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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瓶风灯

时间:2018/2/11 作者: 陈也夫 热度: 89379
  佛驮山在雨雾中忽隐忽现,从远望去,它就象一尊横卧的巨佛。脚下的富水河边就是西坑村。可说它四周都是山,只是一边斜穿出一条河,另一边擦着山脚,穿出了一条公路,也就是村子后面的那条简易公路,它是从县城到这里的唯一通道。

  西坑村村口不远,临近富水河有一口古井,听老人说,那井已有年代了,早些时古井里长出过白莲,老人还说每当长出白莲时,当年的年景风调雨顺。近些年来,白莲再也没见长出来。

  临近过小年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人们有的提着篮,有的挑着空箩,赶着进县城打年货。

  我是只猫,懒懒地逛着,没人管我了,原来女主人对我很是怜惜,有点吃的,她老远的就把我叫回来。现在不了。现在,她在那玻璃瓶风灯里了,当然,别人看不见,这只有我才能看见,看着她在瓶中可怜巴巴地闪眨着眼睛,流着泪。我也流泪了。想着平日里,她也踢过我,不过怪我嘴馋,有时,她忙得一连几天不管我的吃喝,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原谅她。人说过,人死万事休。

  我认为,我还是只通人性的猫,知道人间的辛苦。人活着真是不易。我类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可是人呢!有的是为活着而活着,那只是他没有在人的社会里显摆的本事,但大多的人,是由欲望驱使而活着,这样活着就很累。不过,人创造了一种自我解救的方式,信佛。这样累了,就有个歇脚的地方。我类没有这样的大智慧,找不到吃喝,就向人家献媚,求人家收养,毕竟只是为了活着,用不着自尊的。

  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的女主人五十九了,听说她也信佛,这个坎,她怎就没有迈过去呢?

  我虽没人那么大的寿,我也有儿孙辈了,知道做长辈的无奈和凄凉痛楚。人说,这叫做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阿婆,她是我主人的婆婆,拎着玻璃瓶风灯,就是在罐头瓶里放半截蜡烛,再用铁丝扎口做个提手,拎着的简易风灯。她来到河边,已八十多岁了,走起夜路来还挺利索,她没说到河边来干什么?反正女主人被拎着去了,她就在那玻璃瓶风灯里,眨着眼哭。我也只好悄悄地跟在后面,送她一程。

  女主人回来时,是装在瓷坛里的。她的大儿子,也就是她家老四,是他把装着主人的坛子,从县城接回来的。这之前,是她的三女婿,把坛子从深圳送到县城的。接着,三女婿到了县城置办了些丧用物品,也跟着回来了。当时,我就在屋檐下的草垛上。老远就听见鞭炮声,在家灵堂守候的人都出来了,包括她的大女婿,他们还没办婚事呢,这次家里有急事,也过来了。那是位约莫四十岁的男人,还戴着副眼镜。姊妹妯娌出门刚到路边,村里几个长辈就叫他们跪下。大女崔月莺,和二女,二女媳,还有小儿子阿龙慌忙都跪下。一行人过来了,四弟抱着骨灰坛。一见坛子,他们都嚎啕大哭起来。二女哭得最是伤心,也会哭,哭腔里还带着词,说她的妈怎样地受罪,怎样的辛苦。

  女主人是和她老伴到深圳去卖热干面出事的。煤气中毒。

  哭哭嘀嘀的一群人簇拥着骨灰坛,迎进了老屋,摆放在供桌上。二女哭天喊地,怎么劝都不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趴在桌上哭。屋里人太多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媳妇婆姨,远亲近邻的挤满了。我跳到了边厢房的梁上。

  女主人娘家的人来了,一进门是哭了几声,接着问,她男人回来没有?屋子里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小舅还在哭,诺大个男人趴在地上哭。说是和女主人从小就亲,娘家原来也穷,是她一手带大的。大舅厉害,他拿眼一扫,不见妹夫的人,便问是怎么回事?这边谁主事?这边能主事的,是小叔,忙过来说,大哥,这次他也中毒了,人还在深圳医院里,没回来。说着,把三女婿叫过来,让他说说深圳的情况。三女媳话说得没有走样。大舅没吱声,六十多岁老人似乎想得多一些,说话的声音挺硬朗的,接着问,这丧事怎么办?小叔一一说了,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村里的民风纯朴,老少爷们很是同情,丧事的操办由村里福生哥一手掌持,村里出一点,乡里乡亲们凑一点,再加上几个女婿分摊一部份,就这么办了。

  女主人娘家人呆了一会,临走时仍觉得这里有点蹊跷,怎么夫妻两人同时中毒,女的死了,男的却救活了呢?作为女婿的,却不回来与娘家人照个面。大舅说了,无论如何要他回来一趟,不说别的,就算夫妻一场吧,也要回来送一送的,这样让他们也好想一点。并说等到初三,他们来烧新香时,希望能见到,只要他还能动,就要回来!这分明就是最后通牒。

  夜静的可怕,富水河波光鳞鳞。阿婆拎着风灯站在河边,对着佛驮山,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我是只猫,跟在身后。阿婆不在意我,阿龙也这样。平时我想对他亲热,他总是不耐烦用脚踢,只有女主人对我好。现在她走了,我不知该去依靠谁了。女主人与她男人到深圳去后,我就只好在外面游荡了,饥一餐,饱一餐的。

  这西坑村,没有多大个地方,二三十户人家,人多地少,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顺地势开挖出来的,种不了多少庄稼。周围是山,只能种些橘树。这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去打工。阿龙是老五,还只有八岁,长得倒是胖乎乎的,肥头大耳的,老人说他是副福相,穿得也不错,多亏了他的姐姐们,经常寄回些新衣服。也许是这样,他比同村般长般大的小子们要傲气多了。他家大姐在武汉,找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姐夫,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三姐四姐在深圳。照说他家的境况比村里大多人家要好过些,可他老爸不争气,心大又不懂经营,姐们时不时寄回来的几个钱,他都投到了围网养鱼上。这是个风险活,每当退水的季节,富水河露出很大一片滩地,沿着山脚弯进来。他老爸就用鱼网把它给围起来。等到涨水了,鱼进来了,他就有了收成,如果是枯水年份也就白搭了。可就是涨水,鱼进来了,他也收获不了多少。这里的人穷,白天不偷,晚上偷,他一个人,一拳抵不过十手,有次虽抓住了偷鱼人,反倒被别人打了一顿,没办法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最后,索性放弃了,投的钱也就白白丢了。于是这才想着,夫妻二人到深圳去谋生。

  佛驮山在雨雾中忽隐忽现,脚下富水河,河面上飘着一片朦朦的白色雾霭,河水却是更显恬静和亮绿。通山县为低山丘陵地区,四周都是山,满山都栽的是橘树。

  微微细雨中,县文化馆,皮言休的办公室窗外一大片的橘树被雨水淋得已是郁郁葱葱,雨雾中捎带的清香让人感到了宁静。

  皮言休站在窗前,点上一支烟,眼睛眯着,若有所思的盯着窗外的橘树。

  近段时间,夫妻间生出些龌龊,搅得心里仿佛掀翻了一瓶子醋。和好吧,又觉得委屈了自己;离了吧,心里又像让人吃了这还没熟透的橘子。恍惚中,听见敲门声,他回过神来,掐灭了烟,转身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个女青年,怀里抱着一个塑料袋子,一手拎着把雨伞,伞还在滴着水。可能是刚爬了楼的,还有点喘。谷雨刚过,天虽是下着雨,却有些潮热。

  她红着脸问,皮馆长吧?

  皮言休说,是我,你有事?

  女青年的脸上泛起一圈红晕,略顿了下,也许是有些犹豫。说,打搅您了,皮馆长,我是慕名而来的,作为你的一名忠实读者!非常喜欢你写的《雨雾中的橘》。她又顿了一下,说,受到你的些启发,我写了篇稿子,你是大作家,想请您指点指点,行吗?说完低下头两眼盯着脚尖。

  皮言休对这类打搅是来者不拒,正是这些才惹出些夫妻间的烦恼,但他仍是乐此不疲。看着女孩子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一下,说,进来吧。

  女孩走到办公桌前,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大叠打印好的稿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说,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这篇稿子就请麻烦指点一下。说完,她退到一旁,在沙发边,向下拽了拽裙子,捋了下搭在额头上的湿发,坐了下来。

  县文化馆馆长,这官说大不大,不过皮言休出过两本书,在这小县城有些名气,算是文化人了,自然就有了点文人的傲气。他低头看着桌上一大摞稿子,略翻了几页,脸上现出些难色。 女孩带来的是个长篇,要发稿不太容易,篇名叫《雾中的佛驮山》,作者崔月莺。这名字看着倒有点熟悉,这使他心里热了一下。皮言休漫不经心地问道,崔月莺是笔名?女孩说,是真名。

  皮言休想起在咸宁日报副刊上看到过这个名字。这让他对眼前的女孩有了些好感,于是他伏在桌上认真读起来。看完了开头的一章,皮言休的感觉,还不错。看来作者有些功底,写的是一位乡村女教师的故事,叙述语言比较鲜活流畅,情节进入快,思路是清晰的,处理得也比较紧凑。

  对于他来说,见到一篇好稿子容易兴奋,毕竟是文人嘛。皮言休当下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走了两圈,不禁回头多瞅了女孩几眼:个子不高,坐在沙发里就像还没长大的中学生,脸相一般,衣着简单得体,文静的外表,透着些许青涩,只是多出了些撩人的丰满。崔月莺被皮馆长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皮言休也觉得有些心跳,忙收回神,扭头瞅着窗外雨中的橘树,觉着树上的橘子也有了些甜味。稍许,皮言休咳嗽了一声,问崔月莺是哪个单位的?写作有多长时间?有没有投过稿?

  崔月莺抬起头,眼里多了些许妩媚,说,她在W市打工,现在是《楚》报的见习记者。小说是业余时间写的,前些日子回老家,她没说是奔丧,只是说休息了一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作了一些修改,还没投过稿。话说得慢条斯理。

  皮言休“哦”了一声,问,你是本地人吗,那个村的?

  通羊镇西坑村的。

  他“哦”得更长了。皮言休是知道西坑村那口古井和那朵白莲花的,脸上又多了些热情,接着说,你的稿子开头还不错,先放在这里吧,我再看看,如果可能,我推荐给《扬子江文艺》发表,你看怎么样!

  崔月莺一听,很是感激,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连声说,那太好了,太好了,太感谢了,太感谢皮馆长了……。

  行了,崔月莺啊,就这样吧,稿子先放我这儿,等我看完了,再找你谈。

  崔月莺起身,心里开始活络起来,临出门,再一次谢过皮馆长,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纸,

  写下联系方式,她没有递名片,只是在便条上写了手机号码,还特别留了几句感激的话。

  崔月莺将纸条双手递给皮馆长,脸上笑得似乎有某种暗示,或许只是皮言休这么认为。

  皮言休把她送到门口,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以后就叫我老皮吧,有事可以打我办公室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

  崔月莺点点头,说行。临走回头望了一眼,那种笑还留在脸上。

  橘子熟了。

  一天,崔月莺正在报社赶稿子,突然接到田春蓉老师去世的消息,头脑里当时“嗡”的一下,愣了半天。

  崔月莺是田老师最亲近的学生,她与田老师的感情犹如亲生母女一样。接到消息后,她用电话通知了田老师当年一起下放的同学,他们的那种感情她是知道的,现在的人,不可能再有了。那些同学在电话里一听说这消息,几个人几乎都二话没说,约定第二天就去参加这位唯一还留在山里的女知青的葬礼。崔月莺也跟着他们的车一块回去了。

  崔月莺还是学生时,听田老师的同学谈起过她的情况,她的小说《雾中的佛陀山》主人公就是以田老师为原型创作的。说是当年W市凌云中学72届毕业生,能当兵的,已走了。剩下的出路,就是下放农村,而且是很苦的地方。一帮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却整天还乐呵呵的,拉组合,办手续,热血沸腾地忙着去响应召唤:广阔天地炼红心。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时,田春蓉可惨了。她和这拨人谈,不要;和那拨人谈,也不要。他们都嫌她油渍麻花,女孩子又是个瘌痢头,其实就只有一小块,后来在农村用艾叶和皂夹壳洗好了。家境贫寒的她,兄弟姊妹六人,排行老二。父亲是搬运工,母亲去世后,大哥顶了母亲的缺进汉西货场当了装卸工。家务重担都落在她肩上,四个弟妹也由她照看。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的一排低矮平房里。有时,同学顺便去看她,她都不好意思,将其挡在门外,或是将来人领到旁边其他同学家去。一件旧花袄,记得是红底起小白花的,穿了冬天,穿春天,放学后就围着灶台转,烟熏火燎,能有干净的吗?后来,她找到了现今这帮同学,有人问她,为什么先不找?她说,你们文气些,怕你们嫌弃我。大家听了,心里难受,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两男三女一块下去了。

  下到农村,起初的日子,还好过,热情还高。白天,跟着社员下地干活,晚上学语录,念报纸。大队的何会计管着这帮青年。他抓政治,抓得紧。稍有懈怠就办学习班,斗私批修。他们住的是紧靠河边山坡上的那座大茅草屋。听说曾是“五保户”住过的一套房子,重新围了五个单间,一人分了一间。中间是堂屋,面积较大,足有三十个平方,中间还砌了口大火灶。

  大畈乡,这里,满山遍野青枝绿叶的,空气清新。比起城里生活,自是另一番感受。

  这种新鲜感也仅维持了一段时间。在那段日子里,这帮年轻人真的是,闻鸡起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累一点,苦一点没关系,最糟的是没菜吃,特别是冬季。

  洗衣做饭的活,全是田春蓉包了。收工后,其他人各自回屋躺着不想动,有菜没菜都是她去想办法。过不了多久,可能最多是撑了三个月吧,再也熬不住了,开始隔三差五各自往家跑。田春蓉没回去过。一年忙到头,除了口粮外,她还分了一百来块钱,其他人只分了几十块钱。

  第二年下半年开始有人走了,走到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最终,她为什么没有回汉,其中原由不太清楚。两年后,他们几个又结伴同行去看过她一次,才知道她在那里当了大队小学的教师,结了婚,有了小孩,丈夫是何会计的傻儿子。同学们回来后,还专门给她寄了几大包旧衣服去。这之后,各人忙各人的了,一直未有联系。

  崔月莺和田老师的几位同学的车赶到时,天黑了。田埂上走路,他们已不习惯,费了好大劲,几个人磕磕绊绊地总算挨到大茅草屋。

  田老师的灵堂,就设在大堂屋里。火灶没啦,二十几年,这里没什么变化。听说堂屋后来作了教室,前年大队才修新校舍这才搬了出去。

  前来祭奠田老师的学生有不少,前后好几届,大概估了下,有一百来人。学生中,年龄大的都有三十好几了。有的还当了县里、市里的处长、副局长。听说是田老师一起下放的老同学来了,大家都很尊敬地让开了一条道。两位老女同学鼻子都有点发酸,眼眶也红了,没想到田春蓉教出这么好的一群学生。

  灵堂里,香火熠熠,烟香缥缈,周围摆满了花圈。一拨人在她的灵前上了香,拜了拜,又一拨人上前,上香,拜礼,并对傻儿丈夫、何会计安慰一番,劝其节哀顺便,保重身体。当有人问及她儿子何玉柱时,傻儿丈夫哼哈了半天说不清,何会计接口说,他明天才能赶回来。眼睛里,不知为什么露出畏畏缩缩的目光。何会计老了,显得干瘦,背也驼了,不似往日那五大三粗、威风凛凛的壮汉了。

