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管它,兴许是听错了。
一会儿,又听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循着声音望去,还是这座孤坟。再往坟上看去,蒿草间有一只黄皮子站在那儿,大概它是从坟窟窿里钻出来的吧?只见黄皮子用两只前爪把一块牛粪举过头顶,两只后腿兀立直挺挺地站在那坟丘子上说着人话:“你看我像个人,还是像个神”?
“嗯,难道黄皮子也能说话?怪哉!”老汉觉得很蹊跷,一边抽着烟,一边琢磨着。
黄皮子一连重复说了几遍,老汉也没有搭理它。就听黄皮子又一次问起:“你看我像个人,还是像个神?“
“神了,这黄皮子还真能说话呀,不是我听错的。”于是,老汉随口说了声:“你真是个神!”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只见黄皮子扔了牛粪,一连磕了几个头,跑回了洞里。
半夜时分,王老汉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顺便说了声:“门没关,进吧。”
也没听见门响,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穿了一身黄段子大褂,进了屋,站在他的床前。
“谢谢你,恩人,是你拯救了我,终于让我有了出头之日,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从现在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为难遭灾的事,尽管吱一声,为了恩人,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白胡子老头说完,再一眨眼的功夫,没了。
老汉一翻身坐了起来,哦,原来是在做梦。
一天里发生的事儿,老汉觉得像是在神话里,然而又都是那么真真切切,让人不能质疑。于是,一把将老伴推醒,把一天里发生的事儿讲给老伴听。
“哎呀,老头子,你说的莫不是黄三太爷吧?一定是,一定是黄三太爷显灵了!”老伴说。
“你看看,又瞎咧咧了不是,什么黄三太爷黄三太奶的,整些没用的!”老汉说。
“哎呀,老头子,有了黄三太爷保佑,这下咱们可得好了。”说着,本来就神一出鬼一出的老伴,更加神神道道地了,只见她双手并拢,举在胸前,两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黄三太爷说话真灵,天灵灵,地灵。……”
看着老伴神神叨叨的样儿,王老汉又好气又好笑,翻过身脸儿冲着墙自顾睡去。
屯子里有百十户人家,王老汉一家五口,住在屯子中间。虽不是这里的大户,可靠着三几垧耕地和一家人勤劳苦干和精于积累,混个年吃年用,略有盈余,日子过得也算得上殷实。
三春不赶一秋忙,说话间,秋天就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忙于收拾庄稼。眼瞅着别人家的庄稼都弄到家里了,唯独他家的还没收拾完。
“你明天去他三姑家,看看他们的庄稼收拾完没有,如果收拾完了,看他家的牛车闲着,咱借来用用。”晚上,老两口躺在炕上,王老汉跟老伴说。
“借、借、借,过日子净讲借,就不能说攒俩钱买一挂车,再说了,到这时候,谁家不忙?”老伴有些生气。
“我不是说了吗,看看他家的庄稼收拾完没有,如果没收拾完,那还借啥呀?你用人不用?”
为这事儿,老两口犟咕了半宿。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大亮,老汉就早早地吃过饭,收拾家什准备下地收拾庄稼。刚走到大门口,就见一挂四个头的花轱辘大马车,横在大门口,堵住了老汉的出路。
“谁家的车呀,咋放在这儿了?”老汉把马车往前赶了赶,停在大门的一侧,就挨着家地去问,这车到底是谁赶来的。
左邻右舍问了个遍,都说不是自己家的车,也没看见是谁把车停到这儿的,一个屯子问了个遍,都说不知道。一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来认领。
看着马儿们一个个饿得“哕哕”直叫,老汉找来一些谷草,用刀剁了剁,又从仓房里擓了点儿高粱,把猪食槽子捞过来,添上水把草料拌了拌,算是把马给喂了喂。
第二天又过去了,依然没人来认领。老汉想,既然没有人来认领,索性就先用着,和老伴说一声,就不要再上他三姑家去借车了。
一个秋天过去了,庄稼都上场了,这挂马车依然没有人来找。老汉说,那我就先给保存着吧,啥时候有人来要,啥时候再还给人家。
