怕的!”
“我昨晚没有办法了,天刚黑,我就听见鱼儿梁上野狐子就像娃娃一样哭,一个狼在上阳屲叫唤。昨晚猪圈边有狼的脚印呢”
“那你给我找些草绳来,我帮你把猪圈上面再网一下。”
月亮湾这地方,一年四季狼狐狸多,动不动将农民饲养的猪仔,小鸡就被叼去。社员们为了防止狼叼走猪娃子,家家猪圈上就网上苪草绳绳。陈俊看到梅瑞的猪圈上稀疏的草绳,就说。
梅瑞便从柴房里捞出一股子苪草拧成的草绳。陈俊就双手一拄石头垒的猪圈墙跃上去,就前后左右密密的网了一遍。跳下猪圈墙,边拍手边说:“前几天晚上,天刚黑阴洼沟的周家老婆子再填炕时,娃在身后站着,咋听一声响动,一转身娃不见了。结果叫一条麻狼叼上跑开了。那老婆子急了大喊,幸亏好的是下埂子的黄守立刚吃过饭在大门上,就拿起一把铣一边追,一边喊,直追到红土坡滩里,在王家庄子的社员们围堵下,狼把娃放下跑了。娃娃脖子上被狼尿了四个牙印,但娃好着呢!昨天大队书记汉诗韵还把黄守立表扬了。天黑,就别让阿辉到外面乱跑,你一晚上早点把大门栓了。”
“我昨天劳动时也听到人们说,听的也害怕!”
自从李贵走了,她和哪个男人说几句话,总觉得就像有许多眼光在盯着,此时只有她两人,就无拘无束,有点亲近温馨的感觉。
“前年,一条狼就跑进院子,当时李贵追出去,它就一下子跳到墙头上,还回过头待理不理地看李贵呢!韩德福说狼进庄里不吉利,那是真的!”
“你再不要信韩德福迷信蛋蛋的话,你不要害怕,狼是土地爷的看门狗,一般土地爷把它的嘴封住着呢!再说家家低墙矮户的,狼进院很正常!我的院子里狼常来!”陈俊知道她把狼进院子跟李贵的出事联系在一起了,就宽慰。
梅瑞就有点伤感的点了一下头,顺手聊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便垂下头,不再说了。
陈俊看到此情景,不由想到昨夜的那一幕,内心感慨起来,本想说几句安慰话,但是话像哽在喉咙间说不出来,转眼想起“寡妇门前是非多”,就以还有事情在忙为借口告辞。
梅瑞也就不再说,默默地就送出门。
走了几步,陈俊回过头就说“有事情就给生产队里说一声,能帮上忙的我们尽量给你帮。”
就转身向生产队部走去。
三
梅瑞的娘家在月牙湾东边一马平川的骡子滩梅家庄。老爹在解放前学得一手石匠的手艺,是新营镇方圆上有名的梅石匠,年轻时在临洮给一家打石磨子,善良的主家看上他勤奋能干,又有錾石头的手艺,想必以后日子过的红火,就把女子嫁给他。随后解放军就上来,解放了榆中县城,农村就分田地,就合作社,再后来大炼钢铁,跑步向共产主义,吃食堂,六零年挨饿,现在又闹起文化大革命,运动一个连一个。作为老农民,老两口只知道劳动,拉扯子女,日子也过的紧紧张张。现在也快六十岁了,这些年来,批资斗修,农村里啥手艺也没处试展,天天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老妈是一个典型的良家妇女,温柔谦和,不争不吵,老把吃亏当便宜,有很好口碑。大哥把母亲的性格完全遗传,性格温和绵软,但遇的嫂子蛮横,两口子三天两头子就摔碟子拌碗。他妈劝说,“你遇上那样的老婆,就认命吧,那又不是鼓敲着听响声。”有了侄娃,大嫂也常指槐骂桑树,指僧骂和尚,一家子不得安闲。梅石匠看到这个情景,就给生产队说了一下,要了一坨子地方,椽子备上夯起围墙,伐倒自家的白杨树盖三间房子就让搬出去过了。二哥性格倔强而自私,结婚后不到一年,看到老三就要结婚,大妹子工分低,最小的妹子读书没劳动。就早早提出分家也搬出两口子劳动。因为劳力强,一年分到口粮多,日子过的稍微好点。就苦了个两个老人,两年前三哥结婚,三嫂老实贤惠,勤快谦和。老人说啥就满口答应,从不给老人放冷脸,虽然吃的紧张,却让两位老人心里舒坦了。
这时候,梅瑞大哥,二哥的两个孩子看到爷爷奶奶家饭熟就来,两个老人和三嫂看着侄子娃苦巴巴的嘴脸,不忍心就要给。一家子的饭四个孙子就连抛带吃,往往弄得老人没有饭吃,或是不够吃。三嫂看到老人吃不饱,身体也衰老了,为了让老人吃饱,就往往默默等待到后吃。天长日久,三哥看到两家侄儿子如狼似虎地吃,而两位嫂子却对他们冷脸一个,就有时忍不住对侄子们说“以后少来!吃你们的饭去。”
侄子不懂事回去就把这些话给大人添油加醋说出来,大哥不在乎,不生气,理解老三的难处。但他二哥就不一样,着气老三,跟上婆娘就骂老三两口子不好,两个嫂子看到老三两口子,就骂,“把你憋死,我的娃看处老汉,看处他爷爷奶奶才来,你以为看出你们两口子来吗?”因为穷,家庭矛盾也就不少。
梅瑞过门后一年四季很少转娘家,有时想念父母,抽个天阴下雨的时间去看上一趟,娘家里的饭都不吃就回来,弄的三嫂和头发花白的老妈很不素心。
前年冬天,李贵出事不久,老爹就来接她回娘家,背着大外孙怀里抱着小外孙就把梅瑞接回去住了五天。梅瑞记得第五天傍晚,大嫂乐呵呵进来,那小眼睛眯成一道缝,大老远就嚷:“梅子,你就不知道转娘家的,我前几天还想着让你大哥接你来,你大哥还说啥?‘那就来了,接啥着呢?’我就说两个娃娃走不动哪们来?还没顾上来接你,你就来了,今年就好好过个年在娘家。我听着你来了就赶紧来看你,你就到我们家里也来浪浪吧,我是外人你大哥敢不是外人?”
梅瑞就说,“大嫂你说啥话呢,我把你们根本没有当外人!”
三言两句热情话,大嫂就忽然问“梅子,有钱给我和你大哥借给几十元,我们想着开春盖两间厨房。”
梅瑞就为难地说,“我哪有钱啊,大嫂子?”
“他姑父出事,生产队不是照顾你,赔偿钱了,难道没有?”
“那没有给一粒子,队里只是把这几年拖欠的口粮款全免了,那就不错了,我还敢要钱吗?”梅瑞真诚地连忙解释。
大嫂一听借钱遭到回绝,脸一下就冷了,“不借了不借了。你以后少用我和你大哥了!”就转过身悻悻地出门。
二哥那几天还进来看她,抱着她的阿力亲了一下,然后说上几句宽心话就走了。二嫂到她走时也没有来看一次。只有三弟和弟媳就问热问暖,帮她给阿力喂饭,劳动回来就把阿辉抱起,逗着让喊一声三舅才就放下来。
她知道三哥和嫂嫂是可怜两个没有爹的孩子。当她进门第三天,三嫂就到公社门市部凭布票给两个娃撤来布做了一件新衣服。
在娘家的几天,看到大哥二哥的四个娃每到饭熟就来,眼睁睁看着,三嫂和父母看不过就只好把自己吃的饭碗搡过去让他们吃。她知道娘家口粮也紧张,再者大嫂借钱不成当时变脸使她感慨,也心意更凉。第六天早上起来,梅瑞就跌办回家了。梅石匠不忍心,但也觉得没法留女子再呆,向生产队请了假,然后背上阿辉,抱上阿力,一路给苦命的女儿说着宽心话,把她送回杨家庄。
去年她没有回过娘家,一方面拖家带口一个人回不了,再说他也不愿给娘家添麻烦。但梅石匠和老伴时间长了就来看看,三哥和三嫂也时间长,也来看她一眼。大哥二哥两家就很少来了。特别是大嫂自借钱没有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梅瑞小时也上过学,刚到学校念了小学遇上六零年遭起饿就离开学校,后来生活得到好转,能干动农活了。那时候在农村大人读书意识不强,重男轻女思想很浓,虽然各个大队办起学校,但大人送子女上学意识很淡,特别是对女孩子就更淡薄了,梅石匠就让跟上大人在生产队劳动挣公分。
梅瑞一年年长大,窦情初开,作为少女,也有一颗向往幸福,追求幸福,热爱美满生活的心。她爱唱歌,也爱看书,劳动时她也看《苦菜花》,看过《小二黑结婚》她羡慕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大胆,开朗,勇敢追求爱情的勇气。她劳动时常常摔着大辫子在社员中走动,爱唱歌,唱出的歌让全队老老小小啧啧赞叹。大人们就笑“把这个死丫头不要嫁到外庄!在跟前找个婆家。”那时,梅瑞就偷偷看上队里费家的红儿,红儿初中毕业,人长得英俊不说,而且能写能画,是什产队的记工员,知道的书很多。她看的《苦菜花》就是红儿借给她的。可他是那是个木头人,她多次暗示就是不知道来请媒人问(提亲)她。
后来,梅石匠把她嫁到月亮湾庄李家。
那天晚上她劳动回来,远远就看到大门老榆树上拴着一头瘦毛驴,走进门看到老成持重的阿舅,还有一个壮实,和她岁数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家里抽烟喝茶,一个毛小伙子穿的有点特别,很腼腆的坐在板凳上。尕脚的老妈脸色沉重,忙着做饭,却让她梳头洗脸,说“引你的人来唠!”
她满腹苍凉,心意惶惶地洗脸。吃过饭,老妈就巍颤颤跑来,手里拿着一套蓝石布衣裤让她穿上,看到恓惶惶的梅瑞,宽慰说“女娃子就这样,迟早要出门,这是上马裤。”
“现在生活好了,你出嫁婆家还有能力给了五十块钱的酒礼,也给你添置新衣裳。前几年,就用一背篼糖萝卜叶子换呢!现在新社会好多了,民国十八年哈(下)面逃荒上来的女娃子想找个婆家都没人要,早上起来庄子前大柳树下天天有饿死的呢!”头发花白的老妈看到她很悲凉的神情,就转过话题宽慰道。
一个糊着红纸的马灯照耀下,满脸胡茬的梅石匠就对她说“瑞子,就去吧!去了就好好过日子,不要让我和你妈愁就行了!”她觉得父亲话很少,却很悲凉。
娶亲的人喜气洋洋的催她出门,她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属于她了,不要她了,就要走。
这时,老妈就悲凉地说:“蛋娃子,就叫背新娘人背一下吧,不要沾地,娃娃去了吉利些”
蛋娃子是梅瑞的姑舅爸。
一个妥实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背她出门。门外很黑,把她扶上达着被子的毛驴身上。毛驴脖子里的那串黄铜色吵铃叮啷啷地响,贴着红纸的马灯上一晃一晃,发出幽暗的红光,几个人说说笑笑走着。当时,她多不爱走啊,心里很难受。她知道咋回事,心里酸酸的就想起费家的红儿,红儿的音容笑貌就像电影一样在她的心头播放不止,她就眼泪嗦嗦地流着。天上星星冷漠迷惑地看着她,毛驴子蹄子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夜色漆黑弥漫,远山近水都钻在夜里,看不见啊!就像她迷茫绝望无助的眼。
一年后就生下了阿辉。后来老人相继过世,梅瑞和李贵就拉扯孩子。
李贵人年轻力壮,勤快憨实,很疼爱她。天阴下雨不出工,就和上草泥把屋子的里里外外的墙泥的光光的,就像新盖的房一样,李贵计划有方,梅瑞也能吃苦,手巧。把昔日破破烂烂的院子弄得整整齐齐,日子过得也算很和睦美满,在庄子上是让人羡慕的一家,阿辉到快四岁时,梅瑞就生下了阿力。有了儿子,李贵就有使不完得劲。在生产队干活不惜力,拉起架子车也跑在最前头,许多年轻媳妇子就爱跟李贵和她达对子干活。李贵割麦子也最快,常把其他人甩的很远。因为李贵的年轻有为,梅瑞也人缘好,家里常有人来串门。
日子不长,毛主席发表了“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精神讲话,新营公社开始年年冬季搞起农业学大寨,红旗插在山上,并且豪言壮语要建成“大寨县”。“早上干到昏,夜里一盏灯。愚公移山,人定胜天!”轰轰烈烈的梯田大会战。
李贵就在冬季修梯田,为炸冻的像石头的土方就在没有回来。
那天早上寒风凛冽,李贵像往常一样出门时,梅瑞正在跟刚刚一岁多的阿力喂奶子。李贵那天走的有点特别,显得比往日勤快,早早就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厨房里的水缸担得满满的,然后走到炕沿前将睡梦中的阿辉用胡茬扎着吻了一下,梅瑞正在袒胸露腹的給阿力喂奶,李贵然后来到跟前,身上带着早上一股蒙蒙寒气在亲阿力之后就在她的乳房上亲了一下。
梅瑞就羞赧一笑,“你也想吃?”
