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季节转瞬即至,农民在黑黑的土地上争分夺秒,抢收着一年的希望。在一条条狭窄的小路上,有的用马车拉着高梁,有的使牛背驼着土豆,还有的驾驶着小拖拉机突突突地往收购站运送着甜菜,从他们灰扑扑的脸庞上看到了一种丰收后的喜悦。我家也在忙忙碌碌,可是,第一次失去爹以后的秋收,立刻暴露出了严重的劳动力不足。三弟弟毕竟年轻,妈妈与大妹妹还要忙里忙外,我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显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更为困难的问题是,家里没有一头牛、一辆车,玉米、高梁、土豆、甜菜等收获物,只能靠弟妹稚嫩的肩头扛,脆弱的脊梁背,一捆一捆,一筐一筐,累得汗流夹背,上气不接下气。人们看到了也只是表示同情,最多扶他们一把从地面上站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把马车借给他们拉运一次。在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同意了赵二小带着儿子,驾驶着拖拉机,帮助我们收获。
然而,村里又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村民们都在骂我们猪狗不如,不但不给屈死的父亲报仇,还认贼作父,把仇人养到了家里,应该遭到天打雷劈。姑姑、叔叔们也闹上门来,大骂母亲不要脸,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你这腌臜的骚货,丈夫尸骨未寒,就把野汉子养回了家里,真是丢尽了郭家祖宗的脸面,害苦了侄儿侄女,有种的就滚出郭家院门,愿跟哪个男人睡觉就跟哪个男人睡觉去!同时,姑姑、叔叔们也责骂我们作儿女的没有骨气,宁可把玉米高梁长在地上,土豆甜菜烂到地下,也决不用赵二小的贼车去拉……
我立刻赶回家里,婉言规劝着母亲,“妈,自从爹走后,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您的头上,看看您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增多,儿子的心里不知有多么的难受。可是,咱们家向来是穷惯了的,在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施舍,可以说是人穷志不穷,马瘦毛不长。如今,儿女们都长大了,还有什么对付不过去的呢?”
“孩子,妈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妈也知道你们出门都抬不起头来,走路都绕着圈子。可是,妈能忍心看着你们一个个地往死里累吗?孩子,哪个人不想要面子,可光要面子又能值几个钱呢?它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吗?你姑姑、叔叔连自己头上的秃都搔不过来,能帮咱们什么呢?你别听邻居乡亲们瞎嚷嚷,那是站在高坡上说风凉话,你试着借他们一辆车一头牛,他们不把你损死才怪呢。秋收以来,妈不知跑了多少腿,求过多少人,但他们不是推脱就是高价要工钱,你说,妈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办呢?”
看着母亲一脸无奈的样子,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唯一的办法就是默认,就是少回这个家,就是少见到村里的乡亲们。
然而,在我“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时候,赵二小以为我们更加软弱可欺,竟然肆无忌惮地睡在了爹的炕头上,吓得弟妹们每晚窜房头过夜。他还放言,谁要多管闲事,就把谁的脑袋割下来喂狗,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挡他进入郭家的大门,郭家的儿女们已经变成他的儿女了!我忍无可忍,在得到了弟妹的同意后,决定把母亲赶出家门。
那是我终身悔恨的血泪难忘的日子。那天,我约了在外地做工的二弟回家,一起劝说母亲,为了儿女们的名声和生命安全,应彻底断绝同赵二小的一切关系,否则,我们将礼送母亲出门,何去何从,由妈自己选择。母亲挨个地看了我们五人一眼,眼睛里饱含着不知是痛苦还是失望的泪花。她小声说道:“孩子们,妈知道做下了丢人现眼的事,给你们脸上抹了黑,妈早就会料到有这一天的,这是老天对妈的惩罚,妈认了,妈不再拖累你们了,妈这就走,妈会走好的!”
她特意嘱咐我,“元儿,你是兄妹中最大的,也是最懂事的,妈走后,你要多回家看看,给他们买点油盐酱醋回来,特别是照顾好最小的妹妹,一定不要让她失学,不管你手里有多么困难,也要给她交上学费,买好纸笔……”
我低下沉重的头颅,不敢正视母亲,心如刀绞疼痛,泪象泉涌喷发。弟妹们都哽咽成了一片,不知如何去劝说母亲。院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拥挤在两块破玻璃窗前,不少人苦于看不清内幕,急得用手指捅破了窗纸,有的干脆挤到了屋里,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的表演。我多么渴望,他们中能有一个站出来,劝劝我们,把母亲留下。可是,他们只顾一味地观看,默默地瞪眼,没有一个人向我们说话。
母亲一个个摸过我们的头,和我们做着最后的告别,她从土炕上抽出了一张补了十几个补丁的红棉布被子和一块脱光了毛的黑山羊皮褥子,用一条麻绳紧紧地捆住。又走到地上,打开唯一的破木箱,取出她穿了十几个冬天的棉衣棉裤,再用一块退了色的头巾包上。她缓缓地背起了被褥,从我开始,又扫视了一遍她的儿女。她仿佛想再说些什么,可嚅动了一下嘴唇,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后,她提起包裹,没有再回过头来,凄然离开了她含辛茹苦,一手抚养大的儿女,离开了伴随她二十五年,饱尽酸甜苦辣的这个家,她走得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坚决,那样的不讲情面。
我猛然想起,妈妈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能走得多远啊。“妈,你要往哪里去,你不要再走了,我们不让你走了!”我大喊一声,从炕上跌了下来,可是,妈妈头也不回地在人群的夹道中走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离开了我们的模糊视线。
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她的儿子还是仇人,是儿子,为什么要做出这个世界上最灭绝人性的事来,是仇人,为什么不用那把锋利的屠刀向她孱弱的身体背后刺去。世界上,只有严厉的父母赶走不孝的儿孙,而我却创下了赶走慈母的又一个世界纪录。我明明知道,上帝一定不会饶恕我的罪恶的,可我又能如何去取悦上帝呢?就象不能拯救父亲的亡灵一样,我同样无力拉回蹒跚而去的母亲。
不管满院子的人群怎样在窃窃私语,我还是向着母亲远去的方向,瘫软地跪了下去,发了疯似的喊道,“苍天啊!你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给我吧!我是魔鬼!我是豺狼!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是我逼走了母亲,母亲是无罪的,请你手下留情吧,再不要对她施威作怪了,你要雷击电砍,就请瞄准我吧!”我声嘶力竭地呼喊,希望妈妈回来。赵二小是一条毒蛇,你跟上他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了解他的本性,他善于伪装,心狠手辣。他杀害了父亲,不一定是为了娶你。你要多张几个心眼,你是斗不过他的。妈,你还是回来吧,儿女们都很想念你,没有你我们怎么活下去。我们成了真正的孤儿,我们没有了父母是多么的可悲!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还比母亲更亲的人吗?苍天啊,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狠,我们反了你哪一条戒律。你想灭掉我们全家吗,为什么要赶走一个弱女人?你想让母亲依靠赵二小,这不是往火坑里逼她吗?赵二小是这个世界上最狠毒的财狼,你为什么还要保护着他,这不是与财狼共舞?我的心彻底凉了,凉到了冰点。我担心着母亲,母亲也担心着我们。她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好,要我们不受赵二小的伤害,难道我们不明白母亲的心意吗?母亲是很要强的人,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她的出走,是在给我们赔罪。她承担了所有的罪名,解脱了人们对儿女的谴责。她让儿女们像正常人一样,能够享受到幸福的生活。我现在也改变了态度,不在想着为父亲报仇了。甚至想着赵二小这个混蛋,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要真心的善待母亲,让母亲幸福的过好下半辈子。这是我的愿望,也是儿女们的愿望。人的感情确实很复杂,没有一辈子的朋友,也没有一辈子的敌人。就像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人生苦短,要拿得起放得下,善待自己,让自己活的轻松。
十五 妈妈恋家
一场恶梦过去,又迎来了四年的平静生活,两个弟弟凭着不懈的努力先后娶妻生子,大妹妹也嫁给了当地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小妹妹在我所任教的学校里念初中,成绩优异,充满着新的希望。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母亲离开我们后,不久就和赵二小生活在了一起,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尽管赵二小的本性凶残暴烈,但这段时间在母亲面前却尽量表现得百依百顺,竭尽讨好之能事。我暗自为母亲松了口气,为了母亲的幸福和安全,我的复仇心理也渐渐地淡漠下来。当然,我无时不在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失去最后一道防线,不杀赵二小是为了母亲,但绝对不能认贼作父,与赵二小一家有任何往来。否则,天怒人怨,猪狗不如,死后没有脸面去见父亲。
然而,母亲和赵二小表面上平静如水的生活,不久就暴露出了他们难以调和的矛盾与冲突。赵二小欲收我们为儿女,名正言顺地叫他父亲,以缓和两家的紧张气氛,无疑遭到了母亲的拒绝。因此,他多次派人与我接洽,希望我能承认现实,改变固执的态度,化干戈为玉帛,象文革时期一样,再次建立起统一战线。我紧守着最后防线,一一谢绝了游说者,保持了郭家血统的纯正,可是,赵二小和母亲的冲突也由此开始了。
赵二小的阴谋被粉碎后,开始严格封锁钱财的出入,就象防备前妻及其儿女的偷盗一样,尽量不使钱物落入母亲的手中。但他也知道,母亲不是马改兰,绝不会偷走他的任何东西,母亲所花的每一分钱,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母亲的子女也绝不是马改兰带来的偷鸡摸狗之徒,他们一个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绝不私下接受他的一个铜板,一次施舍。为了母亲的安全,我们也同样不接受她派人带回来的任何物品。可赵二小还是感到,母亲毕竟是泊来品,漂来货,胳膊肘子往外拐,不会和他一心一意,白头到老的。