三几垧的耕地,五谷杂粮啥都有,什么高粱、苞米、大豆、谷子、水稻种了个全。然而,也必定是有限的,充其量也就是万八千斤,即使多,也不会多到哪儿去的。留足了一家人两年的吃用,剩余的全卖了余粮,值些农具,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孩子大人添些新衣,也算作是“丰衣足食”。
话说第二年就赶上了一个大灾年头。从犁杖刚插进地里开始,四十天就没下过一滴雨,地里的小苗儿出得参差不齐,好歹总算下了一场透雨,小苗儿才一拃多高,刚要起身,这又起了蝗虫,也不知这蝗虫打哪儿来的,响晴的天就见天边儿有一小块儿云,眼瞅着那云彩越来越大,只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妈呀,哪是什么云,分明是蝗虫!就见那蝗虫遮天蔽日,从天而降,瞬间,一大片庄稼连同地边上的蒿草荡然无存。
旱蝗交加,赤地百里,颗粒不收,于是,米价与日俱涨。有钱有地的人家还好,留有余粮,靠着省吃俭用,好歹总能把灾荒度过,而那些穷人家只有靠着讨要过活。
这些日子,王老汉家门庭若市,前来讨要的求借的人们你来我往络绎不绝。
然而,尽管人们你讨他借,一年过去了,仓里的粮食依然一样没少。今天借出去了一斗,仓子里挖出个米坑,而明天早上米坑不见了,又恢复了原状。
这让王老汉百思不解。
“咋?这就不明白了?还不是都黄三太爷保佑的。”老伴说。
“还别说,老伴不说,我还真把这件事给忘了呢。就说去年秋天那挂车的事吧,到今儿个都没有人来找,再说了,满屯子人也包括这远近三十里二十里地的人家都来借米,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多,真蹊跷,难道……”王老汉这么想着,于是,王老汉开始留心观察。
一天夜里,半夜时分,听着仓库有动静,老汉就穿好衣服,悄没声地来到仓库旁,顺着门缝儿往里细看,借着库房气窗子射进的一束月光,就看见一群黄皮子,每个黄皮子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布袋,正依次轮流着往仓里倒粮食。不一会儿的工夫,白天借米时挖出的米坑就被填上了。
老汉没吱声,悄悄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一开始,往外借米,老两口总要尽可能少借,唯恐都借出去后,灾荒再延长,自己也没法过活。而自打老汉把这事解密之后,无论谁来借米,也不管借多少,老汉都慷慨与之。
转过年来,灾荒终于算过去了,人们非常感谢王老汉在大灾之年给予的无私帮助,有米的还米,没米的还钱,很快就陆续把欠下的米账还清。
王老汉用这些米这些钱买房子置地,买车买马,不出几年,王老汉竟然真的发迹了,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钱粮大户。
王老汉在黄皮子的保佑下,成了远近闻名的钱粮大户。对于老伴这种说法,一开始他还嘴硬,不肯承认,而自打那天晚上看见黄皮子成群结队地捣腾粮食之后,老汉也不得不默认了这件事。
世间的事儿就是这样子的,坛子嘴儿能扎住,人嘴就扎不住,很快,消息就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没多长时间,全屯子乃至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童叟皆知,都知道王家屯里有个王老汉是在发黄皮子财呢。
于是,人们就说啥的都有。
有人说:“黄皮子那玩意才不招人搭搁呢,给它鼻子就上脸。”
“是啊,那玩意还脸酸,不知啥时候一股香烧不到就能翻脸。”又有人说。
“是啊,今儿个你供着它,它保佑你,等你啥工劲儿稍微有一点儿慢待了它,它不但不保佑你,它还会拆你台呢。”
更有甚者,还指名道姓地打着比方说谁谁原来就是发着黄皮子财,不慎得罪了黄皮子,竟然一下子遭了一把天火,把个好端端的家烧得片瓦无存。
庄稼人嘛,很容易满足。是啊,该有的都有了,该发的也发了。比上,也没啥不足的,比下嘛,当是绰绰有余。可这些天,老汉心里一直有个结儿,总是解不开。尤其是听了乡亲们闲言碎语,更让他整天忐忑不安,如坐针毡。老汉想,这会儿有黄仙儿在,你供着它,它保佑着你,让你发家致富,享受荣华富贵,人前背后也能风风光光的,可咱必定是凡人哪,哪能都是十全十美的,哪能都恭敬得那么周到,真若是哪天一股香烧不到,这黄皮子肯定翻脸,肯定会弄得你倾家荡产……哎!我这又是何苦的呢?这不是没卵子找个茄子提留吗,哪赶上原来就种那点儿地泰和?不愁吃不愁穿,不缺谁的不少谁的,混个年吃年用就行呗,这他妈的两手捧个刺猬猬,扔,扔不了,撂,撂不了。看样子,老汉真的有些后悔了。
“不行!绝对不行!”老汉想到这儿,嗷唠一嗓子喊了起来。
“干啥呀?五更半夜的不睡觉,发的哪门子疯?”老伴睡得正香,被他一嗓子给吵吵醒了。
“我,这么地,这么地,这么地!”老汉咬着牙说。
“啥玩意,这么地那么地?”
