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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8-13)

时间:2018/1/31 作者: 郭奇然 热度: 70430

  八 我当上了民办教师


  三年后,我结束了铁门铁窗的生涯,又要回到梦魂牵挂的地方了。那天早上,家里没有一人来牢门口接我,我知道,他们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来到百里之外的监狱接我回家的,一切就靠两条腿了。但我还是无比兴奋地拿起牢头赏给的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跳地踏上了归途。渴了,掬一把溪水来喝,累了,就在高梁地的田埂上躺倒睡觉。我呼吸着蓝天里新鲜的空气,享受着小鸟出笼般的飞翔自由,心里不知有多么的快乐幸福。是啊,自由,这个人性中最基本的理念,只有从铁窗里走出来的人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失去了自由,就象小鸟在笼子里不能飞翔,犯人在监牢里不能歌唱,对于人类的进化来说,必将是重渡中世纪的午夜,那是多么可怕的历史回归。


  回到家里时,已是晚饭过后了。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炕上时,一家人傻呆了,他们愣睁地看着我,仿佛就象看着一个刚从月球上下来的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光头小胡略微显胖的儿子、兄长的的确确就是罪犯,是罪犯还不是敌人?啊,太可怕了,弟妹们都躲在了一边。三年的牢狱梦幻,醒来时却是如此的冷漠尴尬。家里的一切,除了父母的额头上平添了几道皱纹,弟妹的个头有了长足的长进,其它的几乎没有变化。破碗还是那几只破碗,水缸还是那一只水缸,墙上还是挂着三年前那幅伟大领袖在安源时的画像。


  “妈,给我一碗稀饭喝吧,我已经饿慌了!”还是我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妈妈这才如梦方醒,忙着下炕为我准备晚饭,弟妹们点火的点火,拉风箱的拉风箱,不大一会,就热熟了半锅稀饭和五个窝头,随着小妹妹切上来的半盘咸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三年前是这种饭,三年后还是这种饭,但心情不一样了,味道也就不同了,不到十分钟,这些饭菜都被我风卷残云地装在肚子里。爹说我太困了,于是,大家都不说话,我还是睡到了土坑的边缘,一直到第二天太阳老高。


  下午,村委会裘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正言厉色道:“你小子,刚从大狱中出来,应该好好地吸取教训才是,我现在是堂堂的一村之主,让你朝东走,你就不许朝西走,否则,我有权把你重新送回大牢。”


  裘怀忠主任是赵二小的姐夫,1971年,随着林彪事件的垮台,一代袅雄赵二小也丢掉了村革委会主任的权力。一向以投机钻营,看风使舵为看家本领的裘怀忠趁机窃取了大权。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响应农村教育革命的号召,他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初中,不到半年又成立了高中,为解决严重的师资不足,他把所有的下乡知青都安排到了学校。可是近半年来,随着一批批知青的招工回城上大学,学校已面临釜底抽薪的危机,裘怀忠主任急坏了,为了不使教育革命的成果付诸东流,他把村里凡能念通毛主席语录的人都送上了讲台,可是,会背语录的老师大都讲不清初等数学的原理,家长意见很大,无奈,裘怀忠想到了我这个刚出狱的劳改犯。


  “现在,我命令你到学校当民办教师,不过你刚从大牢中走出,还没有当老师的资格,所以本主任决定,你的工分只拿别人的一半,而每月三元钱的民办补贴也由大队抽回。你要记住了,本主任给你约法三章:一、在课堂上,不许乱讲乱说;二、无条件地接受贫管会领导,不能有半点折扣;三、想办法走出开门办学的新路子,为我大队争光。”


  我暗自着急,自己原本初中还没有念完,这三年来又是在牢狱中度过,所学皮毛也几乎脱光,如何能胜任初中与高中教学?这不是强人所难,打着鸭子上架吗?可裘怀忠的命令有如泰山,如何能够违抗,转念一想,既然贫下中农的泥腿子都能站上讲台,自己有半瓶子墨水,为何不试上一试。咳,骑驴看唱本吧,反正也比地里劳动好。


  吃完晚饭,我急着到胡玉兰家里。这三年来,我每时每刻不在挂念着她,没有她,就没有理由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的知音,我的菩萨,更是我患难与共的未来伴侣,谁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噢,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以为你……”玉兰姐神色暗然,说话吞吞吐吐。三年来,她出落得更加漂亮诱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她怎么老是避开我的眼神,推脱我的拥抱亲吻,难道她这样的青春年华竟失去了往日的激情。我很苦恼纳闷,是不是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啊,三年不见,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或者是趁我不在之时,已暗自许给了别人?


  “你是否以为我永远回不来了,就毁去了我们的婚约,鸟往高处飞了?”我带着激愤的口气。


  “不不不,别冤枉好人,我盼你盼得心都碎了,怎么会想到别人!”她急忙分辨,样子十分诚恳。


  “那你一定是以为我从大牢出来,变成了恶人,不敢接近了?”我略带讥诮。


  “你还是你,你就是变成老虎我也不怕,只是,我怕你将来会难受。”她的眼珠上挂着泪花,显然有着难言之隐。


  正在尴尬之时,胡发财背着一筐菜回来,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大半,但精神还是很好,体格也十分健壮,这位老人也真是活得神奇,什么样的风雨也阻挡不了他的生活信念,从他的口里,我终于知道了玉兰姐的苦衷。


  在我被关进大牢的几年里,二排长裘某人经常不断地来纠缠玉兰姐,他谎称我已被判无期徒刑,永远走不出铁牢的大门,要玉兰姐彻底的死心,不要犯傻等待,浪费了青春。别看裘某人发音不准,在开会时讲话常常闹出笑话,但他在勾引女人时却巧舌如簧,一点也不显得笨拙。他看着玉兰姐丰腴的臀部,白嫩的皮肤,高高隆起的乳房,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早已是神魂颠倒,饥渴难耐,下面的东西直挺挺顶起,其状犹如山峰,丝毫不亚于我的狱中老大张大棍。


  他淫笑着对玉兰姐说,“妹子,你是咱村最漂亮最有风韵的女人,你可不能一朵鲜花插到牛粪里,更不能为一个死囚浪费青春。妹子,你这样水灵,我还能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你也巴不得我会那样。嘿嘿,人不风流枉少年,咱俩还是炕上说话吧,保你亲哥哥肉宝宝地喊个不停。”说着,他就去搂抱玉兰姐,脱她的裤子。


  面对一头雄驴,能有几个妙龄少女经得起引诱和刺激。然而,玉兰姐的心冰封得就象一座铁塔,面对二排长的花言巧语,她镇定自若,充耳不闻,在他隆起的驴物面前,一样的冷漠视之,心无旁鹜。


  “二排长同志,你是革命的后代,红色的接班人,我是黑心地主的闺女,咱们可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我做梦也不敢高攀二排长大人的革命家庭,我夫与我一类货色,只有他才能和我臭味相投,即使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也会等他到坐穿牢底的那一天!”她软中带硬,试图规劝二排长死了淫心。


  “你别假正经了,你的风骚有谁不知,有谁不晓,这三年来,你一定饥渴万分了,我是来给你浇田的。”说着,就死劲抱住她亲嘴。


  玉兰姐临危不乱,她吸取了继母被害的教训,借亲嘴之机狠咬其嘴唇。顿时,二排长血流如注,活象一头受伤的野兽。他疯狂地将玉兰姐摁倒在炕上,撕下她的裤子,玉兰姐一手搔其痒处,一手悄没声地掐其睾丸,直痛得他象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好你个臭婊子,你能让死囚操你,就不能让大爷操捣两次,难道你大爷的球不如一个犯人的贵重。告诉你臭婊子,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大爷想操你,是你的福气,好多女人躺在炕上,大爷都不搭理,你算老几!”


  这二排长究竟何许人也,竟有如此的横暴,我想,该到了交待一下的时候了。二排长姓裘,原名产根,是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裘怀忠的儿子,因裘怀忠的夫人即赵二小的姐姐在生他的时候做了剖腹手术,以后就不敢再生孩子了,所以,他是裘家接续香火的唯一后代,自然,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起名产根,又名根子,意为全家之绝脉,十世之单传。前些年,在跟随其舅赵二小大闹革命之时,练就出一身肝胆豪气,凶狠奸滑,真是养儿象舅,颇有赵二小之遗风。只是,由于他的权力欲望日益膨胀,引起了赵二小的疑忌,因此,赵二小始终不肯放权于他,使其长期接受我的领导。在我变成死老虎以后,赵二小开始把我的权力移交给他,这一交不要紧,在我入狱的三年里,他与其父裘怀忠策划,借林彪势力垮台之机,毫不客气地将其舅从政治舞台上赶了下去。裘怀忠掌权后,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永远站在东方的革命阵线上与西方的反动势力斗争到底,毅然将儿子的大名裘产根改为裘朝东,而小名根子也变成了东子。


  裘朝东父子上台后,迅速点起了三把烈火,其一是办农村中学。其二是大搞青一色的高产玉米种植,不管土地是否适应,都坚决贯彻农业学大寨的号召,把种植其它农作物的土地一律种上了玉米。最重要的一把火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农民房前屋后栽的枸杞树统统砍倒,不准经营自留地,不准搞经济副业,更不准农民擅自离开土地到城里打工,违者按反对最高指示的政治罪行论处,轻者扣工分,办学习班,重者移交公安局蹲大牢服苦役。


  然而,三把大火点了两年零八个月,一把也没有燃烧起来。开门办学照样是请进来走出去的模式,让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走上讲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忆苦思甜,使学生走进广阔的田野,轮番不休地给各个生产队锄苗拔草收割庄稼。须知,十几岁的小孩毕竟握不稳手中的锄头镰刀,常常把玉米苗子扼杀在摇篮里,把高梁秆子割得又高又乱,减少了农产量不说,还浪费了农民的烧柴资源。所以,开门办学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农民的不满和抵制。不顾条件地学大寨人,走大寨的路,不但没有增加粮食产量,反而使地力连年减退,农民连吃玉米都靠国家救济,谈何改善生活。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使农民手里终年见不到几个铜板,大部分人家煮饭连调料都没有,抽一包三分钱的经济烟已能显示富贵,许多青年走进合作社只能空而论道,过过眼隐。极度的贫困使邻里之间常因争得一颗鸡蛋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大打出手。半夜里熟睡中的人们撒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鸡窝里的两只母鸡和猪圈里的一头公猪是否依然存在,因为偷鸡摸狗之徒已成为村里的一大公害,连部分民兵也加入到了这一行列。群众对裘朝东父子的领导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不满,但由于对政治权力的恐惧,所以不敢公开地对其父说三道四,评头论足,而对裘朝东就大可不必顾忌了,人们都在背地里叫他“俅朝东”,其实不管朝向哪个方位,都会引得人们发笑……


  面对裘朝东的狰狞无赖,玉兰姐也霍出去了,“裘朝东同志,你不要白日里做美梦了,你姑奶奶的身子是绝不会让你这号臭男人沾上的,你不要以为手中有权,就可以横行霸道,想操哪个女人就操哪个女人。也许,你可以去操到别的女人,可你睁开狗眼看一看,你姑奶奶是何等样人,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民兵二排长,就是县太爷来了你姑奶奶也不怕。你以为你姑奶奶是黑五类,身子也是不干净的,呸,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的身子比你干净多了,你还不配让姑奶奶夹你呢。我母亲死在了你们这群恶狼手里,你今天又想故伎重演,好吧,反正我们家也死的没几个人了,你姑奶奶就再赔你死上一次!”


  在玉兰姐的威严面前,裘朝东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虽然他的睾丸逐渐好了起来,可是再也不敢去打玉兰姐的主意了。玉兰姐以勇敢的行为捍卫了处女的贞洁和爱情的专一,本来是引以为豪的事情,就象我在狱中保持了清白的身子一样。而她却觉得,这件事给我和她的纯洁爱恋中掺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因此,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了一种隐隐的伤痛,见了我的面也就难为情了。我忽然觉得,玉兰姐比原来更为纯情美丽了,就象重新雕琢过的一颗玉石,既精美又妩媚,世界上的任何女人也美不过她。


  尽管学校在支持开门办学,我还是每天晚上备课到深夜,力争把教材背熟,生怕坑害了学生,以犯下弥天大罪。也正是靠的这股牛劲,学生和家长很快就认可了我的教学。他们说我讲课生动有趣,知识广博,对工作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是村里难得的好秀才。可是,我却因此得罪了贫管会的领导申牛大,他指责我的教学只专不红,华而不实,培养不出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你小子刚当上老师就翘起尾巴了,大谈向科学进军。什么是科学,毛主席的话就是科学,你看看别的老师是怎么样教学生背老三篇的,那就是科学,你敢不服从本管会的领导,本管会就能把你从教室里扔到厕所去洗脑!”


  面对申牛大的威胁,我仍然坚持自己的教学原则,决不误人子弟。那是一次物理公开课,我正在眉飞色舞的给同学们讲物体的运动原理,“同学们,宇宙间的一切物体,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大到日月星辰,小到分子微粒,它们都是在运动中保持着平衡,保持着相对的静止,运动是绝对的。就拿世界上最高的纽约大楼来产,它虽高一百多层,也是在振动中保持着平衡,没有振动,高耸入云的大楼就会坍塌,可见,运动充满了一切物体。”


  从同学们目不转睛的眼神里,我感到了讲课的得意和幸福。可是,申牛大在下课后愤愤地说:“你这课是怎么讲的,糟糕透顶了,既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还美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犯了最严重的思想路线错误,你小子可要注意了,裘主任给你的约法三章,你已经破坏了两条。不过,本管会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做到仁致义尽的挽救,你可要好自为之!”


  一月后,申牛大通知我,“明日学区领导要来检查工作,并点名要听你的历史课:毛主席在安源。你小子可要精心准备一下,这是你出头露脸的时候,当然,弄不好也会让你丢掉了饭碗,你可要吸取上节课的教训啊!”


  在课堂上,我首先挂出了毛主席在安源的油彩画,指着彩图,我无限深情地讲述着当时的历史背景,“毛主席心系天下工人的疾苦,只身来到了安源,他老人家循循善诱,不知疲倦的开展思想工作,很快就使安源路矿的穷苦工人明白了他们受剥削压迫的原因,他们决心跟着伟大领袖去推翻吃人的旧社会,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


  “老师,毛主席每天发动群众,难道敌人就没有注意上他吗?”一同学突然提问,使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昨天备课一晚,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学生的问题呀,只好将错就错了。


  “嗯,话说伟大领袖的行动,很快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他们暗暗地向毛主席伸出了罪恶的黑手。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都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入了梦乡,而伟大领袖还在油灯下纂写着战斗的檄文,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他老人家已经几个晚上没有休息了。这时,几十个敌人魔鬼般地向毛主席走来,一步一步,他们已经完全看清了伟大领袖的面容。”


  同学们紧张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他们一个个瞪着小牛眼,关注着毛主席的安危。“老师,赶紧让毛主席吹油灯呀!要么就晚了。”一女生急喊。


  “可是,毛主席没有吹灯,他老人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高大无比的身躯就象一座铁塔,顷刻间,屋子里就放射出了万道金光。敌人吓呆了,这哪里是人啊,他比天神还威武。他们一个个颤抖着双腿,无法跨越仅有一步之遥的巨大屏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伟大领袖还是全神贯注的写着文章,直到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当呆头呆脑的敌人忽然清醒后,毛主席的屋子里已经漆黑一团了,他老人家早已离开了这个危险境地。”


  “嘿嘿嘿,”同学们长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正当我准备过渡到另一个话题时,一个男生又给节外生枝了,“老师,要是敌人四面搜索的话,毛主席会藏到什么地方呢?”