“我才不和孩子抢奶头,杨楷文队长安排你们女人今天在场上砸粪,我们男的去修梯田,我就要走了再不见你了!”诡秘一笑就走了。
快到中午,从梯田地里就传来了噩耗。
梅瑞看着血肉模糊的李贵,她就是不相信,早晨活生生的他咋就成这个样子。
梅瑞哭的昏死过去,就被几个女人拖回家。
那天晚上,生产队就匆匆忙忙用白杨树订制了个棺木连夜把李贵埋在兑八屲后山上,就阴阳相隔。
梅瑞的大山垮塌了,一下子从天堂就掉进地狱,无比绝望,哭的天昏地暗,睡在炕上再起不来,她想不到一个大男人说死就死了,活生生的一个李贵,咋就这么一眨眼就埋进土里了,是不是没有死被人们埋进土里了?可是明明白白看见他浑身血迹,她咋喊也不给声气了,死了啊!不如自己跟上他一死了之,她当时就那样想啊。杨楷文派上几个老婆子晚上给梅瑞作伴,开导她要想开,还有两个孩子,你不能再倒下,要为孩子着想啊。
那段时间,八岁多点的阿辉并且动不动就问:“妈妈,爸爸咋还不回来,有的人说我爸爸死了,就是吗?”
“我爸爸他给我讲马寒山翻黑云疙瘩,那是马寒山上的那一条修行了千年的瞎蟒吐的雾。妈,你说是不是?”
“他还说那条瞎蟒修行了修了九百九十九年了,再有一年就要升天成仙,是一个从通渭上来的坏道士用箭射瞎的,那道士一箭后,瞎蟒就跑到尖山继续修炼成功。从那以后,尖山子发起白雨就下到我们新营方圆,但不伤害庄稼。可是马寒山发起白雨就只往定西下了,去打通渭,是报一箭之仇呢。我爸爸还说,以前通渭人年年要来到马寒山祭山,就是祷倒瞎蟒宽恕罪过,保佑庄稼……”
阿辉望着破纸糊窗子外远远的马寒山,就想起这些故事,就自言自语的说。
看到阿辉傻乎乎的样子,再看看怀里要吃奶的阿力,她就心如刀绞。
腊月里,生产队照顾她,没有让她劳动。两个孩子要吃饭,正月里三天年过后,梅瑞就出工了。李贵出事时,阿力正是吃奶的时候。生产队考虑到她要照看孩子,就安排她到养猪场干活。刘俊德的女人詹玉云就是猪场的负责人。猪场和饲养院一并在生产队部的北边打麦场又临近队部高房子,形成一个四方形。站在高房子上饲养院猪场,打麦场一览无余。她家猪场离家近,能看护两个娃。
梅瑞对这个年近不惑的詹玉云影响里感觉是有点放荡粗野,因为她刚结婚不久就听过詹玉云缠小叔子的事。
刘子泉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刘俊奇老实话少,老二刘俊德人长得干散英俊。五七年冬天刘子泉就给老大娶了尖山子詹家的女子,那时候老二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翻年引洮工程开始。老大刘俊奇就去引洮工地,据说就在放炮时被哑炮炸飞了。几个月后,老大媳妇詹玉云就看上小叔子刘俊德,就把兄弟照进门。
詹玉云跟生产队的男人们开起玩笑很放肆,说到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不管在场的人亲疏远近,说的肆无忌惮,可谓是痛快淋漓,常把那些男人说得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有一次在养猪场,社员们很多,高文化老爱开玩笑,看见詹云英正弯着腰给给猪分食,因为夏天穿的单,那奶子就随她一起一立随着身子闪动。高文化就色咪咪的说,“詹玉英,你的奶子好惹人,真想摸一下。”
“那你想咂奶不?”
“想,咋呢?”
那詹玉云就随口马上答道,“你把我叫一声妈,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让你咂,让你摸!”
把高文化弄得哑口无言,没有沾上便宜。郭建华笑道,“文化,骚情够没有?把你娘惹去!”惹得大家大笑。
一天下午给猪过食就没有事干,太阳暖烘烘的,两人取来小板凳坐在院里做起针线活。忽然,詹玉云看她好久,怅然地说:“妹子,你要相信命,那是你的命。再别想他了,那是前世的虐债,他讨完就走了。我和你遭遇差不多,但我想得开,你要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以后看上哪个男的就追上过是了!”
詹玉云的遭遇和梅瑞差不多啊!可谓是同病相怜。但詹玉云的个性开朗,从不在乎。
慢慢,梅瑞觉得这个女人坦诚善良,泼辣,心直口快。更让她刮目相看的是詹玉云竟然会吹笛子。当她第一天走进养猪场,在詹玉云值班睡觉的房子墙上挂着一个深红色一头缀着红穗子的一根长竹笛,就觉得新奇,但没有想到是詹玉云的。一天下午,在一起养猪的张佳佳喂完猪,坐在门槛上随口哼花儿:
花儿吗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由不得个家
刀刀儿拿上这把头割下
不死者还是这个唱法
……
没有想到,詹玉云却在屋子里就吹起竹笛来,笛声委婉悠长,合着歌声袅袅地飘了起来。于是张佳佳就又唱起来了:
上的(吗),高山(者),望,(那个),平川
平川里,(阿就),有一朵,(着)牡丹,(吆)
看去,(是这),容易,着(啊吆)摘取着难
摘不到,(奥),我手里,(者啊),也就枉然
……
起初,梅瑞没有素顾,不注意听,但很快就被这优美的歌声,确切说笛声打动了,吸引了。那歌词火辣辣的,有悲怆,有苍凉,如泣如诉。更有抑郁,粗犷,豪放,悲凉的迷人。她小时就爱唱歌,这几年生活的磨难使她忘记唱歌,想不起听歌,这一会,从这猪场里荡起的花儿,在她干裂的心田就像绵绵的惠风吹过,又像细细的雨珠洒落。笛声,歌声伴合着,飘出小屋子,荡漾在猪场里,飘上湛蓝的天空。猪圈里大大小小猪丑陋而难听的嘶叫听不见,梅瑞看见那些猪也竖起耳朵,姿态各异,一动不动了。
张佳佳唱罢,看到詹玉云意犹未尽,很来兴致,就问:“你还会吹啥歌曲?”
詹玉云就笑道“只要你会唱啥歌,我就会吹啥歌!”
“那你为我们再吹几个歌子,今个让我们三人开开心!”
因为张佳佳能歌善舞,前几年在大队文工组里唱歌跳舞,刚才她歌声惹导,詹玉云来了兴趣,欣然就一连吹了好几首花儿,还有那些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唱段。
随后梅瑞就知道詹玉云根本没有进过学堂一天,因为她的哥哥那时是阴阳,她就在哥哥学习念经时,她站在一边就学到好些经书上的字,吹笛子就是跟上哥哥学会的。“这笛子就是我出嫁的时候,我哥走了几十里从榆中县城里给我买的。”詹玉云在说他哥哥时,眼神里充满了兄妹情深。
梅瑞就默然想起自己的两位兄长,就默默地,忧郁望着对面的兑八屲陷入沉思了……
梅瑞慢慢从失去李贵的伤痛中走出。一天,想起李贵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渺渺茫茫时,就对詹玉云说“他从不早上亲孩子,给水缸里挑水,那天临出门他还亲我,明明告诉我缘分尽了,我就是不明白”
“在别想了。”詹玉云就严肃的说,“你想,我头里那个死男人,那往洮河工地上走时,他就怪怪地对我说‘我去就在不来了。’你看果不其然,那死鬼就那个去路。我认命。人相信命心里就不苦!”
梅瑞就幽幽地说“嫂子,我和你想不开有啥办法呢?又不是跟上他们去死的。”
为了不耽误劳动,她常常把两个孩子带到猪场,忙起来的时候让不懂事的阿辉照看最小的阿力。月月公分不耽误,即便这样,她去年分的口粮也不够吃,幸亏杨楷文队长通情达理,考虑到她没有男人的艰难,就尽量多借存粮,去年就预借,秋后扣了,今年又预借了两次口粮。
上次再借口粮时梅瑞愁眉不展。杨楷文就安慰她说:“先吃吧,没有了就再借,蛇蜕皮那个过着就行了。现在又不是你一家缺粮食,愁撒子呢?六零年都熬过来了,过上几年娃娃长大就好过了。县委郭书记说三年前毛主席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教育再教育,现在已经开始让那些上海娃回呢!现在形势慢慢变得好呢,党中央时时在调整政策,为老百姓着想呢!郭书记还说以后农民的日子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就安心过日子,以后有可放的男的找上一个,娃娃,不要害怕!队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把你娘儿们饿死!”
杨楷文就像一个自己的老人一样和蔼,慈祥的宽慰她。
前天晚上,她家就没有口粮,她又一次到队长家里借时,队里余粮借完了。杨凯文就说这几天借粮食的好几家子呢,你先想办法过上几天,队里就打碾些先分点口粮。梅瑞听到让她想办法,就急哭了。
杨楷文怅然良久,低低说“娃娃,你不会月亮底下偷偷掏上几窝子洋芋吗!炖洋芋糊糊也饿不着啊!不要叫人发现就行了!”
就这样,就发生了被陈俊巡逻看见时的那一幕。
四
过了八月十五,天气渐渐的冷了起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黛青色马寒山顶已经就落上白白的雪。瓦川河里的水上也浮起薄薄冰凌,透出冷冷的寒意,河畔上参差远去的树林变的一片金黄,生产队里开始挖着给各家各户分配洋芋。
杨楷文办法是早上挖,下午拾堆子分配。不让挖出的洋芋在地里过夜,一防挖出洋芋在夜间被冻坏,也为了避免夜间留人看守,就常常晚饭后掌着马灯,给各家各户分配洋芋。
在白家湾湾洋芋地里陈俊就负责过磅。文书刘俊德计数量上账,杨楷文就给这个人帮忙挪袋子,给那个人帮忙拾洋芋,或就在称旁看数。社员们分洋芋过磅高峰已过,杨楷文看到还有三四户人没有来,就只好等了。白家老汉和老伴何玉凤巍巍颤颤最后一个走了。陈俊看着白家老汉消失在地头的夜幕里,觉得有点可怜,就一边卷烟,一边问:
“白家地主就这一块土地,不长庄稼,你看这洋芋就像核桃一样大的很多,咋就成个地主了?我们庄子上张耀庭家有四合院,家道很殷实,为啥不是地主?”
“白家老汉实际冤枉,民国三十二年新营人在黄作宾的带领下造反,几个月后国民党甘肃省主席朱绍良向蒋委员长请兵,于是蒋委员长就从南京派来三个陆军师,一个飞行团来清乡镇压下去后,把黄作兵、董含珍、张寿利、罗四娃各处子抓来押到五台山下枪毙后,县长王佐就委派白家老汉的大哥白德彰坐镇新营,他大哥来了就要法办我们庄跟上黄作兵造反的人们,白家老汉就给他哥建议说,干脆一家子罚上八升玉麦子,愿意交,就算了。不愿交就法办。庄子上人听到他没有为大家开脱,结果就得罪了庄子上人。因为那时八升玉麦子就弄得家家倾家荡产,几年还不上。解放后,新营农民造反的事成了起义,他大哥因为镇压过农民起义也被共产党镇压,后来评成分就把他评成地主。张家老先人张继祖那是个开明人士,人缘好,也没有雇过人手,就评成富农了。后来工作组又来,觉得白家老汉有点冤枉,定为富农就罢了。”杨楷文就絮絮叨叨,吐着烟圈慢慢地说“年轻了,谁不犯点错误啥!这块子地是老两口起鸡叫睡半夜一背篼一背篼背土填起来的。白家老汉女子出嫁了,没有生下儿子。分洋芋,就能看出。你看有娃的家里三下五除二就拉走了,这老两口子就不一样!这老汉给队里拾粪,也认真地很。”
“白家老汉两口子人都好着呢,我爹过世不久,偷偷的把三块钱强塞给我,对我说‘娃娃,你把这三块拿上,急用了就买个啥。我老忘不了’”
陈俊就也就记起一些往事,说,“你看那年斗地主,张家坡的杨家那些弟兄们就拿橡皮盖盖穿的鞭子打几个地主,我看他们就把白家老汉要打死的样子,我就说,‘毛主席说地主分子要教育改造,你们打死了,你们就试试!’我一说倒把那杨家弟兄们怔住了。白家老汉老说,我们生产队里的人好。就是没有斗打过他一下!还有时还偷偷保护他,不然就不一定斗死了。”
郭建华文书抽完烟,在马灯的灯光下看了一眼没有分到洋芋的人,第一个是梅瑞,就嘀咕,“这女人就是邋遢,天天晚上分洋芋是最后一个!”。
“那人放工回去做饭,喂娃活多得很,想来早,也来不了。”杨楷文说。
陈俊抬头向地头一看,朦胧里一个身材单薄的影子向洋芋地走来,“来了!”
杨楷文对走进地里的梅瑞就说:“你是一百斤,你看着装吧!装上背不动,地里的架子车拉回去!”