“睡你的觉!”
“我看你像个魔怔……”老伴气得一耸搭翻过身去脸儿冲着炕稍老板柜睡下去了。
那一天,老两口突然吵了起来,原因是因为一个碾子的事。老汉就说:“找石匠做一个,省得总上人家去借,自个儿有,总比借人家的方便。”
老伴就说:“买一个算了,做一个,又要找石匠,又要给工钱,多麻烦?”
于是,两个人争论不休。
大概是半夜时分,就听大门外有动静。老汉起身趴着窗户玻璃往外一看,好家伙,大门不知啥时候打开的,一个大碾盘立着就滚进院子里来了。定睛细看,一个老黄皮子正领着一群小黄皮子在碾盘的后面喊着号子往院子里推呢。老汉看着看着,灵机一动,心说,机会来了。顺手从柜子底下捞出一杆老洋炮。其实,这老洋炮原本是给胡子预备的,这工劲儿胡子没来,那就奉献给你好了。看着老洋炮原来就是装好了药的,顺过来冲着南天“哐”地就是一洋炮。
黄皮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立马慌了手脚,一闪神儿的工夫,就见那碾盘扭了几个劲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叽,叽,叽……”就看到那碾盘四周有几十只黄皮子被压在下面正叽哇乱叫呢。
王老汉也不去管它,回手把老洋炮装上火药,又把它送回炕稍柜子底下,自顾睡觉去了。
王老汉以为那个老黄皮子肯定是在劫难逃,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去看,碾盘不见了,那些被压死压伤的黄皮子都不见了。老汉在想,难道我昨晚是看走眼了?
老黄皮子恼羞成怒。心说,你个老鸟,看在那年你封我为神,让我得道成仙的面子上,本来我是想保佑你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可你偏偏恩将仇报,你不要碾子也就算了,为啥要害死我这多子孙啊,招你了,惹你了?让你下这毒手,到底为的哪一般啊?既然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走着瞧。
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王家大院失火了。满村子的人都来救火,原本就看着不大的火,可怎么也扑不灭,眼瞅着那火越烧越旺,直把一个好端端的王家大院烧了个片瓦无存。
王老汉一夜之间又由富翁变成了穷光蛋。所庆幸的是,他还有那么多的地,火是烧不坏的,佃户们每年种地都要交租子的,吃穿还是不成问题的。想到这儿,王老汉心说:“哼,烧呗,不出十年,王老汉还依然是我王老汉!”
老黄皮子也在想:“不对呀,我这一把火只是烧了他的房子,车马和浮产,可他还有那么多土地呢,也烧不了啊?哦,对了,等你种地的时候,看我不祸害你的庄稼。”继而它又一想:“也不行,他把土地租给了别人,我祸害庄稼,岂不是祸害了别人?他还照样收租子,这可咋办?”
老黄皮子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有了好办法。一个冬天,老黄皮子带领全家族千余族众上山捡石头子儿,把所有的石头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全搬进了王老汉的地里。心想,佃户不种你的地,看你咋办?
一个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到开春,要种地了,佃户们纷纷找上门来了,说是不知啥原因,满地都是石头子儿,要有一尺多厚,根本就种不了地。
老伴听说这事儿,又着急又上火,骂起了老头子:“你个老不死地,天祸不惹惹地祸,那黄皮子也是你能治得了的?这下可好,满地都是石头子儿,你去捡啊?”
“老婆子,你可不知道啊,那一块石头二两油啊。”
“什么?一块石头二两油?胡诌八咧。”
“是啊,是一块石头二两油,我这是在如来佛那里讨来的方子……”
“鬼话,纯粹是鬼话!告诉你哦,你去捡石头,别指望着我。”
“这是佛说的嘛,怎么成了鬼话了?哎,老伴,要说害怕,你说我最怕什么?”老汉说。
“你最怕什么?”
“我最怕的是,谁再给咱扔上一地的狗屎,那可就全完了。”
老黄皮子正在窃听,一听说是一块石头二两油,还听说是如来佛出的方子,心想:“这咋还啥当都上呢?”于是,发动全家族子孙千余众,起早贪黑把一地的石头全给捡了出去。顺便又扔了一地狗屎。
犁杖下地了,佃户们又开始种地了。
老黄皮子又站在那个坟丘子上,看着佃户们种地,心说:“老鸟,你不就是怕狗屎吗?就扔,就扔,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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