  山里风俗,夜里守灵,要在亡者四周都点上蜡烛,多大岁数,就点多少根,不能熄了。不然,死者的魂魄会被牵走,别的孤魂野鬼就会附体成为僵尸。这说法信不信由你,只是条不成文的规矩,照此办就行了。

  守夜的,大都是田老师的学生,也有些村里的年轻人,大家都围着席地而坐,互相闲扯着,唠了起来。拉扯着一些她的话题。

  有位在武汉上大学的学生说,他的命是田老师捡回来的。一次给大队割草沤肥,他脚被毒蛇咬了。田老师见了,二话没说,抱起他还满是泥浆的脚,用嘴忘命地吸,接着,又与两个较大的同学轮流背着,及时赶到了公社卫生院。半路上,见她的脸都肿了。如果不是田老师,不顾自己生命,进行急救处理,恐怕他的小命赶不到卫生院了。说着,他抽泣了起来。他这一说,引起旁边一位年龄稍大,叫“山伢”的话来。我是她教的第一届学生,今天县委通知开会,我说,要请假,一定要回去看看田老师。小时候,我家里穷,又住得远,一个月回家一次,背点柴米咸菜来,和老师一起住。粮食不够吃,田老师总是多煮些饭,叫我跟她一块吃,她做的酸泡菜,味道真是好呵!我记得也是在一次劳动中,是锄草,身后的一位同学不知怎么搞的,一锄落下来,真好砍在我的腿上,伤了血管,流血不止。送到县医院,医生说要输血,田老师当即就说,她是O型血,就抽她的。500CC血流进了我的血管。第二天上课,田老师就倒在了课堂上……

  崔月莺听他们讲了很多,包括冬天,冰天雪地,茅草屋前丈把宽的小溪,没有桥,就只有几块石头垫脚,她担心学生会滑倒,就站在没膝的溪流里,扶着他们——。

  崔月莺印象最深的是田老师的那套循循善诱,教学与生活相包容的教学方法。别出心裁,很有创见。二十几个小学生,围着大火灶,排排坐;吃住在一起,轮流值班,轮换当小老师,自己动手,自己教自己。田老师只是示教、提示、辅导。或许是她没来得及总结吧,用现在的话说,提炼出一套模式;或许是她根本就没这么想,当时只是因陋就简,因地制宜罢了。哎!走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师,真是太可惜了。

  山里下了寒气。夜,已近更天了。大家起身,一个个给田老师上了夜香,烧了钱纸,又都坐回来。这时,有个村里的小伙子,不知是为给大家提神,还是认真的,他说,这间茅屋常常闹鬼,有时到下半夜,在村子里都还听见这里的哭声,很悲,很惨的。还说有一回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让人汗毛直竖。这事崔月莺也知道。

  他正说着,何会计进来,一听又缩了回去。后来是傻儿丈夫进来,啊啊地叫着,还是同村人明白他的意思,说是让大家吃碗面宵夜。算起来,他应该有48岁了,可看上去年龄比这还要大,不知情的,还以为与他父亲是兄弟。同学们说,下放的那会儿,一群小青年是完全被他父亲的威严怔住了,见傻儿每天趿拉着双破鞋,鼻涎满面,浑身脏稀稀的,在村里串来串去,谁也没去理会他。听说是谈朋友受了刺激,才变得这样痴痴呆呆的。当时他的年龄就比下放的知青还大三、四岁。

  这里真有鬼吗?毕竟在这里住过一、两年,对这里一草一木还是熟悉的。当时也没听说有鬼啊!田春蓉是上吊自杀的,看得出来,大家嘴上没说,心里似乎是犯着嘀咕。难道这与鬼有关吗?崔月莺并不害怕死人,见多了。再说,对生命无常也有些悟道。

  崔月莺走到田老师跟前,她穿的是一身黑色殓装,脖子是用块白布裹着的。几位同学也跟了过来,揭开盖在她脸上的纸钱,见了她最后一面。随后,崔月莺一个人到原来住过的房间去看了下,还是老样,只是窗户垮了,房间里堆得乱七八糟,坛坛罐罐散发出酸腐味。可能是腌的泡菜。

  

  山里的夜,很是静谧。那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寒气很重。让人感觉像走进了冰冷的黑匣子里。

  第二天,太阳刚上竿,她儿子回来了。他大学刚毕业,正在W市找工作,一时赶不回。几天前,他还给家里捎过信,说好等工作妥当了,就马上回来接母亲的。何玉柱长得很像当年何支书。一进门,他就象块石板倒地似的“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灵前,头磕得“咚咚”响。他在村里人眼里是条汉子了,这沉重的一跪,让在场的人心头一颤。父亲傻儿、何书记忙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执意不肯,两膝跪着挪到母亲身旁匍伏在地,一声“娘”后,就嚎了起来,犹如一头悲鸣的牛哞,泣不成声,也没副哭相,犹如决堤的河口恣意滥觞。

  这时,村里几位长者,还有崔月莺的阿婆,上前劝阻,说,时辰不早了,要赶快装殓,让她早点入土为安!

  崔月莺在一旁没作声,只是陪着流泪,她与何玉柱虽不是一家人,年龄相差两三岁,但感情上像亲姐弟一样,至少在田老师眼里是这样,多年来吃住都在一起。她临走时还见过田老师,精神蛮开朗的,怎么这会儿就…… 她心里一直感到纳闷,俗话说的,媳妇熬成婆,都熬到头了,田老师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

  棺柩上路后,送葬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乡里的领导也来了,连在校的小学生都停了课,前来给他们的田老师送行。崔月莺见何玉柱没有了刚才的悲哀,眼睛还时不时地暗中瞅着她。她见了那种眼光只觉身子一阵发冷。崔月莺没作声,默默地随着送葬的人群一直把灵柩送进了大山里。

  下午三点,几位同学上了车,要往城里赶了。崔月莺也跟着一起上了车。几位老同学疲惫不堪的,特别是脸色难看,一言不发。确实是的,更难受的是心,大家都感到心累,人生太多无奈了。他们将一小布包递给崔月莺,说,他们都看了,听说你在报社工作,你留着兴许会有用,并说这是临走时,何会计交给他们的。何会计说,田春蓉临死前交待过。

  难道何支书知道田春蓉要走这条绝路吗?为什么他不劝阻!

  崔月莺打开布包,原来是本旧式塑料封面的日记本,封皮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日记是从下放那天写起的,断断续续的,包括临死前那晚写的绝笔。

  她一下楞住了……

  笔记里的记载虽是零散的,它却明明白白地叙述了一个女人的愤怒、悲哀和无奈。

  原来,她和傻儿的结合只是个幌子,傻儿根本就不通人事。是他,中年丧妻,再娶不能,趁知青点人去楼空,只剩下她一人孤立无援时,占有了她。她抗争过,挣扎过,也有过那半夜的哭泣,然而一切无济于事。因为时隔不久,她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接着,他安排了她与傻儿的婚事,不久,将她安排到村小学当了教师。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更多的无奈。当然也是为了小孩,她才万般羞愧地过着那半人半鬼的生活。他心里也明白,只有小孩,才是绊住她的绳索。后来,他也老了,渐渐地对那事淡了,内心也生出了忏悔之意。望着这个快入黄土的人,时常跪在自己面前请求饶恕,她还能说什么呢?愤怒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悲哀和无奈。可现实该怎么办呢?怎么面对孩子?儿子已经长大了,马上就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最后,她写道,我无颜面对儿子,也无法面对我的学生,我爱他们!希望他们内心只有爱,没有恨。我只有选择这条路,把一切恨都带走。之所以要将这本日记一定交给唯一给过我友谊、友情的人们手中,算是给我一次机会,听听我最后的渲泄和呐喊!

  崔月莺看完后,整个魂都出壳了,神情特别,眼睛发直,车里几位老同学跟她说话,她也没搭理,两眼傻呆呆地盯着车窗外,直到进入市区,一路都是这样……

  崔月莺变得特别抑郁了,田春蓉老师的身影一直在她脑子里晃着。

  报社的工作,除了每天要有篇稿件交差外,有大段的空闲时间。她近段日子,常去建设大道杂技厅对面的香格里拉,在那里消磨自己。

  一进去找个安静的角落,点上一杯卡布奇诺,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男女,发着呆,消磨半天。有时还带本杂志,坐在那里无聊地翻着。

  时下有不少妇女刊物告戒它的庇护对象:歌舞厅里无爱人。崔月莺对此只是一笑了之 ……

  这天晚上,独坐一偶的周华民不知怎么引起了她的注意。不过,这也不足为怪。这个男人,一人闲闲的,慢慢地呷着“人头马”,满身名牌,头发梳理得很仔细,神情看上去,显得很忧郁。离去时,又见是他独自一人开的银灰色宝马走的。他的车就停道旁,隔着窗就可看见。第二天,第三天仍是这样。

  每个夜总会里,都会有那么几个象“城市猎人”的女子。她们大都已婚,有的虽离婚,甚至孩子已上小学;有的与先生虽平静地过着,一俟有了新主立马吵闹离婚;或是那些大龄白领,与人同居一段时间后,过腻了,又来觅新欢。香港《镜报》刊有文章,云:……她们一般年纪已不太小,但打扮一下还有青春,也算是最后一抹青春了 …… 她们的目光敏锐如鹰隼,目标是否有钱,舍不舍得为女人花,什么时候去,近得近不得,用什么方法接近合适,很有学问的,判断十分准确,甚是了得。

  崔月莺最为惊讶的,这个男人面对猎人,始终能“独善其身”,任何一位小姐都傍不上他。他身材保养得很好,不象其他的真假大款那样的营养过剩态。

  思量间,似乎对他有了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心动,她的脸不觉地有些发热。她想试探一下,跟一位前来邀请她的男人下到舞池,跳了一曲,周旋下,一边用眼斜挂着那位忧郁男人,耳朵也竖了起来。跳到他身边时,有意盯了他一下,见他仍没反应,索性不跳了。她装着旁若无事地,在临近的座位坐下来,一门心思观察着。一女子,看样子不象坐台的小姐,翩翩而至,大方地问道,先生,我可不可以坐在您旁边?崔月莺看得出,他是不太愿意的。且听他怎么回答。须知拒绝小姐也是一门艺术。他笑容可鞠地说,可以呀!但请先猜一个谜语。

  小姐以为逗她,顿时来了兴致,好,什么谜语?一口嗲声。

  一木口中栽,非杏又非呆,若说是困字,不是真秀才。这是什么字?

  小姐想了一阵,想不出,但她很聪明,说,您等等,我去找一个能猜出的人来。遂一去不来了。又一个,也是类似情形,谜语是,江边一块田,上下种了二十年,三两三两又三两,五钱不够又五钱。猜一字。这位小姐自然也答不出,但她有另一种聪明,说,太深了,夜总会的谜语用不着这么深的。

  他说,那你说一个我听听。小姐急切间自然想不出来,讪讪地说,夜总会里是用不着猜谜语的。说着斜眼扫了一眼,也悻悻离去。只有一次,他算是比较粗鲁地拒绝了,他说,对不起,我在等人。

  崔月莺想,恐怕再也没有小姐敢上前了,或许她们还在私下议论,这个神秘的男人独坐于此,他要干什么?

  其实,崔月莺也在猜想这个问题。她正想着,那知,那男人已站在了她面前,略欠身,舒展手臂,优雅地伸出胳膊,邀请她跳舞。她吃惊不小,又有点捉摸不透。正不知怎么办时,他已经将她的手牵着了,而她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贴住了他。当他搂住她的腰时,他手上的热流贯通了她的全身,脚心都有点发痒,着魔了。

  曲子是熟悉的情歌《草原之夜》,那节奏与旋律使崔月莺情不自禁地迸出一股喜悦和依恋。她偷眼搜寻着刚才跳舞的那个男人,整个大厅都没有他的人影。一下子,她似乎才明白,原来这个男人早就看明白了,他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来的。那么,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注意我啰?想着,她真有点喜出望外,脸不知觉地贴在他肩上,嗅着那股诱惑人的男人气息。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坐着,也不和别人说说话?崔月莺轻声问着,当然她是指那些被拒绝的小姐。

  话要说给会听的人,听。他平静地回答道,否则就是废话。说废话,心累。

  你不让人家接近,怎么会知道不会听?

  人活到这份上,这种感觉还是有的。而且 ……

  而且什么?她兴奋地追问着。好象下文关系到自己。

  而且,我不习惯被小姐进攻,我自己欣赏的,我自己会采取行动。

  哦,看来他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完美主义者。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失望,显出一脸羞态,微微将头扭开,没有再说话。他也没再吱声。一曲跳完后,他将她送回座位,递给了她一张名片。舞厅灯光较暗,她也没细看。

  回到家,她拿出名片,不禁一阵欣喜,名片上写着:周华民,新加坡嘉隆实业总公司总裁,地址是虹景花园。

  崔月莺情绪调整得很快,走出了抑郁的阴影。

  又一个有着橘香飘溢的黄昏。

  皮言休刚下班,手机响了。

  崔月莺说,皮老师,你好。我的小说改好了,我想约个时间拿给你看看。

  皮言休说,现在吗?

  现在最好,如果没有时间,明天也行,不过今天晚上我想请皮老师吃顿饭。她把称呼由皮馆长改为了皮老师。她还不敢叫老皮,或许觉得时下有求于人,还不至于近乎到那种程度,那样就有些冒昧,唐突。不过,这也让皮言休觉得很受用,无形中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他看到那橘树上的橘子在绿叶丛中开始泛红了,十分惹人喜爱!

  皮言休心里甚是高兴,问,在哪?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发颤,说,在我家里行吗?我想让老师尝尝学生的手艺。

  崔月莺一口一个老师的叫,皮言休不好意思拒绝了。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两个人毕竟刚认识不久,何况她是单身女孩。

  她知道皮言休有顾虑,在电话里轻声软语地说,我现在住的是单身宿舍,做饭很方便的,菜都准备好了,老师要是不来…… 剩下话她故意留一半,那意思是让你自己去想。

  那是个套间,三室一厅,环顾四周,看样子真是她一个人。皮言休感到奇怪。崔月莺说,是三个人住的,我回通山办事,是临时打尖的,那两位女孩都是她的同学,谈了男朋友,到男朋友那里去了,今天不回来。

  皮言休笑了,知道这是有意安排,也就没说什么。

  崔月莺把他让到沙发上,她想既然你来了,我就是主人了。盛产橘子的地方,有点像四川的水土养育出来的,女人都很柔媚,且也有几分冲劲,说话办事比较干脆利落。她灿烂一笑,说,我跟着阿婆学了几样拿手的菜,今天想请老师来尝尝。说着她旋进了厨房。

  皮言休站起来,走到阳台,眼睛一亮,这里的房屋四周也种满了橘树。俗话说橘子逗火,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这里人的脾气性情也容易上火的。他感觉到有股霸劲上来了。

  一会儿功夫,崔月莺弄好了一桌子菜。皮言休好长时间没吃过大餐了,一看到那红油焖大虾,唾液就上来了。

  崔月莺从橱柜里拿了瓶竹叶青,说是专门给皮老师准备的。

  皮言休说,干嘛弄这么好的酒,自己家吃饭简单点好。

  崔月莺说,老师你这话我爱听。说完放声笑了起来。

  皮言休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也笑了。他也是想让自己醉一回,这段日子都快闷死了。

  不过这酒一喝,话就多了。皮言休把最近和妻子分居的事对崔月莺倒苦水似的说道开了。他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作家嘛,总是多愁善感的。他说着说着哽咽了。

  老套路了,当记者的人熟悉。崔月莺拿了毛巾让他擦了擦眼泪。

  虹景花园是一处高级别墅群,里面住的都是大款。她的同学唐诗茹就是特意去那儿当文秘,结识的大款。住在那儿的,没有几百万家产是不可能的。

  崔月莺有某种预感,命运将在这里改变,机会也就此一次。应该说,现在她也算“练”出来了,在她那个圈里,当记者编辑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她还算是个悟性高的人,自然不能说,她没有心计。

  她猜测,他可能是来投资的,家眷没能一起来,这种人绝不会甘心寂寞,眼前可能还没有女人,至少还没有相好的女人。于是,她为自己设想了种种的可能,预设了几种方案。

  星期五那天,早上,她向报社撒了个谎,说去约稿,出来后,便去做了个美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下午两点多,独自一人去了香格里拉。然而,等了好一会,他没有来。

  第二天,他也没来。她想着给他打个电话,又一想,是否太急了,或许会反感的。何况这样做,自己也太没面子了,还会给下一步添麻烦。同时,她也有些信命,老人说,命中只有八斗米,枉费心机也不满升。世上的事就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好吧,那就等着吧!