凭心而论,赵二小所虑倒有一点是真的,这几年,我们虽然不见母亲,一是为了在村民面前装个样子,好让弟妹堂堂正正地成家立业,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了我们的慈母。如果母亲私下和我们往来频繁,赵二小必然忌恨在心,趁机施暴迫害,孱弱的母亲岂能保护了自己。母亲又何尝不理解儿女们的用意呢。每个儿女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的饥寒饱暖,举手投足,莫不牵动着母亲的每一根神经。可她为了儿女们的安全,也只能在夜静人稀的时候,偷偷地站在羊圈旁边看着儿女们的身影,听着他们的说话,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他们沉沉地睡去。有时候,母亲在妹妹上学的半路上早早地等候着她的到来,给她带上一把雨伞,两个馒头。尽管我劝小妹不要拿回母亲的东西,可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也就默认了这个事实。世界上,有什么力量能斩断母子的亲情呢?儿女们逐出了母亲,并不是遗弃了母亲,母亲离家出走,也并不是离开了她的儿女。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母亲迎回到家里,让她永远不再离开这个家,只有这个家,只有这三间土屋,才是她真正的、唯一的家,任何人没有权利去剥夺她的这个家。
母亲终于忍受不了和儿女们的分离之苦,开始背着赵二小往家里跑,和我们说上几知心话,尝尝我们饭菜的咸淡。有时,趁赵二小父子下地干活的时候,把她的小孙子抱去,痛痛快快地亲上几口。后来,又把赵二小给她买的一块红布料为妹妹做了一件上衣,这是母亲唯一从赵二小家里拿给我们的东西,而她每一次回家时,依然穿着离家出走时的衣服,她让我们知道,她永远是我们的母亲,她永远依恋着这个家。
然而,母亲的这些不算非分的行动,也在进一步激化着她和赵二小的矛盾。按照赵二小的逻辑,既然母亲是被她的儿女们赶出了家门,而她的儿女们又坚决不肯认他为父,那么,母亲就只能乖乖地呆在他的家里,照顾好他的两个儿子。母亲要给她的哪个儿女做衣服,哪个儿女就必须先叫他一声爹,否则,他就有权力羞辱她的儿女,收回母亲赐给儿女的衣服。妹妹知情后,就把母亲给的衣服默默地退给了她,这使母亲心如刀绞,悲痛万分,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与赵二小始而吵嘴,继而骂架,最后竟大打出手起来。身瘦体弱的母亲岂能是赵二小的对手,她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赵二小的两个儿子也狐假虎威,他们大骂母亲是臭婊子、骚婆娘、烂破鞋、勾引其父、逼走其母,这一笔帐是一定要算清楚的。
我和三弟已是忍无可忍了,拿起棍棒,闯入赵家,直打得两位虎子跪地求饶,磕头犹如捣蒜。一惯横行无忌的赵二小也一再向我们保证,以后绝不再打母亲,如果再犯,你们可以砸掉赵家。可是,没有多长,母亲的腿上又留下了几处伤疤。我劝母亲尽快离开赵家,回到自己的家里,但母亲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回来。我知道,母亲并非离不开赵二小,她是想稳住对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她的儿女。就象四年前母亲毅然离开这个家一样,四年后她坚决不肯离开那个虎狼之窝,为的都是她的儿女。母亲深知赵二小的阴狠毒辣,一旦她离开赵家,赵二小必然会狗急跳墙,殃及她的子孙。自己的丈夫已遭不测,还能再将子孙驱入虎口!母亲只有一个信念,只要她不离开赵二小一步,只要在赵二小的种种淫威下不喊出他是杀害丈夫的凶手,赵二小就不会制造祸端,她的儿孙就能平安的生活下去。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元儿,妈是一个罪人,老天爷让妈这么活着,就是要妈来负罪的。不然的话,妈的罪过就更大了。”
我也多次向母亲忏悔,“妈,你没有罪,真正有罪的是你的儿女,尤其是你的长子。儿只听说过南美洲有一种秃鹰长大后,残忍地把它们年老体弱的父母摔死在山涯上,还没有听说过象我等儿女无情地把生母推进了火坑,我这个做儿子的,禽兽不如啊!”
面对赵二小丧心病狂地虐待母亲,我多次找了村长、乡长、民政委员、妇联主任等,要求他们切实维护妇女的权利,把母亲从赵家的火坑里解放出来。可是,新上任的村支书不敢得罪赵家父子,只有没好气的训斥我,“这件事怪怨谁呢,只能怨你们做事鲁莽,操之过急,当时不把你们的母亲赶出家门,能有今天的结果吗!再说,现在生米做成熟饭,人家已经是一家人了,哪有夫妻间不磕磕碰碰的事情,我们有权干预人家的私事吗?”书记、乡长借口工作忙,会议多,象推磨似得推来推去,不予理睬。而妇联主任、民政委员则批评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们既然把母亲赶出去,你母亲就是赵家的人了,虽然他们未领结婚证书,可全乡此类事甚多,我们能管得过来吗?人家夫妻之间倒没有来诉苦告状,你是插得哪一根杠子?有本事再把你妈接回去,何苦来这里白费口舌。亏你还是个老师,这拆散的两家强扭在一起,能不吵吵闹闹吗?”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我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兆头正在向我们走来,是不是又要出一条人命了。那天晚上,母亲失魂落魄地跑回家说,“这几天晚上,赵二小总是在说梦话:要杀掉那些龟儿子,一个不剩。妈总是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二小说的龟儿子,肯定是指你们了,你们要多加防备才是。元儿,这几天你就和弟妹侄儿住在一起,晚上要轮流地睡觉,把院门锁好,家门顶死,窗户上的铁丝要通上电,另外,妈向别人偷偷地买了一条狗,你们赶快把它领回来,还有,你们晚上每人手里拿些家伙……”
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一定有了什么预感,她一面交待着我们,还不时地往院子里瞅上一眼,仿佛大祸马上到来一样。她实在想不出该交待什么了,抱起小孙子使劲亲了一口,“奶奶就要走了,你和大爷、爹妈、姑姑好好地耍,过几天,奶奶给你送糖来。”
“奶奶,你走好啊!”不知什么时候,不到两岁的侄儿也变得这样乖巧了。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们做好了一切应战的准备,除了养狗、通电、顶门、轮流值班外,每个人的枕头下面都睡上了斧头、菜刀、铁锤、棍棒,我又一次拿出了四年前欲刺赵二小的屠刀,重新燃起了复仇的烈火。只要赵二小及其虎子胆敢闯进茅屋一步,我们必将与之血战到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这股复仇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就会形成爆炸,浓烟滚滚,烈火冲天!我们本是善人,但逼得急了我们也会变成疯狗。我们坚持毛主席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没有什么真理可言。近代思想家严复说的好,适者生存的定理,也适用于人类社会。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民族是这样,国家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代,是多么的可悲!我们不能像近代那样,任人宰割。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哀伤史,哪里有说理的地方。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不愿意强大自己?我的历史就是这样,处处受人牵制,也处处受人欺负。我父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做了一辈子懦夫,也做了一辈子乌龟。他没有一天能抬起头来,缩头缩尾,可怜的使人愤怒。我不能再像父亲那样,活得要有骨气,要坚持原则,要有人生底线。我现在不做懦夫,而且一辈子也不做懦夫。赵二小是不是想入非非,胜利冲昏了头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杀谁就杀谁。我不是父亲,我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看谁笑到了最后!你不要肆意妄为,你宰割我的时机还没有成熟,我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你以为我会怕你,我不是我的父亲,你的阴谋不会得逞!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怕你的屠刀相逼吗?你不过就是狼心狗肺,鱼肉乡里,横行一方,霸占妇女!我让你看看,我的胆量究竟有多大。瞎了你的狗眼,我不是一介书生,在大学里我还练过少林功夫。我懂得怎么样对付你这样的恶人。我也曾经想杀过你,为父报仇。可天不助我,留下你这条狗命。我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为了我的弟妹,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知道我是善人,这都是遗传了父亲的后遗症。但是我被疯狗咬伤了,我也变成了疯狗。我会捍卫自己的领地,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小瞧了我的实力。我是来自北方的狼,高你一个级别。这就是严复的道理,我已经深入骨髓。我已经和弟妹们想依为命,这片领地我不会放弃。我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群体大于个体的组合,我相信弟妹们会保护好自己。我们一代为真理而战,为正义而战,什么力量都打不败我们!母亲放心吧,我们会安全的生活。倒是你的处境很危险,伴君如伴虎,我们担心着你的安全。赵二小的凶残众人皆知,他没有人性,他会吃掉你,就像吃掉我的父亲一样。你是多么的可怜无助,连你的亲生儿女也无睱顾你。你被赵二小辖制多年,你象父亲一样也是个弱者。我们会理解你的做法,尽管人们风言风语,你还是我们的好母亲。你的错就是不该隐瞒父亲的死因,那时你就该站出来,替父亲说话。赵二小肯定被判死刑,你最多服三年有期徒刑。我们还要赡养你,我们的生活还会幸福。结果你没有这样做,你还是保护着这个畜生。你善良的本性掩盖了你的双眼,你没有看清他的豺狼本性,导致你一错再错,处处被动,担心害怕。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们的母亲,养育之恩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拿什么报答你,我们连你的处境也改变不了,你还要保护你的儿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不会宽恕自己。你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儿女们都很孝顺你,只要你活下去就好。我们现在已再不自卑,那是时代在作弄我们。现在已改革开放了,人们的思想已不再守旧。你可以坦荡地活着,邓小平给你作主。我们等待着政府给父亲平反昭雪,总有一天我们会实现这个愿望。权大于法的时代正在悄然结束,好日子还在后头。我们已经不再挨饿受冻,那个时代已经不复返了。赵二小也知道法律的尊严,他也不会轻举妄动。我们会运用法律的武器,来保护我们的安全。你也一样,你只要不和赵二小大吵大闹,他也不会把你怎样。为了你的幸福,我们不再主动的上告公安局的误判,也不再上告赵二小的杀人罪行。如果他要一意孤行,继续与我们为敌,那我们就要行使法律的手段,和他斗争到底,直到以胜利告终。亲爱的母亲,但愿你平安,但愿你健康的活着。