  “是啊,话说敌人发现上当受骗后,一路尾随着追来,越追越近,情况又一次变得万分危急起来。只见毛主席身子一缩,悄没声地钻进了一片芦苇丛中,那芦苇中间,有一池塘,池塘里蓄水很多,深不可测,情急之下,毛主席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身轻如燕,几乎没有溅起一点水花。他老人家的潜水技能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真是匪夷所思。敌人来到池塘边呆呆地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疑点,只好骂了几句干娘,垂头丧气地扛着大枪走了。半个小时后,毛主席从水底游了出来,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安源,继续领导着这场伟大的工人运动,直到胜利。”


  下课的铃声早已响了,同学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申牛大也拍了拍我的肩膀,咧着黄黄的牙齿说:“小子,讲得不错,就应该这么讲。只要你听本管会的话,你的教学水平就会一步一步提高的,不过,你小子也不要骄傲自满,毛主席教导我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学校还有好多工作要你去做,你可要努力啊!”


  不料三天后,申牛大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想,这一定是裘朝东作了什么手脚。


  “看得出,你那节课,意在歌颂伟大领袖的机智勇敢,立场倒是站对了。可是,你既然把伟大领袖当神来讲,他老人家哪有惧怕敌人的道理呢?当时的情况一定是这样的:当敌人看到毛主度的身影后,吓得丢了三魂,掉了七魄,脚底抹油,早他妈溜掉了。或者可以这样说‘敌人看到毛主席为了天下劳苦大众的解放,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英明领袖,伟大导师,他们怎忍心加害呢?于是,他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开了。总之是敌人主动地离开,而不是毛主席悄悄地息灯,又偷偷摸摸地跑在池塘里藏起来,这严重贬低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人格,损害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虽然你也赞扬了伟大领袖的游泳水平,但与贬损的程度来比,是属于第二位了。所以,经贫管会研究并取得大队革委会同意,必须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深刻批判你的反动教育观点,并根据你的认罪程度做出相应处理!”


  那天晚上的批判会是在我讲过公开课的教室里举行的。黑板上赫然写着:反动教育思想滚出历史舞台。出席会议的有公社革委会主任,大小生产队领导,全体教师以及学生代表和家长。小小的教室被拥挤的象沙丁鱼罐头一般。一盏硕大无比的煤气灯挂在教室的横梁上,随着哧哧的燃烧节奏,黑洞洞的教室里亮起忽明忽暗的灯光。干了一天累活的家长带着浓烈的汗腥味,议论着干旱无雨带来的苦恼。强烈的旱烟如同燃烧着的木柴一样,直呛得学生和不抽烟的老师涕泪纵横大咳不止。无奈的校长试图打开仅有的两扇小窗以趋散奇异的臭味,好让领导有一个舒适的讲话环境,可是,连一丝微风也吹不进的闷热,不但没有带来一点新鲜空气,反而涌进了难以数计的蚊虫,肆无忌惮地叮咬在人们每一处露肉的地方,即使刺鼻的烟味也无法阻止它们的进攻。在人们的一片拍打搔痒的不安宁中,我被申牛大带到了只用几块土坯垒起的讲台上。


  在各位领导耳鬓厮磨了一阵后,申大牛宣告了会议的开始,“各位领导,全体家长老师们,郭忠元出狱后,继续玩弄反革命两面派手法,骗取了革命群众的信任,不久,混进了光荣的人民教师队伍。但是,他至今不肯接受灵魂深处的思想改造,不但不接受贫管会的领导,置裘主任的约法三章于不顾,还在课堂上大肆宣扬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革命的下一代。此等毒树,不彻底铲除,不足以维护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果。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深入批判,只要不动手打人,什么话都可以说。”


  约沉默了两分钟后,校长第一个站立起来,“郭忠元也许在监狱里呆得久了,他看不到一日千里的社会主义变化,因而在讲物体运动的时候,拿什么美国的摩天大楼做比方,这是蓄意诋毁我们的建设成就,要学生知道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让我们跟着爬行主义,洋奴哲学过日子,我们岂能上当受骗。”


  话音刚落,一位家长提高了嗓门,“我说郭忠元,你小子讲得是哪一门子课,贩卖得又是什么货色。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小子去过美国吗?既然没去过美国,你怎么知道美国有什么摩天大楼,美国算个鸟,它的摩天大楼有什么了不起,还能比天安门高?你小子,自己不懂还要装懂?这不是毒害我们的下一代吗?我们岂能让你再站到讲台上!”


  “是啊,这小子是谁让他当老师的?他简直黑了心肝,损了八辈子阴德,将来不得好死。”群众象炸开了锅的豆子,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


  一位教师在清了清嗓子后也不甘落后,“我要说的是,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全国人民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埋葬了蒋家王朝,建立了伟大的新中国。目前,他老人家正在领导着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要解放天下所有的劳苦大众。请问,这样的伟大导师,英明领袖,神鬼见了都要给他让路,怎么会害怕区区的几十个敌人追踪,又怎么会象作贼似的躲进草丛中不敢出来,还含了根芦苇一头扎进了水里。这难道不是对伟大领袖的人身侮辱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笔帐是永远赖不掉的!”


  会场的气氛空前高涨起来,师生们在一个劲地喊道: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线,坚决同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决裂,彻底清算洋奴主义哲学,全面割掉马尾巴的功能……家长们也在强烈呼吁:“这小子劣性不改,骨子里就是黑水,不能让他再害我们的下一代了,应让他再回到大牢才是。”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裘朝东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左右开弓,一连打了我七八个耳光。正当我眼冒金星站立不稳的时候,玉兰姐不知从什么地方猛得冲了进来,挡在我的前面,“姓裘的,你凭什么打人,郭忠元犯了错误,要杀要剐也轮不到你,你算什么东西,充得哪路好汉,有理就讲出来,有屁就放出来,不哼不响地随便耍流氓,连毛驴都不如!”


  裘朝东正在给各级领导表现英雄壮举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个程咬金来,玉兰姐的一顿阴损抢白,直气得他毛发倒立,两眼发直,欲进不敢,欲罢不能,高高举起的手臂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活象一个木偶人在表演。


  会场一下子沉寂得犹如一潭死水。大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地主阶级的女子竟敢擅自闯入无产阶级的阵地。面对各级领导,大小头目,芸芸众生,莘莘学子,竟然毫不示弱地和太子爷对抗起来,去维护一个牢改释放者的人身权利,真是匪夷所思。


  裘怀忠再也忍不住了,“胡玉兰,今晚是各级领导和全体革命群众的批判大会,你是何方神圣,哪路好汉,竟敢擅自闯入公堂,破坏大会的顺利进行。你这个贱货,还不撒泡尿看看,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和郭忠元臭味相投,难道我们不知道你们的丑事?裘朝东同志是处于革命的义愤,打一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又打的不是你,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疼个什么?如果你俩一定要合穿一条裤子,就请上台来吧,反正一个是批,两个也是批,多一个少一个我们都能应付得了!”


  室内外的群众又一次哄闹起来,“这小婊子,对郭家反革命穷小子倒很痴情,干脆,我们听裘主任的话,让他们合穿一条裤子得了,爷们倒想看看,这小贱人如何脱下裤子,给这反革命穿上,哈哈,还不快脱。”一个小伙子急嚷。


  “不能便宜了这俩个狗男女,他俩都从头到脚流脓生蛆了,他们生下的狗崽子又不知坏到什么程度,裘朝东同志,你不如踢掉他们身上的臭东西,让他们永远不能操捣,不能生下野种,快踢呀,我们支持你!哈哈。”另一后生大叫。


  裘朝东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狡黠阴毒的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的下面,不怀好意地冷笑着。我立刻知道,这是他要报复的时候了,这个人心狠手辣,牙眦必报,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是我真的被他踢成太监,玉兰姐也就成了活寡妇了,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下部,准备与裘朝东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玉兰姐一下子贴住了我的身子,冷冷地对裘朝东说:“裘朝东同志,你不是好几次想操你姑奶奶吗?那些日子,姑奶奶没有心情,所以一再地拒绝了你的好意,还掐坏了你那个东西。不久,你姑奶奶就后悔了,姑奶奶能沾上你的龙体已是三生有幸了,哪还有拒绝你的道理。你是根正苗红的接班人,姑奶奶是黑五类的臭狗屎,接班人都愿意和臭狗屎睡觉,臭狗屎还要拒绝,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了。现在,姑奶奶算看清了,郭忠元算个老几,一天到晚象个龟孙子一样,不是被揪斗,就是蹲大牢,蹲完大牢又是被批判,哪个想打哪个打,哪个敢骂就能骂,跟上这样的脓包,还不活活地气死。哪如你裘朝东,想打哪个打哪个,想操哪个操哪个,你才是真正的伟男子,跟上你这样的汉子,姑奶奶才活的有味道,有奔头。你也犯不着毁坏他那个东西,他的东西值几个钱,还用得着生那么大的气看不顺眼,气坏了龙体哪有咱俩的好事。现在姑奶奶的心情正好,你那个东西想必也不疼了,咱俩不如就地做上一处。也给大家开开眼界,你看看,是姑奶奶给你脱裤子呢?还是你替姑奶奶解开裤带呢?”


  会场上再次陷入了僵局,裘朝东的脸涨得通红,他万万没想到,胡玉兰会把那件丑事给端出来,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不只丢尽了脸面,更重要的是严重损害了裘家父子的政治形象,以后还怎么能在村民面前树立威严,没有威严,如何统治这个村庄,实现更宏伟的政治蓝图。他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大脑袋,象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神也逐渐离开了我的下部。


  教室里的人群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裘怀忠身上,可一向官腔十足,能言善辩的裘主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土头土脸,好没面子,刚才的威风已全然不见,只有喘着粗气去不停地抽烟。


  申牛大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但在此时也只会哼哼哈哈,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能居高临下,“社员同志们,同学老师们,今天的批判会开得很好,很及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目前,党内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名义上打着三项批示为纲,实际上是在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全面否定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为刘少奇一类地主资产阶级翻案,这是一场多么触目惊心的斗争啊。郭忠元在讲台上大力宣传反动思想文化,抵毁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正是国内外阶级斗争新动向在我们公社的反映。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一典型事件,穷追猛打,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为把我公社的全面工作提高到一个新局面而努力奋斗!”


  在一片掌声中,申大牛当众宣布,“鉴于郭忠元近来的一系列恶劣表现,大队与贫管会决定:撤销其民办教师职务,由裘朝东同志全面接管他的教学工作。”


  这样,我又走下了刚刚熟悉的教学讲台,离开了这群可爱可气的顽童,重新在黑土地上磨练老蚕,接受改造。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地捉弄于人,好不容易抓住了生活中的一杆风帆,转眼间就被无情地粉碎了,这大概就是摩非定律吧,否则就是缩命论,我等待着厄运的进一步降临。


  九 芦苇相恋


  人们很是纳闷,准备升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连长的裘朝东,为什么还去屈居一个民办教师呢?其实,这正是裘怀忠政治手腕的高明之处。半年前,裘怀忠把儿子推荐给了清华大学,清华大学也愿意接受这个红色的革命后代。不过,在进入大学的门坎时,还要进行象征性的入学测试,比如数学有理数的加减,化学分子式的配平,语文日记的写作等。为了作好上大学前的知识铺垫,也避免群众对大队家天下体制的诽议,裘怀忠暗暗把儿子安排到了学校。


  然而,仅有六年级文化的裘朝东,又不刻苦钻研,认真备课,还长着一根花花肠子,很快就在课堂上乱成一团了。学生和家长无法容忍他的愚昧教学,纷纷向校长、贫管会告御状。校长畏惧裘怀忠的权威,竭力庇护裘朝东的愚劣,“大家不要心急,裘朝东同志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要有一个适应教学的过程。毛主席说,天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你们想想,他能把领导工作做好,还不能当好一个老师!”


  尔后,校长又不厌其烦地观摩听课,手把手地去教裘朝东如何备课,如何板书,如何批改作业,当他发现裘朝东确实是马尾提豆腐的时候,才硬着头皮找到了裘怀忠。


  “裘主任,我是来向您反映,不不不,我是来向您汇报一下东子的工作。”校长唯唯诺诺。


  “好吧,有话就直说,不要顾及我的情面,我正要了解他的情况。唉,这孩子,从小就任性惯了,该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哪里,老子英雄儿好汉么,他到学校以后,工作能力更是长进了不少。据我的深入观察,他和您一样,具有很高的领导能力,应该担任学校的领导工作才是,让他去当老师,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是啊,东子同志确有大将风范,可是,让他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的上来,不是更有利于他的成长吗?”裘怀忠狡黠地看着校长。


  “这个问题吗,我是说,他做惯了领导工作,至于一些具体事情,反而倒有些那个了。”


  “咳,这个那个什么,你有话就直说么,何必吞吞吐吐!”裘怀忠愀然不乐。


  “唉,这两年搞起了启发式教学,东子同志一时还把握不准,所以,也就不能得心应手地教学了。”


  “什么是启发式教学,他为什么连这个问题也领会不深?”


  “启发式教学就是让学生主动地思考,提问题。那天他在物理课上也是采用这个方式:‘同学们,当一个人站在行进的船尾上向上一跳,他落下来会不会掉到水里?’一同学回答,‘如果这个人跳得很高,船又前进的很快,那么,他落下来肯定掉在水里。’另一同学正色道:‘如果当时的风很小,船的速度又慢,而且他又跳得很低,那么,他落下来肯定就在甲板上。’另一同学抢着说,如果当时遇到的是顶头风,那么,即使船行的很慢,这人落下来也会掉在水里。另一同学大以为不然,当这个人落下时即将掉在水里的一刹那,如果他用一只手快速抓住船舷,靠着水的浮力,他肯定沉没不在水里……”


  “那么,东子同志又是如何启发他们呢?”


  “对了,东子同志镇定自若地说,‘同学们回答得都很好,都很正确,下面我把答案归纳四点:第一点,就象第一位同学所说,这个人站在船尾向上跳起时,如果船速很快,他落下时就会掉在水里,因为船快速走开,人落下时已不在原位,这和刻舟求剑是一回事。第二点就象第二位同学所说,如果当时船速慢,风力小,跳得低,那么他在落下时,肯定在船板下,因为在他落下时,船几乎没有走,这和我们骑着牛走时,从牛背上跃起后,落下来还在牛背上是一个道理。第三点,就象第三位同学所说,如果船遇到的顶头风很大,即使船的速度慢,他落下时也会掉进水里,因为大风刮得他无法落在船上,这和砂子在空中飞舞时,落下来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是同一道理。第四点就象第四位同学所说,他在落水时的一瞬间,情急智生,抓住船舷就一定能靠水的浮力获救,这就是人的革命主观性在起作用。不过,我再补充一句,我们无产阶级是最讲人道主义和阶级友爱的,即使他落在水里,船上的人也会把救起来……”


  “那你说说,这四种答案都对呢,还是只有一种答案对!”裘怀忠带着疑惑的目光,显然,他感到了儿子在讲课时的漏洞。


  “按理说,答案只有一个是正确的,一个人在行进着的船尾跳起,他落下时总会停在船上,这就是惯性定律,可是我想说得是另一个意思。”


  “什么意思,不妨说来听听。”


  “裘主任,现在评论水浒,反对宋江投降主义的运动还没有结束,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接踵而来,政治任务十分繁重,学校的领导班子又很软弱,所以,我建议,应该把裘朝东同志提拔到校领导岗位上来。这样,一来可以加强我校的领导班子建设,二来使他能更熟悉党的方针政策,为他的个人深造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知裘主任意下如何?”


  裘怀忠是何等精明的政治老手,他早已风闻儿子在课堂上闹出的风波和笑话,着实给自己丢尽了脸面,苦于没有台阶可下,正为儿子的去留发愁。这样再好不过了,既保全了儿子的面子,又能继续在学校复习功课,于是,他狡黠地点了点头。“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把裘朝东同志提拔为学校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主管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过,他那一摊子教学由谁去做呢?”


  校长一看自己的意图被接受,忙说:“这个嘛,我也想过了,教学工作毕竟是区区小事,这样的事,就让郭忠元那小子再回来吧,学校确实也缺少一个反面教材,权且让他做个批判的靶子,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啊!”