  过了两天,她又去了香格里拉。这次,她要了杯咖啡,漫不经心地坐在迷离的光影里,听着歌,喝着咖啡。一杯咖啡慢慢地喝完了,还没见人影,她抓起手机,玩儿似地按名片拨了他的手机号。嗨!通了。对方道,我是周华民,请问是哪位?她听了,心想还有点象港台商人的味儿,说,我是那天你请跳舞的崔小姐。她故意满不在乎地,周先生,您在哪里啦?也学着一副粤腔调侃道。

  我在寓所啊!就是名片上的, ……

  真的!不可能吧?她嘻笑着,一个大男人,黄金时间缩在屋里修身养性吗?…… 不介意的话,我打你的座机啦?

  好哇,欢迎查岗啰。话机那头兴致很高。那我关机啦,谢谢啦。

  崔月莺拨了他的座机。接电话的确实是他。

  大陆的女孩子,常用这个方法检查男朋友吗?他很开心似地问。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有点浪,自觉有点不好意思,问,周先生,这几天没去香格里拉吗?

  没有。有几位生意上的朋友,向我要幅字画,白天没空,只有晚上在家写了。应酬嘛。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崔月忍不住地冒出一句。

  我一个人啦。

  不可能吧?

  崔小姐若有雅兴,请来指正好了 ……哎,是你打车来,还是我来接呀!

  我打车来吧。

  她决意去看个究竟。

  出门,叫了辆的士,一溜烟地去了。

  周华民给她煮了杯咖啡。崔月莺四周环顾了一番,问,周先生,一个人住一个楼,用得着吗?周华民说,现在,我在江边正在搞一个房地产项目,住在这里,比在大饭店租一套合算呀!再说,以后如果离开此地,还可以卖掉。

  崔月莺听了,没想到这么大的老板也精打细算,心里感到踏实了。

  周华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药,倒了几颗放进了嘴里。崔月莺问,周先生不舒服吗?他说,有点头疼,这药是安眠,镇痛的。没关系,我们坐着聊一会吧。

  他写的字,已铺满了客厅。他说,好久没写了,手生,要练练笔。写的这几幅,还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崔月莺看着近旁的一张念道,“风暖鸟声碎,日高华影重”。问,华影重是什么意思?崔月莺古文底子薄,也有点懵。周华民道,应该读花影。太阳高了,花草的影子就互相重叠。崔月莺有点不好意思,便叉开道,你可不可以挥毫,让我看看?周华民道,可以呀。他铺开萱纸,略一思索,写着: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落款是:纳兰性德。

  崔月莺看了那字,真心地赞道,写得真好,有才情,又潇洒,又有力。暗地里,她只是觉得又有点说不清,好像他似有什么心结?两人又坐下,闲聊了一会。

  这时,她看周华民又从药瓶里倒了几片药吃了,有点浑浑欲睡的。她不好再打搅了,便起身告辞。临走,她约了他第二天下午到梅苑茶楼喝茶。周华民欣然应允了。

  不知怎么回事,田老师的死让她心里生出一种怪怪的想法,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隐约是要报复男人的意念在作祟,就是与周华民相约时,也是这样。这样一来,与眼前的境况冲突了,心里有点焦虑不安。

  崔月莺的小说发表了,是皮言休在电话里跟她说的,当时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哦,知道了。这时的她,作品发不发表在她心里已退居其次了。

  小说《雾中的佛驮山》的确是一部好作品,发表后反响很大,当然这与皮言休苦心磨练分不开。那晚酒宴后,他帮着修改润色了一番,很花费了一番心思,末了,推荐给《扬子江文艺》,不到两个月就刊发了,而且是连载,开篇还配发了皮言休的一个评论。

  皮言休在评论中肯定了崔月莺的写作才华,并特别指出了崔月莺与流行于文坛的美女作家不同。说她的作品艳而不俗,丝毫没有身体写作的嫌疑,是近年来文坛少有的新人力作。

  遗憾的是,对于皮言休来说,他不了解女人。他太小看这个清纯的女孩了。

  梅苑茶楼,临江,w市过去租界里的那种老式建筑。

  周华民边喝茶,边讲着他的故事。看来忧郁的人更喜欢有人听他的倾述。

  他说,自己就出生在此地。文革时,因海外关系,父母受迫害,担心还会有杀身之祸,只好逃出大陆。先到了香港,后定居新加坡。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商界,拼搏了十多年,才有今天。结过婚,离异了,有一个女儿归了妻子。

  崔月莺一旁默默地听着,思索着。现在,情况似乎明了,要想鱼儿上钩,得看下一步如何引导了。

  周先生是很受女孩子喜欢的人,嫂夫人怎么会舍下你呢,一定是你在外犯了什么错,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吧?崔月莺打趣道。

  情况并非如你说的。周华民有些抑郁,仍正色道,在南洋,男人的价值,首先体现在经济实力上。外表,风度,还有学识什么的,并不被真正看重。说到交朋友,玩一玩是可以的,真正要托付终生,还得要从长考虑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崔月莺附和道。

  也许我是中国人,太希望有个家。是的,我结婚早了点。那时我还只是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而且还看不到有什么发展迹象。女儿三岁时,妻子好象突然醒悟似的,感到了婚姻的委屈。离婚后,她嫁给了一个美籍华商,定居到了美国。从生存竞争的角度看,良禽择枝而栖吗!她也没有什么错。

  你倒是挺豁达的!崔月莺说。她听着这番话,叹了口气,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地说,是啊,男人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皇帝的新衣,说的就是要朝前看。

  其实,她心里清楚男人与女人是一种什么关系。未必是皇帝与新衣,而是船与乘客。她不愿当乘客,自己应该是船长。

  是的。南洋华人圈的情况正是这样。一般男子都是到了三十多岁才安家。这以前也交女朋友,也有男女之事,但不结婚。

  周先生现在事业有成,又正当年,追求你的女孩子一定很多吧?崔月莺试探地打趣道,不急于结婚,行动就自由多了,对不对?

  不。周华民认真地说,家的感觉,是其它情感代替不了的。但是姻缘吗,有缘才有姻。过去我不相信,现在信了。人生伴侣,是可遇不可求的。

  看来,他还是过去一代人的观念,或许强调的是一种感觉。对于现实的认知落后了。

  一时间,两人陡然没话说。崔月莺拿起紫沙壶给他续茶,又给他夹上一个莲茸丸子。动作有点作态,但显现了女人的温情。窗外,不知是哪里的鸟叫了起来。崔月莺问道,你常到香格里拉去吗?

  是的。我就是在那块地上出生的,只不过老房子都拆掉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崔月莺恍然大悟,他居然还这般怀旧。

  那些小姐亲近你,你为什么拒绝呢?你从南洋回来还这么老憨吗?

  其实,南洋那边小姐,反而不这样。我是有点担心,不知道这里会出什么状况。

  那你为什么邀我跳舞?这句话问得有点直白。她就是想探探他内心的想法。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这个…… 周华民一时怔住了。

  他有些尴尬地笑起来,世上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说得清楚的。

  崔月莺微笑地低下头,她似乎觉得自己就快坐上船长的位子了。好了,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俗话说,有些事就是缘分。不然,为什么会说天撮合呢!崔月莺起身去付帐,周华民没拦阻她。临上车分手时,他送了她一件礼物:一条宝石项链。她笑着接受了,看着宝马车消失在夜色里,她毅然决定,该主动出击了。

  说来也巧,可能是天意吧。

  次日,周华民突然打电话来,问她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上班,并说,月薪三千元人民币,上班时间自己可灵活掌握。她觉得没必要扭扭捏捏了,就答应了,但只是兼职。

  崔月莺作了他的私人秘书,处理一些日常文案,两人相处,一切都还比较平静。周华民待她亲切、礼貌,远不似老板那付色迷迷的相。这反而让崔月莺起了疑心,他是否还有其他打算呢。

  崔月莺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人。当然,这个人也不是真有其人,只是有而已。他也从不过问。有时碰巧皮言休打电话给她,他则装作没听见似地离开回避了。

  自参加田老师的葬礼后,崔月莺仿佛变了一个人,再没见过她脸上那纯真的笑容,眼里还时不时地露出一股阴森森的光。

  W市的气候,八月下旬,天突然暴热了起来,虹景花园的游泳池里有了红红绿绿的游泳者。周华民邀请崔月莺来游泳,还说已经给她买了泳衣。

  崔月莺来了,一看那泳衣,拿着就进了房间。当她脱光了身子,站在镜前,不由地欣赏了起来。苗条而丰腴的身材,饱满隆起的双峰,皮肤光亮,通体雪白如玉……。

  她穿上比基尼泳衣,再端详,觉得这比裸体还要刺激,好久不忍离去,用手抚摸揉搓着,已是将自己撩得欲火难禁。这时,周华民敲门说,是化妆吗?没用的,一下水就全没了!

  她开了门,周华民见了她,也楞了神。她出门,看见只穿着泳裤的他,身体肌肉匀称、结实。她不由自主地瞥见他那勃起的下体时,觉得那雄性的东西直挺挺地冲向自己,顿时感觉一阵头晕,身体发软。周华明忙扶着她,把她抱进房,放倒在床上。他犹豫了半天。

  这时崔月莺脸由红变紫,又变白,当周华民伏上来,她忽地张开双手乱抓周华民的脸。周华民躲避不及,脸上顿时留下了几道指甲划过的血痕。也许是崔月莺想起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是,她就是这样!也可能是田老师的死已刻进了她的潜意识。

  周华民捂着脸,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脸上火辣辣的,心里那股火烧得更是难忍难捱,更是亢奋,他沸腾了,甚至连血液都要从那个地方喷射出来。

  哇!这时的她,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愧疚吧!她又抱住了他。她或许也熬不过了!

  事后的慵懒中,她问,你一直都是这样吗?真是好吓人呀!

  呆了半天,他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只是同你在一起时,才会有这样的。

  真的!怎么可能呢?都是女人呀!

  我也觉得奇怪,和你在一起就有一种深处的渴望。可能是女人与女人也有不同吧。我想,不同男女之间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古人早说过,阴阳调和,因人而异。

  崔月寻思着,没作声。

  恺德迩心理诊所,墙壁是灰色的,说是灰色没有内容,容易让人安静。似曾还有人说,地狱里不是黑咕隆咚的,而是灰色的。

  崔月莺躺在半卧的长沙发上,旁边竖着一盏拉杆台灯,灯光是绿色的。那绿是忽明忽暗的。医生让她盯着绿色,身体放松,并按他提示的节奏呼吸。呼,二、三、四,吸,二、三、四…… 并随着他的语音引导进入想象:好,身体放松,现在从七楼坐电梯下沉,来到六楼,六楼的墙壁是红色的,穿过红色的走廊,进入电梯,电梯下沉…… 穿过树林,空气清新,花香扑鼻,深深吸口气,我们来到了海边,海浪轻轻扑打着沙滩……

  崔月莺渐渐地觉得眼皮很沉很重,即使这时想撑开它都觉得困难,整个身体松垮垮的,直往下沉,向下坠,而且这种沉或坠的感觉很舒服,很透彻,就像坐电梯快速地下降,又像是运行在宇宙中,灌满白色泡沫的时间通道里,被裹挟着,被磨擦着,被挤成一团,又像胎儿通过子宫通道,那么温心,那么舒适,又那么快速。

  崔月莺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有一架竹筏,筏上跪着站着躺着有五六个人,有父母,有田老师,有何书记,有皮言休,还有周华民。她焦急地朝他们直摇手,他们都木木的,没有反应。她晃了晃脑袋,又好像变成了席里柯的《梅杜萨之筏》。临时绑扎的木筏,漂在汪洋大海中,几名幸存的水手,经受着恶浪的侵袭、饥饿的煎熬、死亡的威胁。远处,隐隐闪过一片帆影。他们拼着最后的力气,嘶声叫喊,挥动破衣,然而那船却渐渐远去。从他们的表情看,痛苦、紧张、恐怖、绝望,还有焦虑。这时的焦虑,是一种因无法摆脱死亡威胁而引起的强烈情绪反应。

  医生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分析着她目前的心理状态。在他看来,崔月莺内心存在着深度焦虑,犹如梅杜萨筏上的船员向着远去的帆船呼救,它正在一种危境中拼搏和挣扎。

  这时,崔月莺身体开始抽动起来,嘴里大叫着,鬼!有鬼啊!……田老师,别缠着我,别缠着我,……

  医生并没有急于去叫醒她,而是打开了音响,一阵低沉舒缓的轻音乐飘了出来,音乐使崔月莺平静了下来,她醒了。

  崔月莺睁开眼睛,感到像蒸了桑拉浴,浑身热呼呼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随着慢慢地全身苏醒过来,她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和通透。

  整个过程,医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都是按照事先约定的程序进行。

  做完治疗,出门时,崔月莺撞见了何玉柱。她一怔,何玉柱盯了她一眼,快速侧身闪了进去,她正欲开口问,这时医生走到门口拦住了她,轻声低语道,请遵守治疗规则。她只好无奈地走了。

  但接着几天,崔月莺连着接了两个奇怪的电话,拿起话筒,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没人说话。皮言休也是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搅得她的心情又开始烦躁、不安!隐约感到要发生什么事。

  崔月莺对周华民的战争开始了,至少这时对于她来说是这样的,说是战争有点夸张,只是想以此说明她的慎重和赌徒心理。欲望驱使的行为,人的潜意识是无法觉察的,或者说是无法用理性判断的。

  女人办事心细,多一个心眼。

  她找了个机会,对周华民说,想辞去这里的工作。周华民惊道,为什么?她面带忧郁地说,我的那位近来有些察觉。其实,她和皮言休没有结婚,就是母亲去世时,一起回家了一趟,皮言休就缠上了她。这会把他拿出来只是个托词。

  崔月莺沉默了好一会,周华民说,如果你觉得跟我在一起生活更合适些,我们就结婚吧。你是大老板,不是说笑的吧!她趁机垫了一句。

  周华民笑了起来。

  她叹气地道,你又能与我过多久呢?

  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我的态度,如果说,以后我要离婚,从法律上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新加坡,在财产上对我是很不利的,即使婚前公证也要赔付一大笔。所以…… 他话虽这样说,他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觉得心里有底了,但没有立即表态,无论如何都得装装样,不然,让他给小看了。她说,给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数天后,两人终于商定结婚了。

  在怎样与皮言休办离婚的问题上。崔月莺坦白了,说,她和皮言休没有结婚。

  他说,嗨,你真是个鬼精灵。

  他边说,边走到橱柜前,拿药瓶,倒了几颗药吃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说,这阵子,艾滋病闹得很凶,各大媒体都有报道。停了会,他掏出药瓶里的说明书。

  崔月莺凑上前,从他手里拿过来看了看,念道,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抗抑郁药,T以外周性抗胆碱能副作用为常见,如口干、便秘、视物模糊、排尿困难和体位性低血压,对心脏的毒性较大,可引起心肌损害,应密切观察心律及心电图变化。还有诱发躁狂、双手震颤及抗胆碱能性谵妄状态等副作用。临床研究发现,焦虑或严重忧郁症患者,服用后会出现强烈的敌对情绪和自杀念头。

  周华明说,哎,药都是有毒的,吃多了就会要人的命。不吃也要命。说着,端详着药瓶,无奈地笑了。

  崔月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她转过话题,接着上茬话说,对不起啊,那事我不是有心瞒你,只是我当时还不确定,好了,这不是更省事吗!