十六 妈妈那里去了
半个月的严阵以待过去了,院子里的狗在晚上并未发出一声扑叫,房前屋后安静得比平时还要出奇。难道赵二下决计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或者因我们防备甚严,暂时取消了屠杀计划?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只知道,母亲和赵二小最近搬到了村南口一所孤伶伶的房子里住。这所纯粹连地基都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房子,是赵二小的姐夫裘怀忠在文革期间的临时住宅,号称“镇鬼堂”。据老人们说,解放初期,有位美丽的女子嫁给了一个破落地主的儿子,婚后二人感情甚好,可就是生不出孩子,也不知是男人的毛病,还是女人有生理缺陷。地主儿子急着要儿子,到处求神问卜,寻医找药,不知花了多少钱财,可就是鼓不起媳妇的肚子。正在地主儿子彻底绝望的时候,邻村来了一位断了左腿的复员军人。他自称“独脚大仙”,能把活人带入阴间周游,求得判官的大力帮助,多么难治的病症也能看好。地主儿子恳请“独脚大仙”帮忙,“独脚大仙”慨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定带其妻子去游一趟阴间。在做法的那天,“独脚大仙”用红绸子的一端拴住了地主儿媳妇的纤腰,另一头拴在了自己光秃秃的左大腿根上,两人肩并肩睡在了一起。“独脚大仙”说,此一去阴间,至少要一天两夜的时间,在此期间,屋里不能见到一丝阳光,任何人都不能踏入半步,否则,判官无情,必然断送小媳妇的性命,魂兮难归。待屋里黑乎乎阴森森的时候,他露出两颗魔鬼似的大獠牙,咬着小媳妇的耳朵说,“你要闭紧眼睛了,咱们正在走入阴曹地府,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小鬼在你的身上怎样摸索钱财,你千万不要乱动,不能喊叫,要紧紧地捉住我的手,抱住我的身子,不然,一旦红绸子从我的身上挣脱,咱们就前功尽弃,我就无法将你的魂魄从阴间拉回来了。”
小媳妇唯唯喏喏,浑身直打哆嗦。一天两夜过去了,那小媳妇披头散发,红颜变绿,看上去实实在在周游了一趟阴间,地主儿子忙不迭地给“独脚大仙”端茶上酒,称谢不已。事情果出奇效,打那小媳妇从阴间回来后,她的苗条纤腰在一天天地变粗,一平如洗的肚子也慢慢形成了一座小山。地主儿子乐得快要发疯,便置酒摆宴,打包送钱,就差没叫“独脚大仙”为爹了。可是,在那小媳妇接近分娩的时候,“独脚大仙”却突然宣布,小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是他俩在走上阴间的路上配制而成的。地主儿子如五雷轰顶,差一点一口气没有上来。他逼问媳妇究竟是怎么回事,否则,就将她休掉了结。可小媳妇既不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其丈夫的,也不肯定是“独脚大仙”种上的,只是一个劲地哭。每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在村南口的一棵枯柳树上,这个小媳妇上吊自杀了。她的样子十分可怕,瞪着两只大白眼,拉着一张长舌头,比吊死鬼更甚三分。
地主儿子就地挖坑,用几块破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草草葬送了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人们都说,女人在怀孕的时候咽气,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地下吸吮着母亲的精血,两年后,就成了可怕的恶鬼,名曰“墓虎”。“墓虎”先吃亲戚,再吃邻居,村里的吃光了,就吃村外的。这个可恶的地主儿子,为什么当时不在他媳妇的肚子上钉一枚大铁钉子,将肚里的孩子钉死在墓中呢?真是害人不浅。果然,两年以后,这个地方就开始闹鬼了,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一个披头散发,拉着长舌头的白衣女人领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孩,从那棵枯柳树旁边走出来。母子俩时而悲鸣,时而怪笑,人们的心肝绿胆都快要吓破了,所以,不到几年,村南口的人们几乎都迁到了村北口。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造反派在赵二小的率领下砍倒了这棵百年枯柳,并庄严宣布:谁要在这里盖房子居住,他就把村革委会主任的位子让给谁,以此,来标明他的位子是牢不可破的。谁知,他的姐夫裘怀忠竟当众宣布,他是一个坚定的马列主义无神论者,愿意在此安家立业。不到半年,裘怀忠就盖好了仅有一间屋子的土坯房,名曰“镇鬼堂”。一年后,裘怀忠就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再一年后,裘怀忠借口给裘朝东娶妻,堂尔皇之地搬进了村北口的砖瓦房。从此后,这座“镇鬼堂”倒完全成了那母子鬼魂寄居的家园。不到几年,院墙已变得七零八落,房子也歪歪斜斜,泥皮完全剥落。透过土坯的缝隙,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屋里的光线时昏时暗,飘动着阴沉怪异的气流,半截子土炕歪歪扭扭地座落在一旁,活象一俱棺材放进了墓室。孩子们平时捉迷藏也不敢踏进院里半步,胆大一点的孩子刚刚藏进屋子,就大呼小叫地猛往外跑,只怪爹妈生得腿短。
我猛得记起,母亲已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她在那间鬼屋里能睡得好吗?自己明明知道,弱小的母亲与虎为伴,随时有被吞噬的危险,可是,为什么老让母亲来保护我们的生命,我们却不去保护母亲的安全呢?我们象警犬一样地为自己日日站岗,夜夜放哨,可为什么不去看一下母亲的处境呢?母亲的心里只装着她的儿女,而我们的心里却没有母亲,这是怎样的亲情反差啊。半个月来,母亲没有看过我们一次,这是近半年来很少出现的情况,难道母亲真得出事了不成?我的心又在突突地乱跳了起来,难以平静不祥的思绪。我极力回忆着母亲在半个月前叮嘱我们的每一句话以及她那惊慌失措的神态,最令人费解的是,一向只会叫一声重叠词的侄儿,突然说出了一句完整的大人语言:奶奶,你走好啊!难道这就是谶语,是母亲和我们的最后决别?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匆匆吃过了晚饭,我和三弟走出了家门,去侦察母亲的下落,为防不测,三弟藏了把斧头,我又插上了那把锋利的屠刀。我们先走进了赵二小的旧居,透过灯光,看到两位虎子正懒洋洋地吃着晚饭,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这死婆娘、臭婊子,好几天了也不来给咱爷们做顿饭吃,害得爷们还得自己劳累,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哼,还不是咱爹在宠着她,要不是看在爹的份上,老子早就一刀送她上西天了,还受这份活罪。好歹明天把咱娘接回来,好好给咱哥们做几顿饭吃!”
三弟只气得头发倒竖,虎眼圆睁,拿出斧头就想冲杀进去,砍个痛快。我急忙将他拉住,示意他先找母亲要紧,其它的事留在后面去办。
我们忍气离开了赵二小的老院,急步向村南口的“镇鬼堂”走去。这个地方,除文革时跟随赵二小来砍倒枯柳树,已经二十年没有光顾了。“镇鬼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又准确地座落在哪个位置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勾起一幅关于它的完整图画,只是隐隐约约还记得,被砍倒的枯柳树还留有一大截子树桩。我敢断定,那截树桩子肯定还在,因为没有任何人有胆量把它劈成柴烧。
转过了几条拐弯抹角的小道,我们终于看到一间影影绰绰的房子。我想,那一定就是“镇鬼堂”了,我的脑门一下子绷紧了许多,三弟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拿出了武器,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
天漆黑一片,向南走的小道上没有一点灯光,那间房子就象孤伶伶的一座坟墓,阴森恐怖,更显出七分鬼气。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竭力判断着它的院门,可眼睛里花花绿绿,什么也看不清楚,两条腿也颤抖得不听使唤。忽然,我被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绊倒,踉踉跄跄地晃悠了一圈,多亏了那把屠刀在地面上的支撑,总算没有摔倒。啊,它就是我们二十年前砍倒的枯柳树桩,我惊惧的几乎喊出了声音,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那个上吊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墓虎,三弟慌忙间扶了我一把,我的惊恐才稳定了下来。听人们说,裘怀忠父子在盖这间房子的时候,为了表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特意地把院门开在了这棵木桩子的旁边。我使劲儿踢了一下二郎腿,与三弟悄声说,“再往前走两步,就是院门了。”
顺着木桩,我们找到了院门,就象一扇敞开的墓门,毫无遮拦。从院门口往里看去,窗口还忽闪着微微的银光,就象那个女鬼在悄悄地看着我们。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里去了,但在三弟面前,还要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三弟小声问我,是不是母亲已经睡下了,我摇了摇头表示否定。随后,我从破墙上掰下了两块土坯来向院里扔去,企图要引起赵二小点亮油灯,以探明虚实。可是,当那两块土坯在屋门口发出咚咚巨响后,屋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的胆子不禁稍稍大了一点,右手紧握屠刀,左手拉着三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院子里。当我们靠近家门口的时候,惊奇地摸到了一把大锁头,三弟急忙划着了火柴,想从玻璃窗口看个明白,可屋里黑乎乎地已挂上了窗帘,什么也不能看到。我大着胆子推了一下窗户,里面的拉栓插得严严实实。突然,一只兀鹰从房顶上飞起,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怪叫,我和三弟同时惊叫了一声,几乎吓破了苦胆,好在手里都有武器,还没有瘫倒在地,但已是三尸暴跳,七魄横飞了。
我们用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院门,终于绕过了木桩,回到了家里,浑身冷汗淋漓,兀自余悸不止。
“大概母亲饭后与赵二小一起窜门子去了吧?”我疑惑地看着三弟。
“可窜门子还需要拉住窗帘吗,大热天的,屋里肯定什么东西也没有,还用得着遮遮掩掩吗?”三弟否定了我的推测。
那么,母亲能到哪里去了呢?我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寻找着理由,一夜难以入眠。在日头即将出来的时候,三弟突然发问,“大哥,你不觉得那屋子里有一股刺鼻的异味吗?我好象闻到了一股农药的味道,或者带着一股死尸的恶臭!”