  裘怀忠想了半天,大概也确实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于是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就再给这小子一次机会,如果他不服从裘朝东同志的领导,我们就毫不客气地再送他回大牢,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不能再使他沾污这块圣洁的地方了。”


  就这样,我就象一只破皮球似得被踢来踢去,再次给踢回了学校。不同的是,裘朝东这个老冤家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永远不会忘记,是在批斗我的大会上,出尽了丑,丢尽了脸,在整个村子里无法抬起头来,现在旧帐未消,又添新帐,是我抢了他的饭碗,打乱了他复习深造的计划,在全体村民面前,暴露了他高深莫测下的知识贫乏,极大地损坏了一个未来清华学子的光辉形象。所以,他使劲地运用手中权力,处处给我的工作设置障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为了保护自己,不让父母弟妹担忧,不让玉兰姐打抱不平,我默默地承受着裘朝东的滥施淫威和蓄意报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刀光剑影,竭尽了委曲求全。我想这些大有悖于自己性格的处世哲学已和父亲没有两样,既然父亲能够保全自己,我也没有和裘朝东解不开的疙瘩,我暗自为自己的成熟高兴,如果早有这样的承受能力,就不会走进越来越狭窄的人生死胡同了,吞进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生禁果。


  然而,无论我怎样的退避三舍,忍辱负重,也阻挡不了裘朝东的恶毒进攻。他在学生面前公开造谣,“胡玉兰和郭忠元这一对狗男女,每天晚上在高梁地里野合,肚子里的野种都打掉两三个了,还在鬼混个不停。同学们,你们睁开眼睛看看那小狐狸精,晚上操捣还嫌不够,白天还夹着个臭屁往学校里跑,把我们这块净土都污染的臭气冲天了。郭忠元这臭虫狗屎还猪鼻子插葱——装像,居然以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在讲台上,真不知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同学们,让这种无耻之徒教育你们,你们将来一个个都会变成流氓阿飞!”


  不能再让裘朝东骑在脖子上拉屎了,我怒不可遏地冲到了他的办公室,左手突如其来地抓住他的衣领,右手闪电般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这一手,浑出于狱中张大棍的手法,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本来,裘朝东的身高超过了我半个脑袋,体格又健壮如牛,我是怎样也打不过他的。然而,面对我象一头狮子的狂怒不已,面对我的出手如闪电般的快速有力,裘朝东惊呆了,竟变得象一只绵羊温顺。


  师生们纷纷闯进办公室将我拉开,我余怒未消,大声吼道:“裘朝东你听着,不要仗着芝麻大点权力就为所欲为,欺人太甚,老子见得恶人多了,你算个老几,有本事当面来个了断,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背后鬼鬼祟祟,造谣生事,算什么英雄好汉。凭你这两下子,还想当个书记,你撒泡尿照照是个什么熊样,连做个地痞流氓都是下等货色。老子既然不配当老师,你有本事上台去。老子既然把学校污染成一片,你有本事把老子送回大牢去,送不回去,就别装熊样!”


  这是我第一次发粗,大概是狂怒到了极点,连狱中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事后都觉得匪夷所思。我想,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也就差不多回大牢了,我默默地做着这方面的准备。


  然而,经过这次事件后,学校里却出奇的平静和安宁,裘朝东见了我一改往日凶相,显得毕恭毕敬,偶然间还东拉西扯,嘘寒问暖,大有礼贤下士,一笑泯恩仇的绅士风范。我明知他心怀叵测,笑里藏刀,可我还能怎么样呢,硬着的铁石心肠早已软下了半截。但愿裘朝东能屈尊大架,尽释前嫌,也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咳,人生苦短,转眼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何必这样争争斗斗呢。


  学校的安宁使玉兰姐来看我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经双方老人的同意,我俩的婚约关系已公开确定下来,年底就要举行婚礼,再用不着遮遮掩掩,东躲西藏了。人们自然也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一对黑五类的男女成婚,还值得他们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的。


  那是农历七月初七的下午,玉兰姐到学校找我,碍于办公室人多眼杂,我们走到了操场。“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神秘地问我。


  “噢,今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恍然大悟。


  “咱们也快一年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你想会面吗?”她赧然一笑,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当然愿意了,我巴不得现在就和你在一起。”我高兴得差一点去拉她的手,只是怕学生看见不好,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


  “那好吧,今晚八点,村东口的桥墩下见面,不见不散!”她莞尔一笑,肯求着我的应允。


  我看了看操场四周,除了几个男生在远远地打篮球,并无其他人在注意我们。“好吧,今晚八点,村东口桥墩下,不见不散!”我向她肯定地点着头。


  我从出狱的大半年来,虽然也和她经常见面说话,但始终没有单独亲近一次。我知道,玉兰姐这样做是为了我好。一方面,使我心无旁鹜,一门心思地搞好教学,做一名村民信赖的好老师。玉兰姐只读完小学就因文革开始而辍学了,她渴望继续读书,学到更多的文化知识,然而,残酷的斗争现实粉碎了她继续受教育的梦幻。父亲一天到晚被游斗示众,母亲继母又相继离世,自己不照顾父亲有谁照顾呢?无奈,她离开了难以割舍的教室,把全部的爱无私地奉献给了她的父亲。但她对教师的尊敬崇拜并没有因为她的辍学而有丝毫的改变,她经常看望她的老师,逢年0过节,还把自己亲手做的年糕送给老师。她认为,教师是天底下最受人尊敬的职业,也是一般人难以胜任的职业。村里有那么多的下乡与回乡知青,可真正当好老师的又有几个呢?那些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挤破了头都钻不进学校,居然被一个反革命劳改犯捷足先登,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既然她的未婚夫从事了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她就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相夫成功,做一名体面的教师夫人,让村里人都高看她的丈夫,同时也羡慕她本人。因此,她总是提醒我,要珍惜这个难得的机遇,其它事都可以放在一边,唯有教学工作不能马虎半点,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另一方面,她也不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黑五类的后代,妖女狐狸精的代名词,在学校公开找我,就会造成更为恶劣的政治影响。广大师生会说,村里是不是没有人了,怎么会让一个反革命劳改犯混入人民教师队伍,还带了个骚女人堂而皇之地出入于学校,这不公开给人民教育事业抹黑嘛?在他们的教育和影响下,红色革命接班人还不都黑成了一大片。玉兰姐为了减轻我的政治负担,减少人们的诽议猜测,尽量不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她的良苦用心可谓深矣。


  我又何尝不明白,处在妙龄时期的玉兰姐也有着与同龄少女一样的爱欲激情,她又何尝不想与她所爱的人痛痛快快地做爱一番。可是,她的政治理性硬是将这股火一般的人欲打入了冷宫,不使一点岩浆喷发出来,渲泄出去。东方女性的独特爱欲,在她的身上竟表现得如此完美无缺。


  放学后的两个小时,我感觉比两天的时间都长。我想象着和玉兰姐在桥墩下见面的情景,她一定会象三年多以前的那一天晚上,让我热烈地亲吻抚摸直至做爱。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她当时毫无保留地给我那种待遇,并不是因为少女的情窦大开无法克制,而是为了我能体验到生活的乐趣,不再去寻死觅活。三年后的今晚,一定与当时不同了,爱就是爱,还副加什么目的和用意。是啊,今晚我们就要爱得痛痛快快,死去活来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会心的笑了出来,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她的身边。


  今年的七月初七倒与往年不同,可能是因为我从狱中归来的喜悦,也可能是我当上了民办教师的欣慰,总之,妈妈为我们准备了一顿最丰盛的晚餐:每人三大碗面条,两个荷包蛋外加一盘醋溜白菜。本来,我的心里只想着玉兰姐,期待着太阳快点下山,用不着吃晚饭就走到了桥墩下面。然而,看到妈妈做得精细面条,又看到弟妹们狼吞虎咽的吃饭模样,我的胃口不禁大开,饥饿的肚子再次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家里的人多饭量大,擀面煮面又是分期进行,等我吃过三大碗面条和两个鸡蛋后,已是近八点半的时候了。


  我暗自责怪自己贪嘴,不该延误了八点的约会时间,同时,也希望玉兰姐也能吃顿好饭,晚一点去桥墩下等候,一个女子在深更半夜里,孤伶伶地等候在村外,该是多么的可怕与无奈啊。


  我加快了脚步,急如风火,若不是怕碰到家长或学生,几乎就要飞跑了起来。一轮弯弯细细的残月淡淡地照在了身后,前面的小路上犹如杯弓蛇影,一闪一闪的忽隐忽现,兴奋的脑神经顿时有一种紧张的感觉。玉兰姐现在怎么样呢,她是不是一个人害怕而回到了家里。一阵西风带着一片乌云从头顶飘然而过,洒下了几点淅淅沥沥的雨水,滚烫着的后背突然增加了几分凉意。我猛然觉醒,这是分割了一年一度的牛郎织女见面了。宇宙中,有关坚贞纯洁的爱情故事多如牛毛,而唯有牛郎织女的传说被中国人奉若神明。不知此时的牛郎织女是在拥抱亲吻,还是在就地做爱呢?就算他们一年一度攒足了精力,七个晚上又能做爱多少次呢。如果织女恰好赶上女红期间,他们应该如何去表达爱欲呢。他俩都是正统的不近人间烟火的神灵,又怎么懂得那么多的性爱方式,如不懂的表达丰富的爱欲,岂不是在一周之内只能摸摸手,亲亲嘴,空而落泪吗。这可恶的王母娘娘,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倒也罢了,竟害得这对有情人一年只能哭上七天,真是造孽。相比之下,我和玉兰姐的相爱是多么的幸运自由啊。干脆,我和玉兰姐今晚就睡在桥下,痛快淋漓地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享受人间最美好的性爱,也给正统的牛郎织女开开眼界,让他们象我们一样的度过这短短的一周。


  桥头隐隐约约的出现了,顺着一丝凄凄的银光,我开始搜索着玉兰姐的影子。桥面上没有任何人影幌动,显然,她还在桥头下等着我。我很快翻下了桥头,从第一个桥墩找起,一直到第七个桥墩,又从第七个桥墩搜索回了第一个桥墩,可连玉兰姐的一个影子也看不到。难道是她等我不耐烦或者孤独害怕提前回家了不成?不,绝对不会的,玉兰姐是最讲信用的,她既然说不见不散,就绝无掉头回家的道理。况且,她要回家也必须经过村东口,我一路赶来,任何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她又能从空中回去吗?难道她还在生我的气,故意躲起来不肯见我?这也不太可能。玉兰姐向来以大姐的宽怀厚爱呵护着我,她绝不会因半小时的违约生我的恶气。噢,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逗着我玩,想耍一耍这个即将过门的小夫婿,以撩拨我的饥渴情欲。我轻声地叫着,“玉兰姐,你在哪里,别和我捉迷藏了,小的知错了,你快点出来吧,我都快要急死了!”


  桥下的四周仍是死一般的沉闷,我虽然在一次次地提高了嗓门,但除了几声单调的蛐蛐鸣叫,再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神经又一次紧张起来,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压迫着整个胸口,呼吸沉重困难,玉兰姐不该有什么事情吧,半夜三更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难道她碰上了狼群?不,不会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这几年,为了战略的需要,民兵把村里的狗都电死了,怎么会有狼呢,真是该死,我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难道她碰上了一股象我看到过的龙卷风,她在前面连翻了几个筋斗就不见了?我的脑子里乱透了,一身一身的冷汗使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玉兰姐,你究竟在哪里呀,你要是死了,我现在就从桥上跳下去!”


  突然间,从桥墩南面的芦苇丛中传来了细微的声音,“忠元弟,你现在可以见我了!”这声音尽管低微突兀,她不是玉兰姐又是谁呢。我全身的冷汗一下子散发出去,仿佛卸掉了几百斤的重担,“玉兰姐啊,你可把我吓得没魂了,要不是你喊我这一声,我可真要从桥上跳下去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轻轻摇曳的芦苇方向,大踏步地走去。一步两步,玉兰姐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又在砰砰乱跳,你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借着一片淡淡的月光,芦苇丛畔真真切切地站着一位少女。但见她披着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乱发中爬满了野草落籽,上身的衣服只剩下淡绿色的一件背心,而下身的衣服连裤衩都没有了,光着腚赤裸在那里,把最隐密的部分也暴露无疑。我不禁骇然,玉兰姐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来等候我呢?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云里雾里,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神色黯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充满了无比的怨恨与痛苦,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就象两根没有光泽的木头,直挺挺地插在那里,蠕动着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玉兰姐,你这是怎么了,你,你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我终于大起了胆子。


  “忠元弟,你怎么刚刚才到,让我等得好苦啊!”她终于说话了,象是责难,又象喃喃自语,声音小的连我都听不清楚。


  我耷拉着脑袋,试图解释迟到的原因,她急忙摆手制止,“忠元弟,我想,今晚我们俩的事就该了断了,这是我最后看你的一眼,也是你最后见我的一面,不知,你将来还能记得住我?”


  我更加愕然,下午的玉兰姐还是那样柔情似水,充满着见面时的渴望,怎么转眼之间就说出了这样的绝情话。


  “玉兰姐,咱们不是说好要过一个牛郎织女节吗,你又怎么变卦了!”我急切地问道。


  “是啊,那是在下午,现在是晚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结束了。”她神色凄惨,尽量不掉下眼泪来。


  “不,玉兰姐,一切没有过去,一切也没有结束,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你是我老婆,我非你不娶,我要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随你打我骂我,我都愿意,但是,你要终止咱俩的关系,我是一万个不容许的,除非你另有所爱,抛弃我了!”


  玉兰姐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笑容,眼睛也亮堂了起来,但又无奈地说“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着的,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玉兰姐,你不要吓我了,不要说你没有做下错事,即使有天大的错误,我也一样地原谅你,一样地娶你!”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再也抑制不了激动而悲痛的情绪,猛得扑在我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忠元弟,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真得都原谅我吗?”她充满着乞求。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决无半点戏言!”我摸着她光溜溜的臀部,表示了我的决心。


  她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在我脸上身上乱吻起来。一阵狂吻后,她又嗲声道:“好弟弟,你摸摸我的下面好吗?”