  周华民笑了。为了缓和气氛,她大胆地亲了他一下。周华民抱着她倒在床上。崔月莺拒绝了他,知道吃了这药后不能激动,不然会引起心脏衰竭而死。

  又过了数日,崔月莺对周华民说,皮言休约她去森林公园见个面,算是作最后的告别。

  周华民说,好吧。

  森林公园的树林里,皮言休说了很多,很激动。崔月莺把话都说明了,皮言休仍是激动不已。说话间,崔月莺远远看见了周华民。好像还隐约见到了何玉柱!

  第二天,《楚》报披了露森林公园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看报的人,只是一阵惊咤,事情过后,也就没人再去理会。一切又都淹没在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中。

  ……

  冬季的佛驮山在雨雪中忽隐忽现,富水河上,雨雾中夹着雪花,纷纷扬扬。橘树上挂满了雪,枝条被压得七零八落,经过一年的挣扎,橘子熟了,又落了,原来满眼的翠绿只剩得眼前的枯黄。阿婆拄着拐杖,拎着罐头玻璃瓶风灯,来到河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着玻璃瓶风灯?只是沿着河边一边走着,一边嘴里嘟噜着,娃啊,回来呀!娃啊,回来呀!……

  深圳,五一将至,现在长假取消了,SARS病毒如乌云一般笼罩在城市上空。人们过节的心情也被蒙上了一片云靄。

  老皮电话里说,武汉那边的醋卖到一百多块一瓶了,你买到板兰根没有?

  崔月莺说:没事,放心好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升职了,崔月莺的座位调到临窗的位置。

  周华民死后,崔月莺被调查是少不了的,她为了避免一些非议,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也可说是躲避了一段时间。她把该办的事办了,就来到了深圳。当然,这也是她的同学唐诗茹劝导的结果。唐诗茹比她早两个月到的深圳。

  现在已是过了大半年了。崔月莺心情渐渐平复了。

  人,这种动物很容易适应环境,崔月莺是当过记者的,适应能力就更不用说了。

  崔月莺升职了,办公室也调了。说是办公室,其实仍然是在大厅里,只是四周用半人高的搁板间了个格子间,背靠着窗户。就是这个小小的位置调整,崔月莺也不知明枪暗箭的打了多少仗,如今终于如愿。

  崔月莺心里暗自得意,却小心掩饰着,免得露出小人得志的神情。她偷眼瞄了上司市场总监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拥有办公室的人,有权面向窗而坐,不过,做到那个级别,也不会有时间对着窗子发呆了。

  换了座位习惯吗?这窗子漏风,当心伤风!

  西竹,头脑简单,口舌锋利却没有准头的人。她是这场座位争夺战中惟一没有丝毫希望却又不自知的一个人,不过,是瑟琳要把她当枪用,才把她拖入战局。

  崔月莺慢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斜盯了一眼,谢谢,我会记住的。

  月莺起身握住她的手,咱们是好姐妹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姐姐是最清楚了。可不就是糊里糊涂,不懂得照顾自己?也就是姐姐疼我罢了。可笑就有那一小人看着眼热,整日搬弄是非,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几句话,西竹语塞了,脸也红了,妹妹,我……

  其实西竹比月莺大不了几天,职场里,这样称呼,只是套近乎。

  月莺打断她,姐姐不用说了,做妹妹的都懂。这里人多眼杂,不如约个时间, 咱姐俩好好聊聊知己话。

  刚打发走西竹,一低柔的声音响起,好个西竹,轻轻几句话吹散一片乌云,又交到一个死心踏地的。不愧是公认的水晶心肝玻璃人。

  月莺脊背一挺,是她了,我的劲敌,瑟琳。在深圳,大公司职员大都喜欢用这洋化的名字。

  月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过奖过奖,妹妹虽然愚钝,也知道姐姐秀外慧中,一时考虑不到的,还请姐姐多指教,横竖大家都是坐一条船,所思所做的还不是为公司吗?

  好啊,我们同舟共济。

  是,甘苦与共。

  窗外的人看到两个白领丽人言笑盈盈,暖意融融,多么美丽的风景呀。可惜,托住这风景的是一张脆弱又坚挺的纸——聘任书。

  崔月莺升了级,工资不过上浮了三千块,不过是一件稍稍象样点套装的价钱,公司就有权利要求你用几倍的成绩去回报。办不到吗?对不住,有大把的人争着,抢着呢!

  崔月莺,明晚六点,在亚洲酒店宴请南华实业的李总,你和我一起去。总监说。

  是。月莺答道,眼角瞟过,瑟琳脸上掠过一片黯然。

  南华实业,地区最大的客户,李总,南华实业的资深市场总监,酒量大,一诺千金,喜欢大气豪爽的人。

  亚洲酒店。洗漱间里,月莺又一次默念了一遍李总的资料,对着镜子,确定自己的装束无懈可击,她深吸一口气,挑出一个自信爽朗、亲切热诚的笑容。走出洗漱间,她仍保留着那个笑容,和她的上司一起走进宴会厅。

  席间,月莺喝的酒水已化作冷汗,后背一片濡湿,她还仍提醒自己坐直,微笑,说话得

  体。李总果然是酒量大,来,来,来,为我们合作愉快,干了这三杯。明天就签约。

  李总真是快人快语。崔经理一直跟进这份CASE,你就代表公司干了吧。

  什么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叫“逼良为娼”,月莺已是欲哭无泪,心一横,逼出一脸盈盈笑意,说,李总真是豪迈,我酒量虽浅,今天也是舍命陪君子了!

  一口气,三大杯白酒倒进口中,强抑着冲喉而出的酒水——哪里是酒水,分明是烧红的铁水,五脏六腑都要快烧穿了。她朝一群被震住的男子们亮了亮杯底,仍浅笑盈盈。

  好!李总高喊了一声,就冲这,只要我李某在这位子上,我们的货就都从你们那订。沙米,我算是服了你了,能让手下这么忠心,连这么斯文漂亮的小姐也为你拼命!我服了。

  不,当然不是为他,一个人肯吃亏当然是为了自己。没有甜头,谁肯吃苦?没有回报,谁肯牺牲?正如他之所以订我们的货,无非也是因质优价廉,回扣丰厚,哪里会是为我。但他既然说是为了我,也就够了。我们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崔月莺想着。

  接下来,月莺仍语笑嫣然,宾主尽欢。

  早上七点钟,闹钟叫起来。月莺醒了,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毯上。她挣扎着去洗手间,镜子里一张苍白的脸,不行,绝不可让人看到我的狼狈,她细心做了个补水面膜。到底年轻,一养护,一张面孔又晶莹透亮起来。她挑了一件明红色的外套,纵有疲惫也会被这艳丽掩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红色和黑白灰这些冷静持重色彩四分天下,成为办公室经典色彩吧?

  南希是月莺的助理,大学刚毕业。初见她时,长衣长裙长发,大大的眼睛满是羞怯,脸庞紧张得通红。月莺不觉有些发呆,好像看见当年那个青涩的自己。

  想起自己也大不了她几岁,怎么看她全是那看孩子的感觉。也许是自己有些经历的缘故,暗地里对她多了几分保护,耐心地指导她,在职场这样的女孩难免不受伤害。南希那孩子也算是乖巧争气的,很快适应了角色,不声不响地做着份内的事,每每有什么事须提醒的,还默默地发个电子信过来。

  工作一多,日子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转眼到了年底。

  瑟琳和月莺的销售额都不错,但瑟琳在最后一天签下了个大单,拔得了头筹。

  在年终酒会上,月莺落寞地呷着鸡尾酒,倒也不是真的泄气,这些年对自己已有了自知,该怎么做,也大体可以看明白。不过,她还是郁闷,被人击败的感觉——算了,不想了。

  看到瑟琳正和总监在说笑,月莺也过去凑凑趣,输了阵,总不能再输了人。

  瑟琳大约喝了不少,脸颊红扑,眼睛亮亮的,春风得意的样子。

  她看到月莺一笑,你一直都很努力,可惜不懂电脑,不能和客户做深度的技术探讨,做起文案来,不免吃力了吧。

  这话似褒似贬,偏偏说的是事实,月莺听起来格外刺心。况且是当着总监的面,崔月莺听起来就不免认为她有些其心可诛。

  她的刺一下张开了,微微含笑说,从来都是电脑专才有资格飞禽大咬,无非是欺负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没有IT知识。这就好比瑟琳永远在总监面前说话最响,因为总监再怎么精通业务,也未必对电脑有钻研。沙米听后若有所思,瑟琳立刻挂下脸来。

  月莺随即转过身,说,南希,准备一下,晚上和我一起去宴请大洋公司张总。

  完了,语气一转,安抚地笑笑,这个情人节又害得你不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不会怪我吧?您还拿人家当小孩,儿女私情再甜蜜,也没有工作重要。我可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的, 哪

  能那么没出息?说完,笑了笑。

  崔月莺朝瑟琳瞥了一眼,手在空中挥了下,算作告别,与南希挽着走了。

  工作宴请结束已经是十点多了。

  夜未央,华灯下到处是相依相偎、甜蜜温馨的情侣,细心观察一下,他们大多容貌平凡,衣着暗淡。

  崔月莺想,这时候还走在路上的,多半是没钱的,有身家的不是在享受千元一位的情侣餐,就是在自家豪宅派对,就算是赶场也该在私家车里,只有平头打工者才会享受免费的马路闲逛。可是,他们脸上的那种光彩,眼中的那种幸福,一点也不比那些有身家的人少。

  第二天,月莺去公司,忽然感觉气氛有点异样。同事们反常地沉默,埋头工作。茶水间,远远就看见西竹口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办公室里永远是非多,为着讨生活倒也罢了,偏就有西竹这种人,虽无从获利,却仍津津乐道传播是非。

  轻咳了一声,月莺进了茶水间,做了个大杯的艾斯普瑞生,很快地走了。

  她边走边呷了一口,滚烫的苦涩滑过喉舌,心神一清。她喜欢艾斯普瑞生, 纯粹,独立,不蔓不枝,正是职场饮品。走到南希桌边,还未及向她道谢,却见她偷偷递了眼色,月莺会意了。

  南希,来一下,大洋公司的那个案子你做得怎么样了?

  南希捡起一个文件,随着来到月莺桌前。

  说吧,怎么了?

  她一脸严肃,说,瑟琳今天辞职了。

  月莺的手一震,不动声色的问,哦?理由?

  说出来的,是工作压力太大。

  嗯?

  月莺并不追问,瑟琳和她一样,是从血肉横飞中杀出来的,现在前途正好,会怕压力?才怪,没压力她才睡不着。月莺想知道的是,是哪家公司挖角,多高的价。

  南希沉吟,闪目四顾,低低地说,昨晚十点多,沙米回公司加班,瑟琳也在,到午夜,就一起去消夜。那家是烛光情侣餐,后来沙米太太进去了,今天瑟琳就辞职了。

  一定是误会!月莺冲口而出。

  可大家都在说,瑟琳是为了击败您,才铤而走险的。您大概是惟一相信她的。

  惟一?那你呢?

  无职无权的人是没有声音的。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您要没什么事,我就去做大洋的案子了。南希鞠躬退了出去。

  月莺转过椅子,面对玻璃窗,需要独自释放一下情绪。

  办公室实在是个拥挤不堪的地方,连你剪个指甲都有人偷看。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张悲伤的脸,是的,她很悲伤。与瑟琳不和是事实,能摆脱掉这么个强敌也是好事。可是,我非常,非常不愿她是被这种手段逼走。瑟琳是个强者,如真枪真弹地败下阵来,那是愿赌服输,可用这么肮脏卑劣的手段,月莺是真心为她悲伤。做对手这么久,惺惺相惜是有的,只是为了利益,没有友谊可言,如今对手不再横在眼前了,那种物伤其类的悲伤油然而起。

  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月莺没有回头,瑟琳,不是我陷害你的。听起来此地无银,可我还是要说。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你和我是一类人。

  谢谢。月莺终于转过身,可惜,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

  瑟琳沉默。

  月莺叹口气,有什么打算吗?薪水虽不低,平时我们的花费也不低,如果有困难,我手头还有点。

  还好,我的几个投资最近颇有斩获,早就有意自己做生意,一直放不下这几年的心血,如今倒逼我做决定了。

  你一定行的,那宵小一定没想到,一代商界女杰应劫而生了。

  两人一起大笑。笑声落定,彼此都有点黯然,啊,分手的时候到了。

  瑟琳突然拥抱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你要小心。月莺身子一僵。她又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好好保护自己,为我也争一口气。不待月莺多问,她匆匆离去。

  月莺郁闷地,拨机想叫南希,去沙米那里拿昨天审批的文案,她却不在,只好自己晃过去。到了沙米门口,正要敲门,里面却传来声音,您太太平时从不干涉您加班的事,怎么这次会突然来?

  南希这孩子年轻心热,打报不平,只是现在沙米正心烦意乱,这时挑这头儿,岂不是凑上去让他做出气?

  果然,沙米冷笑一声,那你说是谁在害我呢?

  南希沉默不语。

  月莺正犹豫是进去给她解围,还是让她得个教训。只听南希换了一种怯怯的声音道,昨晚我们见完客户,崔经理说是要回公司拿资料,让我先回家,我因为她喝多了有点担心,走了几步又绕回来看她,却见她把手机扔掉了,随即开车走了。我帮着捡回来,无意中发现她刚给XXXX号码打过电话……

  什么?!那是我太太的手机号码!当时几点?

  十一点半。

  哦,正是我和瑟琳准备离开公司的时候!

  月莺一下捂住了嘴,倒退着轻手轻脚地离开,回自己办公间,习惯性地转过椅子,面窗而坐。

  月莺发现自己抖作一团,完了,完了。她狂乱地低语。好个毒计啊。沙米是并不需要什么真相的,他只需要一个罪魁来挽回他受损的声誉。当今,男人风流并不会让他声誉受损,真正让他丢脸的是他被人插了一刀却不知是谁。把我推出去,合情合理,瑟琳和我的明争暗斗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她一走,我是直接的最大的受益者。况且,我的职位够分量,正可起杀一儆百的效果,让大家见识他的霹雳手段,威望也更加会提升。

  上面是不会保我的,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或不可替代的地方。聪明能干?这算不上优点,职场上最不缺聪明能干的人。南希了解我这边的业务,一定是让她顶上来,她也可飞跃一层,浮出水面了。真是皆大欢喜。惟一的,我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做过,手机十一点半,根本不在我手中。谁会相信呢?谁又听呢?顶着这个污点,哪家公司会要我?

  月莺脑中乱作一团,一颗心漂漂荡荡不知去向哪里。瑟琳,瑟琳,月莺凄凄地想,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年轻一代真是百无禁忌呀。

  这时,月莺从窗子看到沙米气冲冲地向她这边走来,南希跟在身后,到底是年轻,脸上掩不住得意轻狂。

  月莺本已心灰了,但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一股傲气冲了出来。她以为已经赢定了吗?不一定,不到翻底牌那一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月莺想着对策,不一会,她挺直身子,迅速对着玻璃窗调整表情,优雅从容,仿佛听见笙鼓齐鸣,到上场的时候了。

  月莺缓缓起身,微笑着迎向他们。

  崔月莺!沙米声色俱厉。

  他看见月莺依然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他,微微一怔,语气略缓,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月莺轻轻舒了一口气,实是被逼到了地头,不得不兵行险着,这一注,果然压对了,她为自己赢得了说话的机会。她点点头,随着他,朝他办公室走去,边走边心念飞转,将刚才想出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了。

  在办公室门口,月莺略停步,让沙米先进,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对南希说,我和沙米有事商量,你就不必进来了,不妨替我们挡一下那些不相干的人,免得打扰了总监和经理开会。

  南希一愣,脸涨得通红,她颤声问沙米。沙米不作答。

  关上门, 月莺慵懒地倚在门边,笑笑说,伤自尊了呢,还是娇嫩点,踏入职场几年还这么娇嫩。我们那些个客户哪一个是好相处的,若让她去单挑,岂不是天天要上演哭长城的戏吗?