我猛然想起,也似乎闻到了一股恶臭的异味,不然,为什么会从屋顶上飞起兀鹰呢?那兀鹰一向是吃死尸的,平时见都见不到,怎么如此巧合地会落到那座房顶上去呢?不对,里面一定有死人,母亲肯定遇害了。
我和弟妹三人不顾一切地再次跑向“镇鬼堂”,太阳刚刚露出了半个脑袋,熟睡中的人们还没有被我们急促的脚步惊醒,不一会儿,我们又站到了“镇鬼堂”的院子里。门还是被那把大锁头锁着,窗户上的栓仍然紧紧地插住,屋里照样拉着黑乎乎的窗帘,一股强烈的恶臭从屋里飘出,一夜之间,尸体的酸臭已完全压住了农药的气味。小妹被呛得呕吐不止,我和三弟捂着鼻子慌乱地寻找着一个看口,终于在东墙根下找到了一条宽宽的裂缝。借着初升的太阳光芒,看到屋里确确实实地躺着一具尸体,小妹放声大哭,“妈妈,你醒来呀,妈妈,你怎么不回答我们呀!”
三弟哭天抢地,“妈,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呀,你答应要给孙子买糖吃的!赵二小,你这个狗娘养的杀人犯,有种的就快点出来,老子跟你拼了!”
乡亲们很快被我们的哭闹声惊醒,他们象看猴似的围观在我们身后,没有一个人敢到墙根下瞅上一眼。一人大发慈悲,“唉,郭家又一条人命被放倒了,这是哪辈子的冤家对头啊!”另一人反驳,“什么冤家对头不对头的,这是郭家生得一窝孬种,死了爹还不够,连妈也搭上了,赵家的儿子会是这个松样!”一人咐和着,“可不是吗?人家的儿女疼妈还疼不过来,他们却把亲娘往火坑里推,这不,遭报应来了!”一人嘲弄道,“报应一个两个算个啥,可不要再报应出三条四条人命来,那可就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一人在挖苦,“哼,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母呀,男人没本事受一辈子穷,女人没本事装一肚子松,他妈如果有点本事,先拿毒酒把姘头弄死,自己还能丢了老命!”……
我猛然醒悟,里面的死尸一定就是母亲吗?我用石头敲开了墙根下的一块土坯,缝隙更大了,借着强烈的阳光,清清楚楚看到,那具死尸不是母亲,而是赵二小。于是,我们停止了哭泣,悄然离开了“镇鬼堂”,人们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离去,再也没有了议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些儿女就忍下母亲不管了?难道就让他们的母亲永远死在镇鬼堂吗,这些儿女真是不孝,做事都如此神秘。人们在远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希望有奇迹再次发生。因为我们家的事都太奇怪了,人们常常以我们家的事作为笑谈,作为饭后笑谈的资料。这是个什么样的环境,经常不断的招来人们围观,让人们讽刺挖苦,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我们早已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是心里还是感觉到别扭。我常听到这样的议论,郭长命在埋母亲的时候,搞了个倒擒坟埋法,惹怒了老天,触怒了阎王判官,导致了今天的怪事连篇累牍。倒擒坟这种埋法古来有之,希望后代有能人出现,有大官产生,所以人们在埋老人的时候,常常是头朝南脚朝北,这就是倒擒坟。结果这种埋法的人,家里常常闹鬼。人们求大神请小仙,舞弄一番,轰轰烈烈,破财不少。如今人们已不再采用这种埋法,采用多得是正擒坟埋法,即头朝北脚朝南,头枕大青山,脚踏黄河岸。人们的家里很少闹鬼,后代也有能人出现。我仔细想想,人们的说法也有道理,我们家这一系列祸事的发生,证明了这种理论的正确。我的父亲为什么那样糊涂,怎么要用倒擒坟去埋奶奶呢,导致了我们家沦落到这种地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的懦弱的父亲想改变我们的命运,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为什么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后事还会有什么发生的吗,我不得而知。这时我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在埋胡发财的时候,墓道里的油灯突然起火,人们说这是不祥之兆,要发生祸事的,我到现在终于肯定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说实在的,我是不很相信迷信,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受的唯物主义教育,尤其是在大学,我的专业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怎么我见到的都是唯心主义的现象,难道是我的专业选错了?还是我的幻觉太多。在我父亲活的时候,我和二弟同时从梦中惊醒,我们都描述着梦中的恐怖。后来,我爸爸也不明不白的死过去,口吐白沫,尿湿裤子;妈妈也经常晕厥过去,大喊大叫。我们都感觉很害怕,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请来了医生,但是也很不管用。我们又请来了大仙,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挥舞着一把宝剑,煞有介是的说,他已擒住了千年妖怪,以后再不敢危害你们一家。我给了他五元钱作为谢意,从此以后,我家迎来了半年的平静日子。半年以后,我家又恢复了常态,祸事一起接一起,无暇应对。我想,我们家就是祸事的制造者,也许还要延续。母亲能去哪里,她有能力杀害赵二小吗?我在询问自己,可自己绞尽了脑子,也理不出头绪。母亲是否遇难了,我不敢往下想。但又离不开这个焦点,多少茬开的思绪又被吸引了回来,我实在不敢想象这个事件的结果。要是母亲真的没有了,我们该到哪里去找?赵二小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是否已经把母亲的遗体埋到了别的地方?我的想法不敢向弟妹们透露,生怕他们哀伤过度。我们都在心里面祷告,乞求着母亲的平安。
又过了几天,赵二小该到了出灵的时候,我们都在盼望母亲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这个畜生的灵前,那我们就彻底放心了。我们可以接回母亲,好好的孝顺她的后半生。母亲爱喝点小酒,我能满足她的愿望。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工资,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穷困了。感谢邓小平的政策好,他使我们国家走上了正轨,也使我们的人民逐步富裕起来。只要母亲想吃什么,我们就能满足她的需求。母亲长得很漂亮,以前没有钱打扮自己。现在我们把母亲打扮得更加漂亮,让人人羡慕。可是邻居的报道打破了我们的美好希望,母亲没有站在赵二小的灵前,也没有看到母亲到了哪里!我们大吃一惊,母亲一定出问题了,她一定被赵二小害死了!我们不能再死等了,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归属。我们弟兄仨商量,要分头去找,重点在震鬼堂附近。可是我们找了半天,问了好多人关于她的下落,母亲还是杳无音信!我们都快急哭了,大喊着母亲,你在哪里!我们得哭天喊地,并没有感动母亲,她再也没有出现!
十七 乱闹官场
下午,土旗公安局的人员纷涌而至,我们弟妹三人被叫到了大队会议室。会议室里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上面坐着公安刑警队长一行五人,不用说,是处理父亲命案时的原班人马。书记、乡长、治安主任和大队所有领导也不甘落后,积极协助调查。左侧是赵二小的虎子以及裘怀忠等人,我们被安排到了右侧,一目了然,这是在审判。
“大家注意了”,村支书清了一下嗓子,两只眼睛迅速向我们三人瞟了过来,“赵二小的死,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他们不辞辛苦地前来调查研究,是对我村治安工作的极大关怀,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对他们的敬意!”两年前,裘怀忠以贪污公款的罪名被撤职后,接替他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支书,显然,他更精于马屁术。可是,除了上面的几个领导拍手致意外,下面的群众冷若冰霜,鸦雀无声。尴尬的支书带着通红的脸皮继续说道,“可是,赵二小究竟是怎么死的,这的确是个很大的迷团,我们先请公安局的领导给我们分析一下复杂的案情。”
“社员同志们,上午接到死者儿子的报案后,我们马上就赶到了现场。经过法医的检验,死者是服了大量的农药。可是,这农药是死者本人自愿喝下去的,还是别人强迫其喝下去的,这是整个案情的关键所在。我们在死者屋里的墙壁上发现贴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郭粉白拿款五千元逃走。经验证,这确属死者的手迹。这样看来,死者的家属郭粉白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大家先来提供一下郭粉白的下落,有功者受奖。但是,谁要是窝藏了罪犯,本公安局是要严加追究的!”刑警张大队长开始发威了,真是冤家路窄,看到他,我就恶心。
张大队长狠狠地瞪着我,“据说,是你们最早发现的尸体?”