  我奇怪而小心翼翼地摸向了她的隐秘部位,和三年前相比,已稀稀疏疏长出了毛茸茸的东西,我按捺不住地就要做爱。


  “好弟弟,你能感觉到它上面有异样吗?”她既羞赧,更显惭愧之色。


  “没有什么异样,我只觉得,它倒象是一朵玫瑰,仅此而已。”我更加难耐。


  “弟弟,你既然用手摸索不到异样的东西,就请你仔细看看吧!”她缓缓推开我紧抱着她的双手,走出了芦苇丛,面向一缕月晖,叉开了她的双腿。


  借着月光,我惊奇地发现,在她的外生殖器官和两条浑圆的大腿内侧,确有好多斑斑点点的糊状物滞留其上。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刹那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眼前站着的仿佛不是我日夜所想的冰清玉洁的玉兰姐,而是一个肮脏龌龊,不知廉耻的臭婊子。自己苦苦相爱的人竟然公开地背叛了自己,还放肆地向自己挑战,明目张胆地给自己戴上绿帽子。郭忠元啊,亏你还是一个读书人,被人家欺辱了这么多年竟浑然不知,你有什么资格做男人,你不是白白披了一张人皮?我该怎么办,我急切地向昏胀的大脑寻求着答案。是把眼前这条毒蛇除掉,还是废掉她一件东西,使她一生中再不能去害人?不行,不行,这些都不行,攻打美人蛇,自己也会变成毒蛇,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认栽就是了,权且做一回“伟男子”吧,我默默地转过身子,向着桥面走去。


  “站住,你先不要走开!”她带着严厉的口气命令着,我不由得把刚刚迈出的第一步又收了回来。


  “刚才你不是说我不论犯了什么错误也能谅解吗,怎么出尔反尔,马上又背弃了你的承诺,其实,我不是祈求你的怜悯和宽恕,更不奢望我们能够破镜重圆,我只是向你表明一个心迹,一个无辜者临别之前的心迹。”


  我猛然觉得她凄冷的话语中另有一番隐情,不由得慢慢转过身来,倾听她做如何的表白,她又怎么会变成一个无辜的人。


  “今天下午,我和你从学校分手后,早早地回家给爹包好了饺子,不到七点半就吃完了晚饭。爹见我心不在焉老是偷偷地看表,好象知道了我晚上要去找你,于是他又催着我,‘玉兰,你晚上有事就快点出去吧,爹来喂猪洗锅就是了。爹今天也累了,想早一点睡觉,你回家后,把院门锁好就行了。’我也知道在今天这个节日里爹的心情一定会很凄凉的。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还能会上一面,爹到死也不能再和两个妈妈见面了,除非是在梦里或者到了阴间,我本想再和爹爹说一会儿话,可爹既然催着我走,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想,他是想把我的快乐融入到他的不幸之中,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于是,我就高高兴兴走出了院门。”


  “虽然从村西头穿过村东头要有一段路程,但在黄昏时分,竟也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我兴奋地无法控制我的情绪,我憧憬着我们见面后的种种欢乐,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早一点到达桥头。三年多来,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今天晚上,我一定敞开情怀,任你怎么施为,我都接受,我甚至愿意在今晚怀孕,我听说,未婚先孕的孩子是非常聪明的,将来长大了一定象你。我简直就象一只小鸟似得飞了起来。到达桥头后,天还没有完全黑,我怕碰到熟人,就悄悄地藏到了第三个桥墩下面。”


  “总算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最后的一个放羊人也赶着一大群羊从桥面上走了过去,立即抛下一片带着浑浊羊粪气味的沙土,我赶忙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和嘴,竭力不使难耐的喉咙咳出声音来,尽管眼睛里都呛出了泪水,终于还是挺过去了。羊群过后,整个天地都死一般地沉静下来,我的心也砰砰乱跳,期待着你的出现。正在我焦急等候时,突然间有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凭直感,这不是你的手,身上的气味也不是你的气味,这一定是个特别大的色狼。


  “我没有被眼前的突变所吓倒,便使足了平生的力气搬他的胳膊,咬他的手背,并大喊救命,他怕我把人喊来,重重地在我脑门上打了一拳,于是,我失去了知觉,全身瘫软了下去……”


  我的血液在剧烈的膨胀,牙齿在格斗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禽兽不如的事来,他强暴的是我即将过门的媳妇,这不是公然向我挑战吗?难道还是这个贼人?


  玉兰姐继续悲泣道:“等我悠悠转醒的时候,已被他拖到了这片芦苇丛中,下面的裤子全被剥光,上身也只剩下了这件背心,他象一头驴似得压住了我的身子,又死死的攥住了我的双手,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两手又一动不能动,掐人的伎俩也不能再使了,只有紧紧地夹住双腿,尽力阻止他那东西进来,最后,我趁他狼嗥地快感时,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挣脱了他的左手,撕下了他的面罩,原来,这只色狼就是你的死对头,我的老冤家裘朝东。”


  我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此仇不报,枉走人世一回,“玉兰姐,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的,你先把衣服穿好,待我回去拿来把菜刀杀了那个狗日的,我们再一起逃跑!”我象一头狮子狂怒不已。


  玉兰姐急忙抱住了我:“忠元弟,我知道现在已经无法拦住你了,我也恨不得把裘朝东千刀万剐,生吞活剥。可是,裘朝东说不定早已躲藏起来,你去哪里找他?即使没有藏起来,他有那么多的民兵保护,你能把他怎样,弄不好,自己反受其害。”


  “难道,我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咽下这口恶气,心甘情愿地去做他的乌龟王八蛋?”我气哼哼地冲着她。


  “忠元弟,我不是不主张你去报仇,而是要你冷静下来,商量一个如何报仇的计划。现在,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势力,你硬碰硬地去蛮干,只会自己吃亏。再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又没抓住他强奸的证据,说不定他狗急跳墙反咬一口,说我们是串通一气,恶意陷害于他,到那时,我们就是全身长满了嘴巴也说不清楚。弄得不好,你又白白地被送回大牢,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完蛋了。”


  我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沉闷欲暴的胸口似乎有一点舒缓,玉兰姐的话确有一定的道理,细细想来,是应该思之周密,从长计议的。可玉兰姐这朵本属于自己的洁白玫瑰被裘朝东摧残成了一片残花败絮,我该如何面对她呢。


  玉兰姐凄然道:“弟弟,我明白你无法面对眼前的事实,你现在说一声不再要我,姐姐决不怪你,姐姐只怪老天爷不长眼,不使有情人相厮相守,这是天意啊!”


  我的泪水象珍珠似地掉了下来,“姐姐,你不要伤心,你永远是我的人,我说过的话一辈子也不会改变。这一生,非姐姐不娶,海枯石烂绝无二志,如有变心,我将……”


  “得了,得了,谁又让你发誓了,你在我就在,你不在了,我还能活吗?”


  我们又一次相抱在了一起,我的激情也被重新呼唤回来了,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弟弟,请你相信我,那狗贼的精液全都射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虽然让他弄脏了身子,可绝不会怀上他的孽种!”她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在说,她还是一个贞洁的身子。


  我终于明白了她赤裸着下身等候我的原因。一方面,她无私地告诉我,她的身子已被裘朝东蹂躏,另一方面,她明确显示着,她的内部世界仍然属于我。玉兰姐也太傻气了,她完全可以把裘朝东的脏东西擦掉,穿好衣服,隐而不发,继续与我做爱过日子,这既维护了丈夫的面子,也保护了她自身的利益,可她偏偏选择了这样的表达方式,把自己的命运全部交给了她的心上人。如果我能接受这种现实,她将心安理得地与我相伴一生,去享受那超越时空的爱情,如果我不愿接受这种现实,她也会死而无怨,坦然地走上另一条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表达坚贞爱情的道路。是啊,玉兰姐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如果我再在她破碎的心灵上捅上一刀,必然逼她走上绝路。一旦她走了,孤独的胡发财老人岂能苟活下去,她的继母本来就是因此而自杀的,难道还要她重蹈覆辙?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暗暗责怪自己的自私残忍,差一点把一个无辜的生命推向深渊,这哪里是大丈夫所为。但我还是忍不住说道:“玉兰姐,万一裘朝东的精子从外部流了进去,不也一样地怀孕吗,我们应该如何处理掉这个孽种啊?”


  玉兰姐怔怔地看着我,也在喃喃自语,“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要真是那样,我们该如何处理掉这个孽种呢?”


  我们相对无言,又懵懵懂懂地各自想着办法。上医院太远了,恐怕医院未到,生米就做成了熟饭,找村里的医生又怕暴露了目标,引起村民的非议……


  “有了,用这个办法一定能冲掉裘朝东的脏物!”玉兰姐忽然喜形于色,就象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急着问她有何良药方。


  她赧颜相告,“弟弟,你的历史懂得这么多,你知道历史上的妓女有几个怀孕生孩子的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妓女是不会生孩子的,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这个怪问题。


  “对了,妓女是不会生孩子的,这是妓女和好多男人发生关系的缘故。男人的生性好斗,因此,不同男人的精子到了一起就会互相搏杀,结果是两败俱伤,妓女反倒怀不上任何人的孩子了。“


  “你是说,我俩马上做爱一次,用我的精子,去杀死裘朝东的精子?“


  她绯红了脸,“好弟弟,事已致此,没有别的法子了,你看这办法行吗?“


  摸着她圆润滑嫩的胴体,一种强烈的性感冲动勃发起来,我立刻就要解下裤子。


  她莞尔一笑,“弟弟,不要着急嘛,今夜是属于咱们的,好果子需要一口一口地吃才有味道,我先去小溪洗掉不干净的身子,你把这里的芦苇踩倒一片,再把我的衣服铺在上面。就让我们在这里渡过新婚之夜吧。”


  我很快地踩倒了一片芦苇,把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铺在了上面,又脱下了我的衣服,遮住了露在外面的杂草,一会儿,一个仅能容纳两人的小洞房就被开辟了出来,它是那么的神秘温馨与浪漫。


  随着一缕清风,玉兰姐款款地向我走来。她赤裸着整个身子,晶莹透亮的水滴在她优美柔曲的胴体上就象串串珍珠,一头飘逸的秀发下闪耀着水晶般的大眼睛,不似嫦娥,胜似织女。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谁能比她更迷人销魂,造物主怎么会把如此绝色的女人赐给我这个穷困落迫的教书匠,是交上了桃花运,还是前世修成的艳福,真是匪夷所思。


  “怎么,刚才还没有看够,转眼之间就不认识我了,姐姐的身子是好看还是难看呢?”她嗲声软语,更是夺人心魄。


  “好看极了,姐姐是世界上最美丽性感的女人,我能娶上姐姐这样的绝代佳人真是福份不浅,能陪伴姐姐一辈子更是我的造化。“


  “好了,好了,哪学得这么油腔滑舌的,姐姐还不至于那么美,要是有那么美了,姐姐就成了神仙,成了神仙就不食人间烟火了,还能和你睡在一起,厮守一辈子,姐姐要你今晚象个真正的男人。”说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娇羞含媚,宛如出水芙蓉。


  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生怕过分用力会摧残了这朵娇嫩的鲜花,她的嘴角策微前伸,送来了一股股淡淡的幽香,不由得使我神不守舍,紧紧地抱住了她狂吻起来,我们相互吸吮着对方的口汁,就象饥渴的人喝上了玉液琼浆。


  我们相拥着躺在柔软的芦苇床上,放肆地享受着美好的性爱,仿佛宇宙中只有情人两对:天上牛郎织女,地下我与玉兰。她半睁半闭着眼睛,千媚百态,“夫君,为妻的身子荒了十八年,你要好好地深耕啊;夫君,你好狠心呢,我有点受不了了;哎呀,好夫君,你再加把劲儿,我要给你生个胖儿子。”


  狂欢之际,我意外地嗅到一股异味,仔细一摸,竟是处女红,啊,姐姐说得一点不假,她的内部世界没有给了裘朝东,她用无力的双腿再次维护了身子的清白,战胜了裘朝东的强暴,我的担心实在是杞人忧天,她的肚子里只怀着我的孩子,我狂奋不已,竭尽功力,满足着玉兰姐的贪欲……这个时候我能做点什么呢,我只能享受着性爱!性爱是爱情的最后喷发,也是爱情的最高境界!过去的宦官多么可怜,一辈子也插入不到女人的内心世界。这个制度也是封建社会发明的,它维护者封建皇权,皇帝有多少个女人都是合法的,越多越好,多多益善,优中选优。有的女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她们的青春都在幽暗的皇宫里度过,一不小心就要陪葬。这是怎样的哀痛者,这是多么残酷的社会制度!玉兰姐是我的终生所爱,我只有她一个就够了。我们的爱是彻头彻尾的,是表里如一的,是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我们的爱如果有任何瑕痔,都是不可想象的痛苦!新中国实行的是一夫一妇制,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是人类爱情的高度结晶。谁要是敢于破坏这一制度,必将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遗臭万年。我们的爱和母亲的爱不同,她是被动的爱、无奈的爱,我们的爱是主动的爱、情投意合的爱。是一辈子厮守的爱。我们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不管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要同生共死,维护我们的爱情尊严!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什么样的风浪都度过来了。我们不怕戴破鞋游街,因为我们捍卫着爱情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上帝给于的,是人民共和国给于的。我们的爱是非常自私的,我们彼此爱着对方,这个世界会因为我们的爱会变得更加美好。今晚的爱是由牛郎织女见证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快乐莫大于今晚!


  然而,正当我们享受着最后时刻的快感时,突然从桥头上传来了一声呐喊,“快来捉奸啊,别让这对狗男女跑了!”随即,一群黑影迅速地向芦苇丛中跑来。


  十 胡玉兰清白离去


  这一骇人魂魄的突变,使我和玉兰姐惊恐万分,身子急剧地抽搐颤抖,我的阴茎象一根干柴似的欲缩不回,而玉兰姐的阴唇却闪电般地收缩变小,就象紧箍咒一样的箍住了我的龟头,越拉越紧,越扯越疼,已经是无法分开了。


  我们被俘虏了,眼前站着七八个民兵,为首的正是裘朝东,他拿起皮鞭,在我的后背上死命的抽打,“叫你们一对狗男女野合,叫你们戳个四脚朝天,叫你们怀上个乌龟王八狗崽子……”


  我一动不动地伏在玉兰姐的身上,忍受着揪心的阵阵鞭笞,竭力保护着她的身子,几个民兵也用枪托使劲戳我的屁股,淫声秽语,不堪入耳。


  玉兰姐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住手,姓裘的,我们是即将结婚的一对夫妇,我们的作爱合理合法,挨着你什么事,你是不是刚才没有强奸够你姑奶奶就又使毛驴性子了,还恶人先告状,带民兵随便抓人,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什么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不打死你们这对狗娘操的,难解老子的心头之恨!”一民兵在他耳旁嘀咕了一阵,他急忙下令,“这里先留下五个人看守,谁也不准动这狗男女一下,也不准为他们穿上衣服,我和两个战士回去找辆牛车,把这对奸人拉回去,开个现场批斗会,让群众接受一下教育!”


  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响起了裘朝东的呼喊,“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我村发生了一件极其丑恶的反革命奸淫事件,你们想看一看郭忠元与胡玉兰是怎么样光着屁股抱在一起的吗,就请立即到学校的操场上来,大家累一点没关系,明天可以晚起一会儿,可不来参加这次大会,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的!”


  熟睡中的人们很快被这奇异刺耳消息所惊醒,他们奔走相告,如获至宝,当我们赤条条地被牛车拉到操场上时,人们已经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了。我始终趴在玉兰姐的腹部,看来,在这七月初七之夜,我俩是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小声地在她耳旁说道:“夫人,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坚持住,过了今晚,我们就胜利了。”


  她倒显得轻松自如,“夫君,今晚我们该做的都已做完了,生又何欢,死又何惧,夫君,不必为妻子担忧,为妻心疼的是你身上的鞭伤,就让我翻到你的上面来,最后保护你一次吧!”


  “不行,夫人,我是男人,我的脸皮肉皮都比你厚得多,岂能让你在上面受辱受痛,我应该保护你,否则,我还配做你的丈夫?”


  她趁机吻我一口,两手在我的胳肢窝里一挠,趁我稣麻难痒之时,她迅速翻到了我的上面,小声命令着,“夫君,不要再翻了,否则,我会死去的!”


  操场上并没有灯光,裘朝东命令民兵青年背来了一大堆麦秸干柴,一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还没有等到裘朝东宣布开会,操场周围的人群已乱成了一片。年轻的小伙子打着刺耳的口哨,一个人大声怪叫“大家快来看呢,郭忠元和胡玉兰在地里还没有操捣够,过一会儿,又在车上捣操起来了,哈哈,胡玉兰在下面还感到不舒服,又翻到上面来痛快了,这倒栽大洋葱,真够刺激啊,哎呀,快涨死我的老二了。”


  人们如潮水般地涌向火堆,尽管有许多老人妇女小孩被踩倒在脚下,但还是顽强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几个小伙子已从人群的头顶上踩了过去,迅速地站在了牛车上面,有的摸着玉兰姐的后背,有的舔着她的肛门,还有的想伸向她的阴道,可幸的是,我的阴茎已严密地箍入到她的阴道之内,再容不得半根手指头进去了。可没有满足指淫的一个青年还是怪叫,“哎呀,好饱眼福啊,郭忠元的大毛球给胡玉兰的小扳机吸得紧紧的,就象锁头锁住了一扇大门,已经打不开了!嗳呀,他们真是狗连蛋了!”


  人群第二次掀起了涌动高潮,任凭民兵青年怎样阻拦也无济于事。又有几个青年跳在了车上,把原来的几个青年当仁不让的推了下去。他们个个拉开了裤子,将硬邦邦的家伙在玉兰姐的臀部上乱顶乱戳,发出了象驴一们的淫吼。我的手在玉兰姐的背上一摸,只感到一片粘液如同浆糊,显然,什么事情也都发生了。后面的几个妇女急忙喊到:“孩子,不要操那个臭女人,那会弄脏你身子的,将来娶了正经媳妇,就不会养好孩子了,你可不能断了咱家的香火啊!”