梅瑞在几处洋芋堆子上一看,没有一处的洋芋大,就叹息了一声,便蹲下身子捡起来。杨楷文看在眼里,就走过去一堆堆帮着装好,对陈俊说“这洋芋不好,都是捡残的就折去二三十斤,就算生产队照顾吧。”
杨楷文帮着过完称,洋芋袋子抬放在生产队的架子车上,刚开挖的洋芋地坑坑洼洼,梅瑞几次没有拉动。
杨楷文看着梅瑞歪歪扭扭的姿势,又看刘俊德郭建华汇总产量,就对陈俊说“我和老郭罢了收拾地摊子,你给送一下,一个女人拉不回去。”
梅瑞正弯腰拼命拉着车子上的洋芋往地外走,猛然感到车子一下子轻松许多,肩上的拉绳忽的松了,知道是陈俊,内心很感激。近来,只有陈俊敢给他帮忙。她忽然想起死去的丈夫。那时候,她一个人干活干不动时,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总默默无声的帮,让她感觉到丈夫在身边的自豪和坚强。自从丈夫走后,她就总是一个人把生活的拉绳紧紧地落在肩上。
这个很有力的一推,使她忽然感受到昔日李贵在世的温馨,心里一下子有点潮湿,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感谢,就默然无语。
陈俊也一句话不说,两人就听着架子车各自各自地响着。夜色蒙蒙,村子里的灯光昏暗无力,显得很幽暗而诡秘。
梅瑞拉着架子车,很想对陈俊说几句感激的话,却不知如何说。她心里,陈俊是一个正直人,虽然比她大七岁,至今没有成家,但是从没有风流韵事传闻,是一个很正派的人。那次在月亮底下偷洋芋被她发现,对她的宽容以及后来给她母子拿来口粮救济她家,就看到陈俊的善良,他是多有同情心,有慈爱心。想起那天站在猪圈墙墙上,给她网猪圈的模样,就像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以前生产队只要是陈俊派活,陈俊总是对她很照顾。她明明白白,陈俊是可怜她的遭遇及家里的娃娃没有人管,就和队长杨楷文商量安排她到猪场干活。梅瑞拉着洋芋的车子在陈俊用力的推搡中,拉绳松松的,车子却走得很快,很轻松。架子车的轮子吱吱地唱着,在夜色里显得多么轻松愉快,就像一个顽皮不安分的人,吱吱宁咛,嬉笑他俩的沉默。
转过几个拐,进了庄子,就到柳条编的笆篱门前,陈俊就从门缝看见身材单薄的阿辉瑟瑟地站在院里,阿力正在哭,屋里幽暗的灯从窗口和门上透出微黯的光芒洒在凌乱的院子里。
梅瑞听到阿力的哭声,就急切的喊“力力别哭了,妈妈来了”,便高声问“阿辉你不到屋里看着阿力,站在院里干啥?”
阿辉喃喃的说:“我想看你快来没有!”就到屋里去了。
陈俊就没容那女人动手,问明白洋芋堆放的地方,三下五除二把车子上的洋芋卸在院里的一间转破烂的房子。转身要走时。梅瑞就堂屋里出来:“我知道你和老队长分洋芋还没有吃,他们回去饭熟了,你回去还冰锅冷灶的,我今晚饭多,你就吃了再去吧!”
陈俊晚饭的确没有吃,他在吃晚饭时守洋芋地,就随便吃了几嘴炒面。但在梅瑞家吃饭,他考虑梅瑞也困难,再也怕给她不方便,便要走。
梅瑞在院里,急了眼:“我把你就吃上了?一个大男人家的,我是见为你给我帮忙,主要是今晚的饭做的有点多!”陈俊听到话到这个份上,就不好意思,便走进堂屋坐在炕沿等候。
梅瑞就从厨房里生来一碗饭放在炕桌上,一个小瓷碟里是切得细细的韭菜胡萝卜腌制咸菜放在陈俊脸前,并把煤油灯移到桌上,陈俊眼前豁然明亮,就端起碗吃起来。
梅瑞就坐在炕沿等待端饭。
陈俊好久没享受坐在炕上让人伺候吃饭。刚开始,有点不自然,随着饭碗里的热气的浸萦和饭的适口充肠,陈俊忽然暗自叹道这女人的茶饭手艺不错。于是,不由的抬头端详了一眼。
梅瑞坐在炕沿,几缕稍有零乱的头发盖在她被风吹日晒的粗糙脸膛上,灯光下显的文静,端庄。他不油想起老人说的“落难的菩萨”这句话来。梅瑞这女人也就是吧?觉得再也不是他眼中蓬头垢面的俗女子。
炕上,阿辉很专心的逗着阿力玩,陈俊脸前眼浮现出他的父亲吃饭时,她的母亲就像梅瑞这样在侍候。他和妹妹小花就在炕上捉迷藏。
后来小花妹妹着天花病夭折。
再后来,老人先后也走了。
他就成了一个人,那时候刚刚解放呀!他常常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看到现在的一幕。一种温馨的感受袭上心头。就想起三十好几的人还是光棍一人,不由想起张德贵口头禅说的“老婆、娃娃、热炕头”这句话来,多有道理呀。
没有老婆,当兵前没有感觉。可从兵马场回来就不一样了,好像低人一等,连串个门子都不方便,他要去哪一家,总觉得身后有许多眼光在诡秘的看,特别是这家男人不在家,就更加别扭不方便。就连自己关系好的郭建华,韩德福,张耀庭家里也感到不方便。于是,平时他很少到队里任何一家去谝传闲逛。
他内心飘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热热潮汐,那潮汐里有淡淡的苦涩和丝丝缕缕的悲哀夹杂在一起。就像碗里荡起的热气,一浪涌过一浪,袭上喉咙,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鼻孔涌出。
陈俊揉了一下眼睛:“好像老了,天冷,一吃热饭眼睛就不舒服”
梅瑞自从李贵走了,这也是第一次看着一个男人在狼吞虎咽的吃饭,不由想到虽然家里困难,没有多少吃的,但每看李贵就像此时的陈俊一样在狼吞虎咽,她内心既溢出幸福甜蜜的浪花。可是现在再也体会不到这种幸福感,尽然有点遗忘,有点久远的感受,就不由感慨。
也许是刚才帮忙使感到轻松的缘故,她听到陈俊的话,又想到他这么好的男人连个家都没有成下,至今冰锅冷灶的也够可怜,惺惺相惜。便宽慰说“比我才大几岁就老了?看你说的!”
看到快吃完,梅瑞起身就麻利的又端来一碗。神情幽幽却也很挚诚地说“你拣上(倒上)吃饱,这是我今晚做的剩饭,你不要嫌弃!”
看到陈俊将饭拣上“你那次给我们娘儿们的粮食,我有时想做一顿好吃的请一下你,可是……”就不在往下说了。
陈俊明白她的意思,就说“谢啥呢,我也不知望你谢。当时我就将心比心才拿来!再说,我那时老受到你们家娃他爷爷的照顾呢!”
几分钟后,陈俊放下碗,便说“我回去帮着收摊子,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梅瑞默默地就随后送陈俊到笆篱门外,陈俊回头对黑暗里的梅瑞说,“你就操心娃娃去,我走了”
夜幕里,梅瑞跟随在身后,一种特殊温柔的气息飘荡在淡淡的寒气里,使他感到有点朦胧而神秘的情愫从心头飘起,再看梅瑞的身影那么瘦小,单薄,弱不禁风,就对梅瑞说“有啥事,给我说,我会帮忙的!”
他来到洋芋地里,看见杨凯文和郭建华刘俊德已经把地里拾掇得很干净,没有分完的小洋芋全部拿洋芋叶子苫了。
杨楷文就说“来,咱们吸一锅子烟就回家。”
于是熄灭了称旁的煤油马灯,四人坐在地头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烟。
寂静的洋芋地头上,四点火星一明一亮。
夜已经很静,也很冰凉,眼前村庄里有的人家已经将灯都熄了,庄子里有一二声狗的吠叫,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离村子不远的瓦川河水宛如洪钟大吕,洪亮磅礴。
队长杨楷文吸了几口烟,就无边无际的说了一会队里干活的事,以及今后队里重点工作。后来,就意味深长地对陈俊说:“陈俊,你三十岁好几的人了,想办法成上个家吧。不要挑剔,好坏有个女人就行了。男人没有家,回去冰锅冷灶,有个女人也是个依托啊!”
被陈俊喊为老哥的郭建华也就陈恳说:“是啊,老陈,该想想自己的事,老不是打光棍的呀!”
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刘俊德脑海里已经有一个瘦弱的女人浮现在脸前了,觉得和陈俊十分的班配。
“咋不想呢?我当兵时算过卦,命里没有女人。难啊!”陈俊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认出老远,第一个站了起来。
今夜,梅瑞的影子飘荡在眼前,他好像在此嗅到梅瑞女性身上的那种迷人的气息,便长长地叹了一声“现在不好找啊!”
黑暗里,刘俊德就随口说:“我看梅瑞不错。”
……
四个人都站起来,就沙踏沙踏的向庄子里走去。
生产队经过半个多月的打碾,麦场上就像房屋一样高,像葫芦一般的几个大麦骡子就被消灭,生产队完成公粮任务后,社员分到口粮比往年多。
这一天,天气暖和,没有一丝风。生产队全体社员就在高房子前的空地上开社员会,安排冬月的农活的重点工作。抽调青壮劳力参加大队农田大会战,由陈俊负责。今后,生产队里由杨楷文负责安排老弱病残劳力出饲养院里的圈粪,砸粪溜粪。杨楷文最后就说今年生产队丰收了,家家口粮分配上比往年多,又讲哪些土地产量好,哪些土地歉收了。社员们听到全部歉收的地都是一些去年刚修的平展展的梯田地。有的社员就说修啥梯田,刚修的梯田把死土翻上来,长庄稼的活土埋掉了,几年不长庄稼!还年年修不罢。去年参加大会战王家庄子派去的有个老汉就累死在地头上,光是苦死人!
杨楷文就慢悠悠地说;“修梯田是个长远利益,毛主席说的对着呢!我们修平了,不跑肥,不跑水。耕种起来容易得多,再说我们国家以后要实行什么科学种田,还要机械化耕作,梯田那是长远打算。目前修梯田对我们这一辈子不利,可对我们后辈儿孙好多了。就怕修的少呢!娃娃们不知道,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共产党一来好得多,我亲眼所见的,以前真过的生活不如牛马的人,多的很。”
杨楷文满怀感激,又说“修梯田吃力,累死在地头的事不能完全怪罪政策不好。好多地方,我和大家一样吃亏遭罪,但我还是觉得毛主席伟大,感受到共产党在为我们老百姓着想呢!五八年引洮河也死了好些人,现在虽然工程下马了。但省上那个瘦个子组织部长调研说了,目前因为我们国力,技术跟不上,暂时这项工程不搞。但要我们相信共产党,共产党处处是为人民着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洮河水引过来,让我们甘肃十几个县的群众不再缺水,会圆我们的盼水梦。”会场里,社员们听到老队长杨楷文这样说,也就没有说的了。
于是大家议论道今年分到的口粮比往年要多,无论洋芋,清油,还是小麦都比去年多。会场里就窃窃私语的议论今年大好形势。这时刘子泉忽然说“我今年虽然分的口粮多,但我们老婆子又生了,我们儿媳妇也生了一个。这样一算人均到比去年少了。”他的这话激起庄子上几家缺口粮的共鸣。就纷纷说,今年分得多,但家中又添了一张嘴,这样一算,倒比去年少了点。
高文学一听到他们这样算账,就口无遮拦地嘲笑那几个人说:“那你不会不要养了!”
“文学,你们家不也一样?你媳妇坐月子时,你妈也坐月子了,你咋不笑?你也不会不要再养?”刘子泉就笑道。
“我们生产队因该让娃娃好好念书是长久之计,你看以后人越来越多,地就越来越少,有知识让娃娃们走外边就好过活。”被大队安排到月亮湾小学当老师的张耀庭说道。
“那个个就叫毛驴往家接!”有人善意地和张耀庭开玩笑,因为他是小学毕业骑过毛驴的。
过去新营镇有个古老习俗,就是以前读过乡生的学生就算秀才了,就要用骡马从学堂里接。解放后,各大队办起学校,张耀庭小学毕业就相当是秀才的身价,老爹就给毛驴披红挂彩,备上鞍子,铺上大红绸缎被子,然后来到学校门口接。据说,张耀庭骑上毛驴走了几步就觉得不伦不类,难看死了,就爬下驴的脊背再也不肯上去。张耀庭毛笔字写的很好,生产队墙上那些宣传标语,毛主席语录都是他沾上红土书写的。
看口粮分配账本的郭建华文书听到有人这样一说,也深有感触了,就很严肃地说;“实际上,我们生产队这几年粮食基本年年增产,但年年过得紧张。你们注意了没有,普遍是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娃娃多的家庭都缺粮。因为劳力少吃饭的多。”他看了看身边满不在乎的人,又说“我们队里六零年没有生育,再后来,这近十年天气出生的娃娃就多,我昨晚细算了要二十个呢!”
“就是啊,现在人多了,我们小时,就连阴洼沟,下庄子全算是才十几户人家,是一个队。现在成三个队了,光就我们队的户数就比以前三个队都多了。那时,四月八河坝里那金龙大王庙里烧香献羊,或是五月十三抬上龙王爷巡视,到鱼儿梁顶上验山,把一头鞠律羊杀了全庄子上的人都喝了羊汤,临走时还要一家分到一尕碗碗羊肉端上呢。现在怕杀上三头羊也不够喝汤了。”这话勾起韩德贵的回忆。
“只有六零年,我们队里没有一个女人生下娃!”
