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年前的唐朝,有过一位大诗人曾经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郝建中与娟子此世今生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却成了这句脍炙人口的名言最鲜活、最生动的注脚。
——题记
一
2016年冬至那天,郝建中乘坐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风尘仆仆地从德国的德累斯顿飞抵中国淮河南岸这座繁华的大都市,赶来参加当年曾经给过他百般关怀与照顾的一位老人的追悼会,在遗体告別大厅里,竟然会与自己分別了整整五十年未曾谋面的昔日恋人娟子不期重逢。
娟子坐在一辆手推车上,由一位二十来岁的大男孩推着,相互望着对方鬓发皆白的模样,禁不住百感交集、心潮涌动,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向对方表示问候。
娟子对郝建中说:“我因为前几年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如今连行动也不方便了,但是想到那些年月里,老大姐完全不顾自己身受迫害,曾经给予过我们那么多的同情与帮助,如今她的离去,我说什么也不能够不来送她一程。”
就在娟子不经意间抬起双手,将头上稀疏的白发往后理了理的一瞬間,郝建中万分惊讶地发现,娟子的左手腕上依然还戴着两个人相识之初,自己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银手镯戴在娟子的手腕上,至今依然锃亮洁白,熠熠发光,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突如其来的发现以及娟子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让郝建中的思绪重新穿越到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特殊年月中去。这位在国际乐坛叱咤风云、享有盛誉的老人,禁不住当场流下泪来。
二
时间如果重新回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那场被后人称作“史无前例”,但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你就会不难看到,让人因为狂热而迷失理智,从而使正常生活脱离轨道的事情会时有发生。
按照当今的说法,娟子那年正值她18岁的青春花季,从皖西北一个十分偏僻而又极其贫困的小镇子上,来到淮河南岸这座繁华的大城市,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娟子已经彻彻底底地融入了这里的一切,除了在说话时偶尔还会流露出原先土生土长的家乡口音外,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成了一名“城里姑娘”。
这天下午,娟子的右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虽说娟子并不十分确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话会是真的,但心里总还是忍不住像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似的,弄得她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心神不宁。
她反反复复把这两天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仔细地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到究竟做错了什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可是想来想去,却始终都没有结果。
右眼皮还是不停地在跳,她的心也在一阵阵地抽紧。她不断地揉眼睛,甚至眼睛都已经被揉红了,却丝毫没有任何效果。她恨不得用拳头猛捶自己这只不听话的右眼皮。
临下班前,娟子跑到机修车间对男朋友说:“建中,我今天一下午老是右眼皮在跳,你说会不会要出什么事情啊?”
郝建中听了哈哈大笑:“傻丫头,眼跳就眼跳呗,跟有事没事会有啥关系?没想到你还那么迷信。你不用怕,我比你个头大,就是天塌下来,也会有我来替你顶着。”
三个月前,在班长余大姐的撮合下,娟子与同厂机修车间的青年郝建中开始恋爱了。郝建中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很有文艺细胞,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
第一次余大姐带领她到郝建中家去玩,刚进院子的大门,就被一曲悠扬欢快的二胡独奏曲《赛马》所吸引。郝建中性格开朗,待人热情,还喜欢自己写诗,再自己谱曲,初次见面就给娟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好感。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让娟子感到十分为难,郝建中的父亲解放前曾经在旧军队中担任过师长,与八路军打过很多次仗。文革期间还曾经因为从家中搜查出身穿戎装与蒋介石合影的照片,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双料坏分子监管劳动。
就因为这个无法磨灭的污点,郝建中虽然称得上是才华出众,但是却一次又一次被十分赏识他的文艺团体最终拒绝于门外。所以,两人虽然相互钟情,并且在私下里彼此确立了恋爱关系,但是对外却从来不敢公开,除了介绍人余大姐以外,工厂里至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三
娟子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同于往常。
“我回来了!”娟子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没有一个人理她。好像大家都不认识她似的。
她的目光迅速瞟了一眼面前每一个人的脸,发现人人脸上都好像挂着一层霜,就连平日里最爱同她说笑的小表妹琳琳也一反常态的躲在一边,远远地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瞅着她。
眼前的冷落让娟子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与颤栗。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即跑进自己与小表妹琳琳合住的卧室里,当她抬头一眼看到衣柜顶上放着的那只藤柳箱时,心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娟子有个写日记的习惯,多年如一日每天都把自己所发生的事情和心中的苦辣酸甜记录下来。在外一向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的娟子,把日记作为自己唯一倾诉心扉的“知心朋友”。