  沙米冷冷的说,好了,你强逞够了,气也争足了,到底要怎样,说吧!

  月莺款款走到桌前椅子,坐好,平静地答道,这话奇了,不是你让我来的,怎么问我?

  沙米素知她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月莺的有恃无恐弄得他越发狐疑。沉吟了一下,他也平静的地问,关于瑟琳的事,你听说了?

  听说了,我很遗憾。

  遗憾什么?

  共事了这么多年,朋友做不了,知己倒有几分,我知道她的原则,鄙视那种小人的谣言。

  哦?沙米抬起头,有人说你就是那个小人呢!

  月莺十指相扣,在桌下一紧,指甲快扣入肉中,面上神色不变,眼睛迎向他的目光,同样是共事多年,你应该对我也有一份信任。

  目光在空中交锋,短短的几秒钟,几乎可以听到“噼啪”声。

  沙米眯起眼睛,唇边一抹笑意,信任嘛,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们谁也不年轻,这样, 我回去查查我太太的通话记录,就明白了。

  月莺也笑了,缓缓倚向椅背,可惜,人心鬼蜮,眼见的不见得就是真的,看不见的也不见得就是假的。

  哦,怎么讲?

  昨夜我想不受打扰地和男朋友过过节,又怕万一有要紧的电话耽误了,就把手机留给南希,今早才拿回来。

  沙米怒极反笑,你真当我昨天才出生,这么荒谬的借口都找得出来!

  这就是了,如我要编谎,怎么样也会编得圆些!

  沙米嘴角微动,月莺不让他有插话的机会,接着说,如果你认为这荒谬,那下面这件事就更荒诞了。南华实业公司,前不久发行了他们的原始股。

  沙米冷硬的面孔似乎有些震动,你的消息倒灵通,南华实业公司一直业绩不俗,有足够的资产支持它的股票,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荒谬的。

  正是如此,所以能拿到它的购买权,必能大赚一笔。我的一个朋友,机缘巧合,拿到五万股的认购。

  沙米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那么,恭喜他了。

  这当然是好事,可是这需要五十万的资金投入,一般人哪有这么多闲钱出来。可巧他做的工作和你的类似,每天手头有大量的客户款项进出,从中抽调五十万也不是什么难事,深股指数看着上涨,一两周后股价涨上去了,一转手,还了公司的本金,自己赚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

  沙米已经恢复了冷静,好倒是好,只是冒风险呢。他公司里,没人知道吗?

  事实上他的秘书知道,不过他并不担心,一来那女孩子跟他多年了,他信任她。二来,他知道他的老板和秘书都是聪明人。

  这又怎么讲?

  你会用一个卖主求荣的奸险小人吗?凡事有一就有二,保不齐下一个卖的就是你。不是给逼到走投无路,谁肯枉做小人?

  沙米大笑,好,好,用人不疑,肝胆相照。这老兄当真是个人物。他随手按下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麦琪吗,请帮我做一份南希的解聘书,送到我这里来,谢谢。

  从沙米办公室出来,月莺觉得后怕,她其实并不确定沙米有没有挪用公款,只不过一个客户酒后说,看不出沙米还有几个钱,一口气买下了五十万南华实业公司的原始股。当时没有细想,这次只是想试一下,沙米如不承认,仍要拿她立威,她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只是沙米多年耕耘,现在才到收获期,事业是男人胆,他如何敢拿它冒险。

  一松下来,才觉得累,月莺索性下楼,去酒吧小坐。

  老规矩, 一杯杜松子,加冰加柠檬。

  酒上来了,她猛喝了一大口,真是救命的酒,清洌甘醇,冰与柠檬压下了原酒的苦味,将香味逼了出来。绷紧的身体受到了安抚,才相信危机已过,慢慢放松。啊,现代人食少事多,一天数惊,还要摆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怎能久长?幸好还有这冰冷的安慰

  阿庄,再来一份约轩尼加冰。

  小姐, 现在才上午十点半。

  咦,才这么点酒哪里就醉了。就算醉了,也少不了你的酒钱,你怕什么?

  阿庄黑着脸,把杯子重重墩在桌上,小酌怡情,你这么喝,迟早变酒鬼。

  那还不好吗,醉乡路稳宜频行,他处不堪至。但求长醉不愿醒。阿庄,别生气,你要再赶我走,我可就真无处可去了。

  阿庄心肠软,眼圈都红了,月莺,听我一句,别这么喝, 女孩子喝醉了很危险。

  月莺傻笑,阿庄你怎么像我的阿婆?絮絮叨叨的。哪儿不危险?淹死在酒杯里,才安全。来来来,再来一杯。

  月莺其实一点醉意都没有,只是借酒装疯,发泄悲愤与落寞。这一仗虽说胜了,却是惨胜?她心底一些柔软的美好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杰克伦敦说,要在狼群中生存,你要变成一只最凶狠的狼。可我们是人啊,为什么一定要在同类的杀戮中求生存,那我们那点高尚在何处呢?仅仅在于我们能想出更多杀人不见血的诡计?

  南希进来了。

  月莺看见南希走过来。叹着,该来总是会来的。

  我可以坐下吗?南希指着旁边的空椅子。

  当然,请随意。

  南希坐定,幽幽地瞟了月莺一眼,又埋下头,细细地说,他们通知我了,你也早知道了吧。

  这是干什么?月莺微微一笑,这丫头以为是在拍电影吗?她不做声,害人的在这儿扮无辜,楚楚动人,难不成要让我这受害的去作软语安慰?很抱歉,我没有这样的心胸气度,顾不得她的弱小心灵。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我崔月莺做人,一向恩怨分明,软硬不吃。

  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有点吃力地讲,我不是要向你讨情,求上面放我一马。事到如今,即使不开除,我也无面目再留下。我也不是求你原谅,自己明白,这样的恩将仇报不是认错就可以原谅的。我来道歉,只是让自己好过一点。你一直很照顾我,瑟琳也一直对我很好,现在一下子伤害到你们两个人,我真是很痛苦。她猛的把头转到一旁,大眼睛里泪光莹莹。

  接着说,你们,你们两人都那么能干,那么得老板赏识,你们也大不了我几岁!你知道的,女孩子属于自己的时间就这么几年,我好怕啊。长睫毛一抖,两滴大大的泪珠落下来,跌在台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月莺长叹一声,递了一张纸巾,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每个人都不容易。我会给你写份很好的推荐信,你再找一份好工作应该不难。

  真的?她惊喜的转过头,不顾面上泪痕斑驳,那你肯原谅我了?

  月莺笑着为她整了整头发,还不快去梳洗一下,好好的小美人,哭成了个小花猫了。南希破涕为笑,整个脸一下灿烂起来,那,我去了。有点娇羞地转身走了。

  月莺保持着那个笑容,待她消失后,抽出几张纸巾,狠狠地擦着手。这个南希的城府真是深的可怕,变脸如翻书,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可叹,几年来跟她姐妹相称,推心置腹,丝毫不觉。就是刚才那一幕,若还是昨日的月莺,一定被她哄得泪水涟涟,忙不迭地为她披肝沥胆。这次她功败垂成,苦心经营几年的局面毁在我手里,心里只怕恨死了我,等她缓过气了,我就是第二个东郭先生。不行,不趁机把她永远踩下去,必有后患。只是,怎么能不着痕迹地踩,倒是要好好筹措一下。否则,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她那样的心机,一旦闹起来,真让别人看笑话了。

  正想着,阿庄又晃过来,笑了?和姐妹聊聊知心话,开心了?这就好。

  我在笑吗?

  月莺在心里长叹一声,一边用手揉着酸痛的面颊,一边对阿庄说,阿庄,你调的酒是冰的,喝下去,人却是热的,你不知道有的人看起来是热的,相处起来却是冷彻心肺。

  阿庄一脸茫然。

  不懂?也好,真懂了,人就老了。也罢,讲你懂的。你看过《圣传》没有?那是一部很老但很好看的漫画。

  阿庄的眼睛和嘴巴变成O状,月莺啪地打了他手背一下,刚说漫画你就这样,装相也不必这么逼真吧?

  不是啦,我是想,你怎么看这么低幼读物。

  幼你个头啊。为了不让小朋友误读三级读物,送书之前一定要有神农氏尝百草的觉悟。我又没有送过小朋友书。

  阿庄一边揉着手背,一边小声嘟哝着。

  什么?月莺一瞪眼。

  啊?我,我是说,对了,那个《圣传》讲了什么?阿庄讨好地陪着笑。

  里边有个很棒的天界酿酒师,叫苏摩。阿庄啊,你的酒虽然也不错,可比起人家就不够了。

  阿庄不服气地小声说:我是调酒师,不是酿酒师。

  月莺又瞪了他一眼,苏摩最好的酒是他的血,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很神奇的。苏摩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干达婆王。苏摩是一心要回到爱人身边,干达婆王却是执着于力量,只追随最强者。但他们还是深深地爱着对方。

  月莺蓦地停住口,心里抽缩了一下,接着,她不知在说什么,只是想要不停地说下去,用来阻挡内心的混乱不安。

  后来呢?阿庄来了兴致。

  后来? 月莺勉强笑了笑,眨眨眼睛,你猜呢?

  后来,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噢, 你是这么想的?

  当然,每一个童话都是这么结束的。

  月莺笑了,是啊,要不然,小朋友们要哭的。

  猜对了吧?阿庄得意得鼻子都要翘了。

  是啊,好聪明的阿庄。这么烂的结局都猜得到。

  啊?这是夸我吗?

  当然,我哪里敢得罪你?难道不怕你吗,下次不卖酒给我怎么办?

  月莺没有告诉阿庄,实际是,干达婆王眼睛都不眨地挥刀砍死了心爱的人,然后告诉对方,我会和你一起死的。后来,干达婆王真是惩罚了自己,苏摩想用自己身上的血去救她,帝释天把垂死的干达婆王拉到苏摩身上,让苏摩用自己最后的血救活她,不让她死,因为“独自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是件痛苦的事,这就是最好的惩罚。

  阿庄是不会明白的,正如苏摩也不明白,这暴行掩盖的善举。这些单纯的酒之精灵,不能体会这样的痛苦。是的,不告诉他,时间会告诉他一切的,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世上充满磨难,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也要被世故的阴影所覆盖吧?

  总有一天。

  但,晚一点总好一些。

  第二天上班,沙米突然来到月莺桌前,崔经理,来我办公室一下?

  月莺忙应一声,起身跟去,但心中不免惊疑,沙米神色平和,不是像昨天那样气昏了头,怎么会放着内线电话不用,跑过来通知我?

  他路过西竹的桌边,和颜悦色地问西竹,今天晓丽休假,可否帮我送两杯咖啡到办公室来?

  他回过头扫了月莺一眼,漫不经心地,我们要谈的事不太愉快呢,没咖啡恐怕不行。

  月莺心里一紧,沙米也奇怪,支使谁不好,偏偏要谈不愉快的事,却支使公司里尽人皆知的小喇叭?沙米谨慎多疑的性格。隐隐约约的,月莺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一时却理不清。昨天的酒精还在起作用,月莺懊恼地摇了摇头。

  到了办公室,沙米掩上门,笑着对月莺说,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月莺迷惘地摇摇头。沙米端详半晌,笑道,有时我真不知你这个人是太精明,还是真糊涂。

  月莺又吓一跳,偷眼看看沙米气色,倒不像是着恼的样子,低头想了想,陪笑道,怎么猜,好歹给个线索嘛。

  别急,线索一会儿就到了。

  哦。月莺明白了几分,笑笑不做声。

  沙米懒洋洋地坐下,吩咐道,随便坐,这儿没外人,不必立规矩。

  月莺陪着笑坐下,昨日不得已挑破沙米挪动公款的事,心里一直惴惴,不知他将怎样对她。沙米在英国留学工作多年,深谐英伦那套表面绅士内里无情的作派,现在触到他的根本利益,不知他是要安抚利用呢,还是赶尽杀绝。现在看来,似是前者多些,月莺暗暗松口气。利用没有关系,人的价值就是通过使用价值来体现,如果一直都没有利用你的使用价值,那么你这个人就近乎没有价值,社会就是这么现实,要想参加这场游戏,就得遵循它的规则。

  沙米扫了一眼手表,面色一端,直起身子,亲热随意的语调,换成了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崔经理,我昨天开除了南希,没来得及通知你,请你不要介意。

  月莺顺着他的话说,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当得起。我和南希都是你的下属,说什么通知不通知的。

  沙米微微点头,说,话虽这么说,你也是她的直接领导,通过你是正当的。你可知我是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除她?

  月莺一时拿不准,求救地望着他,见他又轻轻地摇头,她道,真是呢,南希虽说年轻不懂事,手脚倒也勤快,人也机灵,我也就放手让她自己折腾,近来事又多,我没留心她,想来是犯了大错了。否则,以你宽厚的性子,必不至如此。

  沙米冷笑,说,她就是太机灵,太勤快了。居然偷偷挪用五十万公款去炒股。

  什么?月莺忘了在演戏,如假包换地大叫起来,脑中各种意念如龙卷风般扫荡。

  沙米为什么要这么说?让南希顶罪?将这事捅出来,事情可就闹大了,沙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啊。他把这件事上报,势必引来公司本部介入,就算公司隐瞒不报,至少也会派审计来查帐,那时,想隐瞒真相就没那么容易了。

  沙米到底想要怎样?难道他早做好了后路,准备了天衣无缝的假证据,如果是这样,那他怎么会饶过我?难道要连坐我是同盟?