“现在女人就是养娃娃厉害!今年我们队里你看老婆婆请假也坐月子,她的大媳妇子也坐月子呢!就像这今年已经有两例了。”
张耀庭就接上话“我看过报纸,一九六二年周恩来总理就提出了计划生育。但毛主席认为要人多,人多力量大就暂时没有实行。按我们队由而广之,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实行计划生育呢!”
于是,会场里,就有人就问。
哪门计划呢?
就是不叫养!
怀上了不养行吗?
就不叫你怀上!懂吗?
嘿嘿,难道就把球扎住?有人笑了,只要一晚上那个了,就有了!
报纸上已经有过介绍,办法多呢,吃避孕药,带个套套,最根本就要结扎女人,就把你们拉到医院,一刀子割开肚子把乃个输卵管扎住,把你男人争死也就怀不上了。
有个女人就笑道,想得美,让我们受疼,咋不把你们男人的割了。
把男人的割了,你们晚上就不过瘾了。就会去再找个野男人,不就又怀上了,又像下猪仔一样下呢!
你放屁,你的婆娘就会那样!
杨楷文听到会场里社员们叽叽喳喳,越说越没有哈数,就喊道;“不要吵了,没大没小的说啥呢!”
梅瑞在会场边缘的一个长凳上坐,身边阿辉阿力在和张佳佳带来的孩子在一起玩。
她听到这里,觉得他们说的太露骨,让人感到害羞,脸颊有点烧。但细细一想,也说得好像在理。如果李贵不出事,她不一定也怀上老四了!这样想想,也觉得女人就像个生娃娃的机子,只要吃饱就扑腾扑腾地生。不想生也没有办法。怪不得老妈子说过,旧社会穷人家生的娃娃一多,养活不过就把生的婴儿溺死。现在两个娃她都养的吃力,如果计划生育开始,她就肚子疼了疼,遭一会会儿罪,不遭一辈子罪,也愿意结扎呢!反正有一两个娃就行了。
……
五
转眼就到冬天了,几场大雪使月亮湾变得银装素裹,宛若银龙的瓦川河就结上厚厚的冰,河寂静无声,失去了往日的喧嚣。
落雪初霽的一天,下午老杨楷文让陈俊负责出饲养院里的牲畜圈里的粪,尕脚老奶奶们拿榔头子打粪溜堆子。这些溜粪的女人老婆子,四十岁以上的全是小脚,就像杨楷文的老婆王花花是小脚,韩德福的婆子王雪琴,韩德贵的老婆李尕女,张德贵的老婆李玉英也是小脚,穿着三四寸长的鞋,帮着裹腿,干起活巍颤颤的,很不方便,时间一长脚就承受不住身子的份量,喊脚疼要休息。而她们的儿媳妇就不一样了,全是大脚,干活麻利干散,就没有小脚的那缺点。现在生产队女人小脚和大脚各占一半。于是陈俊就安排年轻女人拉车子从牲口圈里挖着往出拉,那些小脚老婆子就在粪场专门拿榔头砸碎溜堆子。猪场的三个女人也被临时调来撺堆子。
王花花看着年轻的梅瑞手脚很快的往堆上撺粪,就羡慕地说,现在女人就是好,你看大脚大手干活也麻利,我们尕脚老奶奶站都站不稳当,别说干活。
詹玉云就说那谁让你把脚裹小呢?为了男人好看就遭这罪?
傻女子,谁爱吗?裹脚时好好地骨头往折里弄,我不知道疼的?我八岁那年我爹就找来庄子上王家老婆子把我压住就裹脚,把我的脚骨头折折,用裹脚布缠住,我走都走不成,就打得我在院子里走,那遭罪呢!
那为啥要裹脚呢?詹玉云又问。
过去男人就怕个家的女人跟上别的男儿跑了,王雪琴就笑道,我尕的时候那晚看到裹脚老婆子来,因为新营镇子上那个朱家老婆子给我姐姐裹脚就把我吓坏了,我就赶紧给我爸爸在炕上磕头求饶连哭带嚎,不叫裹脚。我爸就说不行啊,你长大就跟上别的男人跑,各家(自己的)男人追不上你。我就说我听你的话,我从不跟别的男人跑,不要裹我的脚,我怕疼。我爸他就阴着脸吸着旱烟慢慢说,傻孩子,天底下的女娃都得过这一关,不然会遭婆家的小看,甚至找婆婆家都找不上啊!我就说,我不找婆家,我老伺候爸爸你就行了。三说四说,就把我压在炕沿上就裹起脚来。那个死老婆子手劲很大,我只听到咔嚓一下就捏扁我的小拇指,我撕心裂肺的嚎,她就一圈一圈绑住了我的两个脚。拿上一个袁大头走时,还对我爸说,你们守好别让娃娃撤了裹脚,过上三四天就好了。
詹玉云很有兴趣,我咋看你们尕脚老奶奶有的脚大,有的小,咋回事?
张德贵的老婆子李玉云就说,穷人家的女娃子就裹得大一点,因为大人知道自家的娃长大嫁不到富家里,一辈子要依靠种田劳动养自己,脚裹得小劳动干活不方便,在裹脚时裹脚婆子就只是把小拇指的骨头折折压倒。富人家女娃长大一般不干活,在裹脚时为了小巧玲珑,好看又有样凡子,就得把二拇指的骨头也折断压在脚心里,这就娇小的多了。因为一般情况下富人家的女子嫁不到穷人家,穷人家的女子攀不上那些有钱的人家。你韩家婶婶的脚就比我们的小得多,好看的多。
梅瑞就悉心听她们说的,梅瑞知道韩家解放前是地主,老婆子王雪琴家也是新营镇做水烟生意的有钱人家闺女。门当户对有钱有势。解放后被分了家产,三处子水磨也归公。
詹玉英就看着韩德福的老婆王雪琴的脚,觉得果然小的玲珑。就对王雪琴说,老人都说你们的祖太太是老阴阳,刚来到这里穷的屁都夹不住,但有手艺,为人活套,不论庄子上谁家有个三灾六难需要嚷念,他不收取任何费用,甘愿效劳。因为施主广,人缘好,几年儿就发了。就把陈俊的爷爷在瓦川河的三盘水磨买下来,又添置了十亩水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不然我韩家爸娶不来你吧?
婚姻那是命,你要找那个样子的男人,世好着呢!王雪琴感叹道。唉,还是共产党好,毛主席好。不然你们这些死女娃子,能这么干散麻利?和我们一样巍颤颤的风都能吹到。已解放,移风易俗,婚姻自由了,不裹脚遭罪了。王雪琴的小脚又困又疼,就坐在榔头上休息时很有感慨地说。
梅瑞听到裹脚的过程,好像在她脚上一圈圈缠裹脚布呢,心里就渗人汪汪。詹玉云看到王雪琴坐在榔头上休息,也就有点同情这个地主老婆子,就骂骂咧咧地说,旧社会的男人尽是病态!
下午上工后梅瑞想起阿力感冒,脸膛红,气吼子短。就心烦意乱了。于是,低着头一言不语地拿着铁锨往堆里撺粪。时间稍长,她深情急躁,内新像火焰再燎。于是就自言自语“这是干啥了?”
张佳佳为了让她开心,就开玩笑说:“梅子,你在想哪个男人呢,看上哪个就说出来?我们给你出谋划策!”
梅瑞就一本正经,凝视着她说:“中午吃饭阿力发烧,我这一阵子心上急的厉害。”
詹玉云就剜她一眼,本想尖言苛语但看梅瑞神色不好,就认真说:“家就在粪场子跟前,你就不知道看看,是不是有啥事呢!几步就回来了。”
梅瑞想了想,就放下铁锨匆匆去家里。
梅瑞急急推开简易的笆篱门,看到阿辉在院里玩,就急切地问:“阿力呢?”
阿辉就说:“睡着呢!”
梅瑞走进屋子往炕边一看,阿力发烧她临出门捂额头的那件湿毛巾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她赶紧取过摇了几下阿力,不见阿力醒来。梅瑞就急得嚎叫出声来。粪场子里打粪的女人们听到梅瑞的嚎叫声,纷纷放下工具来看究竟。
李玉英就赶紧冉上炕,摸摸昏睡的阿力,“娃娃好着呢!烧得有点昏迷了!不赶紧想办法,你哭的干啥?赶紧往医院里送!”
王雪琴就说:“去医院翻几架山,抱不动,没有男人不行,万一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咱女人没有办法。赶快喊一下陈队长吧!”陈队长人热情,爱给人帮忙,她就首先想起。
陈俊也赶到,张佳佳眼睛一亮给詹玉云一个眼神,詹玉云快言快语地说:“陈队长,我负责大家出圈粪,罢了我把工记了。你赶紧帮帮忙往医院送一下!”
此时只有他一个男人,在这关头,陈俊就义不容辞。就用一件破皮袄将阿力裹好,抱起来和神情悲切的梅瑞匆匆要出门。
在众人草草料理一下,李玉英就对梅瑞说:“你放心去,家里鸡鸭猪呀,阿辉我们给你关照。晚上我领到我们家睡。”
梅瑞紧紧跟在陈俊身后,两人都没有言语。陈俊走上一阵子就细细看一下那破皮袄里阿力,就放快脚步。
两个小时后,总算到了医院。
医院就在新营公社驻地,也就是老人说解放前的新营镇。
解放前有古城,古城里一改两行全是木楼的商铺,赌场,饭庄,骡马店。有城隍面,有戏楼。国民镇政府就在这里办公,榆中南山有钱有势的绅士也住在这里,这里是一个上兰州过陇南走四川的要道,商队往往从定西内关过来,有的从临洮翻过马寒山就到这里歇脚,然后天明就在出发,上阳屲大山,下亮耳子沟,过榆中,上兰州了。后来西兰公路开通,就抛开这里,运输业的发展,骡马脚户就没有了,新营镇就变的偏远鳖背了。
解放后城墙,隍庙戏楼,那些飞檐翘角的古木楼全部拆出殆尽。现在全部修建的是平房,墙壁用当地的红土刷的红红的的,写满了标语。街道两边的农家舍户,社员们都劳动去了,街道也很冷清,医院就在粮站旁边。陈俊和梅瑞就急急忙忙的走进去。
一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老大夫接诊,他神色严峻仔细检查了一下在皮袄里的阿力,就责怪陈俊:“娃娃虽然感冒发烧,你们两口子咋就这样粗心,为啥不早点来,看把娃娃耽误成啥了!我先把药用上,让你媳妇看着吊点水给娃娃,你就再办手续!”说罢后,就拿起笔开药方。
梅瑞对陈俊大夫的责怪默默地接受,阿力病成这个样子,哪有心情给大夫作解释他们不是两口子?况且大夫也是善意的批评。
病房没有其他病人,随后一个护士拿着药瓶进来,拉过来一个挂瓶架,很麻利地就扎上针就走了。雪白的病房,阿力睡醒了,显得有气无力。梅瑞坐在病床前看着药瓶咕咕的气泡而发呆
陈俊在忙着缴费取药,好长时间不见进来。
陈俊在几个窗口办完手续,回到病房,看到输液瓶汩汩的气泡,就坐在床边。梅瑞就告诉他,大夫说阿力主要是感冒,有点肺炎,只要把烧退下就没有问题。刚才大夫说要把这瓶水挂完,抓上些药回家喝着就行了。阿力没有啥问题,醒来还说了一会话。
阿力用上药之后,病情好转,梅瑞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开始有话了。
陈俊也就不紧张了,看到窗子外的余晖已经快落,就掏出些粮票和两元钱塞到梅瑞手中,说:“既然这样,你到公社食堂里给我们弄点吃吧。罢了就连夜回。”
梅瑞赶忙说“我掏钱,咋能让你,今个又耽误你,你又出力。你赶紧把钱拿上!”往陈俊的手里塞。
“你咋就这莫见外,我总比你宽展点!”陈俊就一脸不快地说。
梅瑞就无话可说。
想到陈俊一路上抱着阿力急切的样子,再到医院受到大夫的指责,梅瑞一下子就感觉到陈俊很随和,很亲热.从内心发出感激,同时有一种亲昵的感觉在心里漫开。她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泼辣女人詹玉云看着陈俊从身边走过,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还不找个男人干活也是个臂膀,晚上上睡在一起也热热火火的贴心”。
看着输液瓶里咕咕的气泡,也想起几个男人在粪场子里干活说过詹玉云和刘俊德的那事儿。詹玉云是生产队很泼辣干练的女人,刚结婚不久男人去引洮河就没有回来,那女人听到男人在工地出事,就去了一趟工地,回来人也憔悴了好长时间。但半年后,她就看上年轻英俊的小叔子刘俊德,可是刘俊德嫌她岁数大,老气。再说又是二婚而不愿意。听生产队的老婆子说,那晚刘俊德被生产队杨楷文安排守麦场,在队部那碉堡一般高的高房子里睡。詹玉英知道小叔子看不上他,但他却看上小叔子,那晚恰好她在养猪场值班睡觉。半夜里她就啼啼哭哭着喊高房子门,刘俊德听到嫂子哭,大吃一惊,赶忙开门看究竟,结果才知道嫂子有病肚子疼的受不了,说高房子炕烫要焐焐,就赶紧把年轻的嫂子让进来。随后听说詹玉云焐了一会肚子,就说还有点疼,让小叔子帮她揉揉。就这一揉,刘俊德就在不嫌弃嫂子了。几个男人说的更精彩,常把在场的人惹得捧腹大笑。
梅瑞当时以为这是假的,是社员们故意编造。没有想到,前几天这个泼辣女人伺候过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时,高文学故意问,“嫂子,你咋把我哥刘俊德追到手里的啥?”