“是的,我们早上就发现了死人,那又怎么样呢?”我冷冷地反驳。
“据我们所知,你们两家是从不来往的,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早上去看望你妈?”张大队长的脸更加阴沉,恨不得一口把人吃掉。
“我们何止今天早上才去看望,我们昨天晚上就去过了。”我实话实说,下面的群众一片嘘声。
“照你这么说,一定知道凶手是谁了?”张大队长毫不放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照你这么说,凶手一定是我们了?”我反问着张大队长,以攻为守。
“好啊,本大队长还没有说你们是凶手,你们倒是不打自招了。那么,你把你妈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还不快快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是啊,好一个张一断张大队长,我们是凶手,我妈是杀人犯,你不觉得荒唐滑稽,笑掉了小孩的大牙!四年前,你们一口否认,说我妈是好人,不会害死我爹的,怎么转眼之间就又说她是凶手,你的侦察水平提高得也太快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张大队长的脸黑里透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放肆,我们张大队长是问你,你妈现在躲在了什么地方,并没有说她一定就是凶手!”一位记录员横着脸赶紧挡驾。
“她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赵二小不就清楚了。”我狡黠地看着记录员,显得满不在乎。
“混帐,你是成心要和我们过不去,我现在先把你铐起来!”张大队长恼羞成怒,如同老虎。
“你铐就铐吧,这里是没有人能管得了你的,你的这点本事也未免太可怜了!”说着,我送出了双手。
会场立刻紧张了起来,村民们大概从未见过有人吃了豹子胆地会与公安局顶牛,把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了过来,有的还在窃窃私语,“郭家那娃还不是个软包蛋,倒比那赵家二虎子硬气多了。”
乡长发话了,“郭粉白逃跑的问题先搁在一边,我们先研究一下,她假如是凶手,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她的男人,她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听听死者家属的意见。”显然,他也是在为张大队长解围。
“我来说说,”赵二虎子楞声楞气地站起来,颇有其父之悍风。“郭粉白来俺家后,赶走俺的亲娘,还长了六个指头,常偷俺家的东西,又不给俺爷们做饭吃,因此,俺爹就狠狠揍她。大家给评评理,这么坏的女人该不该揍她?”下面哄笑一片,连窗外的女人也在起哄,“该揍,该揍,还不把她给揍死了!”
三弟气得嗓子都要给噎住了,“胡说,我妈拿过你家什么东西?你这狗娘养得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妈能象你妈那样当贼婆?”
“是谁瞎了狗眼,前些时候,你妹妹穿得那件红上衣,不是我们家的布料,会是你家的不成?”赵大虎子这一闷棍,直打得我们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然间,窗外不知是哪个男人在喊,“穿一件衣服有什么了不起,你爹搂着人家的妈睡了四年了,还不值一件衣服?”会场上又一次大笑起来。
人们在前仰后合的笑声中纷纷议论,“是啊,穿一件衣服也算偷东西,也太寒碜人家了,一个大活人都赔过去了,穿一件衣服算个鸟!”
我的头渐渐耷拉下来,面对人们的戏谑嘲讽,恨不得钻入了地洞。
“这些不是主要的刺杀动机,主要的问题是郭粉白从什么地方偷走了五千元现款,这五千元钱是一笔很大的款项,有没有人证明赵二小手头最近有这笔现款?”乡长又一次提高了嗓门。
“我记得,四年前,二小做了一笔生意,赚了好多钱,我想,他现在也应该有那么多钱。”裘怀忠慢慢腾腾地说着,仿佛是绝对肯定的语气。
“是啊,赵二小在四年前挣下了何止五千元呢?我不管他是怎么挣来的,他买了毛驴,置了马车,还添购了一台小型拖拉机,又给儿子备下了盖房子的木料,天晓得,他手里还剩下多少钱。这四年来,他恣意挥霍,坐吃山空,靠地里的收入,人均不到一百二十元,不吃不喝也没有两千元的进帐,哪里去找五千元的现款?”我驳斥着裘怀忠的庇护之词,同时也贬损着乡长的领导。人们又开始了新的议论话题。
“你说的不是事实,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我乡的经济建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象赵二小这样的万元户又何止他一个?”
正当乡长滔滔不绝地讲述全乡的经济腾飞时,一个开小卖部的货主拿上一叠帐单,“乡长,这是赵二小这几年所欠下我店的烟酒欠单,一共四百二十四元。我不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非要他的儿子马上还清不可,但是,当着您的面,要他们在上面签字或按个手印就可以了。我是先小人后君子,以免将来没人认帐!”
群众里好多人都在喊,“赵二小还欠我家十五斤羊肉钱!”“赵二小去年还拿走我家十八斤胡油。”“赵二小前几天借了我家二十斤莜面。”大队会计也慌了,急忙呈上交粮纳税的帐本,这几年,赵二小共拖欠大队各种税款共计五百四十四元,要求其子立刻签字画押。
乡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村支书也不知怎样给乡长打圆场,倒是张大队长再次显出了神威,“大家肃静了,我们先不讨论这五千元的真伪问题,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死者究竟属于自杀还是他杀。”
“我们根本不承认爹是自杀,但也不认为郭粉白一个人就能把爹毒死,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其它人在帮凶,请张大队长为民做主,捉住真正的凶手!”赵大虎子的提问,无异于电闪雷鸣,会场不禁为之震撼。
“放屁,姓赵的,你把话说清楚点,是谁与我妈合谋害死了你的贼老子,你要是敢信口开河,小心割了你的舌头!”三弟急得脸都发白了。
“嗬,好你个臭小子、贼王八、龟孙子,敢和爷们玩起真的来了,不是你们帮忙,我爹能一个人死去?”赵二虎子终于露出了虎脸。
“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三弟霍地跃起,抡起拳头砸向赵二虎子的头部,赵二虎子一个踉跄倒地,赵大虎子急忙飞起一脚,踢向三弟的腰部,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抽起凳子,砸在了赵大虎子的头上。裘怀忠父子一涌而上,小妹急忙揪住了废人裘朝东的头发,马改兰的儿女也立刻扑了上来投入战斗。这一场混战,只杀得天昏地暗,尘土飞扬,任凭公安人员,大小头目怎样阻止喝骂,都已力不从心,无济于事了。混乱中,有赵二虎子的铁哥们趁机杀进了阵营,也有同情我们兄妹的仗义之士勇敢投入了战斗,其他的人不是摇旗呐喊,就是打口哨哄闹,一个小小的会场变成了千军万马纵横厮杀的战场。公安人员左踢右踹,企图控制极度混乱的局面。然而,在乱哄哄杀得性起的人群中,他们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纷纷败下阵来,甚至还有人趁机大喊,“打得好,打得痛快,打死这些狗娘养的办案人!”真是草民不怕死,没有了王法,管你张大队长还是张一断神探,一样地打个臭死。情急之下,歪带着警帽的张大队长终于掏出了手枪。
砰、砰、砰三声枪响后,屋顶上的灰尘一片一片地掉了下来,随着女人们的一阵尖叫,会场终于安静了下来。
“尔等刁民,谁敢再闹公堂,我就毙了他!”张大队长目露凶光,再次确立了他的威严。“现在,我先把铐子放出来,如果哪方再敢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先出手打人,我就先把哪方的人铐起来,决不轻饶!”我心里明白,这是他又要向我施威了。
“我来问你,昨天晚上,也就是死者被害的时候,你在他的屋子里都干了些什么?”果然,张大队长进入了这个最要害的问题。
“队长张一断大人,死者的身体已臭不可闻,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才被害死的呢?我倒想请教,如果说我们给他灌下去的农药,怎么纸条上仅写着我妈的名字,难道他临死以前,瞳孔模糊的连杀他的凶手也看不清楚?既然认不出凶手来,他又怎能找到铅笔,拿出白纸,写上黑字,又从容地贴在墙上?至于我们到他院子里,那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情,你是不是希望你的母亲也死在仇人的手里呢?”
“陈述者,请注意你的语气!”记录员警告着我的回答。
“那么,门上那把锁头又作何解释?”张大队长拿出了最后的铩手锏。
“队长阁下,看来你对侦探一类的读物一点也不看,也枉挂了张一断的一张招牌,如果凶手把另一个人杀死在外,他在锁上房门,翻窗进屋,再把窗栓插上,窗帘拉严,贴上纸条,最后喝下农药,你觉得又作何解释呢?”
张大队长瞠目结舌,全场观众嘘声一片。
“照你这么说,赵二小倒是凶手,你母亲反倒是受害者了!岂有此理!”张大队长不无讥讽。
“是啊,因为你向来是拿无辜者的生命开着慷慨的玩笑,而把真正的凶手保护了起来。老虎永远不会变成绵羊,绵羊也永远不会变成老虎。既然我家已经被赵二小杀死了一口,难道还不会有第二条人命出来!”我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了,象打开闸门的洪水尽情发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跟着我流泪,不少男人们也抽泣起来,会议长时间的沉默下来。
年青的村支书说话了,“各位领导、父老乡亲们,关于死者的案件,我们已经讨论了半天,感谢各位领导、公安人员的辛勤工作。我想,他们的肚子一定很饿了,先让他们吃上一口便饭。遇害双方暂且回家,等候通知。有哪位群众知道郭粉白的下落,请在会下告诉我们,我们将严加保密,并提供奖励。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有人在窗外高喊,“我知道郭粉白在哪儿!”大家扭头一看,原来是村南口的老光棍李二楞,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二楞此人,半傻不楞,向来不知道怕鬼,所以,他的一间草屋离裘怀忠的“镇鬼堂”不过三十米之距。他说话向来不会诓人,难道他真的知道母亲的下落,我恨不得跑出去亲自问他。
李二楞被叫到了张大队长面前,“你说得可是实话?”