  刹时,月莺冷汗淋漓,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沙米顿了顿,满意地欣赏着,接着说,很难相信吧?我最初也不信,无奈人证俱全,铁案如山。其间,瑟琳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好心劝南希补还公款,只要她悬崖勒马,就替她保守秘密。可恨南希为人太狠,表面感激涕零,指天发誓,暗中却造谣中伤,阴谋陷害,终于逼得瑟琳心灰意冷,辞职求去。南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在我面前诽谤你。幸好我对你了解,再加上瑟琳临别时对我和盘托出了,才没让我又错失臂助。

  多谢你,沙米。月莺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句话,直觉得喉头干涩,几乎哑不成声。

  沙米叹了一声,你也不必太难过了,知人知面难知心嘛。我的意思,虽然南希不可原谅,但到底年轻,有大把的年华要过,再说那笔款子,我已动用了私人关系追回来了。这件事就不必声张了,给她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另外,她到底是你的下属,真追究起来,对你也不好。

  月莺渐渐冷静下来了,低声道,还是你想得周全,就照你说的办好了。

  沙米语调一转,说,不愉快的事过了就过了,从今后我们同事之间更应同心同德,也是一件好事。咦,咖啡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请进。沙米高声道。

  西竹应声托着咖啡进来,看见沙米正襟危坐,月莺半伏半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头,脸色惨白。

  等她退出后,沙米轻轻开门,向外探看了一下,随手关上门,默默地开怀大笑,说,崔经理,你的表演才能比我想的还要好。

  月莺一口喝干咖啡,感觉好多了,也笑着说,你可过奖了。我现在还糊涂着呢。

  是吗?沙米端起咖啡,却没喝,依旧笑吟吟地说,你没注意吗?咖啡冷了。

  月莺虽猜出他的用意,怎敢在他面前卖弄聪明,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光顾口渴了,没注意到冷热。要不,我给你换一杯。

  沙米却不耐烦了,说,崔经理,别打混了,不要让我轻视你的智力。

  蓦地,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诮,或者,是你在轻视我的智力。

  这一句非常不妙了,月莺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咯噔,意识到自己装傻太过,引起他的疑心,忙故意苦笑道,以为自己有多能干,一遇着大事,还是方寸大乱。

  沙米露出微笑,说,也难为你了,无端端被南希这么一闹,受惊又受气。南希那种心机,岂是好相处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现在不打得她翻身不得,等她成了气候,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吗?只是这在台面上,诸多不便说,传播的面也有限,不如被她们偷听到天机,如此一来,必然如风媒般飞快的传遍各公司。而那些公司上层知道是流言,但无风不起浪啊,他们既不会把这事当真,也会把南希放入黑名单。

  嗯,这也是西竹这种人何以得活的原因。

  不错,每个公司都讨厌她们,每个公司又都离不了她们。总有些自已不便出手的人和事要借她们去抹平,闯荡职场,容不得妇人之仁。

  说到这儿,沙米的英国脾气又发作了,道,哦,对不起,我不是性别歧视。

  没什么的,职场上没有男女之分,只有适者生存。

  说得好,这才是点头知尾、举一反三的崔月莺。

  还不是你调教出来的?有你这样的上司是我的运气,远虑近谋,固若金汤,我只管顺着你画的道走,自然事半功倍。

  好甜的嘴。对自己人,你也是知道的,我一直是维护的。

  从沙米办公室出来,月莺觉得背后汗湿,这哪是谈事情,简直是受刑。她泡了一杯日本绿茶,那种轻淡绵长的口感有利于清心静虑,这正是现在需要的。月莺两手抱着杯子,任缈缈的白气浸润着疲惫的身心,慢慢整理思绪。

  沙米这个人真是可怕,好像是看透了每个人的脾性,从而你变成他手中的棋子,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小动作,其实不过是他设计好的一步棋罢了。

  他手下几十个人,脾气性格各异,但大多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干才,居然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玩于股掌之间,这份心智,想想令人不寒而栗。

  沙米这一次虽说主要是针对南希,但也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他是要让月莺知道,他已经将公款还上,经纪人那边他也搞定,定会替他遮掩,你手中的牌,曾经是一把好牌,现在已经一文不值,你最好不要妄动,就算妄动也无用,南希这个替罪羊是当定了。

  漫天的谣言,她根本就是辩无可辩,在这个寂寞且焦躁的都市,人们是如此热衷于去传播种种流言,以此来消解自身的寥落。

  沙米会放过我吗?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釜中的游鱼,明知灶下炉火的威胁,又能怎样?她叹口气,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再为无法把握的事白费心机。

  接下的几周,不出沙米所料,流言像蒲公英一样飞散四方,愈演愈烈,真如春冰下涌动的暗流,那薄薄的冰层与其说阻拦,不如说是暗流怂恿,因了这层未曾捅破的禁忌,越发让这种传播带了点刺激。

  月莺心中升起一股怨气,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逼人了,如此步步紧逼,百上加斤,己经把人逼到墙角了,还一步也不放,它到底要我怎样?那一刻,月莺真想什么都不管,痛快一下,递上一份辞呈走人。“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这样的快意,真想奢望一下。

  崔月莺来深圳三年多了。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公司做总经理助理。

  老板是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姓戴。面试的时候,他上下打量一下她。崔月莺冲他微微一笑,于是他说:就你吧!

  总经理办公室是间很大的玻璃间,拉起百叶窗,就可以随时看到员工的工作情况。崔月莺和他在一个办公室。

  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争吵。设计部女经理不愿让崔月英和戴总共一个办公室。她进来找茬要崔月莺搬出去。

  到底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戴总拍起了桌子说。女经理只得红着眼睛出去了。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暧昧。

  两天之后,戴总去大鹏湾酒店签约,将女经理也带了去。回来后,她面若桃花,对崔月莺的恨少了许多。总算把这场醋意风波掩了过去,但是她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地刺过来。

  与其说她是在担心崔月莺,倒不如说她是在担心戴总。凭心而论,戴总是个帅气的男人,对女人确实有杀伤力,何况他有钱!有时某公关小姐或某舞星经过此地时,也上来“探望”一下他。深圳这地方就是这样,太阳都是白色的。

  一次,玻璃间来了不少人,一个色衰的妈咪带着十多个小姐上来,说姑娘们要看看戴总的公司。那些小姐们喷云吐雾,咯咯娇笑,说要订做多少多少衣服,还说要在别的夜总会小姐中去推广。她们将玻璃间弄得乌烟瘴气。戴总在众花簇拥下笑得像个西门庆。有位穿着闪光鱼网衣服的小姐,笑得前仰后合,粉团似的胸部抖动着。玻璃间外有男员工看着直吞口水。

  一时人手不够,崔月莺遵照老板的吩咐,给她们斟茶递水。端茶时,崔月莺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那位小姐身上,或许是故意的吧。

  她指着崔月莺,说,看来你不适合做这工作,还是到我们这里来吧,胸罩杯不够,但姿色还不错,妈咪会捧红你的。

  她们都笑了。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那小姐一下呆若木鸡。玻璃间里,一下子也没了声音。

  此时最得意的,是设计部女经理。

  第二天,她唆使戴总炒了崔月莺的鱿鱼,说她不识大体,影响公司形象和生意。

  崔月莺听了,当即把辞职报告交了。

  不几天,崔月莺到了一家化工贸易公司上班。总经理是个秃顶。到公司之后,她陪秃顶应酬时,遇上过两回戴总,一回是在酒吧里,再次是在陪秃顶和客户打保龄球时,戴总也在场。他和秃顶打了招呼,秃顶公司的职业套装都是戴总公司做的,两人比较熟。戴总看着崔月莺说,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还不快让他给你订制几套,人靠衣装嘛。你在我公司时,错过了机会,这次我一定把你包装得职业性感。

  后来,秃顶果然对崔月莺说,你去订做几套职业装吧。崔月莺哼了声,回头打电话给戴总,问,要不要派人来量尺码。戴总说:不用了,你的三围都在我这里。

  是吗?她挂了电话,骂了一声,去死吧。

  崔月莺在唐诗茹那住的时间不短,去秃顶的公司上班后就搬了。

  搬走前一天,唐诗茹突然推开门,神兮兮地说,月莺,你猜谁来了?

  崔月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手里还翻着一本杂志。随口问了句,谁呀?她猜猫猜狗猜不出来。这时,老皮从门外一下跳进来,脸上带着兴奋,是我,月莺!

  他已过四十的人了,还把自己装扮成一副大男孩的模样,一件白衬衣,一条灰白的牛仔裤,一双旅游鞋。估摸着他离婚了。一时间,崔月莺有些晕,杂志掉到床下。

  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几乎忘了这个人。难道他辞掉了文化馆馆长的工作?他到深圳来干什么?

  那个晚上,他们缠绵了。月光从窗台照了进来,CD放着温柔的歌。

  月莺说,老皮,我们离开那还算稳定的工作明智吗,现在是自由了,游在这大海里,苦闷彷徨,不知哪里是岸。

  其实,崔月莺还有一种恐惧和焦虑,不便对老皮说,只是这种恐惧和焦虑深埋在心里,心很累。

  老皮说,会好的,这只是暂时的。

  真的会好的吗?崔月莺不相信。她感觉好像有一只神秘的手,一直拽着她,把她拖进了死胡同。

  会的。老皮说不上什么安慰话,一个劲地叨着,会好的,会好的!——

  第三天,她和老皮搬到了竹子林的一处老旧住宅。那房子经过打扫布置,再添置了几件简单家俱,就有了家的气息。她还收养了一只猫。

  老皮说:这就是我们的小巢了,将来我们有钱了,买处好点的房子,现在将就点吧。

  老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不能闲着,俗话说,坐吃山空,他只好去做了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他们平日里都早出晚归。到了周末,两人一起背着包满城转,去民俗村,去锦绣中华,去紫菜苔或九头鸟吃热干面,去烧腊坊吃卤味。俨然成了一对柴米夫妻。

  唐诗茹来过几次,羡慕得要死,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眼睛就红了。

  半年过去了。日子过的宁静甜蜜。只是老皮,他性格内向,业务当然会受影响,薪水一直提不上来,人也就开始郁郁寡欢,只觉得对不起月莺。

  夜里,月莺枕在他的胳膊上说:别介意这个,等你赚了钱养我,我做全职太太!

  老皮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一天晚上,老皮低旯着头回来,闷闷不乐的。为了换个心情,月莺拉老皮去了“忘了吧”喝酒。酒吧里,两人正说着话,那个曾经挨过一耳光,穿鱼网衣的女人喷着烟雾走了过来,对老皮说,帅哥,你在床上真是好棒!

  崔月莺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杯子碎后,崔月莺没了矜持,扑向了她,两人扭成了一团。

  秃顶的公司在福田瑞安大夏十八楼,是一家化工集团在深圳建立的法人公司,负责华南、福建等地的业务。

  后来,秃顶又将公司搬到了福田区工业园。

  秃顶在销售上很能干,他在楼下的网络公司建了自己的网页,开了网店,业务蒸蒸日上。公司员工不多,加上秃顶也只有十三人,年销售额可达到四千多万。

  崔月莺为广告的事去过那家网络公司,那里除了网络部有几个小伙子外,其余都是年轻女子,颇似大观园。那些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业务就是拿起电话联系杂志订阅和广告。因为她们面对的都是化工公司的老板或高管,所以,声音一个比一个温柔。

  姜总是一家化妆品生产厂家的经理,也算是秃顶的大客户。他经常梳着大背头,两只手戴了六个戒指,像个出贫乍富的暴发户。可笑的是,他还自以为是贵族。

  一天晚上,公司请姜总吃饭。饭后,到“来来”俱乐部,在二楼找了个包间。一个陪唱女郎一屁股坐到姜总腿上,嗲声嗲气地唱了起来。姜总倒真是“怀里搂着下一代,嘴里唱着迟来的爱”。深圳的商业氛围就是这样。

  这时,崔月莺也装着热情,拿起酒杯,向姜总敬酒。姜总将话筒塞过来,说,崔小姐陪我唱几首吧,小费不会比她们少。

  崔月莺只觉胸前一堵,秃顶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说,好吧,你把酒喝了,我就唱。

  姜总有了些醉意,还要抢她的酒喝,还专拣有唇印的地方下口。

  崔月莺就此乘机找了个借口,说上洗手间。

  洗手间里,她点了支烟,猛地吸了口,重重地喷出。崔月莺这两年摸爬滚打,身上那股青涩没有了,说她成熟也好,说她世故也好,总之,她已是一名战士了。

  崔月莺抽了两口烟扔了,进到包间。姜总趴在桌子上,拉风箱一样扑哧扑哧。

  崔月莺变得慵懒了,不想上班,据说这是都市白领的职业病,长时间处在焦虑和压力下,身心往往疲惫乏力,而且很难缓解。

  昨晚回来时,已转钟了。早上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她冲了杯牛奶,加了许多糖。最近,她越来越嗜甜。或许,是觉得生活透着苦味,连味觉都变了。

  冲牛奶的时候,她想起了老皮。老皮习惯早起,通常,她起床时,老皮已经冲好了牛奶。早餐一般简单,老皮会在切片面包里涂上酱,夹入蕃茄黄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微波炉,一会儿,一个香喷喷的汉堡包出炉了。然后,他会拿着这汉堡包将她叫醒。

  是的,那时日子是甜美的。一切都已经在“忘了吧”摔碎了。“忘了吧”,也就忘了吧!

  自从“忘了吧”事件之后,崔月莺就把老皮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下午,姜总又来了电话,说,崔小姐酒量真好,今天我们再喝个痛快!

  还是“来来”,那是个宣泄激情的地方。崔月莺去了。XO之后是长城干红,姜总喝得面如猪肝,舌头直打结,还很认真地问,崔小姐我唱得怎么样?

  很好,你唱颤音,真是唱得太好了!

  姜总反倒哈哈直笑。

  月莺抚了抚胸口,有股作呕的感觉,于是,急急地去了洗手间,想将酒吐出来。

  秃顶似乎也醉了,靠在包间沙发上养神。

  崔月莺进来,姜总见了,又嘟囔开来,崔小姐,来喝!

  她端起红酒,相信再来一杯就把他搞定了。她爽快地干了杯,他见了,也高兴地一饮而尽。

  崔月莺等着姜总趴到桌子上,但吃了几块水果后,感到自己不对头了,轻飘飘的,身上发出躁热。再看姜总,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

  姜总笑了起来。她拎了包,强撑着,踉跄着,想走出包间——

  她不知道是时候回家的,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家的。冲凉时,忽然胃里翻江倒海,一时间吐了个天翻地覆,身上也感觉是哪里有点不对劲。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月莺接到家里的电话,她正在整理辞职报告,于是说,一会给打过去。

  白云在天上兀自飘着,不知哪里是它的目的地。她望着白云发了会呆,然后将辞职报告交给秃顶。

  秃顶一下子从转椅上坐直了,说,薪水的事我们可以谈?他以为是昨天的事,崔月莺提出要加薪。

  不关薪水的事。

  秃顶沉吟片刻,道,找到好的公司了?人往高处走,如果这样,我也不为难你。

  崔月莺辞职了。

  唐诗茹送她到火车站。她说,火车站人杂,要小心,当初我就是在这里给飞车党抢了行李!身份证毕业证都没了,后来还被送进了收容所!

  崔月莺说,知道了,我回去把事情办完了,马上过来办辞职手续,按我们商量的,在武汉开美容院的事,你这边也得准备了。

  是的,我的小姐。

  仍是非常时期,在火车站检票时,查了体温,又填健康申报表。

  上了车放好行李后,天南地北的人就聊了起来,病毒,股市,旅游,彩票等等。

  提到足彩想到了老皮,去年的世界杯他几乎是一场不落。那时他手里的铅笔,在纸片上涂着一个又一个数字。后来他又买福彩,日日夜夜梦想着神话。那时他的头发长得像茂盛的草丛,眼神则像饥饿的野兽,买了几千块的彩票却还是两手空空。见他绕来绕去总是彩票,她一个座垫砸向这个财迷。他被砸后恼怒不已,一把将她掀在床上。

  火车的鸣笛声打断了遐想。

  崔月莺走出汉口火车站,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语言,熟悉的热干面香味塞满了鼻孔。

  崔月莺在武汉耽误了大半个月,接着赶回了深圳。

  她的辞职申请已经批准,工作交接完毕就可以走人。最后一天上班的心情十分好,想着明天可以睡懒觉,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秃顶对她的离开有些不舍,约她晚上吃饭。这时,唐诗茹来电话说,有急事,让下班后务必去她那里。月莺拿起分机话筒想跟秃顶说一下,当她拿起分机话筒,只听见他正说:上次你没有搞定,这次看我的。

  和他通话的,想必是姜总。他说,幸好没成,这小妞倒倔,别到时让你吃官司。

  秃顶说:放心,这里的人都以为我们有一腿,到时就说是感情纠葛,谁还不信……

  崔月莺的心像捏了一把,她决定了,和他去吃饭。

  临出公司,搬东西时,公司照例检查了一下用品,主要看是否有带公司资料,软盘之类。她心想真是白痴,要想拿走,我早已将它们存进电子邮箱里了。

  天气渐渐炎热。月莺的头,现在经常痛。她拿出一个宝蓝圆盖的香薰瓶嗅了嗅,里面是迷迭香精油,说有安抚神经,舒缓头痛的效果。

  唐诗茹打了电话过来,说她已经将武昌的房子抵押贷款了,还说看中了一处小区的店面,是付家坡梅苑小区里的。她正在申请一家知名品牌美容店的连锁。崔月莺还想说点什么,那头就挂了电话。

  非典时期已过,美容行业重现生机。

  崔月莺看了几家装修典雅的美容院,宣传单上写着:一个月激活深层肌肤,消除黄暗肤色,更新肌肤,亮白无痕。再看几家,也无非是光子嫩肤、耳烛疗法、纳米美容、卵巢保养、刮痧排毒之类的概念炒作。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记录着考察的情况。还有就是为自己策划的店名及宣传语。

  其一:春花秋月何时了,美容知多少?苦雨曝日加东风,花容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只因青春滚滚向东流。

  其二:风花雪月永不了,护理最重要。苦雨曝日又东风,佳人依然俏立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改,只是朱颜在。问君能有几多愁,只因青春永驻不白头。

  青春流逝的女人总是十分敏感。

  她找了一家窗明净几的美容院做了脸,付账时和女老板闲聊,问生意如何。女老板喷口烟,说,前段时间门可罗雀,好多小美容院受不了冲击都关门了。唉,现在的生意还不错。

  末了,她说,你是要开店吧,我一看就知道是来取经的。

  崔月莺讪讪一笑,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

  她打电话给唐诗茹,她在那头像热锅上的蚂蚁:资金问题,现在又急着要钱!