  裘朝东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放声吼道:“社员同志们,不要拥挤,更不要胡来,那样会出问题的,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撤到操场的外面,你们听好我的号令了,一,二,三,撤!”


  人们压根就没有听到裘朝东的呼喊命令,还在一浪高过一浪地拥挤着。后面的几位老人愤怒了,“前面的青年后生们,你们看够了没有,摸尽了没有,操完了没有,怎么一点规矩都不讲,不让我们这些长辈们瞧瞧,你们还算是人吗?”


  可是,老人们的要求也照样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一个青年去主动地给他们让位,于是,人们的拥挤变得更加激烈残酷。不一会儿,有的老人大喊救命,有的妇女大骂缺德,更多的小孩则是嚎啕大哭起来。裘朝东急命民兵朝天开枪,可几声枪响后,人们还当是迎接最新指示的鞭炮,更加发狂起来,一场大祸,迫在眉睫。


  突然,一根烧得通红的木头火星被风吹到了公牛的背上,公牛狂怒地挣脱了两个民兵牵住的缰绳,绕着操场四周猛烈地冲击起来。来不及躲闪的妇女儿童被牛角纷纷触倒,好几个没有起来的老人则被车轮碾得人事不醒。人们在一片慌乱中抢救着亲人,一时间,车上只有我们俩人在滚来滚去了。


  公牛拉着我们狂奔不已,在玉兰姐身上作威作福的几个青年早已不知去向,整个操场上没有一个小伙子敢于挺身而出,去制服这头愤怒至极的公牛。猛然间,公牛朝着蓝球架子上迸去,哄乱的人群顿时惊叫一片,我和玉兰姐紧闭着双眼,等待死神的到来。


  突然,一位老人迎着牛头急速而上,双手死劲拽住牛缰,身子已完全躺在了地上,不知他哪里来的神力,公牛拖着他前进了两米后,居然一动不动站在了篮球架子的下面。不用说,这位老人就是胡发财,除了他,还有谁不怕死呢?


  七八个民兵一涌而上,立刻制服了公牛,随着,胡发财被架出了场外,我俩又被拉回到了操场的中央。


  “社员同志们!”裘朝东清了清嗓门,显示了一个领导人的威风。“刚才,大家没有按照我的规定观看,差一点酿成了大祸!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就忘记了呢?没有铁一样的纪律,我们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吗?我们能取得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吗?我们能取得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吗?不能啊,什么都不能!所以,现在我命令大家:青年人都已看过了,一律退到操场的后面!下面的观看顺序如下,第一批由妇女同志们上,第二批由老人们跟着,最后的参观者都是学生。有敢违反纪律者,一律由民兵捆起来法办,我就不信马王爷有三只眼,竟敢和我裘某人过不去!”


  操场上象退去的潮水,逐渐平静下来,人们按照裘朝东的规定顺序参观,再没有了先前的混乱。


  妇女们摇着头,竭尽嘲骂阴损,“这一对猪狗不如的禽兽,会做出这等下流的事来,还有脸活下去,给了老娘,早在棉花堆里也碰死了。”呸,一个妇女狠狠向玉兰姐身上吐了一口浓痰,“老娘今天算倒霉透了,遇到了你们这一对野毛驴造的东西,这一辈子还能起殃吗?”只有两位大龄的女子一言不发,她们站在我们身边只是楞楞地出神,还伴随着一声喟然长叹,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同情者了。据我所知,这两大姐都已二十七八岁了,家里的老人都想给她们找一个城里的工人,因此,严格限制她们和村里的任何小伙子来往。可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青春已过,家里人还是给他们找不下城里的工人,急得她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两人在里屋悄悄说,“咱俩不能就这样熬下去了,应该找一个男人玩玩,否则我们的青春就浪费了,可是,玩完以后一旦怀孕了怎么办,咳,这还不好办,撒泡尿冲走就是了,哪能怀上孩子!”不料被她们中的一位老父听到,“无耻的东西,那是能拿尿冲走的吗,你就拿来勺头也挖不掉了!”从此,这两大姐就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也难怪她们看着我们发楞。


  老人们更显得气愤难平,声色俱厉,“这是谁家的野种啊,丢死人了,他们家的祖宗肯定损了八辈子大德了,造出这么下流龌龊的东西,造孽啊,咋不把那抹在窗户上喂了苍蝇!”


  学生们似乎没有太多的谩骂,只是一个劲儿地往玉兰姐身上扔烂杏子果皮,有的还窃窃私语,“真看不出来,咱们的老师是这等流氓无赖,表面上装得正人君子,背地里都干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真是瞎了眼,竟让这种人来做我们的老师……”


  “社员同志们!”裘朝东再一次提高了嗓门,威严更盛。“大家都已看清了这一对狗男女的丑行,真是给我们上了一堂活生生的教育课,触目惊心啊!我们必须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把灵魂深处的这场革命进行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群众一片茫然,一个个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睡觉了。


  裘朝东又声嘶力竭喊道:“社员同志们,经学校和大队两级领导研究,作出如下决定:一、开除郭忠元民办教师职务,永不续用。二、罚款胡玉兰现金一百元,限三日内交清。三、郭胡两人马上写出书面保证,承认野合之罪,不得领取结婚证书……”


  “请问裘书记,他们粘在一起的两个东西,什么时候才给分开呢?”一群众早已按耐不住,下面哄笑一片,仿佛又来了精神。


  “这个问题吗,倒要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总不能永远让他们连在一起,不吃不喝,上太阳晒,让蚊子咬吧,我们无产阶级还是最讲人道主义的嘛。”裘朝东显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


  “割了它,骟了它,劁了它,决不能让他们的臭东西长在臭肉上,臭死了咱们村子!”群众愤然提议。


  “对,应该阉了它,废了它,剜了它,绝不能再让他们生出野种来,威害我们的国家!”群众一片哗然。


  “好吧,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就废掉它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咱们村还没有骟过人的医生,弄不好会出人命的。”裘朝东一时倒犹豫起来。


  “这有何难,就让兽医张一刀干吧,保证他能骟好这一刀,”一群众建议,大家无不拍手叫好。“张一刀行,张一刀劁得母猪一个都不下崽,骟得公牛一个都趴不到母牛的背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干呢?”


  “好吧,我也认为张一刀同志最胜任这项工作,张一刀同志,就请你给大家露一手骟人的绝活吧!”裘朝东带有命令式的口气。


  张一刀何许人也,他就是我在初中农基课上的兽医老师。他在给我们讲羊的配种时可谓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想不到,今天要骟他的弟子了。我暗暗下定决心,一旦我变成太监,就将立即死去。此时的玉兰姐似乎已经睡着了,不管是张一刀,李一刀,还是赵一刀,她不再为我呼天抢地了。这一夜,她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欢乐和屈辱,也应该好好睡上一觉了。我尽量舒展着身子,使她能够平稳地趴在我的腹部,等待着张一刀的阉割。


  张一刀缓缓从人群中走出,不停地给众人拱手作揖,“各位老少爷们,我张一刀十分感谢大家的抬举厚爱,使鄙人从一个劁猪骟牛的兽医变成了阉割阴茎睾丸的人医,可喜可贺,这是连上级主管部门也不会授予的权利啊!真是人不亲土亲,我张一刀永远忘不了乡亲们的知遇之恩啊!”他酸溜溜地不知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可是,在下也得把丑话说在前面,由于鄙人绝对没有骟人之经验,这一刀下去,能否割好,全然没有把握,倘能成功,自然是托了大家的福气,假如失败,闹出了人命,大家可得一样与鄙人负责了。”


  “你就大胆去割吧,出了事,自然由我们大家担着,”裘朝东显然不敢说由他担着。


  “张兽医,我们支持你,凭你的技术,不会有意外的,一旦出了事,也由领导负责,有我们给你作证,你怕个球!”群众纷纷给他打气。


  “既然如此,我张一刀恭敬不如从命了。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鄙人要救两条人命,当然要胜造十四级浮图了。善哉、善哉。”


  他在我俩身旁默默地站立着,仿佛若有所思,我闭起了双眼,等候着宫刑的开始,脑子里不断地向自己发问,司马迁受宫刑能写出《史记》,我能写出什么呢?既然什么都写不出来,不如叫张一刀再来一刀,死了倒还痛快。


  大约十分钟后,张一刀悄然伸出双手,在我俩的后背,肛门,生殖器旁边,乱搓乱点了起来,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他的兽医技术精湛,我俩粘在一起的生殖器竟然神奇般地分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张一刀在当晚压根就没有带刀,他是完全凭着给牲畜的接种配种经验解开我们的。不过,他因此而名声大振,不久,当上了乡兽医站站长,属正股级干部,我还得到过他不少帮助,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会议终于宣布了结束,胡发财给玉兰姐穿好了衣服,背着她回了家。我在回家的路上,亲人们都远远地躲避着走路,简直无地自容。


  第二天,我又一次离开了心爱的讲台,一向憨厚的父亲突然间不再认我这个儿子了,母亲看着我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弟妹们也没有一个为我求情,于是,我被赶出了家门。


  我背起了铺盖,漫不经心地向村东口走去。我明白,父亲这样做是想把我赶到胡发财家去,可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去他家呢,我和玉兰姐毕竟还没有结婚,胡发财也没有正式宣布招我为婿,况且,他一定是在气头上,无论怎样也不会原谅我昨天晚上做下的事情。但是,我不去胡家又能去哪呢,我绞尽脑汁的寻找着归宿。村里人见了我就象遇到瘟神似的唯恐躲闪不及,有哪个还敢收留于我。如果是到城里打工,必须要有村委会的证明,否则,每天还要交两元钱的误工费,这不等于把家里往绝路上赶吗?倘能再次回到监狱倒是一件好事,可又有什么理由进去呢,强奸的罪名自然不能成立,通奸又是违法但不犯罪,是要连累到玉兰姐,难道苍天之大,真的就没有一个容身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村东口住着的那位五保老人。这位老人六十多岁,精于世故,旧社会,由于一直给地主当长工,结果连个老婆也没能讨上。这几年,生产队给他盖了间土屋,每年供他一百斤粮食,二百斤土豆,还有十五元的烟火钱。老人对于这种不劳而获又能半饱的生活倒也喜不自禁,独善其居。唯一不满意地是怪怨生产队不该把他的土屋建到孤伶伶的村东口外,一天到晚没有人和他说话,老人太孤独寂寞了,我与他作个伴,他一定会高兴的。再说,三年前,我们还给他缴获了胡发财父亲的一具棺材和寿衣,就凭这一点,他也一定会接纳我的。我象得到了一件宝贝似得喜不自胜,便急匆匆地走向了他的土屋。


  “王老伯,您在家吗?”我轻轻地敲着他的破门。


  “嗯,是忠元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探出了半个脑袋,露出惊慌的目光。


  “噢,是这么回事,听说你老人家住在村外,怪孤伶伶的,我想过来和您做个伴,帮您做饭洗衣服,挑水分口粮,闲时聊聊天解解闷,不知您老愿意接纳我这个小辈?”我近乎低三下四地请求着。


  “你不该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才来求我的吧?”老人转动着滴溜溜的眼睛,象狐狸审视着眼前的猎物。看来,这老人住的地方虽然孤僻,政治嗅觉还是很敏感的。


  我只好说了实话,“王老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父亲一怒之下,将我赶出了家门,我无家可归,特来投奔于您,希望老伯还能收留我,我给您做干儿子,侍候您活到百年,百年后,我给您披麻带孝,背棺材的大头,扛灵前的引幡树,逢年过节给您添坟烧纸……”我几乎要哭了出来。


  “什么都别说了,我老头子还没有死,你小子就想诅咒啊!死了你的心吧,我是人老心红,越活越年青的。”骤然间,老人变得声色俱厉起来。


  “老伯,怪我不会说话,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千万不要……”


  “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你小子是苏联特务的侄儿,因反革命罪蹲过三年大牢,谁又不晓得你和地主的闺女在野外睡觉被游街示众!”


  “老伯,不管你留不留我,可千万不要生气啊!”


  “不生气又怎么样,你小子是什么身份,是反革命臭狗屎,我老汉又是什么成分,是堂堂正正的雇农,我老汉给胡发财当了半辈子的长工,吃够了苦,受够了罪,你小子却想做他的女婿,妄图东山再起,让我们贫下中农再下人间地狱,你小子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是的,请老伯批评指正,小的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哼,痛改的什么前非,往哪里去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操蛋,你们的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黑水,能换得掉吗,对待你们这种人,我就要小心谨慎,不然就要吃大亏,上大当!”


  “是的,请老伯明示,小的一定牢记在心。”


  “我实话告诉你小子,你今天是投错了门,走错了庙,我老汉虽然没有儿女,可我生活在革命的大家庭里,享受着阶级的温暖,你想给老汉当儿子还不够资格呢。我老汉经风雨见世面,什么样的人没有见到过,你小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得不是好心,我老汉就是八辈子没有儿子,也不收你这样的货色。”


  也难怪这老人嫌住在村口寂寞,他一见面就能讲出这么多的大道理,真是闷着他了。我灰溜溜地背起铺盖,望着他家门口停放着的那口紫色斑斑的棺材,无奈地向村外走去。


  小桥是那样的宁静和熟悉,它是我和玉兰姐谈情幽会的主要场所,它曾经给了我们多少的温馨,多少次浪漫。然而,就是在这座钢筋水泥建起的现代化桥梁下面,却上演了一场人世间最为凶恶残暴的悲剧,一个天真无瑕的少女被恶徒摧残,旋即又受到了一场更为猛烈的狂风暴雨席卷,一朵稚嫩弱小的鲜花很快就香消玉殒了。我恨死了这座小桥,是它毁灭了我们的美好梦幻,更毁灭了玉兰姐那颗最纯洁美好的心灵。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呢,是否也被爹逐出了家门?不会的,胡发财是位明智而慈祥的伟大父亲,他绝不会因此而落井下石,把可怜无助的女儿赶到绝路上去。那么,她是否也象我一样的能承受起精神和肉体上的沉重打击呢?能!我想她一定比我更加坚强豁达,从她在牛车上不顾一切的翻到我的身子上面,就是想以孱弱的肉体和坚定的心灵来接受所有的打击侮辱,以微小而固执的生命来抗争强大的社会厄运。可是,她在最后的时刻,为什么又象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伏在我的上面,沉沉地睡去了呢,难道她真得麻木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不由自主地在桥头停了下来。烈日当头,那片芦苇在太阳的煎熬下都奄奄地低下了头,我不敢回首往事,可脑子里总是摆脱不了玉兰姐的影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昨晚的祸端一半由我造成,今天可不能再犯那个傻错误了。不管怎样,我也必须去她家里看个明白,哪怕是胡发财打我一顿。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由村东口返回到了村西口。


  玉兰姐的门口栅栏紧锁,院子里静悄悄地连只鸡叫的声音也没有,我想喊一声玉兰姐来给开门,可终于没有勇气来面对胡发财,犹豫了半天,还是悄然离开了她的家门口,漫无目的的向西走去。我想,玉兰姐昨天一晚肯定是彻夜未眠,胡发财也一定陪着她哀叹了半夜,想毕,他们在中午随便吃了几口饭就睡下了。她们父女俩太累了,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我不应该去吵醒他们。


  村西口的土路,更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的。这条路,静静地伴我走过了少年时期,也就是在这条路上,胡发财父女将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架起了我和玉兰姐美好爱情的桥梁。此时,虽然在烈日的暴晒下饥渴难耐,路边的小树还是随着微风在轻盈摇晃,表示着对我的欢迎和理解,而涓涓流淌的清澈小溪象是与我做亲切的交谈,我喝了口溪水,顿觉神清气爽,精神也来了许多。