“是,长官,我骗你是球!”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那么,郭粉白到底在哪里,你可要说清楚了?”张大队长的脸色极其难看,我的心也快要跳了出来,等候着这最后时刻的到来。
“长官,你的先把钱给了我再说,不给,我就不说了!”人们又在发笑,看来,这李二楞也不完全是呆子。
“那好,你要多少钱才肯说?”张大队长也觉得此人老实。
“官爷,你给上我五块钱,我就说。”李二楞明码要价。
“你要五块钱能干什么?”张大队长很是疑惑,提供一条重大的杀人线索才要五块钱,这人的脑子也确实痴呆。
“我要五块钱能亲十回女人的脸蛋!”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所有的领导也捂住了尊口。原来,自从大队门口通上了公共汽车,有一位不太漂亮的中年妇女,总是坐在窗口旁边,一到车停下时,就打开窗口,探出头来,高声喊道:“大哥大叔大爷们,快来及时取乐啊,亲妹子一口脸蛋收五毛钱,亲一口嘴要一块钱,车快要开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总有几个光棍和没了女人的男人跑过来,一手交钱,一口亲脸蛋,能亲上嘴的人常常引以为自豪。李二楞一辈子没有沾过女人,每天早早地等候在大队门口,等待着这个女人的到来。但是,他手里没钱,常常是看着别人在亲,自己站在那里楞楞地发急。有一回,他靠卖拣下的破麻绳赚了一块钱,亲了那女人一口脸蛋,并要人家找给他五毛钱,可那女人说,“大叔,没有零钱找了,你就再亲上小女一口吧。”这样,他一共亲了那女人两口脸蛋,以后,就只能是傻呆呆地观看了,想不到,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也是实话实说。
“好,那就给你钱。”张大队长示意了一下村支书,村支书立刻掏出五块钱来。
李二楞拿上了钱以后,立即楞声楞气说道:“官爷,你们跟我走吧!”
一大队人群跟在了李二楞的后面,形成了一字长蛇。我的脑子里乱哄哄地没有了头绪,李二楞怎么会知道母亲的下落呢!难道真得是母亲杀了赵二小躲进了他的草屋里?为什么母亲不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不是更加安全隐蔽吗?她是不是还在密切关注着她的儿女,等事态稍加平息后悄悄回到家里,与她的儿女们再睡上一晚的土炕,吃上儿女们给她做的最后一顿晚饭?
但李二楞并没有把我们领到他的草屋里,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口外大约五百米的一口机井旁。他指了一下井口,向张大队长说,“长官,郭粉白就在井里,我要骗你,就是个蛋!”我急忙问他,“是我妈跳井了?”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
“快说,她是怎么到了井里的?是你把她扔下去的吗?”张大队长丧心病狂地问道。
李二楞急忙跪了下去,“官爷,不是俺扔下去的,是赵二小把她扔下去的!”
“胡说,赵二小已经死了,他怎么会把活人扔下去?”张大队长脸色难堪,说话没有了底气。
“长官,是郭粉白先被赵二小杀死扔到井里,后来,赵二小才吃药自己死的!”
“此话当真。”张大队长的脸色已经完全变得铁青。
突然,一个妇女发出刺耳的尖叫,“啊,人头,人头!”
这时,一条野狗含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跑来,人们吓得四处乱跑,作鸟兽散。那狗也真通人性,当它跑到我的脚下时,突然停了下来,放下人头,然后摇着尾巴又跑走了。
天哪,这就是我们日夜盼望的母亲,小妹已经昏死过去,三弟急忙掐住了她的鼻子根部。我慢慢地蹲下身子,和母亲说道:“妈,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母子又见面了,可你还没有回咱们家呀!妈,你的眼睛睁得好大呀,是不是还在怨恨儿子把你赶出了家门,儿子知道错了,现在就接你回家去,你再也不用在赵二小的狼窝里担惊受怕了。可是,你就这样回去,小孙子是要吓哭的,我要先把你的身子接上,咱们再整整齐齐的回家,你说好吗?”
我慢慢地走到了井旁,望着深不见底的井口,似乎觉得,母亲到这时才真正找到了属于她的家,她远离了尘世的纷纷扰扰,再也听不到人们对她的种种诽议与诅咒,也不用她的儿女们再为她的晚年操心费力了。我好象看到,母亲正在清冷的水里沐浴,把身上的污垢尘土洗刷得干干净净,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走向一个新的世界。母亲原本是这样的漂亮美丽,她在这个新的世界里翩翩起舞,尽情歌唱,简直比月宫里的嫦娥还要妩媚动人。
村支书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不要太难过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由命运安排吧。这天正是大旱用水的时候,你们想办法尽快把尸体捞出来,不捞出尸体,乡亲们就不敢抽水浇地,今年的粮食产量就会下降,我们村就很难评上富裕村了,群众也会有意见的。”
“是啊,你们除了尽快捞出尸体外,最重要的是不要和赵二小的儿子发生冲突,一旦出了事,我们也没办法向上级交待,后果不堪设想。”张大队长一面警告着我们,一面下令逮捕李二楞。
在一片滚滚的烟尘中,囚车拉着李二楞走了,车子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外。围观的人群也陆续离开,有的还在说,“这镇鬼堂就是邪门,赵二小两口子刚刚住了进来就没命了,一个鬼吃掉了一个人,也不用争着吃了。唉,赵二小当年就不该砍倒了那棵枯柳树,结果还是死在了树桩下面。”“是啊,赵二小这种恶人,如果不是被鬼吃了,有什么人能管得了他呢?”……
夕阳洒下了最后一丝余晖,炊烟在每户人家的烟囱上袅袅升起,牧羊人急促地呼喊着回归的羊群。我们临时掩埋了母亲的头颅,不知如何迎接这个黄昏时刻的到来,也不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而漆黑的夜晚……
我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在想着,母亲死得多么可怜!她是一刀一刀的被赵二小割了下去,她是受了剐型,千刀万剐后被赵二小杀死。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比母亲的死更残忍。母亲是一只小羔羊,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被野兽一口一口的咬死。在这个文明社会里,竟然出现这样凶狠残忍的猛兽!我可怜的母亲,你就这样的离我们而去!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留下了多大的伤心痛苦!我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死去!这个死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万万没有想到,你所爱的人是这样的没有人性!赵二小这把刀不但是剐死了你,也刺伤了我们的心。这颗被刺伤了的心是很难愈合的,我的天哪!
十八 梦中相见
这天晚上,我浑浑噩噩地想着打捞母亲的办法,忽见一阵阴风吹来,夹着凄厉的哀嚎,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我惊愕地看到,又是一个无头的身子,正跌跌撞撞,一步一趋地向我走来。我以为又是父亲来了,于是急忙向前扑了过去。
“孩子,不要怕,妈的头不是被那条狗找到了吗,过些时候,妈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妈答应过你们最终是要回家的,这不,妈就回来了。不过,妈怕你弟妹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害怕,因此,这次回家,妈就不惊动他们了,只和你一个说说话。”
“妈,您的样子和我当时见到爹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可您死得比爹都惨啊。爹还落得个全尸,而您连个全尸都落不上,这都是儿子的罪过。五年前,儿子象禽兽一样把您赶出了家门,五年后,您回家时却连头也带不回来,儿子的罪逆太深重了,该千刀万剐的不是您,而是您的不孝之子啊,您想打想骂,儿子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孩子,妈这次回家不是来责罚你的,这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苦果,你不要太自责了。五年前,即使你不赶妈走,妈迟早也会自己走的。”
“可是,您如果始终呆在自己的家里,您就不会成为这个模样了。看到您如此的惨状,儿子怎么能原谅自己呢。妈,儿子应该天诛地灭!”
“孩子,妈今天变成这个样子,与呆在家里还是离开家里没有任何关系。妈的死,与其说是被迫害而致,倒不如说是殉道而去。这一天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是来得突然一些,母子相见,曾几何时,已是阴阳隔世了。”
“妈,儿不知道您说得殉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您要早点找到爹的所在,去慰藉他那颗孤寂无望的心灵。爹在生前一向和您合不过来,可他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大群无辜的孩子,总是小心奕奕地与您相伴,默默地承受着心灵的痛楚,以求得与您白头到老,共赴黄泉,不想还是因为您的不包容而先走了一步,您 是不是有所悔悟,您原本就不该这样对待他。”
“孩子,你说得一点也不假,从感情上说,妈和你爹的夫妻关系比不上和赵二小的情人关系,可从道义上来说,妈和赵二小的关系就远不如和你爹的关系了。孩子,你可能还不知道妈的身世,妈在很小的时候,为了报答你爹一家的活命之恩,才不得己童养给你爹的。那时,妈还不到10岁,懂得什么是夫妻恩爱,一切都是听你外公外婆的安排。”
“是啊,爹在生前也跟我说过此事,在您9岁的时候,老爷和姥姥带着唯一的您从山西讨饭到了这里。那天,您饿得再也支持不住了,还没有进得爷爷的家门,就昏死了过去,两只黑眼珠一个劲地向上翻,红红的圆脸蛋刹那间变得煞白,铁青的小嘴唇上冒出一股一股白色泡沫,样子可怕极了。此时,正好爹砍柴回来,他二话没说,放下柴筐,就抱着您进了家门。在给您喂下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后,您的小脸蛋又重新泛起了红晕,两只白眼睛旋即转成了黑溜溜的大眼珠,红红的小嘴唇怯生生地说着,谢谢菩萨。在爹的一再要求下,爷爷奶奶把仅有的一间放柴草的南房让给了你们,使你们在一天讨完饭后,能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当时,正赶上土地合作化运动,一向老实把交的爹此时却谎称,你们一家是爷爷的近亲,土地改革时被划成了雇农,因老家一贫如洗,所以才来投奔爷爷,强烈要求给你们就地落户。合作社领导一看你们的讨吃模样,再加上老爷也姓郭,就相信了爹的谎话,没做任何调查,就同意了你们入社,还分给了你们一间土屋,从此,你们就成了当地的社员。”
“是的,你老爷姥姥为感谢你爹一家的救命之恩,就把我童养给了你爹,尽管当时政府是不允许的。当时,妈只当童养就是暂时寄养在你爹家里,等长大了以后再回到我父母的身边,所以,妈一直把你爹当亲哥哥地对待。在家里和他称兄道妹,一样的干活吃苦,还尽量把碗里的土豆给他分出几块,好让他吃饱去挣大人们的工分。你爹也象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我,呵护我,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一次,有时还和我一起玩秋千、捉迷藏,我们真是比亲兄妹还亲上三分。”
“后来,爹得了一场麻诊,由于小时候没有接种疫苗,所以,麻诊过后,爹的脸上全留下了疤痕,样子难看极了,您是不是从此就不再喜欢爹了?”