她竟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笑了笑,坦然自豪地说;“我就知道那时候俊德子看不上我,嫌弃我是二婚。我在猪场里睡,他在高房子上守麦场,我就哄他我的肚子疼急了,去找他,就追到手了。”
梅瑞因劳累而憔悴的脸忽然又热又烫起来,心里想起近来陈俊对她们母子的关怀,忽然变得开朗轻松,也感到惬意温馨。
阿力打完吊针,陈俊和梅瑞就取了大夫开好的消炎药,踏着夜色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阿力就被陈俊用烂皮袄过好便背在身上。老人说娃娃不装病,此时的阿力在伏在陈俊的身上望着夜色,开始兴趣盈然。
阿力嚷着要听故事,陈俊也很愉快地问:“你不知道我们月亮湾坛关口,秀人峰和兑八屲上郡主冢的事吧?”
阿里说“陈伯伯,我给你讲吧。”
陈俊清清嗓子就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放羊娃当上皇帝,因为他小时后受到贪官污吏的盘剥,他啊就非常仇恨自己身边的贪官。没有想到他的驸马在我们这里当郡主,也贪污受贿,鱼肉乡亲,就被他知道了,他又气又恨啊,杀驸马公主可怜,不杀又对不起天下百姓,又会使腐败分子更嚣张,他就下定决心惩治腐败,派军师刘伯温来处理,郡主知道后也就自杀谢罪,并且告诉他的人,埋葬他坟的山口改名为贪官,埋葬他的山头,就叫羞人坟。以告诫后来在这里做官的人谨慎做官,后来天长日久,人们就把贪官口念成坛关口,把羞人峰叫成秀人峰。
梅瑞听着就笑道“你伯伯吹的头头是道!”
阿力听到讲完了,意犹未尽,就说“你讲的不好,再讲一个”
那我就给你讲我们新营一个阴阳的故事吧。
以前,我们新营有个老阴阳,据说看的无论阴宅阳宅主家子孙茂盛。更有一手雷碗抓鬼擦(治病)病的大法。我们新营方圆几十里谁家有病总要高头大马接去擦病。天长日久,他就拿雷碗镇服了许多毛鬼子,也就得罪了许多阴间毛鬼子。一个晚上,他睡觉了,半夜三更他听见有人急切地喊门。老阴阳不加细辩,以为村人有事就答应了。当他听到第二声喊时已发现有人在院子里叽叽咕咕。他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些不认识的人拉着备好鞍子的枣红马等他,说要接他去治病。这阴阳就明白是阴间的鬼来害他了,就随口说,我进去加一件衣服就走。便回到房子悄悄地把一个雷碗揣在袖里,刚一出门就被那些人扶上马子,一溜烟就到一家高门大宅里。那些仆人扶他下马,主家把他盛情招待在堂屋里坐,就不见屋里人,只听得外面院里人来人往,十分忙碌,老阴阳起初没有觉意,后来咋也听到院里有人问油锅开了没等话语。他就突然觉得不对劲,动了疑心,一定是被阴间的鬼接到阴曹地府了。就急忙念念有词,掏出袖筒里的雷碗,在身边的八仙桌子上狠狠一砸,扔出门去。那雷碗划出一道电光,就霹雳爆响过后,老阴阳顿时眼前明亮,只见自己在五台山下乱葬坟里,身后五台山巍峨耸立,眼前瓦穿河水声也清晰的听到,他竟然坐在一个古坟前面的供桌边。这时候新营城里雄鸡也叫起头遍。老阴阳知道自己一生施法用雷碗打的鬼,被鬼今夜骗来险些下油锅,就蹒跚回家便一病不起。老百年时也没有顾上给后人传下雷碗大法,却告诫儿子不要再天天抓鬼。从此我们这里的就没有大阴阳了。现在我们庄子韩德福的大韩彦宇还是会阴阳,再说破四旧以后把他拉在大队部批斗,他战战兢兢表白,‘抓鬼跳神重脆哄人,你们在不要请我去哄人了,我也不敢了!’没有人敢用,他也不敢行事。儿子韩德福,韩德贵现在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听说会阴阳,怕来运动挨整就深藏不露。
沙踏沙踏的脚步声,梅瑞听着有点阴森森的感觉,就说“夜里你不要说这些了,娃娃害怕不,我先害怕!”
阿力也听得这个故事没有前面一个好,就在他的背上嚷到:“这个不好,再说个别的。”
陈俊就笑着说:“以后有时间,我给你讲我们月亮湾赵八缸的古今!你一定不知道老汉们说的‘要叫我赵八缸穷,除非瓦川河里水歘石头红!’结果刚说完这话,天就发暴雨,一场洪水就把赵八缸的财产冲的干干净净,陶八缸结果就饿死了。”就不会说了。阿力就在他的脊背上嚷道:“再说,再说!”“我听到好的故今讲完了,没讲的了。以后听哈好的就再给你讲。今天没有了,讲不出来了。”就和梅瑞并肩沙沙地向前走。
阿力看到前方的灯,看到苍茫的山上斑斑积雪,问快到家没有,又问这问那。陈俊耐心地回答。
梅瑞听到阿力的没完没了得问话,动不动就打断她和陈俊的说话,就说“你听,这娃娃子赖不赖?”
阿力因为有人陪她说话,说的有兴趣,听到梅瑞的话就不快,便天真而赌气地说:“石耿子,筛换子都有爸爸呢,你不会也给我们找个爸爸!”
梅瑞就笑道“就那们容易找吗?”
“有啥不容易,你不会让陈伯伯给我当爸爸!”
梅瑞和陈俊一听这话,都有点尴尬,好在是夜里,互相看不到各自对方脸上的变化。
稍楞,梅瑞就笑道:“陈伯伯不愿给你这个不听话的话娃娃当爸爸,不信你问!”
阿力就兴冲冲的问:“陈伯伯,你愿意当爸爸吗?”
陈俊就开玩笑“你要听妈妈的话,我就愿意!”
“那我愿意听,我最爱听妈妈的话!”
“那就不要再固人,好好在我脊背上趴着!”
……
在咯吱咯吱的雪地里,后来阿力在均匀颠颠簸簸中慢慢睡着了。
听到阿力憨憨的呼吸声,两人就不言传了。
一会,梅瑞问,“哥哥,我那时刚庄听人们说你的太太阔绰得很,咋就最后萧条了?”
陈俊是月亮湾庄子的老户,据说在清朝咸丰年间,他穷的屁响的老太在取土添牲口圈时,挖出一大鼎锅“马蹄子”,成为这里有名一夜暴富的大财主。他们陈家在这瓦川河畔修建了三座“水冲转”,就是水磨,购置了十亩水浇田,在生产队高房子那里就是今天生产队部旁边,面南背北修了一座两檐水的雕花刻砖的四合院。
至今庄子老人评价陈俊的太太说,“土豹子有钱不得了,不知道教育后人,却一味地放纵后人,就胡整了!”。因为陈俊太太对爷爷娇生惯养,管教不严,他的爷爷就吸烟片成瘾。老子刚死三盘水磨变卖给韩德福,韩德贵的爷爷,十亩地变卖给新营镇的田探花家。陈俊的父亲陈忠实每回忆起先人的辉煌和后来的萧条。就老唠叨,说“那气势宏伟的四合院堂屋被外地人拆走,实际上把祖上的脉气丧了。”
陈俊刚十岁就给张耀庭的爷爷冰天雪地里放猪放羊,穿着草鞋的脚后跟常常憋得像娃娃嘴一样的口子淌血呢。他想起父亲的话,就憎恨鸦片,憎恨自己的爷爷。是他一杆烟枪吸的倾家荡产,他的父亲受罪不说,很大的程度上他打光棍也怕与爷爷造的孽有关。
“穷人一有钱就狂了,不知道管教好后人,只是放纵炫富。我太太就是这样子人,把我爷爷惯成个花花公子抽大烟,还好赌两把,就踢踏完了。我们生产队里,我爷爷,再就是杨队长的先人也是踢踏家业的坏才。只有韩家,张耀庭那一门子人有家法再有钱也不胡球整,根正苗端。你看到现在他们的老四合院还在,娃娃们知道读书!”陈俊说到这里,想了想“我们要记好,咋样也不能娇惯娃娃,越有钱,越要严格教育。张耀庭的两个大哥在解放前就到兰州读书,那时候听人说他的两个哥哥不好好学习,张耀庭大张德华就让跪在地上顶砖头遭罪。你看现在干得多大,一个在宁夏当地委书记,一个在银行当行长呢!可我们老太太只知道让后人当少爷,就不知道念书,我听人说,我太太老夸耀说我的钱三辈子都花不完。现在咋连一个雕花的烂砖头也找不见?新营镇的赵八缸都饿死了,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梅瑞就附和道“你说的就是!”
“哥哥,你人也不瓤欠,咋那时候就没有找和个媳妇?”梅瑞转过话题,她不再称呼陈俊为陈队长,而是温和地称呼哥哥。这话一问,陈俊就想起自己的过去。
陈俊就说,你听过清朝月亮湾出了个陶员外,月亮湾大片的土地都是他的,家财万贯财大气粗。有一年这里天旱,月亮湾的百姓在一些绅士的带领下到当地的马寒宝山金龙王庙里烧香磕头求雨。陶员外看见浩浩荡荡的求雨队伍就夸海口说,“给龙王爷磕头不如来求我,给我磕头,我院里十八缸银子够你们吃喝几十年!”。当陶员外说了这大话,一会儿天上顿时乌云密布,珠子雨就像盆一样往下倒。接着瓦川河波涛连天,漫漫而来。人们就沿着阳屲梁跑到山顶上看,洪水犹如汪洋淌了下去,淌走了陶员外的十八缸银子不说,所有家产也就被洪水洗劫一空。陶员外看到万贯家产一水皆空,就不吃不喝,饿死了。这个赵员外传说就是我们下(哈)庄里陶志林的祖太太。
我那时就爱上陶志林的三女子翠娃。和她从小一起玩着长大,就合得来,她看到我老挨饿,就给我吃的。后来长得稍微大了。生产队劳动她特也爱和我在一起。她干不动地活就总是爱喊我,和我爱说爱笑。我也慢慢觉得和翠娃在一起干活总有使不完的劲,散工回到空荡荡的家里,翠娃子和我一起劳动的影子,她咯咯的笑声就一直出现,我就爱往地里跑,爱出工。因为一劳动就能看见她。
又一次,我割麦子不小心一镰刀划破了手,翠娃子就把一个新手绢掏出来给我包手,没有想到就被他老子陶志林看见。他就不让翠娃子和我在一起干活。我就看不见翠娃,晚上月亮明光光的,就偷偷来到赵志林家的老榆树底下看翠娃,又被他看见。陶志林虽然是地主分子成分不好,受到批斗,却骨子里看不起我。后来,把下(哈)庄子划成另一个生产队,他就翠娃子嫁到新营镇老田家,我就当兵了。那时候老想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从部队上回来不久,翠娃就月间死了。我又想着回马场,但结果就在没有去成。
我来的前年冬天,全大队组织修梯田,老脚把手的陶志林说了一句“林副主席脸像不正厚”的反动话,差一点在梯田地里被批斗死,我当时恨他,不想管,想让民兵揍死他,但我又想起翠娃子,就心软了。就把那些民兵拦住放了他一马。这几年,陶志林暗地里记情呢!去年修梯田,他和我拐闲。对我说,那时候我嫌你家没有大汉(大人),把翠娃给到下川里,结果也不好,假如把翠娃子给了你,不一定还好端端活着呢!
人的命啊!后来,我当兵走了,一趟兵就把岁数光大了,回到地方,又闹饥荒,自己也要饿死,再说过了年龄,没有合适的了,就死了那心。
陈俊说了这些过去的往事,梅瑞就嘘唏几声,不语了。
沿路村庄的灯光从点点到稀零,最后消失殆尽。
在寂静的雪地里,两人一言半语的说话,因为陈俊的缘故,梅瑞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气息,心里就像寒冷的夜幕的星星璀璨闪闪。
咯吱咯吱的积雪里声中,忽然一个亲昵的声音,问:“你嫌我孤儿寡母不?”
“我有啥嫌的呢?”
……
走进庄子已经夜很深了,大门门锁着,梅瑞开门到屋里,点亮了煤油灯,炕上拾掇的干干净净,阿辉也不再,看样子阿辉到邻居张婶婶家睡了。梅瑞从陈俊身上抱下睡熟的阿力放在炕上睡好,稍作休息,就站在地上,看着陈俊问
“你饿不饿,我给你端炒面?”
陈俊就说“不吃,我要早点睡去!”
梅瑞想起在医院里那大夫把她和陈俊当做夫妻的话,也想起每当陈俊给她帮忙时,人们对她和陈俊的暧昧眼神,想起回来的路上的对话,便淡淡的地说:
“今晚就睡在这儿吧!”
“你愿意?想好没有?”
梅瑞那端庄略显刚毅的脸神,显得轻描淡写“有啥好想的?”