这本日记忠实而不乏细腻地承载着娟子全部的内心世界。
每天无论早晚,无论如何疲倦与瞌睡,娟子都要坚持在临睡前记录下自己当天发生的每一件事,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只不大的藤柳箱内,再认真地用一把小锁把箱子锁好。
可是眼前的藤柳箱上的锁扣挂着的锁却是打开的,一定是昨天晚上自己不小心忘记锁上了。她在心里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真想狠狠地抽上自己两个耳光,一贯谨小慎微的娟子,不能够原谅自己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
小姨收拾好厨房,把琳琳赶到邻居家里去写作业,终于开始了娟子心中十分害怕,但是却必须硬着头皮承受的灭顶之灾。
“你谈恋爱了?”小姨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娟子低着头胆怯地嘟囔了一句。事到临头,娟子心里明白,想躲是躲不过的。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就听天由命随它去吧。
“是我在问你!”小姨虽然比她大不了十岁,但是作为自己的监护人,完全有资格也具有足够的理由,对她使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家长姿态,一点儿也不过分。
“娟子我告诉过你,你什么都可以忘记,都不应该忘记你自己的处境!”小姨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尖利的针,扎进娟子的心上。
“你不想想看,如果不是你那个不安分守己的老爸放着好端端的校长不去做,偏偏要出风头参加什么‘大鸣大放’,如今被打成‘右派分子’,流放到新疆去劳教,如果不是我大姐再三苦苦地哀求我,要我为你们老李家留一条路,我才没有这份闲心,费尽心机地把你从老家搞到城里来。”
本来还是十分倔犟的娟子此时似乎开始像阳光下堆成的雪人一样,出现了微微的松动。
“我不止一次地告诫你,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孩子家,一生之中只有一个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就是婚姻!”娟子对于小姨的这个谆谆教导早已经是铭刻在心,但是,人世间的什么事情难道都可以完全按照一个公式化的模式去按部就班地打造出来吗?
“你想过没有?你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五类’,你再找一个比你还要‘黑五类’的‘黑五类’两个人结成夫妻,那么将来你们的孩子,毫无疑问的就是一个双料的‘黑五类’,那种日子还是人能过的日子吗?”
娟子彻底地被小姨的这番话打垮了,因为这件事情也一直是压抑在娟子心中最大的包袱。虽然她也曾经为此犹豫过,可又有谁能够抵御得住一个人在热恋之中所面临的那种巨大而无形的诱惑呢?
刚刚开始融化的雪人,如今顷刻间竟完完全全地崩塌了。
第二天,郝建中没有看到娟子到工厂里来上班,第三天仍然还是没有娟子的任何消息。于是他开始隐隐的感到绝望了。
终于有一天,余大姐在午间休息的时候来找他,悄悄地告诉他说,娟子在她小姨的介绍下,要与省城的一位三代工人阶级出身,完全称得上是“根正苗红”的火车头司机结婚了,从此以后会远离了这座城市。
天果然塌下来了,不幸的是被郝建中自己的话所言中,被砸到头上的,是郝建中自己。
四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余大姐兴致勃勃地来到机修车间,对正在上班的郝建中悄悄地说:“娟子回来了。”
万分惊诧的郝建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地差点要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姐按住他的肩膀,小声嘱咐他:“今天晚上你到我家里就可以见到她了。”
余下的上班时间,郝建中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迫不及待的骑上单车,匆匆来到位于民乐里的一个小院子里。
正如古书里所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到自己朝思暮想,只认为此世今生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的恋人,郝建中完全顾不上旁边还有人在,就上前紧紧地拉住娟子的双手,激动的差点儿流出泪来。
余大姐支开家里的人,悄悄地掩上房门,当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郝建中将娟子拥入怀中,急切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当初娟子答应与小姨去省城,确实是因为被小姨的那番掏心扯肺的话语动摇过。但是在随后的这些天里,娟子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越想越觉得就这样与自己心爱的人分手,不能够彼此真心相爱过此一生,实在让人不能够甘心。于是下定决心决不能够就这样听任命运的摆布。
不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眼前的机会绝不应该错过。只要能够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是明天会遇上刀山火海,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那我们眼下怎么办呢?你小姨早晚总归会知道你回来的事,咱们相爱归相爱,但是也不能完全不顾大人的这份良苦用心啊。”
娟子说:“这些我都想好了,我现在就是想要让小姨她知道我与你在一起,让她觉得我们俩已经是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她是十分讲究面子的人,逼迫她不得不承认我们俩的关系。”
果真不出所料,娟子从省城回来的消息,小姨很快就一清二楚了,但是却始终见不到娟子的人影。聪明的她马上找到郝建中的家里,直截了当地要求郝建中立即交出人来。
郝建中也毫不隐瞒娟子到自己家里来过的事实,但是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小姨,人长有两条腿,娟子自己不愿意回去,谁也没有办法。
小姨暗自寻思,郝建中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娟子从省城跑回来,不就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于是她立马改变主意,对郝建中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做大人的也算是尽到了责任,好坏自有天定。从今往后我也不想再操你们这份心。可是你们总不能够就这样子草草率率地在一起了吧?”