“那倒只是一个方面。不过,你爹的样子确实变得令人可怕,妈还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上比他更丑陋可怕的人。可是,并不是妈从此以后就不再理他了,而是你爹越来越变得自卑了,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见了妈老是捂着脸,就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这倒反而使妈同情起他来了。唉,天意难违啊,那件事情促成了我和你爹的最终结合。”
“我听奶奶说,老爷生前一身蛮力,在大炼钢铁的时候,他奉命给生产队赶大车拉矿石。一次,巨烈的开山火药爆破把老爷的辕马惊吓得狂奔不止。它拉着一车石头就象一辆坦克似的从半山腰飞奔下来。老爷尽管神力无比,还是很难控制这辆脱轨的大车,山里的人们惊叫不已,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截住这辆马车。老爷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想死死地拽住车闸,可由于车子的速度太快,惯性太强,车闸也被拉断了,大车完全成了脱缰的野马。人们放开喉咙呼喊:傻个子,快跳车,活命要紧!可老爷还是坐在颠狂的车辕上纹丝不动。正在此时,从山下迎头上来一辆拉石头的驴车,眼看就要撞了上去,老爷情急智生,蛮力更大,他把车上的石头一个一个地从车前抛了下去,就在撞上驴车的一刹那,一快半吨多重的石头终于卡住了闪电般的车轮。驴车上的两个人得救了,可老爷的大车在猛得撞上石头后却翻了过来。老爷被盖在了一车石头里,那匹辕马也翻滚在山涯下粉身碎骨了。”
“这还不算,当你姥姥看到你血肉模糊的姥爷后,一下子吓傻了,没过几天,就疯疯颠颠的四处乱跑了起来,连自己的唯一女儿也不认识。妈的心也完全破碎了,两位亲人一死一疯,不知道将来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你爷爷奶奶要我赶紧和你爹拜堂成亲,说只有用喜事才能把你姥姥冲洗得清醒过来。就这样,我和你爹各吃了一碗长寿面条,晚上就睡在了一起。”
“可是,您和爹成婚后,姥姥的疯病还是没有好起来,最终颠入井里淹死了。从此后,您和爹成了一时相依为命的夫妻,按理说,爹是您身边唯一的亲人,您该更珍惜他才是。”
“是啊,妈又何偿不是这样想的,所以,尽管你爹丑陋可怕,妈还是竭尽全力地迎合他。可在做爱时妈怎么也不敢看他一眼,因为只要睁开眼睛,妈的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你永远不会知道,妈在生你的时候,差一点要了你的小命,可见,你注定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你将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可是,自从有了你,妈和你爹的夫妻情份也就越来越浓了,以后就有了你们一大群孩子,一个庞大的家庭建立起来了,妈的日子也感到有了奔头。”
“既然您觉得儿女们给了您生活的全部乐趣和希望,您为什么还要与赵二小私通呢,这不是对这个家庭的背叛吗?”
“妈与赵二小相好,是在你爹到包头打工以后的事了。说来也凑巧,那次,妈在地里背着很重的一捆湿柴回家,大概是长期吃不饱肚子了,妈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走着走着,就一个筋头载了过去。此时,刚好赵二小路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替妈背起了湿柴,还把妈从地下扶了起来,妈感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跟在他的后面慢慢走着。后来,他就不停地给妈干活,还时不时地送些吃的过来。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妈,您是不是因为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为了知恩图报,才把自己的一切出卖给了赵二小?”
“也不完全是这样,在他扶起妈的那一刻起,妈就感到他的手特别有力,充满着一股男人的豪气,比起你爹的龌龊样子来,赵二小显得多么英俊潇洒,落拓大方。更可贵的是他懂得关怀女人,爱抚女人,讨得女人欢心,就这样,妈的爱心不知不觉间被悄悄打开了。你别以为妈有了你们一大堆孩子,可妈的年龄只有25岁,妈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爱,只知道和你爹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生孩子。于是,生了一个又一个,不到八年,就生下了你们一群孩子,就象一头母猪,一面在不停地寻找食物,一面在不断地下着崽子,要不是遇到了赵二小,妈可能永远不停地生着孩子,除了当母猪,还会做什么呢?”
“这么说,是赵二小激活了您的青春欲望,点燃了您的生命和希望,在他的身上,寄托了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希望。您甚至会感到,自从有了他,您才会由一头纯粹的母猪变成了一位高贵的女人。妈,儿子理解您的感情世界,人性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对呢?可是,儿子又犯糊涂了,当时,赵二小还是孤身一人,您为什么不和爹解除婚约,与他堂堂正正地成为夫妻昵?”
“孩子,妈也曾经多次这么想过,和赵二小拜堂成亲,妈的生命会越活越年青,就象进入了天堂。可是,妈也是个有理智的人,跟你爹这么多年了,不管是糊里糊涂,还是半推半就,总之,有了这么一大群孩子,有了这么一个稳定的家。妈离开了你们,不但妈日夜思念你们,你们也会想念妈的,妈一个人的快乐怎么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呢。妈永远做不出象外地一些女人那么狠心的事来,她们来到咱们村后,本来和自己的丈夫生活了十几年,孩子都一大群了,可只要有人勾引,她们就丢弃了儿女,远走高飞,永世不得相见。妈虽和你爹没有感情,可和你们是永远割不断的。你们都是妈的心头肉,掉了哪个,妈都会疼痛的。”
“所以,您既不和不相爱的人离开,又不与相爱的人结合,而是走了一条委曲求全的折中之路。妈,我们好感谢您啊,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养育之恩。可让儿不放心的是,您到了阴间,同样面对的是两个男人,您是否再与赵二小联手去欺负爹昵。爹在阳世间就很懦弱,到了阴间也必然不能对付赵二小,因此,儿还希望您在阴间多多照顾于爹,让他的灵魂有个安定的地方。在阳世间,您是不幸的人,而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你们本不应成为一对夫妻的,可鬼使神差的阴差阳错。儿不知道,把您的尸体捞出后,是该埋在爹的身旁,还是赵二小的身旁?”
“当然是埋在你爹的身旁了。我和你爹毕竟是结发夫妻,赵二小不过是妈的情种而已,而这颗情种又没有结出任何的果实来。不过,妈的一条腿你们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因为这条腿作为一种回报交给了赵二小。妈知道,在阴间,赵二小肯定不会满意妈的这点恩赐,他必然会向你爹索取更多的情种。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你爹不管在哪个世界上,都不是赵二小的对手,尽管妈绝不会帮助赵二小去欺负你爹,但妈也只能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不断地调解,很难保证你爹不受赵二小的恶气。所以,妈和你爹经过反复研究,决定你们中间要有一个儿子提前来阴间报到,以加强你爹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双方势力的平衡,维护你爹在阴间的政治地位。否则,你爹的阴灵因没有落脚之所会经常地骚扰你们,给你们带来更多的担忧和痛苦,那样,妈在这里也不会安心的。”
“妈,您说的对极了,儿子情愿随您而去,时刻守护在爹的身旁。儿子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尚未娶妻生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而两位弟弟均已成家立业,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走了,都会给家庭带来巨大的不幸。在阳世间,儿子就与赵二小有不共戴天之仇,只可恨未能讨回血债,到了阴间,儿子必能化做厉鬼,向赵二小讨回一切公道。再说,玉兰姐已离开我十多年了,她在地狱也一定等的不耐烦了,儿子早应该去和她完婚了。”
“孩子,正因为你和赵二小有不共戴天之仇,妈才不能让你过来,那样,双方的平衡就打破了。至于你的玉兰姐,早已有胡发财在这里陪伴,再等你几十年是耐得住性子的。妈已想好了,还是让你二弟先过来为好。你二弟性格温和,待人宽厚,他和你爹一起,正好和赵二小形成势均力敌之势,达到双方的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再说,你二弟媳妇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二弟走后她会终身不嫁,竭力照顾好他的孩子。既然有至高无上的上帝保佑她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况且,你二弟夫妻俩在过完阳世间的几十年生活后,会永远地分开,一个进入天堂,一个走向阴间,与其那样,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分开为好。”
“妈,那样是绝对不行的,您千万不能把二弟拉走!二弟走后,儿子会更加痛苦的。妈,儿子求您了,您就让儿子走吧,儿子保证不再向赵二小讨取血债,只是守卫在爹的身边,妈,您就答应我吧…”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我们害怕你!”