一会儿后,屋里的灯熄灭了。
屋外,那轮残缺的月亮,冉冉爬上东面的山颠,越来越高,就像美人诡秘的眼神注视着村庄,满世界顿时一片洁白。此时,神秘而絮絮的夜籁,高高低低残次的村庄就显得宁静而优美……
六
人无论老小,失去爱情使人秃唐,爱情到来就能使人年轻而有活力,对生活就充满希望。就像冬天枯萎的榆柳,遇到春风的吹拂,一夜之间鹅黄晕染,枝条垂垂。
陈俊和梅瑞变得更勤快,精神。干活时,力气多,话也多,笑声多。每天上工,社员们看见梅瑞把自己也打扮的利利索索,陈俊近来衣服洗的干净,打扮得干净利落。两人都满脸春光。社员们看见爱情使她俩充满活力,心田里溢出希望。
陈俊和梅瑞的感情开升级,事情变得明朗化了,社员们已经听到在腊月里他们就要结婚的传闻了。杨楷文开始在安排农活时已经把他俩个人当做一家子安排了。在干活时,大伙儿嘻嘻哈哈笑着要吃他两个的喜糖,不断询问着,要张罗他们的婚事。
陈俊和梅瑞就很大方地笑道“急撒子?到时候总邀请你们吃一个洋糖的。”
有时,也有人开男女之间的那种玩笑,他俩人也不愠不恼,笑眯眯尽以默认的态度对待大家的取笑。
梅瑞和陈俊定于腊八的一天要举行婚礼。
善良的社员们为这一对苦难的人要走到一起感到欣慰,在不断祝福。
冬至的一天,气候异常寒冷。月亮湾上阳凹的梯田工地上,红旗招展,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人》的歌曲。全大队六个生产队的青年男女全部汇集在这里搞大会战。农田会战指挥部把土方划到六个生产队,生产队又划到个人,各生产队由副队长安排指挥。个生产队就开始比进度,争第一,工地上群情激昂,生龙活虎,装满土的架子车你来我往,人声沸腾,劳动的场面很是壮观。
陈俊正和其他社员一起挖土方,这时候,一辆绿色棚子吉普车驰进工地,在那刚刚填平的梯田地里转了个圈,就掉顺车头停住了,随后下来三个穿黄色公安服的人,还有穿着制服的一个公社干部和大队头发花白的老书记汉诗韵。
汉诗韵看见陈俊就远远招手,喊他过去。陈俊放下手中铁锨,拍着身上的土走到跟前。三言两句后,修梯田的人们看见陈俊走坐上那吉普车。
那车子却搁下了那个公社干部和老书记汉诗韵,呜地一声就走远了。
汉诗韵一脸严肃,来到来到月亮湾生产队梯田组对郭建华说;“陈俊在兵马场工作期间政治上有问题,上级叫去调查了!现在你暂时负责梯田组的工作。”
梅瑞听到这个消息时,下午上工时分。
她赶到队部的高房子,杨凯文看到梅瑞急切的眼神,就安慰说:“你不要紧张,陈俊是一个好人,待事情调查清楚就会放回来的。”梅瑞神情凄凄的脸上就簌簌的流下泪来。她的心被人掏去了,整个胸膛中感到空荡荡的,神情恍惚。
梅瑞隐隐预感杨楷文及其他社员对她的安慰里有一种不祥。想到那些宽心话就有一种想哭出声的感觉。不亚于那天李贵出事后,让她悲伤绝望的那种感受啊!
晚上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如何做饭喂孩子。熄了灯,在炕上就开始肆无忌禅地哭出声了。
几天后,生产队里社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陈俊杀过人跑回来潜藏在家里,被查出来了,也有人说他偷了部队的枪支被发现了,更有的人说更的玄,说陈俊飞檐走疲,是国民党安排潜伏在大陆的特务,被查出来了。
也有人说梅瑞是白虎星,扫帚星,哪个男人沾上她那个男人就要倒霉。版本多多多。
梅瑞总是不相信,她的脑子里陈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她要托付未来的人。她在期盼陈俊的突然回来,突然给她惊喜,突然让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有几个夜晚,她梦见陈俊回来了,一进门就笑嘻嘻的逗她,并且对她说部队上让他当保管,他不干又回来了,因为舍不得她,更放心不下两个碎娃。忽然也梦见陈俊罪行恶劣,在人山人海的批判大会结束后,被红肩章五角星帽徽的解放军五花大绑拉去被枪毙了。
她跑着,哭着,跟在行刑的队伍后面,她要替陈俊收尸。当她赶到刑场,看到鲜血淋漓的陈俊倒在土坑里,但眼睛却睁得很大,鼓鼓的转动,对她说你赶紧走远吧!她又害怕又伤感又舍不得,就呜呜的在哭。结果吵醒身边的阿力,惊愕地搡着她,不断地喊妈妈,妈妈!于是她就把阿力往怀里一拉,乖乖,妈妈做梦了!
腊月初八,西北风就像刀子在戳着每个人的脸。梅瑞,张佳佳,詹玉英刚刚清理完猪粪要休息,杨楷文队长就走进猪场。他今早去大队部开会回来。他叹口气,神情严肃的说陈俊原来在部队上看守仓库时发生过偷盗事件,查出来了,要十年劳改了!末了,杨楷文头摇的像波浪鼓一样,神情凉凉困惑不已地说陈俊咋都不像是一个去偷东西的人啊!他对生产队里的丝毫都不贪便宜,咋能偷部队上的呢?
从陈俊被抓,梅瑞就没有一点精神,终日神情恍惚,神色变得悲哀忧郁,不再把自己打扮得风光,像一只打蒙的鸡。梅瑞身上刚刚焕发出的振作朝气没了,欢笑声也没有了。她就像一朵在深秋季节里绽放的花朵,刚刚绽开花瓣,喷出一缕清香就被厚厚的青霜一夜之间煞蔫。李贵出事后她就听到背后有人骂她是克夫的丧门神,让她的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当她内心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刚刚走出失去李贵的痛苦,开始嗅见爱情之花的芬芳,给她灰暗的生活带来一束灿烂的阳光,使她有了信心,有了新的希望。她对那些话感到的心里隐隐不安,她怕再次失去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然而看到陈俊那结实的身板,是个舞枪弄棒人。她就想这样的男人她是克不了的,相信会和她相伴走过风风雨雨的人生路途。刚要准备在李贵的三周年一过,腊月初八正式要搬到一起居住,陈俊就忽然消失了。
庄子上老人婆姨,看到梅瑞那憔悴的眼神,为她惋惜,为她嘘唏不已。
前一段时间,有的老人早也看到梅瑞和陈俊的那份甜蜜的情谊,就由衷的高兴。现在就不禁叹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咋就这么难行?哎!梅瑞那女子的命就是硬!
前年冬月,李贵出事,每到天阴下雨不出工,梅瑞的老娘从大老远的骡子滩赶来看女儿。每次看到女儿艰难的处境,替女儿伤心担忧,就劝他早点接个男人,帮他拉家带口。庄子里和她关系好的女人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劝他早点找个男人,也好走出丧夫的阴影。可是她的心从李贵出事后,悲观失望。她每听到人劝慰,就忧伤地说:“去找谁呢!那有不是在市场上抓猪娃,不容易啊!”
当时,梅瑞考虑到一方面李贵的三周年没有过,再一方面那阴影还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她不能一下子走出走出和李贵的恩恩爱爱的沼泽地,就没有答应亲人及身边那些善良乡亲的好言相劝。
可一年多以后,陈俊对她的帮助,关心,使她看到陈俊是一个可靠的,使她动心的男人。他善良的品行,强壮的体魄,有为人父亲般的慈爱,有为人夫的温存,却悄然闯入她的心头,默默地叩开她已封闭的心扉,唤醒她渴望男人的温存,依赖男人的那颗心,唤起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
梅瑞的亲戚和身边的人在为梅瑞担忧时,看到陈俊常常出现在梅瑞的家里,给梅瑞帮忙,就终于看眉眼。后来,梅瑞的父母知道也感到放心了,就不再催梅瑞改嫁,都觉得这二人也很般配,热心期待她俩早日结合。
陈俊刚被带走的几天,她还心中还有希望,自我安慰到不一定过上几天,事情调查清楚就放回来了。可是半个月后,队长杨楷文出席三干会回来,就给她希望的火焰上下来了倾盆大雨。一切的一切都变成灰烬!她看见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内心就隐隐的作疼,一种感觉对不起孩子的感受侵袭进她的心房,于是她就更疼爱孩子。
一切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啊!
没有等到杨楷文的话完,坐在詹玉英床沿的梅瑞呜呜的哭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这一天,天空雪花飞舞,生产队没有干的活,杨家庄生产队开社员会。会议前,在高房子队长杨楷文,会计刘俊德,文书郭建华刚统计完生产队每个家的口粮款。看到账户多数家多少分到一些口粮款,但就像梅瑞这样的劳力少得人家,即便劳动了一年,欠着生产队的口粮款还不够顶消!
杨楷文吸着旱烟,对会计刘俊德说:“小刘,梅瑞的口粮款就把今年的继续先预借吧!先预支着让孤儿寡母的过上个年,明年再说!”
文书郭建华在一边,又问:“那陈俊全年十九块的口粮款咋办呢?”
老队长杨凯文想了想,就说:“暂时全算在梅瑞的名字底下,听县里人说他的事情严重,能判了好些年呢!谁知道他秋世四年回来呢!他知道梅瑞使了他今年的口粮款,那心上还比较舒坦呢,那现在抓走了,但他心上牵挂的确是梅瑞一家!”
会议开始,杨楷文见要的说了几句全年口粮分配的事,郭建华念了每家每户口粮款及口粮分配的数字,刘俊德念了每家的全年公分总数。最后,生产队要评出一个家庭困难户,公社给十元补助款。当队长杨楷文刚一提这事,没有想到大家就异口同声“我们队只有梅瑞,全部给梅瑞!”实际上,每个社员说出这话,是同情她,关心她,希望那小小数额的救济款能让她得到一点帮助,是每个社员真诚和善意。
但梅瑞听到这话,她想起李贵,她就想起陈俊,想起自己的处境……
她知道大家同情她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娃娃,同情她的命就像黄连一样苦,才就那样说。不知是感动?还是也极大地上了她的自尊?她尽在社员会上一下子哭出声了,谁也没有劝住她,就哭着走出会场,来到家里……
没有想到刚到家,她的尕脚妈妈就拄着棍子走进门。
梅瑞妈妈很早就听到陈俊犯罪的这个传闻,直到在今天大雪飞扬中,拄着住这个拐杖微颤颤的看女儿来了。
从女儿的神色就看出陈俊的事情比较严重,焦急地问“究竟能放回来不?”。
梅瑞就声音低低伤心地说“杨队长说好像判了十年呢。”
老妈子一下子眉毛一耸,斩钉截铁地说:“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那就不要等他了,你要为娃娃着想。”
梅瑞喃喃地辩解“我知道他是冤枉的,他不可能是那样得人。妈,他是个好人啊!”
满头白发的老妈听到梅瑞这样说,知道女儿的心思,舍不下这个人,也理解女儿痛苦的心里。
沉默一会,她愁苦的脸就声情缓和,也很严肃地:“假如你一个人,那由你,我不管,再说他若一半年就回来,那我也没有说的,我也听前几天大队参加三干会议回来的干部说要判十年徒刑,你能熬得住吗,就你熬得住,还有两个娃!为了我的俩个外孙子呢,我必须说了算!实际上,去年你三姨夫介绍的他们阴屲沟李木匠的老三,人有点残疾,岁数和你差不多,但条件较好,却愿意上门来。”
“再就你姑舅爸说的是临洮云谷的那一家,听到陈俊出事,你姑舅爸又来让我问一下你,家底你是知道的,家里条件差,男人有点瓤欠,人却可靠。但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娘,他不能上门,你就得过去。你看哪个合适?”
“女子,你就相信命吧,哎,命啊,到了这个地步,想找个好的不可能了。”
沉默好长时间,梅瑞就说:“妈,你再不要说了。我心里乱得很!你给我姑舅爸说,我同意。我去临洮云谷!”
便咬着嘴唇,再也不发一言,她想痛痛快快的哭一会,可是却哭不出声音了,她的心在破碎了。陈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不止。她也深深爱上陈俊了,也恨陈俊。她想此时陈俊此时出现,多好!她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她会狠狠地擂他几拳头!然后会痛快淋漓不顾羞耻地哭出声。
下午,雪停了,老人看看天气,临出门又催问“你究竟考虑好了没有?”
梅瑞就悲凉地说“临洮云谷。我考虑好了!”
女儿不找上门女婿的心理,老人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是伤了心,她恨月亮湾这个地方啊!她要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好让心中的创伤恢复。
杨楷文一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在吃晚饭,梅瑞就蓬头垢面走进门来。
杨楷文看见梅瑞来,就明白咋回事了。
生产队的社员看见今天来了几个娘家的人和陌生人,帮梅瑞大点,都说瑞明天要出门正式改嫁了。
梅瑞是来向老队长辞行。她和许多社员一样,从内心十分尊敬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队长。这两年,老队长就像自己的老爹一样慈祥,对她是照顾得很,她感激啊!再说也有一点事,也要向老队长顺便托付一下!