  如果说,这条道路还有一道令人不快的心理障碍,就是西北方的那棵老坟树了。它庞大耸立的肢体阴森可怖,每当我和玉兰姐在夜间走上这段路的时候,头皮就一阵比一阵的发紧,尽管我们都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也明知道坟头上跳动着的片片银光是墓地里几具骷髅发出的磷光,可我们还是相互紧紧地攥着手,提心吊胆地走过这一段路程。即使白天和同学们一起放学回来,我也同样地害怕和憎恨那棵坟树。它的躯体犹如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压迫着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正是由于它的硕大无比,枝繁叶茂,才使得周围的花草树木只能摇摆着枯黄瘦弱的身躯。大概我就是一株小草的缘故,因而特别诅咒那棵贪婪的大坟树,甚至我不止一次地建议红卫兵造反派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斗争中砍掉这棵魔树,使周围的生命能自由生长,开放出一个万紫千红的世界。可是,他们把不该砸碎的都砸碎了,却唯独不敢动它一根毫毛,大概他们也是怕鬼。


  这棵大坟树的正前方,就是我三年前急欲殉葬的大水坑,我不知不觉地站到了它的岸边。这里的一切与三年前有了较大的变化,尽管水面还是那么清澈阴冷,蛤蟆四处乱奔,偶尔有几只野鸭钻入水底寻觅小鱼。但自我落水后,这个死水坑就再也没有人来玩水了,因而,水坑的四周又多了一片高高长起的芦苇蒲草,更增加了几分神秘可怖的色彩。是啊,三年前的端午节,要不是好事的胡发财父女邂逅相救,我早已跟随着屈大夫游乐在东海龙宫了,何用吃这许多的苦。现在,屈大夫还会接纳我吗。我敢肯定,这次一旦跳入水里,玉兰姐父女肯定不会再来相救了,而且入水时也不用背负沉重的石头,凭我现有的疲惫身心,只要纵身一跳,两眼一闭,立刻就会融化在这片绿色的世界里,何愁见不到屈原。


  正当我又一次突发奇想时,只见胡发财象疯子一样的跑来,“忠元,兰儿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急迫地惊惶失措,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没有跟我在一起呀,胡伯伯,你慢点说,玉兰姐究竟怎么了?”我的头也轰得一声爆炸了,但在胡发财面前还想竭力掩饰这种惊慌。


  “忠元,兰儿从半晌午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我找遍了整个村子,也不见她的影子,原想她总会和你在一起的,谁知你是一个人走着,忠元,你说她能去哪呢?”他沮丧着脸,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胡伯伯,玉兰姐一直就没有找过我,刚才我去找她,你们家还锁着门,我以为你们一定是睡午觉了。胡伯伯,那你一定知道,她是怎么离开家的吗?”我的嗓子几乎要冒出火来。


  “唉,自从你俩昨晚发生了那件事后,她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直地老是盯着天花板。我给她端水,她不喝,给她端饭,她也不吃,我害怕她想不开走上绝路,一个晚上也没敢合眼,还不停地劝她,‘兰儿,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爹一点也不怪你,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骂人还能把人骂死。忠元即将就是我的过门女婿,你们虽然过分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大错,倒是那些人多管闲事,怎么动不动地就要捉人,这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事情既然发生了,咱们就应该面对这个现实,想得开一点,爹明天就把那一百块罚款交上去,好好喂上一口猪就挣回来了,没什么了不起。至于他们不让你俩结婚,那是说着吓唬你们的,世界上有哪个国家不让一对有情人结婚,你犯不着担心,到年底,爹一定要给你们完婚的。你就好好地睡吧!”


  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昨晚,人们象耍猴似的围观羞辱我们,即使连我爹这样的忠厚长者也大发雷霆,将我哄出门外,而胡发财这位还没有正式成为岳父的老地主却能如此大度地宽容我们,这是怎样的“人性论”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今个早上,兰儿烧了一锅热水,在洗澡盆里擦干净了身子,又把蓬乱的头发洗了又洗,然后,用红头绳扎好了一条辫子,又换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对我说了声:“爹,女儿有点事出去一会,早上的饭我做好了,你慢慢地吃吧。”我以为她肯定找你了,也没当回事,吃了兰儿煮得两碗面条,三颗鸡蛋,还有一壶白酒。正要提着筐子下地干活,却发现筐子里塞着两个信封,一封是给我的,一封是留给你的。我很纳闷,既然她要找你,为什么不把信亲自带去呢?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看信,就跑在了你家里。可你妈说,你也一早就出去了,兰儿根本就没有到过你家。我想,你俩一定私自出走了,不然,哪有这样的巧合。可是,为什么把给你的信要留给我呢,我惊惶失措地寻找着你俩,谁知,在这里你竟是一个人走着。”


  我大叫一声不好,拉起了胡发财的手,就疯狂般地跑了起来。我们逢人便问,可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回答:没见过、不知道。甚至有人还在讥笑:“这样的闺女还有什么找头,活下了倒不如死去的干净。”我们也不管这么多了,只是一个劲地打听,一个劲地喊,希望能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一面不停地跑着,一面搜索着记忆的痕迹,试图判断出玉兰姐该去的地方。周围的村子里没有她的任何亲戚朋友,她从小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一步,去哪里投靠亲友呢?如果她想逃避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定会来找我的。这样看来,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个村子。那么,她究竟能在什么地方呢?村东口的桥头我上午就呆在那里,连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况且,她决不会重温那场恶梦,追思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难道,她就在我刚才蹲过的死水坑边?一股不祥的兆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向那棵大坟树望去,只见几只乌鸦哇哇乱叫,绕着坟树不停地飞来飞去,象是在给它们中的一个同伴送葬。我大叫一声玉兰姐,没命的跑回了死水坑。


  死水坑的四周仍是寂静无声,水面上也没有泛起任何属于玉兰姐的东西,胡发财惊恐万状,不住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兰儿没事的,兰儿怎么会……”


  可是,当我们转到水坑的西北角时,不该看到的一幕终于出现了:这里留有好多杂乱无章的脚印,而这些脚印用不着辩认也只能是她的。从脚印往里延伸,一片芦苇被踩得东倒西歪,啊,玉兰姐跳水了!


  我和胡发财几乎同时跳进了水坑,也几乎一起钻入了水下,没有几个回合,就打捞出了溺水者,这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的玉兰姐。她身穿一件枣红色的对襟夹袄,一条淡青色的小喇叭长裤,还有一双墨绿色的绣花布鞋。这身衣服在当时青一色的绿色海洋里,无异于洪水猛兽。显然,她用一针一线缝制成这身衣服是预备着和我结婚时穿的,在这身衣服上,编织起了一个少女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希望。然而,她哪里知道,这一针一线织出的结婚嫁装竟成了她的装老新衣,她精心描绘着的五彩缤纷世界原来竟是死水潭边,她把对生活的无限深情与眷恋都带到了生命的那一头。鬼都相信,玉兰姐是不会走上这条绝路的。因为她扔不下孤苦伶仃的老父和视她为生命的终身伴侣,从她跳水时展转徘徊,杂乱无章的脚印以及落水后咬破嘴唇,痛苦挣扎的状态,她的选择是多么无奈啊。


  不管胡发财怎样做着熟练的按摩与人工呼吸,也不管我怎样将她头朝下、脚朝上地提起身子,更不管我们怎么样哭天喊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再也不理我们了。这棵仅有十九岁不到的生命小草带着仅有的一点执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是如此的匆忙急促,竟连她的亲人做不出任何反应。


  胡发财抱着女儿移动着艰难的脚步,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兰儿,咱们一起回家吧,你不是最喜欢喝红葡萄酒吗,爹现在就给你买去,你不是最想穿件花衣服吗,爹也一起给你买回来。”


  我在地上也不知打了多少滚,嘴里不停地怒吼着,“苍天啊,你是不是瞎了眼睛,她一个弱女子,究竟触犯了你哪一条天规,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杀了我,不就彻底干净了!”


  不一会,周围又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丝毫不比昨晚为少。“你们看吧,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吧,你们是一群刽子手,是你们把她逼进了死水坑!现在好了,你们得意了,你们开心了,你们满足了吧!来呀,趁我现在还活着,你们快点把我也推进去呀!……”由于极度的狂怒,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转眼看去,是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父亲摸着我的头,母亲拉住我的手,弟妹们围着我站成了半圈。我明白了,是他们把我从死水坑边抬了回来,已经守候半天了。母亲赶忙给我煮了两碗面条,含着眼泪说,“孩子,你都一天没吃没喝了,先充充肚子吧!唉,你爹也不是成心赶你出去,你如果当时就去了胡发财家里,玉兰也就不会有事了,这也是天意了”


  我急忙放下了饭碗,又向胡发财家跑了过去。昨日的黄昏,是我违约和玉兰姐相会,今日的黄昏,竟成了和她的遗体告别,情天恨海,竟是如此的急如闪电。


  胡发财的小院里,停放着一具临时用破木板钉起的棺材,它的长短宽窄与玉兰姐的身体一样,就象一口小小的破木箱。材头旁边没有任何的香案摆设和纸钱供给,也没有任何人来给她祈祷超度,上香点纸,一切寂静如常。胡发财耷拉着头靠在玉兰姐的棺材旁边,仿佛和他的独生爱女一起睡着了。这位老人,经历了新旧社会的风风雨雨,在旧社会靠着三十亩土地和五个长工的帮助,他成了一个小小的地主。他乐善好施,从不克扣长工的工钱,还积极参加抗日,保护了不少的八路军战士,为此,他唯一的儿子被汉奸秘密杀害了,死的不明不白。结发妻子受不了打击,患了精神分裂症,一九五五年发洪水,她误以为洪水中的一根木头就是漂过来的儿子,突然挣脱了胡发财的手跳了进去,刹时间,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后来,他又续娶了一位外村的姑娘,不料却受到了恶徒的强暴,含恨离开了人间。玉兰姐是他唯一的亲人,父女俩相依为命,无疑,他视她为掌上明珠。不管他如何被游街戴高帽,也不管他怎样“坐飞机”,跪铡刀,回家后一旦看到女儿,就把一切的苦恼忘得一干二净了,女儿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无疑,正象得到伟大的父爱一样,玉兰姐也最爱她的父亲了。文化革命开始后,她按照伟大领袖亲不亲,阶级分的指示,“背叛”了她的父亲,在斗争会上慷慨陈词,猛烈地批判她父亲的剥削罪行。可是,当有位雇农出身的人几个耳光把胡发财打昏在地时,她却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紧紧地抱起了父亲,作出了人类血缘中最本能的亲情保护。为此,她被开除出了红卫兵组织,结束了小学六年级的读书生涯,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地主狗崽子。从此后,她与父亲生死与共,同舟共济,彻底站到了一条线上。她对父亲的话总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可在生活上,她总是克制自己,尽可能地满足着父亲。父亲让她买件新衣服,她却把钱省下来偷偷地给他打回了老白干,供父亲每晚睡觉前喝上二两。父亲责备女儿穿得不漂亮,她却说父亲的生活太清苦了,最终,父亲反倒事事依从了女儿。


  世界上最悲伤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胡发财灰白的头发已变得银白一片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到来,慢慢地抬起头来说道:“忠元,这是兰儿临走时给你留下的信,也有一封是写给我的,我现在两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楚,你就把她给我的那封信念念吧!”


  我用颤抖的双手撕开了她给父亲的信封,小声地念了起来,“爹,不孝女儿就要走了,就要永远地离开你了。在你最需要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不能为你尽孝,实在是大逆不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容身的地方,只有选择死的道路,你就原谅女儿的不孝吧。爹,女儿走后,再不能给你打酒做饭洗衣服了,不过,会有人代我照顾您的,你要多保重身子,不要太为女儿的离去悲伤。凡事都有个劫数,就算女儿逃不出这个劫数罢。爹,这些年,你给女儿的钱,女儿都一分一毛地攒了起来,一共四百二十四元,都放在柜底下我给你做的新鞋里。你拿出一百罚款交给大队,再给女儿买上一张烧纸,剩下的你慢慢打酒喝吧,女儿在九泉之下给您祝福了!”


  我的眼泪已完全挡住了视线,胡发财更是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了。小院的矮墙后面围观着一批善男信女,与昨晚不同的是,他们不再起哄闹事了,不少人都拭擦着同情的眼泪,有几名妇女还在抽泣了起来。“玉兰姐,你该满足了,群众已原谅了你的错误,你死得也值了!”我默默地为她祈祷。


  对着昏暗的棂光,我打开了她给我的那封信:“忠元弟,你在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就算是我和你的最后告别吧。世上的事都是前生注定的,你我相爱多年,最后还得分手,这就是命运。姐知道,我不用死的方式也能换来我们的幸福,既然我们做了夫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当我们的后代被人们指着脊梁骨说:你们是一群野男人共同作造下的东西,他们又将如何面对现实呢?所以,为了后面的人能一个个挺起头来活着,姐只好先你走了。你还小,将来总能找上更好的女人,到时,姐在九泉之下也一样地为你祝福。忠元弟,姐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你千万不要找那畜生报仇,二是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爹,就让他老人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吧。另外,你逢年过节给我在坟头上烧张纸,姐接到你的纸钱后就如见到你一样了。天气太热了,你还是穿着那件厚夹袄,姐给你做了一件半袖衫子,在柜子上面放着,就算姐给你的最后礼物吧!”


  我的脑袋痛得快要裂开了,玉兰姐为维护我的利益而死,我一个人苟活下去还有何颜面。她承担了不应该承担的所有责任,我活下去岂不成了卑鄙自私的小人。不行,不能让玉兰姐孤伶伶的一个人到了九泉之下,“玉兰姐,你先等我一下!”我猛得一扑,撞向了玉兰姐的材头……


  我又一次醒了过来,是在公社的卫生院里,额头上方留下了一道缝了十二针的大伤口,我看到,弟妹们正轮流地为我输血,他们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把我抢了回来,我的生命力怎是强得惊人!


  也许世上的事原本就是颠倒的,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倒一下子干净了。玉兰姐的死是不应该的,可是在铁桶般的社会氛围里,她一介微弱的躯体如何能够超越其生命极限。这样看来,她的死倒是一种彻底的放松,完全的解脱,也是真正的超越。当然,死的本身意义,只有玉兰姐自己才体会的到。我却是十足的该死者,可是,接连不断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却又证明我是一个不该死的人。试想,倘若我死之后,玉兰姐的冤情岂不石沉大海,她托付我照看胡发财的义务也将化为泡影,还有我善良弱小的父母弟妹又将何人来抚助照料?可见,这也是老天的另一种安排,所谓天不亡我,谁能亡之。我再不能想着死了,那样既违反天命人伦,也使玉兰姐不高兴的,她之所以选择在死水坑死去,其良苦用心就是代我而死,我怎么还能犯傻呢?


  伤愈后,我搬进了胡发财的家里,开始尽起了半个儿子的孝道,以弥补玉兰姐去后留下的感情真空。有读者问:裘朝东如此残暴致死了你的心上人,尽管她一再叮咛你不要复仇,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男儿血性吗?