我猛得被弟妹们的叫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心悸难平,方知是一场恶梦,可又不敢把梦中的情形告诉他们。于是,我拿出了一瓶二锅头,给每人分了一杯,以酒壮胆,等待着黎明。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忙碌着打捞母亲的尸体,真是劳神费力,用尽心机。井深50多米,用木头杆子是无论如何插不下去的。我们又让铁匠打了几个抓手,用绳子牵住伸入井里,可是铁抓手因重量大不灵活,碰到尸体后不能自动打开,使了一整天气力也无法挂住尸体。后来又用较细的铁丝做成钩子伸入井底,可细铁丝虽有一定的伸张和收缩度,但挂起尸体来却力量不够,好几次都捞了起来又掉了下去。最后,聪明的三弟在细铝丝上又缠上了钢丝,这样既有了伸张收缩度,又增加了一定的力量,再加上添了好多的钩子,终于,我们一截一截地打捞出了母亲的尸体。不用说,每捞出一截,我们兄妹就要大哭一场。常言道,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可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母亲却成了儿女们的心头肉,母亲的每一节尸骨就是儿女身上的一块嫩肉,一旦我们捧起母亲血肉模糊的一节肢体,心里犹如捅进了一把刀子。在这个世界上,小辈们对长辈的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通常的感情就是痛苦与无奈,而我们在悲泣哀痛中更多的是悔恨、脑怒、恐惧与羞辱,因为谁也无法体会到,儿女们在捧起母亲的断肢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周围的人们既不敢上前围观,也不愿退得太后,他们站在一个特定的视野内,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们捞起的每一块人肉,扳着手指数着一个身子,一条腿,两只手臂……可是,当他们屏声静息地盼望着另一条腿上岸时,这条腿却再也不愿上钩了。虽然我们又用了两天时间在费力地打捞着母亲的右腿,而母亲的这条腿却永远地离开了她的身子。村支书又一次向我们强调农忙时期水利的重要性,要我们立即停止打捞,把机井让给村民灌溉。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们也只好顾全大局了。其实,在我们停止打捞后的一段时间内,村民们照样不敢使用这口还装着一条人腿的机井。年青的村支书着急了,他雇用了几个劳工,带头往自己的麦田里灌水,可是,一到了天黑,那几个劳工就再也不敢出去了,任凭支书怎样地使用行政命令,那盏井灯却总是亮不起来。
出殡的前一天,我们用木头给母亲制成了一条假腿,再一截一截地把她的残骸拼凑在一口上好的棺材里。我们无法给母亲穿上寿衣,只好做了一件崭新的棉被给她盖到了身上。母亲从家里出走时带去的是一条百孔千疮的破被,现在总算换上一条新被了。遗憾的是,母亲不能穿上一件新衣服踏上新的旅程,儿女们的眼里不禁又流出了酸楚的眼泪。唉,不要遗憾了,人原本就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地去的,我一向不甚理解它的含义,现在也总算明白了。
我们在爹的坟旁剖开了一条墓道,说也奇怪,爹死了已有六七个年头了,他的棺木却依然如故,其崭新的程度一点也不次于母亲的灵柩。墓道里的水也在涔涔渗出,仿佛一股清醇的美酒,我想,这一定是爹在始终等待着母亲的到来。他们生前没有举行过婚礼,死后是不是还要补上这一课呢?我完全相信,就这两口棺材而言,其崭新亮丽的程度,也远远地超过了他们在阳世间的洞房。
围观的人群照样发表着各自的观点,一个道:“咳,这郭家的人哪,说到底也真是可怜,不但报不了仇,连妈的尸骨也不能保全,要不是赵二小手下留情,说不定还要出几个无头鬼来。”
“唉,话也不能这么说,郭家那娃子,为父打官司,几乎把全部的家当都卖掉了,换成别人家的儿女也不过如此,只是公安局的这帮爷们太不把咱老百姓的命当回事了,如果他们当时枪决了赵二小,事情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一人愤愤地说。
“是啊,咱百姓的命值个球钱,同样的都是冤假错案,当官的都给他妈的平反了,郭家那小子,连一分钱的安葬费也得不到,这天底下真他妈的太黑了!还抓了个李二楞去,李二楞除了亲女人的脸蛋,还懂个球!”一人动粗,众人大笑不止。
“谁说公安局没给一分钱的安葬费,连赵二小的那辆小四轮车也给郭家了,那辆车少说也值一千块。郭粉白去了赵家还不到四年,就给儿女们挣回一辆车来,马改兰在赵家二十年,也没带走一分钱,这不是笑到最后的还是郭家的人吗?”
“你他妈的话不能这么说,马改兰偷了赵家多少东西,郭粉白干过那样的免儿事吗,马改兰至少没把命搭进去,郭粉白的一条命还不值一千块,买他妈的一头奶牛还得一千二百块呢!”
“其实,那辆车也不是白送给郭家的,只是让他们使用三年,到时候再还给赵家。当时,村支书要赵家出五百元给郭家,这辆车就归赵家所有了。可赵家两虎子一分钱也不愿出,于是,大队就强行拍卖了这辆车,起价是七百元。原想,给郭家四百元,赵家二百元,大队留下一百元,可谁知没有一个人敢买这辆车。赵二小是天字号第一大恶人,大家都怕买了这辆车会给家里带来不祥,无奈之下 ,大队才做了这种处理。那辆车,少说也能使用十年,这哪里是郭家占了便宜,分明是在袒护赵家虎子。”
“可是,郭家人命小福薄,能不能使完三年都很难说。这辆车究竟能给郭家带去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我们匆匆地埋掉了母亲,在父亲的旧坟上又堆起了新土。这两位总数不到一百岁的元配夫妻已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儿女,长眠在了一起。其实,人的寿数都是相对的,重要的是夫妻死后能合在一起。我在历史课上常对同学们讲,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百姓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而在幸福美好的新社会,人均寿命超过了七十岁。这么看来,父母的平均寿命虽只有四十五岁,远不及新社会的人均寿命,但却高出了旧社会人均十岁还多,仅此一点,我也应该满足了。更重要的是,尽管父母在生前没有感情,死后却能魂归一起了,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对恩爱夫妻死后不能团聚啊。虽然父母都是因做了刀下冤鬼给儿女们留下了终身悲哀,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破镜重圆的,你能不为他们高兴吗?
在这个繁华喧闹的世界上,不管你是做官的,还是当民的,不管你是高寿而终,还是夭折而去,也不管你是杀了别人,还是被别人杀掉,最后的结果都是一剖黄土盖身,两眼一闭而去,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既然如此,人们还去争斗什么呢?这一点,倒是公安局长李万虎测得更透。你赵二小杀了郭长命不就是一场无聊的争斗吗,既然是无聊,公安局就不应该再推波助澜,挑起事端,而应该是息事宁人,顺其自然。有道是,好人总有好梦,恶人常有恶报,你赵二小再能,不就是多杀一个人吗,最终怎么样,还不是自决于党和人民吗。换个角度说,我李万虎抓了赵二小,就必然要抓郭粉白,枪毙了奸夫,也一样地枪决淫妇,既然最终的结果是三人同死,我李万虎何不让他们自生自灭呢,至少也能省掉两颗子弹。法律是干什么的,法律不就是平息矛盾,维护生态平衡吗……
是啊,我才是世界上第一大傻瓜,你瞎忙乎的告什么状子,不就是为的让赵二小死去吗,这不,凶手已经服毒自杀了,和爹一样地走向了黄泉,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至于多死了一位吗,那也是告状时想到的一种结果,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不过是四分五裂罢了,人都死了,还要全尸干什么?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大仇未报,还落了个人财两空。即使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我也远不是李万虎的对手,呜呼,哀哉。
一阵清风吹来,将坟头上两颗柳树紧紧缠在一起,爹和妈终于拥抱在了一起,我不禁又一次留下了眼泪。这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喜悦,不是伤感而是激动,不是怨恨而是理解。树头上飘起的引魂幡是母亲在向我们招手,回去吧,孩子们,黄天厚土是我们永久的家园,我们的分离是暂时的,团聚才是永远的。
我又陷入了深深地思考,这阴阳两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在阳世间,我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他能忍受一切,他谨小怕事,不懂得怎么维护自己的尊严。他骨子里就怕赵二小,他盼望着儿女们给他做主,这是多么无奈的丈夫。他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在爱情保卫战里,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知道母亲不会真心真意的爱他,他为什么不选择早点离婚?看来他完全不懂得法律,在那个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年代,他唯一盼望的就是儿女,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现在的年代已经进入了法治的时期,他早应该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生存权利。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导致他的懦弱被害。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她优柔寡断,分不清是非。她受着野兽的保护,不能认清他的凶残本性,与狼共舞,最终导致了这种结果。爱情是极端自私的,不能有半点的虚假和作做。既然你不喜欢了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和他离婚。你明目张胆的给父亲戴绿帽子,肆无忌惮,有势无恐,结果是难以想象。现在已经彻底好了,你们已经到了阴朝地府,已经是和睦相处,没有人再敢破坏你们的幸福。母亲还有做人的原则,我们弟妹五人,没有一个是赵二小的野种,保留了血统的纯洁。父亲也应该知足了,我们都是你的后代,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进入家谱!我现在还是担心,我们这一辈还有人出现你们的残状吗?应该到你们为止,愿你们的阴灵在保佑着我们的平安!在阳世间,你们没有享受过爱情的幸福,只是变成了生孩子的机器。我记得,妈妈再生大妹妹的时候,还生了个双胞胎。后来因为家里穷,你的奶不够用,就忍心把大妹妹送给了别的地方。我在回家后,发现少了一个妹妹,我就哭着向你要。你开始还隐瞒我,实在不行了你才说了真相,你是把妹妹卖了,换了一斗玉米。我再哭天喊地的要妹妹,你也在哭,哭得很伤心。我也不再哭了,我也不再闹了,我知道你无奈,你是为了保全这个家,不得不选择了卖人。穷最可怕,我还知道你生了个小弟弟,你是一个人偷偷生的,也是一个人接生的。你在生完了他以后,就活活的摁死在了尿盆里,你又把他扨在了野地里,让野狗吃掉。妈妈你为什要那样做,他们都是一条生命,要不我就有六个弟妹了。那个年代,吃糠咽菜也能活下来,养活一个人的成本极低。穷则多生,多生则更穷,这是一条恶性循环的普遍规律。在我们这个时代,国家提倡计划生育,每对夫妇只能生一胎,你看他们的小孩多么幸福!父亲母亲,你们给后代留下了财富,这笔巨大的财富就是人,只要我们敢拼,我们就会战胜一切困难,走到人们的前面。让那些歪嘴和尚诅咒我们去吧,我们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嘲笑,我们这个家庭也只能让人们讽刺挖苦,再没有别的选择。但是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我们的前进脚步,因为我们赶上了好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伟大的时代,也是个人性化的时代!父母亲大人,你们再不要挂记儿女,放心的走吧。只要你们相爱就是我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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