王花花既悲悯又关切,她知道梅瑞就要走了。歪着小脚赶紧盛来一碗饭,拿着筷子让她吃,一家人让来让去一番后,看到梅瑞真的不吃,就让她坐。梅瑞便坐在炕沿,然后就神情凄凉的说:“杨家爸,我明早就走了,有个事放心不下,就来给你说一下。”
老队长就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地说“你就安心去吧,我也知道陈俊是个好人,这时候出了事,你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可惜啊!壶里没酒留不住客,也就不留你了,树挪死,人挪活。去到那边好好过吧。”
“我知道你们老照顾我,把陈俊的口粮款全给我了,本来我不要,但是欠生产队的口粮款又多,过年给娃娃的买点东西,就只好使上了,可是我明天出门要走了,我想把欠生产队的还上,这是三十元杨家爸你就收了,罢了你把条子抽了就烧了!”说着就掏出一沓毛票。
老队长看见褶褶皱皱的毛票,昂起花白的头,就满脸凄凉,声音沙哑说:“娃娃,你就先拿上吧!生产队有这几个钱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没有也不咋地,可是你就不一样,现在欠生产队的不是你一家,等到你跑的好了,就来还吧!欠账我当队长的背着吧!再说你也到我们生产队好几年了,我们也愧对你了啊!我们队里人都不住你们母子三个啊!”
“杨家爸,你再不要这样说。你们对我好着呢,我就这个命。”梅瑞眼眶里溢出一颗颗泪,呜咽着:“另外陈俊,他,究竟几时能回来呢,也说不上,他的两间房子,破,破烂的不像样子。我的那一院稍微比他的强点,我就给他留着,就全算是我顶给他的口粮款吧,你们,生产队先替他,他保管着,他刑满释放,回,回来,他的房子,早就塌了,回来也没有处去!
……
我的,那一院,他就住上了,过吧!
我求你们也劝他,他,他万一能成个家,我的那,房子,也,也,也体面些!我明天走时光把门锁上就行了,这是门上的钥匙。”
说到最后几句,就呜咽着说不出来了,就把一串钥匙放在杨楷文的那黑漆红花很古旧的炕桌子上。
王花花也流着泪,一边用手抹着,一边说;“你去了就好好过,再不要想他,光棍一个那么都好过。”
“他不回来就好,如果回来,他一个人还是不好过,我我,我也放心不下啊。”
“娃娃,你是一个有心的人,就凭你这句话,也就对的起这陈俊了!”
杨楷文清癯而悲戚的脸上也挂起泪花。
目睹梅瑞的遭遇,使这老人眼前不由浮现出土改那年,全队的人们拉着自己的牛扛着工具红红火火入社的欢庆镜头,也看见吃食堂大炼钢铁放卫星搞浮夸的疯狂浪潮,六零年大饥馑的随后残酷到来,后来中央发表“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指示,农民不再人心惶惶,但农村还是困难。他想起近年来的不断出现的政治运动。他也回想李贵那娃娃,陈俊,以及去年春上还有杨家营大队发生的事了。今年春上王家庄子集体逃荒的那情景,以及现在听说苏联老大哥从新疆边界线上部下数十万部队,要侵略我国,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
他眼前也就一片茫然!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杨家庄子的社员们正往瓦川河畔对面对山上地里背粪。在背粪不远的路上,一头牛拉着大木轮走来。车上装着一些家什,梅瑞和两个孩子坐着,一个小个子,头上戴着毡帽,身材单薄的男人赶着车。
那些曾经和梅瑞朝夕相处,一起劳动的男男女女,无论背背兜的人,还是拿铁锨正在装粪得人,全不约而同的停下手中的干活,不断听见一声声长长地叹息,用目送着梅瑞。
就在昨天中午上工前,养猪场的詹玉云,张佳佳等一帮子女人去梅瑞家。她们不知道咋安慰梅瑞,大家都心里酸酸的,一言半语地说了几句,梅瑞只是苦笑着点头。最后,她们不约而同就掏出一元,伍角,二角的毛票往梅瑞的手里塞。梅瑞躲着不要,她们就放在炕上走出门……
每个人默默地看着,直到马车转过山弯,看不见了,杨楷文就喊:“抓紧往地里背,早点把粪背完。生产队三十日下午,就放三天假呢!”
七
春节刚过完,伟大的英明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在农村开始贯彻执行!
二月二,龙抬头,月亮湾的川道,或是南北山上,到处是一片春播的景象。抬头无不看见的是骡马拉着木耧叮当叮当在播种,一对一对的老牛在耱种好的地畦,牛铃摇春光,到处是社员们忙碌身影!
这个下午,杨楷文刚排完工,看到社员们驾牲口拉车子都上地了,他就思谋要到北山顶上的地里去,那块子地今天派去的是刚出学校门的冒失鬼,不会种地啊,他要亲自教这冒娃子如何下籽种,如何算亩数。
他拿上荷烟包刚要走,陈俊像一个穿着整齐的军人样子出现在他身边。
陈俊带着没有五星的黄军帽,穿着一套没有徽章的绿军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提着一个蹩鼓鼓的军用提包,宛如是一个退伍的老兵,显得精神威武。
原来兵马场的一个饲料库被偷盗,现场上发现有个烂军帽模模糊糊是陈俊的名字,专案组的人经过调查知道六年前离开部队的一名仓库保管叫陈俊,于是就通过市县公安部门千里迢迢来月亮湾抓他前去审查。案件正在调查,山丹县某公社又发生一起偷盗口粮案件,贼当场被捉。审讯后他竟然供认出还偷过兵马场仓库的饲料案,此人名子也叫陈俊,也是以前在兵马场混过的,却是当地人。
真相大白后,专案组就终于释放了陈俊,兵马场的老领导挽留他继续到兵马场干。可是他心里牵挂着梅瑞,牵挂着阿辉、阿力,就要求回月亮湾!兵马场的领导把单位上衣服发给他一套,让他穿上,并且给他一个月的工资共四十一元做补偿,既是对他调查期间的补偿,也是对他的照顾。
在路上,陈俊想像着刚见到梅瑞,梅瑞会是多么得高兴!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早和梅瑞合为一家了。当时他走得太突然,梅瑞一定受到不小的惊吓了,现在快四个月了,梅瑞她们娘儿们好吗?特别是他给梅瑞的花衬衣,会让她惊喜十分,两个孩子他买了洋糖不说,也各买了一套花衣服。他买的这些,在庄子老老小小没有穿过,恐怕见也没有见过!他知道自己走了以后,毫无音信,让梅瑞担忧,他要补补心意。
刚在庙滩前碰上韩德福,韩德贵抬着木耧拉着毛驴要往兑八屲的六垧地去耧麦子。陈俊感到他们在问候时虽然很高兴的样子,但是脸上却掩饰不着有一丝淡淡的悲戚,但他太兴奋没有觉意。
杨楷文对他的来到十分惊喜,在高房子里掏出旱烟袋,就开始和陈俊卷起旱烟。
听他说完事情误会的原末,就神情悲戚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接着把他们到县上参加三干会议,县上通报将他判了十年徒刑的经过,以及他走后梅瑞的悲观伤心,后来改嫁到临洮的经过,那晚上来告辞哭哭咽咽的场面对陈俊也说了一遍。
最后,从腰里取出队里的一串子钥匙,解下来梅瑞给的那把递给陈俊。就宽慰说:“你,你也不要怪梅瑞那女子,不容易啊,实际上有情义,你就是没有福气和她在一起罢了!”
静默了一会,杨楷文又说今天不上工休息一天,把屋里拾掇一下,明天就出工吧!
陈俊慢慢就瘫软在高房子炕沿上,一动不动听老队长在说。
完了,看着眼前那蹩鼓鼓的黄提包,好像在嘲笑,觉得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他把那提包猛然踢了一脚,走出高房子,站在栏沿前,看着跟饲养院并排的猪场好久,好久。
“不要怪人家,这是你的命啊!”
“杨家爸,我只是心里难受,我一点都不恨她,也恨不起来。那时候我就算过,我的命里没有婆娘!我彻底相信了!”
陈俊脊背对着杨楷文,就慢慢地说了一句,便垂下头不再言语。
杨楷文叹息了一声,默默打开烟袋,倒出烟丝和纸递给陈俊。就说“来,再卷一锅烟,我就到北山头地里转圈,那娃娃们不操心啊!你就先缓一天吧。”
陈俊转过身,昔日灵巧有力的大手抖抖索索地接过纸和烟,笨拙地颤抖着,好久也卷不紧烟丝。他现在明白,在路口遇见韩德福韩德贵,他们既喜既悲的眼神的意蕴了!
陈俊出工了。他像病一场,胡子也不理,变得老苍,衰迈,腰也微微陀着,显得很邋遢。
其他男人们播种,他赶着生产队的一对老黄牛,打耱刚刚种过的地。
缓晌午时,也不去跟大家到一块儿凑热闹,男的在地边抽旱烟谝闲传的,女的做针线的。这时,杨楷文“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时,就传达起早上参加大队里党委会议精神,说:
“大队召开会议,要求各生产队抓紧选择地方挖防空洞,我们今天种过,夏粮也就结束,要求明天我们生产队要挖防空洞,这也是公社坚决执行党中央毛主席伟大指示,什么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我们生产队,要深挖洞广积粮,也要挖防空洞。”
韩德福就漫不经心地说“秋田就紧接着要种呢!挖防空洞不怕耽误啊!”
陈俊地站在牛的身边,用手梳理着这对牛的脊背。
那一对黄牛就像他的知音,很理解他的心情。默默的站着,一动不动。大大的眼睛露出柔和的光芒。突然,就“哞——”,发出低低而深沉的哞叫。
根据公社的指示,月亮湾生产队暂时停止其他农活,开始选择地方挖防空洞。
在大队防空指挥部的决定下,地址选在庄子后面的北山脚下,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一起上,轻壮力在洞里挖土方,装土,妇女及老人就往出来用背篼往洞外背,像一群蚂蚁一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那山的豁口里出出进进。
眼睛怕怕,手是夜叉,进过十多天的奋战,防空洞就掘进了百十多米。根据指示在洞里挖有小岔洞,小分洞、小储存室,小会议室,男女厕所等
这天早上,杨楷文到大队部开会,在临走就对陈俊说:“洞子越深越危险啊,你就多操点心,这几天好几个生产队都出事了。”
杨楷文这几天忧心重重,他知道月亮湾这里的黄土结构复杂,许多地方斜插土,立土,平土交叉。一般挖洞挖窑平土就好,立土,斜土的地方就易垮塌。昨天他放工是在洞里查看,就发现有一处斜插土的掌子面。他知道陈俊细心负责,临走就特意交代一番。想起挖防空洞,他就想不明白现在的国家形式咋就这么严峻,又想阶级斗争尽在整治着一些好人,一个运动连着一个运动,就像四清运动,县上来的工作组把他和月亮湾其他生产队的干部天天审查交代。他们这些干部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童年的时候给地主放牛放羊混嘴,到了少年就开始经历抓兵逃兵,没有少受欺负和压迫。刚到青年,解放军就上来,随后就遇上土改的好政策,一下子就沐浴到社会主义的阳光,对社会主义满怀殷切的希望和耿耿忠心。他们这些当干部的人都是把生产队的事当做自己的事,谨慎认真无私。可是,运动来后就说不清楚了,白天劳动改造,夜里反省交代,好多干部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以前当过地下党员,在运动没有来以前当过县长的刘华就被批斗的受不住,在夜里绳子挽在果园里的皮黛果树上吊死了。同时,山上一个生产队也发生被逼自杀的案子。就这样,县委要求对四不清干部放宽审查,不搞逼迫交代,也就挽救了他们这批四不清干部。后来,他想如果老县长刘华不上吊去死,也许自杀的就是他。他又想这两年来政策放宽了,农民苦没有少下,可是吃的口粮一年到头都很紧张。他眼前浮现出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子,那个食堂不是浪费?随后大饥馑就像恶魔一般袭来,哪个村子没有饿死一两个人?民国十八年也是饥荒,但也没有六零年厉害!有人说六零年挨饿是为了勒紧裤腰带为苏联还账造成的,难道欠的苏联老大哥的帐就那么厉害吗?可是,他也明白那年各个地里度丰收了,就是队里的人都去炼钢铁,庄稼没有人收,洋芋到了开年还在地里腐烂着,这也是给苏联老大哥还账吗?有的人说为了给苏联老大哥还欠的鸡蛋,赫鲁晓夫就拿了一个比鸡蛋大的环逐个验收,我们敬爱的总理十分生气,就举起他那个半曲的胳膊,一口浓浓的淮安话说“倒在水里去吧!”
就这样全国人饿着肚子也要争口气!
现在赫鲁晓夫把部队压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讲话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可是农村吃也不够吃,咋个广积粮!眼看有些秋季作物就要错过播种,今天的会上看能不能把防空洞工作放后点,先把秋季作物种好再说!
老人常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可是公社大队都不同意,这事谁也不敢担责任,不听伟大领袖的话就是反革命,是路线问题就要挨斗!