  事实上,自玉兰姐死后,我时刻都在制定着暗地报仇的计划,可裘朝东常有四五民兵在暗中保护,如临大敌,我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一个月后,他被大队推荐上了应该上的大学,我更是因为身无分文尾随不到北京,复仇的计划再次落空。两年后,他被分配到青城一家国营毛纺厂工作,很快与本厂的一位女工成婚。然而,他劣性不改,在新婚燕尔之际就与别的女人睡觉,引起了家庭的一场风暴。一天晚上,妻子假意与他交好,在床上一番云雨风情。哪知道,正当裘朝东处在极度快感之际,其妻用一把锋利的剪刀连根剪下了他的阳具,球朝东再也不能朝向东方了。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太监公公,这也是报应。当年玉兰姐几次都没有掐下来的东西却被后来人收藏了起来,正可谓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性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即刻就报。


  而此时,我正在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准备参加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报仇的事也就搁在一边了。我想,玉兰姐也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遗憾的是,胡发财没有等到我拿上入学通知书,就熄灭了这盏五十七岁的生命之灯,追随女儿去了。他虽然到死也不知道杀害女儿的元凶,但毕竟平安地度过了两年,也算是一件幸事了。临死时,他把所有的遗产都交给了我,由我全权处理。我把它们一点不剩地都卖掉了,除了用去买上好的棺材和其它的丧葬费用外,还留下了一点钱资助我上学。自此,胡发财一家在这个地球上就彻底的消失了,起灵的时候,我给他背起了棺材大头,扛起了引幡树,端上了长寿灯,可长寿灯刚刚放入墓道,突然间罐子里的油全部燃着了。安葬的人十分骇异,赶紧用土熄灭了。人们说,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可能还有一连串的祸事发生,但不知是他家亲戚里的哪一家。我也很是奇怪,怎么墓坑里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因为我从小的时候就遇到了奇奇怪怪的事,难道我家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虽然不相信神鬼再作祟,但我确确实实的看到了好多异象,这又该如何解释?我深知,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鬼可言的。我生长在新社会,又在红旗下长大,受的是社会主义无神论的教育,我拿什么理论去解释今天发身的诡秘现象!但愿胡发财和胡玉兰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和我的一家,让我们平安的过下去。我每年的鬼节都会给你们烧纸寄钱,你们在阴朝地府不会穷的讨吃要饭!你们的肉体虽然离开了我,可你们的灵魂永远和我在一起!你们不要有什么怨气,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弱者。我们没有什么力量和他们抗衡!胡发财老丈人、胡玉兰爱妻,你们都放心的走吧。一切后事由我来承担。如果有什么怨气,请你们托梦给我,我会帮你们解决的。在你们三周年的祭日里,我本来是想请和尚们来超度你们的亡灵,可这个世道不允许,那我就只能给你们烧纸上供了。你们也保佑我好好的上大学,我不会虚度光阴,一定要多读书,多历练,等我学有所成时,我一定把好消息带给你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哪一年,我会再回首往事时,我会惊悸今天的发生!也说不定,命运之神会给我带来好运。总之,你老就安心的走吧;玉兰姐,今世不能成为夫妻,就等到来世吧。好人一生平安,我相信着有轮回转世的那一天!


  十一 病中遇芳


  结束了几年的大学生涯,我被分配到了土旗一所重点中学任教,二弟也因篮球特长被一家工厂招工,跟着,叔叔也被特赦回家,一家人其乐融融。乡邻们一改过去的冷漠,老远就和我打起了招呼,还有话没话的搭讪上几句。好多人托媒到家里提亲,要把他们的爱女无偿地奉献出来,我开始感到了做人的尊严和自豪。其实,在我看来,不管在哪里教书,一样地还是重操旧业,干着社会的末流职业。可在他们眼里,此时的老九,吃着国家的皇粮,领着国家的俸禄,住着国家的公寓,已和原来的老九有了天壤之别,岂可同日而语。是啊,看着他们在骄阳似火的煎熬下,挥舞着沉重的锄头铁镐,我也似乎感到了身世的不同变化,对未来充满着新的希望。


  然而,正当我“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患了大病:左腿跨关节急剧收缩,疼痛得很快就不能直立走路,伴随着高烧不退,常常处于昏迷状态。旗医院不能治疗,学校就把我转院到了青城医学院。可是,这里的医生在会诊时也莫衷一是,不能得出相同的结论。有的认为是骨结核,有的以为是化脓性关节炎,还有的说是患上了败血症。这样,干脆就实施了多管齐下的治疗方案,各种药一起吃,各种针一起打,输液输血一起上,抽脓针骨牵引一起用。然而,强化治疗在我的身上没有发生一点作用,我一天比一天瘦,耳朵也一天比一天的听不到声音。老师们有空就来和我说话,学生们则分批地来和我话别,从他们饱含热泪的眼神里,我明白了病入膏肓的意义,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对于死,我已经象活着一样习惯了,还有什么畏惧可言,只是,现在的我正是伸展抱负,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溘然离去,总觉得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因而倒不想死了起来。可是,一想到胡发财墓道里的那把火,就认命了这是上帝的安排,岂能抗拒。也许,我的命本来就属福薄,在饥寒交迫之时尚能挣扎在死亡线上,一但富贵起来就承受不了了。或许玉兰姐在九泉之下耐不住寂寞了,唤我速速回去,也未可知。五年来,我并没有因时间的消失而对她淡忘,从我上大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把灵魂的归宿寄托在了她的坟墓,她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来取,我决无半点不肯,更无丝毫怨言。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病房里所有的病人与陪床者都鼾然睡去。在朦胧中忽然见一女子款步走来,其身高面容与玉兰姐一般无二。看来,我的灵魂确实被她取走了,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喊道:“玉兰姐,咱们终于见面了,五年来,你在这里生活得可好?”


  “我不是你的玉兰姐,我是今晚的值班护士刘素梅,你现在发高烧看花了眼睛,不过,你的玉兰姐托我来照看你,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的,我不会怪你。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你的病会加重的。”她用湿毛巾擦干了我头上的汗水,我的神智也随着清醒了过来。她确实不是我的玉兰姐,至少在气质上是不一样的,但是,她热情开朗的性格,却比玉兰姐更显出青春的活力,我不好意思的向她说了声对不起,心里又感到了一种温暖。


  后来的日子里,她在我床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护理工作也做得越来越细,也许是惋惜我这个即将告别世界的年青人,所以,她每天都要抽空和我说上好多的话,甚至还从家里带上可口的饭菜喂我下咽。她很少谈我的病况,也很少用豪言壮语来激励我的意志。她说的都是生活上的一些小事,譬如说某小伙子怎样使坏骗取了大姑娘的芳心,某服务员怎样因一分钱和顾客滚打在了一起,某小偷怎样装哑巴把手插进了姑娘的裤兜里……她口齿伶俐,说话生动有趣,讲什么都能把我逗笑。不知不觉,我的情绪渐渐好转了起来,我甚至希望她每时每刻都能来陪我聊天,但转念一想,将死之人,怎么能有非分之想,我又暗暗地责怪自己。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每一点情绪变化,不时地安慰我,“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只要你挺得住,你的病就一定能好,病好了,你就什么也有了,你的玉兰姐不在了,还有她的妹妹呀!”后来,她又给我拿来了好多的小说,渐渐地又和我谈起了文学话题,看不出,她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读过的作品竟是那样多,我不禁对她产生了敬意。


  那天晚上,趁病房里的人都已睡去,她又不声不响地坐在了我的身旁,“这几日你的身体感觉好吗?”她贴着我的耳朵问道。


  “比原来大有好转,饭吃得多了,觉也睡得香了,只是……”我不敢再说什么好了。


  “只是怎么样?你说说我看,我可不喜欢人家说半截子话!”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在微弱的灯光下,宛如一朵莲花。


  “只是,只是老想见到你,一时见不到你,心里就闷得慌,好象丢掉了什么。”我涨红着脸,眼睛也不敢再正视她,生怕她愀然不快。


  “我真有那么大吸引力吗?”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喜悦的泪花。


  “是的,你象一轮明月光彩照人,你象一朵玫瑰气质高昂,你更象我梦中的……”


  “你梦中的玉兰姐是吗?”她打断了我的赞美,显然,她对我的比喻感到不悦。


  我暗自责备自己不会说话,连忙解释:“小刘护士,你是你,她是她,怎么可能同日而语。我是说,你更象我梦中的小白鸽!”


  她莞尔一笑,“我真是你梦中的小白鸽就好了,每天陪你说话唱歌,也许能减轻你的一点病痛。这几天,你要多吃饭,多睡觉,增强身体的承受能力。同时,也要有心理上的准备,介于你的腿到现在也不能伸直,可能要对你的胯关节做较大的手术。”说着,她握住我的手,给我鼓励,我直感到一股暖流涌向全身,舒坦无比,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双手放到被子里,随后,塞给了我一百块钱,悄然离去。


  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在睡梦中又一次见到了玉兰姐,她不但不因为我结识刘素梅而忌恨,反而笑靥如花地说,“忠元弟,恭喜你认识了一位品貌俱佳的姑娘,你能象爱我一样地去爱她,我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从此后,她在阳间做你的夫人,我在阴间当你的妻子,你该幸福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站在我面前的,却是父亲,我很诧异,急问:“爹,你是怎么来的,上午并没有班车经过咱们村里呀?”


  爹憨憨地笑道。“昨天晚上爹就到了,只是看到你和刘护士在谈话,爹就没好意思进来。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每到危难的时候总会有贵人相救。这一次,你又遇到了刘护士,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爹给你拿了几个香瓜,本来,想多陪你几天,可既然有更好的人陪着你,爹就放心了。这几天,家里面正忙着抢收小麦,急需要劳动力。你妈和弟妹们又都惦记着你的病情,所以,爹准备现在就走,赶上早晨八点的班车,快一点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也好让家里人为你高兴。”


  “爹,现在还不到七点,我让刘护士给您买上几根油条,喝上一碗豆浆再走吧!”我恳请着爹能多陪我一会儿。


  “不吃了,孩子,看到你这样,爹高兴地什么都忘了,你替爹问声刘护士好就是了。”爹给我掖好了被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对于爹,我充满了对他的无限同情和尊敬,他辛苦操劳了大半生,从未穿过一件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是妈妈用给我们做衣服时剩下的布角料拼制而成的,尽管穿出来五颜六色,样子滑稽可笑,但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只要是妈妈给他做的,他穿什么样的衣服都高兴。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把他的儿女们养大。为此,他象一头老黄牛似的默默耕耘,任劳任怨,承受着超负荷的生活压力。没有爹,这一家人的半饥半饱问题无从解决;没有爹,我们五个儿女上学时的橡皮铅笔无从落实。我不晓得他在外面吃过几顿饱饭,但在家里吃了几个馒头,几片大肉,喝掉几碗面条,几樽白酒,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他为人敦厚老实,办事小心谨慎,且又乐于助人,善于忍耐,因此,村里人都称他为“活菩萨”。也正是因为他得了这样的绰号,所以才没有因弟弟的叛国问题而被批斗过一次,反倒让他做了十几年的生产队长。我十分赞叹父亲的这种处事态度,可又无法从他的身上学到分毫,所以才上演了一幕幕小小侄儿因叔叔的叛国问题被批判游斗蹲大牢的惨剧。爹在担任生产队长的十几年内,从未利用手中权力为家里捞取过半根稻草。为此,妈妈责备他太死心眼儿,没有一点家庭观念。可面对嗷嗷待哺,面黄肌瘦的一个个小生命,面对四面透风,八方漏雨的两间破土屋,爹始终摇着头,不肯从库房里支取一袋高梁,不敢从树林中多砍下一根木头。反对他当生产队长的人唯一理由是:看,他连一个穷家庭都治不好,怎么能当好一个生产队的家。父亲也明知赵二小和母亲的私情,但他为了这个家庭不被摧残,为了他的儿女们能在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里成长,他甘心情愿地戴上了这顶绿帽子。为此,儿女们在学校里读书从不敢和别人吵架,因为吵起架来的时候,别人总是一开口就骂:“不如你妈,是个大卖的,不如你妈卖给了一个大骆驼。”我们只能灰溜溜地垂头丧气。我曾经一度埋怨过父亲不象个男人,让儿女们不敢抬起头来走路。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对父亲的处世有了理解和宽容。他的处世与其说是性格所致,倒不如说是环境所迫。试想,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在我们这样的社会关系中,除了父亲,还有谁能更胜任做我们的父亲呢?


  望着爹蹒跚而去的背影,我静静地出神,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猛然想起,他来时的路费还带得不够。按照父亲的性格,他没有钱也绝对不会向我要的,因为他知道儿子在此时比他更需要钱,摸着刘素梅给我的一百元钱,我不禁又唏嘘哀叹了起来。


  不知怎的,从爹走后的几天里,除了母亲没有再来医院,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象走马灯似的来看望我,这使我既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我的病不是正在好转吗,干么还有这么多的人来看望我!如果不是我的病情加重,他们岂能偷闲一顾?从他们一个个饱含泪花,故作镇静而又言不由衷的神态中,莫非是来和我作最后的决别?我感觉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恐慌,正在舒展着的左腿重新抽缩了回来,且大汗淋漓,心跳加速,体温随之升高。


  专家医生们重新研究了治疗方案,决定立即做左胯关节的割除手术。这种手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除去病毒,保留左腿,但要成为瘸子,无疑,这是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不好的结果是病毒急剧感染,无法控制,只能完全截掉左腿。但是,无论哪种结果,上了手术台后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很犹豫,一旦手术不成功,失去了左腿,该如何面对生活呢?即使手术成功,变成了二等残废,还能再见到刘护士吗?


  大家都在不厌其烦的开导我,“忠元,你的手术一定能够成功的,即使不成功,失去一条腿也比失去命强啊,你怕的什么,现在你是国家干部,还怕领不到工资,就是没有媳妇,国家也会给你派一个的,赶快上了手术台吧,再迟就不好办了。”


  可是我还是不情愿做这个倒霉的手术,我毕竟还年青啊,失去命倒不要紧,可失去一条腿,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老天呢,你怎么就对我如此残酷呢。


  刘素梅又悄然站到了我的床前,她不屑一顾地对我说:“听说你小的时候连死都不怕,怎么现在倒怕起做手术来了。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一条硬汉子,却原来竟是一个脓包。少了一条腿有什么了不起,世界上短腿少胳膊的人多的是,他们也不是一样的好好活着吗。有抱负的人身残志不残,一样能做出成绩来,行尸走肉,平庸碌碌之辈,再有一个完整的躯体,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喜欢的是保尔?柯察金,不喜欢的是西门大官人!”


  她的责难使我赧颜羞愧,而她的表白又给了我巨大的勇气,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明天上手术台,接受命运的挑战。


  晚上,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父亲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含着眼泪和我微笑着:“孩子,爹又来看你了!”


  “爹,我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您为什么不来给我签字啊?”我急切地问他。


  “孩子,你明天不用上手术台了,你的病已经好了,不信,你下床走走,你的腿肯定伸直了。”


  我似信非信地走下床来,果然,我的腿完全伸早了,我高兴地叫着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可是,爹自管在我前面招手微笑,也不过来掺我一把,我加快了步伐,想捉住爹的手,可爹也加快了脚步,不让我捉住他。后来,我索性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爹是想带我跑几圈,然后就带我回家去。我气喘嘘嘘地停住了脚步说:“爹,我已经完全好了,你就带我回家吧,我帮您收割麦子去!”


  “孩子,你的命真大,这一次又是爹给你捡回来了,家里的活很多,你是帮不过来的,你就安心的养病好了!”说着,爹倏然不见了。


  我大喊了一声,原来是一场梦幻。此时,天已大亮,医生护士们又站满了一圈,检测着上手术台以前的体能状况。也真是怪事,我的腿竟然神奇般地舒展了,体温下降,一切正常。医生们一个个都傻了大眼,怎么一夜之间竟会发生如此变化,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他,直感匪夷所思。这样,我又从手术台上给鬼使神差的拉了回来,至少避免了一条大腿的丧失。


  一周后,在刘素梅的陪同下,我终于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刚走进医院的时候,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如今已是骄阳似火,万物蓬生了。我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和刘素梅徜徉在人民公园的林荫道上,倍感舒畅。


  “刘护士,这一段日子,多亏了你的照顾,没有你,我今天就走不进这所公园了,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我首先表示了对她的敬意。


  “说哪里话,你我相识自是一种缘份,谈何感谢二字,倒是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她态度诚恳,看上去并非谦让。


  “为什么,难道一个将死之人还要让救命的菩萨感谢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救与被救是一种互动关系,我救你是属于职业行为,而你救我则是道义行为。”


  “此话怎讲?”我疑惑的看着她。


  “比如说,在未认识你之前,我不懂什么叫真情,在认识你之后,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你诚实磊落,感情专一,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仅此一点,就唤回了我的良知,所以说,是我应该感谢你。”


  “这么说,你也有过一段恋情?”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岂止一次,我交过的男朋友,已不下一桌酒席了,可是,没有一个使我动过真情。”她坦率地简直不敢使我相信。


  “真看不出来,你青春年少,感情世界还是满丰富多彩的。”我带着一股小小的妒火,冲她挤了挤眼睛。


  她愀然不乐,“你以为我是那种朝秦慕楚,见异思迁,或者水性杨花的女人吗?非也,我原来和你一样,钟情于一个男人。他英俊潇洒,见多识广,极富男人的魅力,我俩在花前月下,小桥流水之畔,不知发过多少个海枯石烂,永不分离的誓言。可他玩够了我的身子后,又去跟别的女人鬼混,为此,我几乎痛苦的要去上吊。后来,又遇到了我院的一位男医生,他落落大方,文质彬彬,一副学者的气派,对我可谓温存体贴,关怀备至,我很快就堕入了他的情网。他在做爱时更显出当医生的温存细腻与风流浪漫。我以为,有这样的男人相伴一生,该有多么的幸福和有品位。可谁曾知道,这个医生也是个衣冠禽兽,他利用职务之便,随意欺辱妇女。在进行X光透视时,只要患者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就乱摸人家的身子,由此,好多个妇女被奸污了。你说,这样的男人我还能和他相爱下去吗?”