  崔月莺说,急个什么?不用急!

  唐诗茹说:那你给钱我呀?

  是呀!

  唐诗茹在那头愣了几秒钟,问,你说真的?

  像假的吗?不欢迎我加盟?

  唐诗茹尖叫一声,武汉腔冒了出来:格半妈的,我怎么就没想到你!

  生活就是如此,在你以为是一条直路的时候,会出现一个急转弯,有时好像进了死胡同,却又柳暗花明。

  崔月莺将深圳带回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她想,钱会生钱的,当然她也想过万一,天上掉金砖也可能将人砸死呢,不冒风险哪能赚钱。

  最初的一切是忙乱的。

  唐诗茹在卫生局工商局税务所各部门间跑动,除此之外还有招工。盘过来的店,还要装修,仪器也不齐全,还得再去采购仪器。另外添加些美容床,美容椅及护肤品。看着票子哗哗地流走,崔月莺和唐诗茹十分心疼。崔月莺说,不要紧,不久它们会浩浩荡荡地流回来的。

  唐诗茹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月后,美容院终于在小区正式挂牌了。

  小店面积不算大,为了显出气派,墙上嵌了许多玻璃。一楼美发,设有前台和产品展示柜,接待厅,更衣室,洗手间和消毒室。二楼美容,美容床和美容床之间,隔上屏风,天花板上还挂了些假藤,顾客躺着时,有个好的视野。

  为了热闹,朱丽和西竹带了几个人过来做脸,出门时逢人就说:真是不错!

  临走时,崔月莺抓起一摞宣传单,让朱丽和西竹有时间就在“太太俱乐部”和健身俱乐部宣传。朱丽说:哟,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崔月莺推她一把:你现在才知道?

  唐诗茹一共招了四个美容师,美容师工资按底薪加提成算,至于奖金,就依据她们接待多少顾客以及为顾客作了哪些类型的服务而定。

  崔月莺主要负责推广和销售产品。美容师专业知识不错,可要让她们推销商品就不一定行了。这就要崔月莺出面了,教授美容师如何推销产品。

  开张第二天,美容师小王说客户懒,连眉毛都要她们画。崔月英一下来气了,说,女人都勤快要我们美容店干嘛?大多数人是想美又怕麻烦才到点里来的。再说了,就算是懒,也轮不到你们说。等你们有钱了,你们也可以去懒呀。

  她嘀嘀咕咕了半天。唐诗茹过去安抚了两句,说,钱我出的是大头,可感觉你更像是老板呢。

  崔月莺说,不凶点不行,这样吧,我唱红脸你唱白脸。

  唐诗茹说,行。

  天气越来越热,气温到了38度。每年夏天,武汉都有许多老人中暑。

  最初,崔月莺的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容,这是由心底发出的笑,随着气温上升,客人少了,她们的热情也降下来了。

  宣传倒引来很多人光顾,但没有多少人进店来。除了附近和本小区的白领下班或周末来做些简单护理。高档点的服务项目如香薰SPA、中草药面敷、全面按摩、足部按摩等少有人问津。化妆品,更是没有推销出多少。

  崔月莺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对唐诗茹说:这样可不行!

  在美容店附近还有士多店、五金店、音像店、窗帘店几家店铺。唐诗茹很快和他们打得火热。这几家店铺也时常有人过来,这时她就有意搭着崔月莺的肩,问来人:你看,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对方说是姐妹,唐诗茹便眉开眼笑,说,是啊,这是我侄女呢。怎么样,我保养得不错吧?你到店里来,我保你年轻十岁。

  这下子,几个老板娘都来“虞美人”捧过场。士多店老板娘在做脸时说,格半妈的,什么都竞争激烈,这不,我得打理打理这张脸了,不然,外面那些小狐媚子就有机可乘了。

  唐诗茹说:就是就是。又说:帝景小区里的太太们都有钱,不是很爱做美容。

  士多店老板娘说,这里面住的都是家庭主妇,她们照顾孩子,打牌混时间,还有就是盯着老公,哪有时间来这里?不过你们可以到那边发发单,那些女人媚住男人就是靠脸。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们一向将这里的师奶作为头号目标群,然而人家有钱没那个意识也是枉然。所以目标应该转移,同时也要开发这片市场。

  第二天,她们二人商量了一下,便开始付诸行动。

  崔月莺去了贵园小区,附近的人之所以叫它“二奶村”,是里面确实住着许多港商或本地商人的二奶或情人,还有许多舞女和夜总会走场的女歌手。

  她去附近小区发了两轮传单,果然许多年轻女人过来了。相比家庭主妇,她们的时间多得多,美容意识也强,有几个当场就做了护理。

  唐诗茹在门前弄了个看板,上面写着今日美容贴士,有时是一些化妆的小技巧,有时是如何煲些养颜汤。方法简单,易于效仿。唐诗茹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确实,这些免费贴士会让她们觉得温暖。

  小区里的年轻美貌女子日渐增多,惹得男人们有些心猿意马。那些太太们先是横眉冷对,后是指指点点,最后终于也坐不住了。唐诗茹于是说:这也不能怪男人,谁不喜欢看美的东西?女人一结婚就只注重家务,不顾自己形象,让外面的女人不就有机可乘了。你们风韵犹存,只要注重保养,就会让男人永远有新鲜感。

  几天后,就有几个师奶来做免费护理,一周后就有了回头客。用一部分消费者来刺激潜在的消费者,这个方法果然不错。

  经过一番开发市场,来“虞美人”的人果然多了起来,有时唐诗茹也得亲自上阵。

  崔月莺看了看美容师服,是唐诗茹进化妆品时,代理商送的,不够白,也容易皱,而且总觉得像医生穿的白大褂。崔月莺说还是换换吧,换成粉色的温馨些。唐诗茹说,好吧,由你处理。

  夜晚,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满阳台都是。

  崔月莺每天都忙得很晚才回家。这天回来,一开门发现西竹和阿庄滚在沙发上,怎么阿庄也来武汉了,阿庄和西竹好,在深圳时,崔月莺是知道的。

  屋里一片狼藉。她说了声,你们继续吧。说了就回到自己房间。

  半夜,西竹爬到崔月莺身边说,月莺,我要搬了。小妮子终归要舍弃友情投奔爱情。只是她拿出一个小本本时,崔月莺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那是房产证。

  原来小妮子两年前就付了房子的首期,后来租了出去,现在租房合同到期了。换句话说,西竹一直在让人替她供楼,自己却可怜巴巴窝在租住宿舍里。

  崔月莺说:你这小妮子真是奸诈,你哪弄来的首期款?

  自己攒一点,家里要一点,还有从那个男人那儿弄一点。

  乖乖!崔月莺瞪大眼睛。前两者就不说了,但她竟能从葛朗台那儿抠出钱来,这足以让对她肃然起敬。

  崔月莺狠狠地掐了一下她。这小妮子暗地里拨着算盘,说,朱丽知不知道?西竹摇摇头。又问,那么多财爷追你,你干嘛不跟他们。西竹瘪瘪嘴:拿人家的钱就得看人家的脸,你以为朱丽真过得那么好?

  崔月莺说,阿庄倒对你一往情深的。

  西竹说,阿庄不知道我是户主,每月房租由他存到固定账户,他帮我供楼,如果真能长久,那就结婚,房子也有他一半,如果不行,就一脚踢开他。我不想再被男人选择,我要选择男人,游戏由我说了算。

  崔月莺瞪大眼睛,说了声,乖乖。然后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她说,没有。

  崔月莺挠她痒痒,她说,还有就是我也喜欢女人!崔月莺立即作势地惊叫一声:不要告诉我你喜欢我哟。然后两人笑成一团。

  西竹的房子在中南花园。搬家那天朱丽没来,说是身体不舒服,只派了司机。阿庄忙着放置行李,头发湿成一团。

  西竹一走,这房子顿觉冷清了许多。崔月莺早早睡了,做了一晚的梦,第二天黑着眼圈上班,唐诗茹一见就说,我的天,你这样子还不吓跑顾客?快去化妆。又说:不是让你戴水Bra的吗?崔月莺急忙去更衣室换了新进的保健按摩文胸,在脸上扑扑粉底。眼圈用眼霜按摩半天还是有些黑,就干脆化了个烟熏眼。

  崔月莺对唐诗茹说,我要搬到你那去住。唐诗茹看看她说,早就说过让你搬来的。现在西竹搬走了,没必要一个人租一套房了。

  搬家十分简单,离唐诗茹近,搬得也快。搬的时候,她想起西竹的话:没有房子,在这座城市就像是流浪汉。如果下次再搬家会是搬到哪里?

  蜗居依旧,贴在墙上的画都还在。这是她当记者时租住过的房间。她站到窗前,建设银行大厦扑入眼帘,中南路依然流淌着涌动的人流。五年了,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但她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的电脑搬到了美容店,给店里装了宽带。

  美容店的生意有了起色,但离红火还差一大截。唐诗茹说,要做做广告。

  月莺说,杂志广告贵得要命,美博会一个展位就是大几千,电视的更不谈了,我们哪做得起?唐诗茹说,还是得扩大宣传才行,她说,你放心,有办法。

  崔月莺的办法就是网上宣传。网络媒体有效、快捷。

  她将网名取为“虞美人”,一段时间,在一些知名网站的聊天室或灌水专区或美容资讯栏目,用一些看似闲聊的帖子或文章为“虞美人”做软性广告,倒也引来许多人的兴趣。另外她用QQ作宣传,在“详细资料”一栏写上“欢迎光临虞美人美容店,爱美的人请进”,同时将产品资料完全公开,几天后就接了几个电话询问产品。

  唐诗茹对上网这玩意不是太懂,让崔月莺教她,很快她也会浏览各美容网站,了解美容动态了。

  日子过得忙碌,唐诗茹负责进货。最初规定任何支出都要有两人的签名,后来崔月莺说:算了,你决定吧,把发票带回来就行了。

  崔月莺在电脑里整理客户档案,现在的客户大致可以分为四种:一是富太们,二是情人,三是单身白领或欢场歌女舞女,四则是那些小保姆、钟点工或做家教的女大学生。美容店的重点客户是前三种,通过打电话了解客户反馈信息,输入电脑。

  遇到投诉,如果是服务态度方面的问题由她跟美容师沟通,技术方面的问题则由唐诗茹和她们讨论。

  王太过来了,崔月莺立即笑脸相迎。她是一位富商的太太,也是小区的活跃分子,经常在各大牌局间出没,同时她也是小区里最张扬最八卦的女人。如果你有什么事想让人知道的话,只用告诉她就行了。

  说心里话,崔月莺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动不动在人前炫耀钻戒靓车的女人,但她是个活喇叭,美容店还得靠这样的人宣传。

  王太说,上次按着你们的美容贴士做了个美容汤还真不错,今儿我来做个脸。

  崔月莺叫过小张:一定要给王太做好。小张点点头,和王太一起上了二楼。

  安排了顾客,崔月莺急着外出办点事。她在的士上,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朱丽出了什么事啊,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她一定会告诉我。车又经过那家连锁店。崔月莺让司机停在了边上,大大的阳伞下几个靓丽的姑娘正在派发传单,其中一个向她迎了过来:小姐,我们美容店马上要开张了,后天有宣传表演,记得来看哟。另一个姑娘向一个过路的男人说,有红歌手现场表演,还有知名模特化妆秀,还有美体内衣秀,千万不要错过哟。

  烈日炎炎,崔月莺像掉进了冰窖,看人家那气派,那实力,如果真正运作起来,“虞美人”可能就香销玉殒了。

  她匆匆赶回小区,还没进门,看见唐诗茹叉着腰,正和一小蜜在吵架。王太和窗帘店老板娘拉着她以防动武,小蜜捂着红肿的脸仓皇退阵,经过崔月莺身边时瞪了一眼。

  崔月莺将余怒未息的唐诗茹拉进店里:这样吵架多不好,会影响店里生意的。

  唐诗茹唉了一声:本来我心情就不好,那小婊子又跑过来闹事,她还不知道吵架是我的长项!

  崔月莺耳际不停回响着“吵架”二字。来了机灵,如果“吵架”能变成“炒架”,那也未尝不可。

  这时手机响了,她喂了一声,那头传来化妆品公司姜总的声音:崔小姐,我到武汉了,今晚想请你吃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姜总约崔月莺吃饭,想到以后从他那进化妆品,不好得罪,她答应了,但又说今晚有事忙。姜总说,那明天呢?她说可能也不行,要么后天吧。

  挂了姜总的电话,崔月莺打西竹手机,西竹这次到武汉来,真是帮了她的大忙。约她晚上泡吧,也算是犒劳。她说要阿庄一起来看电影。问阿庄上班了吗,西竹说:他马上要跳槽了。然后,她又说,你当了老板忙得都没时间聚会了,今天约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当听到说请她到美容店来吵架,西竹在那头尖叫起来,有没有搞错?

  崔月莺解释这是一种宣传方式。西竹问,我跟谁吵,跟你还是唐诗茹?

  崔月莺说,跟朱丽,已经和她通过电话,她正闷得慌,回汉后没事做,一听此事满口答应了。西竹惊呼了一声,天啦,大导演,你先写好剧本给我看看再说。

  其实剧本根本不用写,它早已烂熟于心。放下话筒,崔月莺搂了搂唐诗茹,唐诗茹说你到底有什么鬼主意,她说: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给我“吵”出了灵感。

  小区里,早就有了吵架的气氛,只是需要一个导火索而已。

  现在崔月莺就准备高举火炬了。

  王太将孩子送到贵族学校后就直奔美容店,一进门见陈小姐坐在那里,不由脸色一沉。

  陈小姐偏生爱张扬卖弄首饰,让王太十分讨厌。前天王太进了更衣室忘了拿手提袋,后来进去拿了手提袋,发现名表不见了。更衣室,在王太之后只有陈小姐进去过,于是王太一口咬定是陈小姐偷了。后来,小张在美容椅下找到了王太的表,但王太并没有向陈小姐道歉,所以两人见面之后总是互翻白眼。

  不过美容店里更多的则是无声的敌意。贵妇看不起二奶,她们自认为是正餐而二奶不过是下午茶。二奶大多心虚,但也有嚣张的,陈小姐就是一副“我是二奶我怕谁”的架势。小姐们以不屑的姿态反击:大家都是一样。揭开面纱后,所谓情感纠纷只是女人们抢着过好日子,或是捍卫所谓的好日子罢了。

  女人们爱围着成功男人打转,但成功男人是一种稀罕资源。在官场混的怕绯闻弄掉乌纱又有所顾忌,只有那些商场英雄无所谓,香车和美女成了他们的两半脸。

  唐诗茹的唠叨打断她的思绪,唐诗茹说,已经去看了那家美容院的大典准备,说展台已经搭好,还弄了个气球彩虹门,横幅也挂上了,看来开张一定十分热闹。崔月莺看了看她,说,马上我们这里也要热闹了。

  电话响了,是西竹。昨晚已经在电话里向朱丽和西竹口述了“剧本”,由她们分别当大奶和二奶来吵架。

  新美容店开张大典是周六,“炒架”定在周日。开张第一天会有许多人去凑热闹,这里的观众相对会少一些。而且王太也一定会前往,周六吵架的话就少了一个广播,效果不好。

  周日中午,朱丽和西竹如约而至,点名要小张做脸。一句言语不和便吵了起来,你骂我狐狸精,我骂你没本事,吸引不了男人。

  朱丽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来抢我老公。男人没钱时,我和他一起打拼,现在有钱了你们就要来分一杯羹,凭什么?