“小姨的意思是同意我们了?”郝建中万分惊喜。
“你们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忍不下心来棒打鸳鸯。但是你们俩也不能撕碎我的脸。你替我好好劝劝娟子,谈恋爱不能把嘴巴扎起来,班还是要上的。打今儿起,我可以认可你们俩的恋爱关系,只要从今后你们俩给我好好工作,好好相处,前提是:娟子今天晚上必须跟我一起回家去!”
在郝建中的极力劝说之下,娟子内心里盘算着,小姨的出发点毕竟是在为自己好,与建中在一起是要生活一辈子的,总不能够长期这样藏着掖着。小姨迫于脸面,既然已经同意了自己与建中的恋情,就应该算是争取到了胜利,如果现在不见好就收,真的惹恼了小姨,后果未必会好收拾。于是当天夜里就在郝建中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郝建中沉浸在这意想不到的喜悦中时,事情仅隔两天之后,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让郝建中高兴得过度,也许是他与娟子的事情让他过于分心的缘故?郝建中在为车间刻印半月一期的大批判宣传快报时,不小心将标题中歌颂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的“万”字误写成了“无”字,印刷前竟然丝毫没有被发现。
当近千份小报发到每个车间、班组以后,全厂上下顿时像投下一颗“原子弹”一样炸开了锅。郝建中当即被打成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关进一间旧仓库内进行隔离审查,顷刻间全厂贴满了批判郝建中的大字报。
紧接着下来每天一小批,三天一大斗,真真切切地让郝建中尝到了被打翻在地,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滋味。
这下子小姨可真是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了,当着从老家被匆忙喊来的她大姐的面,不容置疑地说:
“娟子我告诉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马上回到省城去,从今往后与那个混蛋郝建中一刀两断,永不往来,好好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另一条路就是你马上跟你妈给我滚回老家去,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没有你这个狗屁外甥女!”
迫于来自家庭与社会各个方面无法抗拒的强大压力,精神几乎濒临崩溃的娟子,最终只好听从小姨的劝说,重新回到省城去,正式嫁给了那位“三代红”的工人阶级,虽说少了点期待之中的激情与浪漫,日子倒也过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十年后,以拨乱反正为标志的改革开放春风,一夜间吹绿了大江南北,各个领域中杰出的精英们,从冰封许久的泥土中陆续崭露头角,重新沐浴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开花结果,迎来了一个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新时代。
郝建中以自己精湛卓著的技艺进入国家中央音乐学院,其后从东方歌舞团,到拥有400多年历史的德国德累斯顿交响乐团,一路走在铺满鲜花与掌声的大道上,并且以其《风雨中的荷塘》、《浴火的凤凰》和《花开的季节》等多部颇负盛名的交响乐章,征服了全世界无数音乐朝圣者圣洁而虔诚的灵魂,从而也奠定了他在国际乐坛中的泰斗地位。
遗憾的是,他把自己毕生的所有全部都奉献给了音乐,但却终生未娶。
五
郝建中与娟子这一对年轻时代的恋人,由于命运的阴差阳错,相互之间最终成了两条永远不可相交的平行线。今天二人在完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彼此在一个生与死的交叉点上再度重逢,怎么能够抑制得住各自内心深处,数十年间无数个朝朝暮暮所沉淀起来的哀怨与悲苦?
但是经历过人世间无数沧桑的双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却都能够在表面上保持着十分的平静,相互对视,淡然地莞尔一笑。
如果人生几十年中彼此心头不时泛起的思念,曾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么眼前的这个相互微微一笑,应该把这道鸿沟,悄无声息地填满、抚平。但是,尽管如此,谁又能够去诠释隐含在其中的,多少用语言无法诉说的情怀?
郝建中为了掩饰自己内心不断起伏的思绪,有意识地将话题岔开,问娟子身后推车的青年是谁。娟子也慌忙回过神来,故作镇定地回转头对身后的年轻人道:“快叫爷爷!”,小伙子恭恭敬敬地向郝建中弯腰鞠躬,极有礼貌而又不失亲热地喊了一声“爷爷”。
这一声“爷爷”把老人又从那不忍回首的记忆中,重新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此时此刻郝建中心里最想对娟子说的一句话是:人世间有多少事情可以重新来过?人生又有多少抉择可以任由我们自己来做主?这也许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命运无常”吧!
2018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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