杨楷文想起陈俊,他对生产队的事就像个人家里的事一样负责,为人公道正直,有时候总急人所需,帮助人不讲究回报,这样出色的人就是连个家也不成。去年他看到跟梅瑞那女人就要走到一起。没有想到,竟然半路上出了这么个枝叶。现在对他的打击多大啊,你看干起活不言不语。以前是他的左右背榜,今天他临走时交代活计时,看到他神情恹恹,却有点不放心了。
开完会,杨楷文和大家正看月牙湾邮电局送到大队部的前几天的报纸,突然有一张醒目的图片出现在报上,邓小平和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在接见西哈努克亲王访华的照片,他们这群干部好像黑暗中行走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火光一样,感到新鲜惊奇正在热烈谈论时,杨家庄子防空洞塌方的噩耗传来了。
杨楷文颠颠簸簸地赶回来时,陈俊的尸体已被楟在防空洞前边的那棵刚要绽开叶子的老榆树下。一张柳条编的笆篱门板上.他乌青的脸上暗红的血迹还未打治。
原来,陈俊带着结婚一年的刘子源的儿子刘延东,张德贵的小儿子张斌,李凤生的李佳玉等几个年轻后生在挖进尺。郭建华带领着一帮男女往出运土,高金玉,高金祥在平场地。洞壁上的煤油灯昏暗无力,魉魅般的影子,隐隐绰绰.如果没有熟悉的说笑声,就给人阴森可怕,彷佛是在阎罗殿上一般恐怖。
到了九点多,大家都有点干不动,先是背篼往洞外背土的女人,背一趟子就嚷嚷着,不断问陈队长该休息了吧!第一个人喊背不动,此话一出就像瘟疫般传染开,好多人也感到干不动了。很快,就有许多人问陈俊。陈俊就说,那这一趟子背出去就休息。几个专门装土的就赶紧往背兜及架子车里装满,就帮着推着车子出洞。陈俊和刘延东在为最后几个人装完土,收拾好工具,刚要转身走,他就发现头顶上土簌簌落,说时迟那时快,陈俊一看身后的土块要掉下来了,塌方了!他一把将身边的刘延东推到前边,喊了一声“跑”。就听到沉闷的一声响,那浓浓的土雾涌起,吞噬了煤油灯的那缕光明,迅速就向洞口涌来。
当刘延东跑了几步不见陈俊出来,就急了大声喊“里面塌方了!”
外面休息的郭建华、韩德福,韩德祥等人就冒着土雾跑进来了。这些人看见像从土里出来的刘延东,而不见陈俊,就知道大事不好。
但洞里面塌方情况不清楚,不敢贸然深入。再说里面的煤油灯也熄灭了,黑洞洞的看不见。几个年长的社员就喊着点上火吧,一步步走进里面。结果发现塌方面积不大,约一米左右,陈俊的半边身子露在外边,当大家把他从土里扒出却气息在犹在,但嘴里却有血不断的渗出。人们赶紧找来门扇把他抬出防空洞。当人们问他哪里不舒服,陈俊只是摇头,一言不发,清醒而不糊涂,但看着刘延东急切慌乱的神情。
就露出一丝微笑,道“只要,你娃,好,就行。我,光棍,一个,没,有,牵挂的,你们,不能,出事啊!”
有些胆小女人和孩子吓得躲在老远,年龄大点的社员们就围着陈俊土苍苍的身子嘘唏着,着急地商量着要往医院送。
听到防空洞出事,守菜园的老汉刘子泉也急急赶来,饲养员张德贵赶来了,给生产队天天挑大粪的白家老汉赶来了,年逾八十就呆在家很少出门的韩彦宇老汉也巍颤颤的来了……
韩彦宇沧桑的脸布满泪珠,自言自语:“老天爷,咋不把我死啊,让娃娃吉利点啊!前几年搞运动,这娃老护着我们庄子上的老老小小。今个咋就这个样子了?”
“德福,德贵,你们赶紧把陈队长往新营医院送吧!赶紧给杨队长汇报吧。”韩彦宇看着惊慌失措的人。
张德贵看了看土尘满脸,嘴角的血迹犹在,有气无力地陈俊,就伤心地问:“娃娃,为啥把你伤了,咋伤成这个样子了?老天啊,这是我们老汉们该遭的罪啊!咋就落在你的身上?”
“张家爸,我们,生产队,现在,只有我,能死得起,再谁也不能去死,死了!”围着陈俊身边看的男女听到这句话,个个就溢出泪花,呜咽了。
张德贵就悲切的问“你感觉伤到哪个地方了,把你往医院送,你哪达不舒服吗?”
半时天,只听到他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算,算了,土块,把我的,内脏,砸到我躿子了。肚子都涨起来了,我,知道,不行了。把,我,身上的,钱,钥匙,原交给梅,梅瑞,就行了!”他想从口袋里取,身边的郭建华就替他掏出来了。
白家老汉悲切的说“咋就这么倒霉啊,多好的一个娃,这么多难?”
他惨然一笑“现在,就好了,我一死,防空洞,就不一定不挖了,你们,就可以,种秋田地了!不然。”
他闭上眼显得很疲惫的样子,就不再理事任何人了。
刘延东就嚎啕到“陈哥,您纯粹救到我了啊!我如果快走上两步,你也没有事啊!”
刘延东的女人翠翠,看到郭建华,刘延东等人抬出来的陈俊,吓得躲得老远,不敢看一眼,她害怕死人啊。当她听到社员们纷纷扬扬议论,如果陈俊不是救刘延东,也不会有这般下场。后来又看到刘延东又哭又埋怨自己拖累了陈俊。再也没有一点恐惧感,不知何时就跟大家一起跪到在陈俊的身边,眼泪簌簌流个不止!
郭建华就打发张斌去大队部,找参加会议的队长杨楷文了。
月亮湾大队当天就将陈俊出事报告到新营公社,公社革委当天就发文通知,停止月亮湾生产队挖掘防空洞,文件说到秋季以后重新勘测好地方,然后在决定开工。
傍晚一股阴森可怕的气氛笼罩在上空,一道夜幕降临,家家的女人娃娃走在院子里就感到害怕,不敢出门了。
生产队经过研究决定把梅瑞和陈俊的房子比较高的标价后当成队里的库房。定的价折过梅瑞所欠的口粮款后准备在年底給梅瑞。
大队革委会就当天就安排木器厂伐倒一个刚要绽叶子的大白杨树,为陈俊抓紧制作了一副白杨木棺材。生产队一些平时和陈俊关系不错的人在暗自落泪的同时,也帮忙搭起帐篷,在老榆树下,抱来柴火轮流守候。
杨楷文安排郭建华为陈俊买了一套铺盖,陈俊再也没有亲戚,自从陈俊父母过世,好多亲戚多年再没有走动,都遗忘了!队长杨楷文也就没有通知,就把他当做五保户对待了。
末了,他站在灵前,忽然记起一件事,让庄子上的一个小伙子去一趟临洮云谷,“告诉那女子,后天早上就埋呢,让那个女子知道,看她们队里能请上假的话就来一下,好把他们两个的家里大理一下。”
郭建华听到要给梅瑞报丧去,就伤感地说:“算了,那么远,即便就有心也来不了!”
队长杨楷文想了想,就说:“也是啊!那就算了!过一段时间说,也好啊!”
陈俊的墓地选在兑八屲上秀人峰后面的山腰里。
杨家庄自古讲究非正常死亡,人又年轻,屈魂不易散。会在村里来闹事作崇,埋葬就要离村庄远一点。杨家庄的社员都知道那山腰上历来埋葬的都是一些岁数不大,非正常死亡的人。因为陈俊没儿没女,又死得不好,是有讲究的。
第三天的早上,队里安排好几个老汉挖墓坑,其余青壮年就专门抬杠子。
等到年轻人来时,庄子上的张德贵,刘子源,刘子泉,白家老汉,韩德祥早已把陈俊的尸体成敛在棺材里,一切停当好了。帐篷前放着好些木头杠子,铁锨。
帐篷里面只看见红土刷的棺材高高的架在两条长凳子上,棺盖已经掩好,腥红的刺眼,就像鲜血一般。灵柩前放着一个瓦盆,一盏煤油灯燃着,烧着半盆子灰烬。来的老老小小到了灵柩前就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看着自己点燃在瓦盆里的冥票成为灰烬,就起身到一边谝闲传了。
灵前没有人戴孝,没有哭声,却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最多的话题就是梅瑞和陈俊,有的人说假若梅瑞不走的话,今天的陈俊又会咋样,也许不是这个下场.有的人说陈俊这人到死是心中乃挂念梅瑞,可那女人就是不知道来告个别,送他一程。
杨楷文看到抬灵的年轻人都到了,再说没有可等的人了。就喊刘延东,高文学,刘绍德等年轻人准备起灵。韩德福,韩德祥扛上铁锨已经就准备走,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到棺材前绑绳索穿杠子,现场上乱糟糟的,显得紧张起来。
“我的,哥呀,你咋,就,走了……”
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远而近,从防空洞前的高坎下面传了上来,接着就看见穿着一身素白的梅瑞提着一个包袱跌跌跌跌的走上来。包袱里的东西也遗落在地上,人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惊愕的看着梅瑞扑倒在棺材前。
“哥啊,哥啊。我听着,你回来了,我给你,做的,布鞋,和衣服着,还没有顾上,拿来。你还没有,穿着试一下。……
我前几天还,想着,过几天就来看你一趟,还要劝你成个家,你咋,就,这,么,走,了?……
“哥,哥啊,你那一天竟把娃娃的衣服放在大门口,你就走了。竟然没有进来。你就就走了。你,你,就不会进来把你苦命的妹子看上一眼吗?……”
梅瑞瘦弱的身躯不断的颤抖,一个手拍打着那猩红的棺材。
再后来,就再也哭不出声音,呜咽着,浑身颤抖着,抽蓄着,双手不停地敲打着棺材。
杨楷文默然着走过去,弯着沉重的腰,一件件拾起梅瑞遗落在不远处那件新市布衣服,一双条绒布鞋和包袱,拿在手中看着,就不由得老泪纵横。
棺材旁,刚才摩拳擦掌动手要抬棺材的人们就眼里噙满泪花,暗自饮泣。
原来,梅瑞的姑舅爸在前一天去临洮一个叫新添的公社为本队购洋芋籽,大清早路过就去梅瑞家,无意之间提及此事,梅瑞就知道陈俊出事了。
就在陈俊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梅瑞梦见自己坐在炕上窗子前做针线。这时一个毛茸茸的爪子从窗口伸到她眼前,她大吃一惊,刚要喊叫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觉得这声音好远好远的,这是费家红儿的声音,咋觉得又像是李贵,不,是陈俊的声音,只听他恳切的说“好妹子,给我挑挑手上的刺!”。她就释然了。大着胆子一看,是动物的蹄子,上面扎着长长的一个黄酸刺。她就轻轻的一针为它挑出。只听到“好妹,现在我走了!”就不见了。
翌日起来,梅瑞就一脸看见院子里有狼的蹄子影影,她急了,跑到猪圈跟前一看,但猪圈里的猪娃子却安然无恙。有人说“梦见狼,亲人伤”就在她站在猪圈前发愣的时候,她姑舅爸来了……
一群婆姨终于把梅瑞从陈俊的灵棺前扶起。
此时,杨楷文头发在阳光下显得零乱花白,就像落了淡淡的雪,清癯的脸上也挂满了泪花,看到太阳已经老高了,就大声吩咐:
“起----灵----!”
接着,大声很是悲壮凄凉的喊到:
“你们没有看见吗?瓦川河两岸种的麦子全都出来了,变得绿茵茵的了!山上回来,大家再就种谷子,糜子,洋芋,荞麦吧!”
杨楷文的声音悲壮而有力,余音缭绕绕在沧桑百年的老榆树间,彷佛一个回旋之后,就激荡上天空。
“陈___俊,安心走啊!”
“陈____哥,安心上路!”
一群年轻人明白,抬上棺材跑得快,就意味着亡人在西去的路上愉快,高兴。就个个显得生龙活虎,抬起那猩红醒目的棺材,在兑八屲那蜿蜒的山路上,小跑步前进。
跟随在后面送葬的男女老少,就不时为亡人吆喝祝福着。声调是那么悲哀,苍凉!
就在这时,杨家庄上家家门前飘起一股股浓烟,就像电影里演的古代狼烟四起的情景。这是各家各户的大门上燃起火堆,在为亡人送行。太阳的照耀下看不见火光,却烟雾腾腾,就像一股股拧扭的绳索从天空垂下!
也就在这时,瓦川河畔的那些泛着鹅黄的树梢上,传来第一声布谷鸟“种谷,种谷”的叫声。那么的清新,那么嘹亮。
让听见的人,无不感觉到又是一个春冉冉来临……
多年以后,月亮湾狼也绝了,也演绎出这样的一个故事。
以前这里有一户人人家,这户主正逢家道旺盛,人丁繁茂。这时候,这家掌柜的要选址修建庄园。就卜址在田园平坦,地势开阔的月亮湾。就在动工的前一夜里,这家掌柜梦见一位仙风道骨气势不凡得白胡老汉走进门来对他说:“施主要修建家园,老朽只好避让。但家小繁多,搬迁不易,希望缓施工三日,容将家小搬走。”说完一股烟就不见了。
这家主人醒来。觉得蹊跷十分,是不是自己鸿运之中,这老人在转移财产,不让自己发财?第二天就立马催庄丁动工。破土不久,就挖出一大窝白长虫(蛇)娃子,其中一条大白长虫就带着几条能游动的小蛇跑了,许多不能跑的白蛇娃子就活活挪到他处而死去。当庄园修建后,这家主人入住后,家道衰败,人丁凋零,不再兴旺。
有的村民有根有据地说,这事发生在杨家的祖上……
有的村民就脸红脖子粗地说,这事是死了几十年陈俊家的祖上……
2012-5-13星期日初稿
2015-4-24修改定稿于洛坝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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