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金银湖畔的水杉,生长在这里有几十年了。
二十年前,我们可是这里方圆十几公里之内的制高点。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我的脚下是灌木林,灌木林里是疯长的藤蔓和野草。我看见湖面被填了又挖开,现在的湖底还有一间没有拆掉的小房子。养鱼的人走了,湖边养羊、养鸭子的人也走了,渔业公司来了。
传统的木船被一条条倒扣着闲置在岸边,直到被构树穿过船底后掩在灌木和荆棘丛里。二年前,在修环湖绿道的工程里,这些木船又被清理出来,一艘做了别处公园的景致,清理后的船舱种上了鲜花、狼尾草和阶前草,人们纷纷把它当做照相的背景。另外几艘则被拆掉打磨处理后,做成了户外庭院特有的船木桌椅或者工艺品。
我脚下的灌木丛被清理后种上了鲜花。现在,湖的四周一眼望去已经是高楼林立了。我从荒郊野外的树摇身一变成了城里的树。这个城市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好像旋转的木马,转着转着野兔、黄鼠狼都不见了踪影,麻雀少了。喜鹊倒还依旧在我的头上筑巢建窝,按照人的眼光,这可是标准的湖景房。“鸟是好鸟,就是太吵”,但我也喜欢它们煽动翅膀带来的消息。
有一天晚上,一只迁徙中落单的大鸟降在了湖面上,嘎嘎地大声呼唤同伴。我头顶上的喜鹊被吵醒了。它们不耐烦地从窝里伸出头来:
“赶快到树上来,别在湖边瞎闯,小心缠上了人留下的鱼钩鱼线!”
大鸟张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曲线,稳稳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嘎!嘎!嘎!”站在高处的大鸟,声音传出了很远,但没有回应。
“出了什么事?”我问它。
“今天早上天刚亮,我们从栖息的水面起飞时,遭到了人的枪击,鸟群乱了阵,四处飞,有的同伴还撞到了张开的粘网上。按照约定,大家应该在往年的路线上汇合,但我今天飞了一天也没有发现同伴。”大鸟倒还淡定,看得出是一只经风历雨的鸟。
“人已经定了规则,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呀!”
“人群里也会有不遵守自己规则的”,已经睡了鸟们彻底醒了,开始七嘴八舌。
“人的确是个怪东西,他们脑袋里装了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总是在改造这里改造那里,好像是万物的主人”,躲在湖边草丛里的野鸭子也搭上了腔。
“他们清除了一些花草,又种下另外一些花草。他们用药水除掉野燕麦的时候,也害死了吃了燕麦的鸟儿”,红嘴黑衣的八哥唏嘘不已。它心里的还有着一处更为隐痛的伤,不忍说。每次和喜鹊追逐打闹,只要伶牙俐齿的八哥占了上风,喜鹊总要搬出恶毒的诅咒:
“等着被人抓了去,剪了你的舌头,让你说人话!”
一对喜鹊夫妻更是忿忿不平:“人们总说‘喜从天降’,我们在前面小区的一个院子里筑巢,好容易搭好了,树的主人竟然三番五次用棍子毁了我们的家,并且用火烧了我们辛辛苦苦衔来的树枝”。
“一定是你们太吵了!”八哥趁机奚落。
我知道有些人会不愿意鸟屎拉在他们的院子里,喜欢树荫但不喜欢落叶和弄黑了地面的樟树籽。遇见这样的人,树真的很难做一棵树。
我又想起了那些被从大山里挖出来,砍掉了可能是长了上百年的树冠和粗壮的树枝,裹着土球立在空地里等着移栽的大树,那些枝叶不存的秃树桩常常让我感到特别的难过,人是那么心安理得的绑架了这些树,殊不知万物生长出来的灵气和智慧就这样被轻易地砍掉了。
大鸟告诫大家:
“对人永远要保持着一份警醒,不要和他们太亲近!不过人里面也有一些清醒的,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叫做日本的地方,有个家伙就觉得“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他为此一生都在努力自杀,终于在三十九岁完成了心愿。”
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树上的鸟儿都瞪圆了眼睛。
我想起来前两天城里的风带来不远处一栋三角大楼里的消息,那些被人培养而生长出来,专门要在房子里生活的绿色植物,突然因为人自己的一些什么规则,在城市里最冷的大雪天要求被搬离大楼。
唉,人一定是被自己的规则弄糊涂了,好比往身上缠了一根又一根的藤,等到要窒息了,都不知道该剪断哪一根。
在夜与白昼交替时分,万籁俱寂,我被那个日本人的话震撼着,一夜无眠。每次遥远的季风吹过来,又赶着到更远的地方去,除了冷热的交替没有留下更多的消息。我渴望着和大鸟说话,尽管我没有想明白人为什么不断地把荒野改造为城市,然后又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荒野,无论我是乡野的树还是城里的树,我想告诉大鸟:
“生而为树,此生无憾!”
“生而为鸟,此生无憾”,八哥插了一句。
昨夜栖息在树上的大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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