  西竹说:那么多钱你们也花不完,大家一起分享不是更好!

  朱丽说:我要告你们!

  西竹说:你去告呀,抓了他,你也别享福了。

  唐诗茹早打了电话给王太,不一会美容店前就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朱丽和西竹拿出道具,围观的人立即尖叫起来。朱丽从车里牵出一条大狼狗,而西竹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蛇。西竹把蛇扔在地上,那条狼狗间了,吠了起来。王太花容失色要报警,崔月莺拿起话筒拨了《楚》报的热线电话,这是她熟悉的。

  小区的保安过来了,对着朱丽的狼狗不敢动。一个女记者风驰而来,要就此事作具体采访,朱丽和西竹立即戴上墨镜不让拍照。

  崔月莺本以为是男记者,充足了电准备放媚眼,谁知却来个女的,这让她十分失望。

  唐诗茹说:女的也可以呀。她跑过去,拉住女记者,她们不让你拍,我让你拍,来,拍拍我们的美容店。小个的女记者被架进了店内。

  唐诗茹让小张倒上一杯花茶,说,这样吧,既然来了就是客了,我边给你做个面膜,边将事情的详细经过说给你听,你看如何?

  女记者说,不用了。

  唐诗茹说,免费的,如果好的话还望在朋友间宣传宣传。

  崔月莺转眼看见王太,也将她拉了过来,说,还是让王太来说吧。

  王太发挥出了她的演讲特长,讲得唾沫横飞,最后她提到了和陈小姐的争吵,她对记者说:这个世界真是太乱了,得好好报道一下,曝光一下那些不要脸的女人。然后又加一句,这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女记者在写稿时,唐诗茹递给她一张美容卡,说,能不能将“某美容院”中的“某”改成“虞美人”?

  女记者愣了愣,然后会过意来,嘿嘿笑了起来,说:尽量。

  唐诗茹说,加上了更能说明新闻的真实性嘛,然后塞给她一个红包。

  女记者咧开了嘴,好的,好的!

  第二天,翻看《楚》报,一则题为《大奶狼狗VS二奶宠物蛇》的报道让崔月莺忍俊不禁。她将新闻复印放大了贴在店里,同时将它扫描下来,发给网友或贴在网页上面。

  下午,朱丽和西竹喝茶,西竹回味着自己的表演,说,应该由朱丽演我的角色,我可没有……朱丽马上接过去说:难道我抢了你的阿庄?

  “炒架广告”的效果颇为不错。

  两周后,顾客大增。想不到竞争对手的出现反而促进了小店业务的发展。

  天气预报说,近几日,有大雨。空气潮湿,唐诗茹抱怨煲美容汤的药材都潮了。那头小张在给顾客做脸,一边却偷偷看,似乎有话要说,自从“大奶狼狗VS二奶宠物蛇”事件后,她成了美容店的“香饽饽”,许多顾客点名要她服务。

  崔月莺估计她是要求加底薪。果然,不一会,唐诗茹过来小声说,那家新开的美容店想挖小张。崔月莺说了声,格半妈的,这么快就挖墙角了?

  唐诗茹说:小张还真以为是靠她的能耐引起顾客吵架。她拉了拉唐诗茹:算了,别穿帮了,我们考虑一下。

  九月十一日,这天是9。11纪念日,又快到中秋节了。

  晚上,累了一天的月莺轻轻打开门,开了灯,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唐诗茹的皮箱大开着放在沙发上,衣物零乱,像是刚旅行归来。桌上倒着几个啤酒罐,唐诗茹的房门紧闭,她轻轻敲了一下没有回音。

  难道美容店出事了?

  月莺的感觉是对的,美容店真出事了。

  一大早,她就起床了,但唐诗茹的房间仍是大开着,她似乎早就出去了。

  崔月莺到店里似乎一切依旧。问小张生意如何。小张说,还不错,就是这两天新开的那家美容店降低了收费标准招揽顾客,有顾客往那边跑了。她点了点头,说没关系的,服务质量好就行了。小张又说:老板,这个月还没发工资呢,都迟了三天了。

  月莺啊了一声,说,马上。

  坐在前台,崔月莺点了支烟,开启电脑浏览网站,一个股票网站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咯登一声,唐诗茹一定是上网炒股了。她急忙去网上银行查账,一看之下,头立即轰了一声,似乎有一万只蜜蜂在耳边嗡叫。

  她抓起一个杯子想砸电脑,但手伸到半空又生生拉了回来,格半妈的,这电脑也要几千块呢!

  唐诗茹回来了,月莺坐在小区门口的咖啡屋等她,喝着热咖啡,她却觉得比冰块还冷,冷得直想哆嗦。

  唐诗茹的嘴巴张成O形,月莺招了招手,让她进来。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杯咖啡端在手里却洒了一桌子,眼睛便红了。

  崔月莺冷冷地说:我知道几十万在股市都只是打个水漂,何况这十万块钱?美容店现在急需它来周转,你知不知道?

  我我我,唐诗茹最终只说出这几个字。

  她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就像是输了一场战争,不是因为敌强,而是因为我弱,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她趴在长城上准备打外面的敌人,却忽然轰地一声,城墙倒塌了。

  唐诗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要将美容店全盘给她。

  月莺说:先不要说这事,先筹钱应急吧。

  她想:一无所有我也不怕,大不了再开始打工,别人能活下去我也能。另一个声音说:又从头来过,你还有多少青春打拼?她想起老爸,难道失败可以遗传?她猛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输,我不要成为老爸的翻版,永远不!

  中午的时候,月莺想着去杂志社,她将老皮赶走后,听说他回汉,在《家庭幸福》杂志社当主编。

  一路上,她思想斗争着:当初我把他赶走,现在又去找他借钱,以他的性格应该会借,但也一定会提出条件。这个她心里清楚,但又一转念,管他呢,借到钱再说。

  崔月莺正准备拦辆的士去杂志社,手机响了。

  崔月莺接完电话,浑身瘫软在地上。她不能思想了,耳边一直响着那刻板的声音:“你是周戚的助养人崔小姐吗?这里是红十字会医院。周戚昨日入院,我们今天向福利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福利院委托我们也给你发一份,崔小姐可否现在来一下?

  戚儿要死了。

  崔月莺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心里只觉得似冬天里废墟一般苍凉。

  戚儿是个弃儿,一出生就被人遗弃在福利院门口,孩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而且诊断为法洛氏四联症。福利院见得多了,收回去也不过尽人事。原以为这小可怜根本活不过一年半载,连名字都未取,只随口叫丫头。但谁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生命力强。福利院在她三岁以前,每年都送进红十字会医院抢救一次,这样戚戚哀哀的竟活了下来。四岁那年,自己经济情况好转了,从深圳回来时,到福利院作了几天义工。一看到丫头的病历便掉下了泪,偏是这小丫头也投缘,每次见到她,她都很乖巧,两眼求救似的,泪汪汪的看着。崔月莺和院长商量一番,便作了她的助养人。小丫头的名字是月莺取的,周戚,遭弃的谐音。院长不同意,说这名字会令孩子永远忘记不了悲惨身世。月莺说,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的,何妨直面这注定的事实呢!院长无奈也就应了。

   去年戚儿五岁,医院说可以作修复手术,崔月莺将全部私蓄倾囊而出,为戚儿作手术,但是手术失败了,戚儿休养近半年才勉强恢复。

  崔月莺从地上挣扎站起,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医院去。

  她在医院值班处,签名领了通知书。

  她轻轻推开病门,看见六岁的戚儿象个洋娃娃般静静地躺在一堆插管中间,一下失却力气,扑跪在床前,泪水溢满双颊。

  院长过来了,说,崔小姐,你不要太难过,戚戚的命苦多于乐,上帝怜悯她,想早早结束她的苦难,你这样子不能让戚戚看见了,你会叫她去得伤心的。

  崔月莺想,呵,院长是天主教徒,到这种无可奈何的境地,她的主就会出来搭救一切。院长是对的,我这副样子绝不能叫戚儿看见。

  月莺拿出纸巾在脸上狠狠地擦了几把,深吸了口气,自已稳住了神。

  两人走到屏风后。

  院长,怎么会这样?

  昨夜戚戚突然发病,当即送她进医院,在手术室里抢救三个多小时,医生出来说,已尽人力了,戚戚这种病原本是活不长的,只是—— 院长顿住了。

  崔月莺确是难以接受,忍不住责问院长,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

  院长看了一眼,声音更低,说,我彻夜在这里陪着戚戚,她的情况一直不稳定,我无瑕他故崔小姐你只是戚戚的助养人,对她没有直接的权利义务,院方不能在非预约时间与你联络。

   崔月莺哑口无言。

  院长说,今天早上,我看戚戚情况稍有稳定,就委托了医院通知你,毕竟你是助养人,和戚戚有了真感情。

  院长忽然转过身,隔着屏风看了一眼戚儿,轻轻说,这些年,我看着她一天天从一个垂危病儿长成一个小天使,很是安慰,戚戚自小聪明,不到一岁就会叫我姆妈,才两岁多点就会跟着音乐起舞,跳芭蕾还踮起脚尖,像模像样的。三岁即跟着音乐老师学弹风琴,不到一个月就弹得非常好,她是全院的宠儿,老师和小朋友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院长的声音突然哽住。

  崔月莺咬紧牙关,嘴里觉出咸味,心里一直在哭诉着。

  我知道我的戚儿是个小天使,我初见她时便全心爱上这个孩子。她长相清丽秀气,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里发紧。开始的时候她待我客气有礼,每周去陪她两小时。她总是坐在会客室乖乖等我,不论喜不喜欢我带给她的东西,她都说真好,谢谢。每次发病无论多痛她都不吭一声,打针吃药很配合,未见过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这样懂事,开头几个月,几乎每次陪她回来,自己都会大哭一场。五岁那年她作手术,我不眠不休地在医院陪她整整一个星期,自觉蓬头垢面,而戚儿突然和我亲热起来,从那时起,便盼我去看她,我差不多天天去看她,有时实在去不了,戚儿会打电话来撒娇哭泣,而且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我也几乎件件满足她。后来院长向我郑重抗议,说这样下去,戚儿回到福利院就无法适应了。这时我才有所收敛。

  那晚,从医院出来,月莺游荡在街头。高架桥下,有乞丐,有民工,他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

  月莺回到小区,已是凌晨。

  第二天,月莺很晚才到店里,唐诗茹说,我回来了你却在外留宿了。月莺说,资金的事你不用愁了。是吗?唐诗茹脸上立即绽开一朵花,说,那家新开的店降低了收费标准,吸引了大量顾客。月莺说:那我们也降低收费。唐诗茹说:那可要亏大了!月莺说:下次你去买化妆品时要注意一下,别再给客户发现了,产品效果可以差些,但是别出大问题。

  唐诗茹的嘴巴立即张成一个圆,说,知道了。

  陈小姐一行过来了,唐诗茹立即笑脸相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行人是来投诉的,有的说美白霜不能美白,有的说去痘效果不好。唐诗茹笑盈盈地解释着,好说赖说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月莺说,那些次品还是暂时不要了吧,别真让人查出个什么事。

  唐诗茹端了杯美容茶说,你说么办就么办!

  已是冬天了,腊月十三,武汉下了一场大雪。

  这天,医院又来了电话。

  崔月莺急急忙忙赶过去,一进病房,戚儿勉力睁开眼睛。孩子虚弱极了。崔月莺颤声呼喊,戚儿,戚儿——

  戚儿慢慢地看过来,看过去,忽然,她叫,妈妈,妈妈——

  妈妈在这儿!崔月莺和院长不约而同应到,月莺知道院长心里一定有些惊讶,戚儿从来只叫她崔姨。

  但戚儿的目光犹疑不定,她还是叫,妈妈——

  崔月莺不顾一切地扑到她脸面前,说,是妈妈,戚儿,是妈妈,妈妈在这儿,妈妈一直都在这儿。

  戚儿的目光定在月莺脸上,那是怎样可怜哀求的目光啊!她看了许久,仿佛象小大人,明白了无奈,她说,崔姨,我痛!

  崔月莺心如刀绞,哆嗦地挨近她的小脸,她的小脸冰凉。戚儿,妈妈陪着你,陪着你,她泪如雨下。

  戚儿两眼凄哀哀的看着她,似乎在喊,妈妈抱抱我!但是小嘴发不出声了,只是张了张,小手忽地痉挛,抽动着,不一会松开了,小脑袋向一侧滑开,崔月莺惊得跳将起来,猛地捧住那张小脸。

  啊,那张雪白的小脸已无生气。

  戚儿!崔月莺悲叫一声噎住了,登时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不知哭了多久。她觉得心头略松了些,醒了,发现有人在旁陪伴,她抬起头看,是院长。

  默然半响,崔月莺鼓足气问,我,戚儿,院长你——

  院长凝视着她,说,你昏迷了两天,戚戚昨日就下葬了,全院都去送她,她现在的地方有很多福利院的小朋友陪着她,戚戚不会觉得孤单的。

  院长看她良久,崔月莺已完全恢复过来了,说,崔小姐,恕我直言,你和戚戚感情确是很深,但戚戚不过是你助养的一个孤儿,你何以会悲伤至此?

   崔月莺全身一紧,不自觉地握起拳头直视着她。

  不过戚戚真的是惹人怜爱,你视她有如已出,也不奇怪。

  崔月莺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她松开手乏力地靠着床头,盯着院长的眼睛,说,是的,院长,你是我见到的最智慧明达的人,你猜得不错,我是戚儿的生身母亲。

  院长的眼神一下变得凌厉如刀,但只刹那间,接着她轻叹一声,恢复了原样,反多了一丝怜悯。

  崔月莺转开视线,望着远处,讲述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戚儿是她和周华民的孩子。

  又是一个冬季,佛驮山在雨雪中忽隐忽现,富水河上,雨雾夹带着雪花,纷纷扬扬。橘树枝条上挂满了雪,枝条被压得七零八落,经过一年的挣扎,橘子熟了,又落了,原来满眼的翠绿,眼下只剩得枯枝条了。阿婆拄着拐杖,拎着玻璃瓶风灯,走起路来缠微微的,还是坚持要来河边。已是八十七岁老人,沿着河边一边颤微微走着,一边嘴里嘟噜着,娃啊,回来呀!娃啊,回来呀!

  那只猫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或许是为了守护着她们。老猫看见,夜晚的河风,吹得风灯里的火苗,忽闪忽闪的,里面有两个精灵跳着舞。老猫想肯定是女主人回来了,她是回来接她的小外甥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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