  “那么,后面的几个男人就没有一个对你是真心的?”我打断了她的问话,反提出质疑。


  “唉,基本上大同小异,五十步笑百步。不过,有过了那两次经历后,我对感情世界已经完全冷漠了。我认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与其让那些臭男人们来玩弄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自己不去玩弄一下他们呢?于是,只要有男人想和我好,我就假意迎合他们,挑逗他们,看到他们一个个神魂颠倒,不能自拔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是一种征服者的快感,胜利者的快感!”她显出高傲的神态。


  “这么说,我又成了你下一个快感的对象?”我微露愠色。


  “我为什么要玩弄你呢,你当时瘦成一把骨头,鬼见了都害怕,是否能走出医院都不可知,玩弄你岂不是在跟死人对话!”她面带怒色,绯红的脸上倒竖起两条柳眉,更显出一种特别的妩媚俏丽。


  我默然不语,暗自责怪自己枉读诗书,怎么如此的不明事理,在人鬼相距近在咫尺之间,有哪个鲜活的女性去玩弄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


  我们静静地走着,就象行进在两股道上的慢车。


  “噢,对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真情,那么,你是如何发现我的真情呢?”我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从你梦魇中得知,这是最真实不过的了。你的玉兰姐已死几年,你还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足以证明,你是世界上最痴情的男人。”她露出了喜悦之色,紧张的空气又缓和了起来。


  “那么,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死人,怎么会容得下另一个女子呢?”我略带高傲的神色。


  “如果你的心真象死人一样,我就不该闯进你的感情世界里来。”她一语双关,好象又在试探。


  “如果你能象玉兰姐一样待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一介穷酸的教书匠人,能得到姑娘的青睐,自是最大的抬爱,还有什么理由拒你于门外呢?”我也坦率的表明了态度。


  她蓦然停下了脚步,眸子里闪现出水银般的泪花。我早已魂不守舍,身不由已地向她靠了过去。她微闭杏眼,轻启朱唇,一股沁人的女人芳香传来,更感慑人心魄,我大胆地搂住了她的纤腰。


  “大哥,你这样知情犯情,就不怕后悔吗?”她怯声道。


  “我从来就没有吃过后悔的药,多吃少吃还不是一个样!”


  我俩热烈地拥抱亲吻起来,这是我失去玉兰姐后的五年里第一次接触异性,真可谓久旱逢甘雨,快要把她的口水吸到了肚子里,下面的部位也在蠢蠢欲动。她象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又轻轻地将我推开,赧然道:“你刚刚出院,身子还十分虚弱,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强烈的冲动会大伤元气的。”


  我虽然明白了她是一片好意,可还是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她又象哄小孩似的说:“好了,好了,看把你急成这样,这还不是为你好,忙什么呢,迟一天早一天我还不是你的人?”


  我心花怒放,因为从她的眼神中,我看懂了她的真诚。


  “你准备在何处养病呢,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忽然转移了话题。


  “当然是在家里!”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家里正是大忙季节,哪里会有人照顾你呢?你不如先在学校里呆上一段时间,那里有老师同学们和你说话解闷,等你回复元气后,再回家里不迟。你看,明天到学校的火车票我都买好了,医院领导也同意我陪你回去。”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密,不禁称谢不已。


  “谢什么,谁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小冤家,还不快去准备一下!”她调皮地向我作了个鬼脸。


  我真不相信,在我干枯了的爱情世界里,有这么一个貌美如花、身材高挑的刘素梅闯进了我的爱情世界。这是我又修的什么福?难道是胡玉兰在阴间作祟吗?是她在暗中救了我的腿,又是她在阴朝地府撮合了我和刘素梅的好事?我太感谢她了,我一辈子都还不了她的情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她的死就是为了让我更幸福的活下去。但是我不能再伤害刘素梅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是完全不公道的。我不能再喊胡玉兰的名字了,此一时彼一时,刘素梅是我最新交的女朋友了。我要小心翼翼的爱护着她,不要让她的感情再受到伤害了,这是我能完全做到的事。刘素梅的感情很丰富,但是她两次受到了伤害,可见她的命运不是很幸福。胡玉兰是宁死而不屈,所以她早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刘素梅是宁屈而不死,她还有自己的追求,还是要找到如意的郎君,过上美好的生活。恩格斯认为,历史的进步从某一点来讲,就是妇女的解放,这是颠覆不破的真理。我要做刘素梅的精神支柱,虽然她的学历比我低,但是她判断事物的能力很强,足以当我的老师。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犯了桃花运了,怎么一个感情上的将死之人,能够迎来第二个感情上的春天!我在上大学时,有几个女生在追求着我,可是我的心在遥远的地方。不是我的心很清高,而是我的心已经死了,怎么唤也唤不醒。世界上的事最可怕的就是心死,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只有胡玉兰,其他女生都是匆匆过客。所以我在大学的几年里,我的心一直在瓶颈里生活。有人说我是冷血动物,我也承认这是事实。大学里的生活多么丰富,人民共和国已经打倒了四人帮,思想界都很活跃。大学生的头脑就象突破了几千年的封建余孽,他们把毛主席从神坛上拉了下来,给与正确的评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邓小平的新思想,也是符合中国历史的新潮流。有多少人在学着跳舞,又有多少人在高歌猛进。中国已进入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虽然还在摸索中前进,但是已给人们开辟了正确的航向,给人类打开了新的道路。我的心也在悸动,但是我的思想还很守旧,我不愿意接触异性,更不敢越雷池一步。我的朋友多次劝告我,你的条件都很好,为什么不在大学谈谈恋爱。你也太守旧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都改革开放了,都在大胆的追求幸福了。你这么封建顽固,快被历史淘汰了。我在默默地承受着各种压力,心里的死结总是不能解开。这是现代的猿人类吧,真是不可理喻。现在我的思想终于解放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应该向前走,我应该有新的生活。不能一颗树上把人吊死,前面的道路还很长,要活出人生的精彩,才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死去的胡玉兰。从此以后,我要加倍的爱护刘素梅,小心翼翼的维护这难得的爱情。不管这爱情能走得多远,只要这份爱是纯洁的,是能够经得起实践检验的,我就要坚定的走下去。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要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幸福的彼岸在等着我,我为了幸福要开心的活着。


  十二 爹怎么会死


  在行进的火车上,她不无严肃地说,“你要知道,你的命是大家救回来的,为了你的住院治疗,学校已支付了两千多元的医疗费,教育局都不肯给报销了,亲戚朋友们也尽其所有,倾注了最大的爱心与奉献,没有他们,焉有你的今天!”


  “是啊,包括你在内,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显得很是激动。


  “你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绝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厚望。”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象是在进行政治动员。


  我觉得她的话实在有点多余,因而冷冷地说道,“既然我已经活着出院了,还怕再死到家里不成!”


  “你逞得什么能,谁不知道你是从魔鬼窟里走出来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抢白着我的不恭。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话里有话,急忙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言相告就是了,何必跟我过不去!”


  她舒展着紧锁的眉头,宛如现出了一轮淡淡的明月,语气也缓和下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你有个心理上的准备,从医院出来仅仅是你走向健康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能尽快地养好身子。俗语说,‘三分治病七分养’,养病就是你现在的关键了。”


  她又回复到了无病呻吟的空泛之谈,我也不冷不热地回复了她一句,“鄙人天性豁达,什么事情都能包容得下,有什么养不好病的道理。”


  不料这句话,竟使她高兴地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顾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搂着我的脖子就是一阵亲吻,嘴里还不停地赞道:“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个大英雄,你真是个奇男子,你……”


  “好了好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把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人家笑掉了大牙!”我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满脸就象大红布似的,不敢面对周围的目光。


  “亲爱的,你向来说话一言九鼎,千万莫忘了刚才的保证,背弃了你的承诺。”她忽而正言厉色起来。


  “你不要再危言耸听了,在下遵命便是了。”我懒懒地闭起了双眼,不想再听她的唠叨了。


  回到学校后,师生们象迎娶喜神似得礼遇我,这使我受宠若惊,倍感温暖,第一次尝到了人间尚有真情的欢欣快乐。史福校长紧紧握住刘素梅的手,“感谢你给我们送回了一位好老师,我代表全校师生向你致意。另外,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劳你在学校照顾他一段时间,等他的身子好了,再让他回家看看。”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老师会受到如此的礼遇,一日三餐小灶吃饭,还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无疑,这间小屋成了当时校园里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人们难免议论纷纷,争辩不休。当然,大多数师生认为不应该给我们安排这间小屋,一来我们虽是患难中的朋友,但并未领到结婚证书,非法同居,殊为不妥。再者,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事着阳光下最神圣的事业,这样做会在广大师生中造成恶劣的影响,有伤风化。


  然而,史校长还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不因此而收回我们的小屋。他认为,结婚证书只是一种形式,有的人虽然拥有,但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并非一对鸳鸯;有的人尽管没有,但相濡以沫,同心同德,实乃真正夫妻。更重要的是,我大病初愈,元气大伤,恢复精力尚且不足,哪有床上之功力。总之,照顾病人第一,其它的均为次要。


  事实上,我俩虽处一室,却并未发生过一次媾合,因为她的真正身份是护士。虽然,免不了一番亲吻扶摸,但她总是竭力控制燃烧着的激情,两腿并拢得如同一根木桩,裤带系得比平时还要牢固,任凭我怎样施力,她都不肯脱下来。实在急了,她就冷冷地警告我,“你要是再敢图谋不轨,我可要喊人了,看你以后还有脸面站在讲台上!”


  大概是为师的最能死要面子,每当听到她的训斥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生怕她喊了出去,以失大雅。尔后,她又象哄小孩似得哄着我睡下了,竟然睡得还是那么香甜。


  熬过了三个晚上的第四天上午,三弟弟从家里来看我。向来健壮如山的他,没有几日就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失神落魄,说起话来也前言不搭后语,眼睛里还带着急欲掉下的泪花。这使我十分诧异,惊慌不已。


  “三弟,咱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如此狼狈不堪?”我直截了当,急切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个多事之秋的家庭,什么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防不胜防。


  “没有什么,大哥。这几天收割麦子,我可能累了,过两天就会有精神的,大哥还是好好养病吧!”他尽力安慰着我,显然是言不由衷。


  “你马上要考大学了,复习功课都忙不过来,还收割什么麦子。爹平时也不让你干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让你割麦子?”


  这时,三弟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变得嚎啕大恸。这哭声,哪里有半点是在诉说他的委屈,分明就是在哭死去的亲人。


  “是不是爹出了什么事了,他不该出什么事呀?”我喃喃着自言自语。


  “是的,你的猜测没有错,他确实亡故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你再着急也无济于事了。”刘素梅终于说出了隐瞒好久的话来。


  我的头始而发昏,继而发胀,喉咙里就象冒起了一团火,浑身却冰冷得象得了伤寒,我立刻意识到,一场休克就要来临了。


  刘素梅闪电般地放我倒在了床上,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头部,胸部和腹部推拿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施行如此娴熟的护理手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就以其快速准确的推宫过穴手法,使我平静了下来。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还是重复着车厢里的那句话,“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大英雄,你真是奇男子,你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我真为你骄傲和自豪。”


  随着三弟哭声的止息,我也慢慢地坐了起来。“三弟,爹在十多天以前来医院看我,是不是他在回家的那天晚上出的事?”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的,大哥,你怎么会知道爹在那天晚上出的事呢?”三弟十分诧异。


  “其实,我有一件事始终存在着疑团。本来,爹走后的不几天我是要被推上手术台的,可是,爹却在手术前的那晚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向我哭笑着说:‘孩子,你不用手术了,爹已经给你把命要回来了。第二天,我的腿就神奇般地伸直了,连医生也莫名其妙。”


  “是啊,你的病例一直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迷案,我们大都认为,是你的超群意志感动了上苍,解除了失去一条腿甚至生命的厄运。到现在,我才始而相信,是爹换回了你的一条小命。”


  我第一次听到她喊我爹为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其实,现在叫什么都已是墙上的画饼了,但给予我的却是一种亲情的力量。


  “三弟,爹离开我的那天,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亡故了呢?”我开始转入正题。


  “大哥,我也是从学校里赶回家才知道的。据说,爹在那天晚上回家后,由于知道了你和刘护士的关系,高兴得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拿了把铁锹就去拆饲养院的破墙,谁知,那堵半截子墙一晃就倒了,爹被压在墙下,再也没有起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妈妈发现,但已是全身冰冷了。”三弟惊悸不安的说着,好象在回避着一个什么问题。


  “那当时就没有向公安局报案吗?至少也得检查一下尸体才是。”我急不可耐地表明我的看法。


  “是啊,事情发生后,叔叔姑姑们感到问题的严重突然,极力主张向公安局报案,可妈妈说什么也不准。最后,在邻居们的劝说下,还是向土旗公安局报了案。可公安局的人下来以后,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随便割去了爹身上的一块肉,就草草结案了。他们断定爹是属于墙压而死,并非他人所杀。第二天,爹就被埋掉了。”三弟期期艾艾地叙述着事发后的情形,显是很是吃力。


  “难道此事就当真这么简单,爹死得就这么巧合?他为什么半夜出去挖那堵破墙呢?”我愤愤地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乱如麻,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


  “小刘,我现在的情绪已很难在学校里呆下去了,我决定马上要回家。这几天,多亏了你的安排与照顾,我的身体才康复如初,你要相信,一个从死亡线上走出来的人已具备了死亡的免疫功能,我保证不食前言,一定要更加健康地活下去,以实际行动报达你的知遇之恩。你先回城里上班,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去看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东西。


  “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回去呢,难道我的义务就是在学校里陪你几天?”她有些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条件很差,连我回去都不习惯生活,你一个城里人如何能够适应。”


  “你不要太小瞧人了,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你家。”她的话使我更感诧异。


  “是啊,大哥,爹出事的第二天,刘护士就去了咱家,她为我们出谋划策,忙里忙外,直到爹被安葬为止。她的到来,给处于极度悲伤中的亲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就连村里人也无不夸赞她的贤淑美德。”三弟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没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在爹离开我以后的两三天里,一直没有看到刘护士的影子,当时我以为她知难而退,另有新欢,不再理我了。同房的病友们也开导我,好好养病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养好了病,直直立立地走起路来,还怕你身后没有一大堆女人跟着,恐怕拿鞭子也抽不掉。现在看来,我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罪莫大焉。


  学校派了一辆拖拉机送我回家。一路上,车颠簸行走,不时地灭火,所以,赶到家里时,已是灯火阑珊的时候了。三弟打开了栅门,喊了声:“妈,大哥大嫂回来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才点亮了一盏油灯。


  “妈,为什么不打开电灯呢?”我急着问。


  “噢,元儿,是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妈妈佝偻着身子,非问非所答。


  “大哥,这几个月,家里为给你看病,一直拖欠电费,大队已给咱家切断电路了。”大妹妹慌忙回答着我的问题,小妹妹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似的,怯生生地站在一边。


  “噢,这么说,大队就不管咱们的死活了!”我愤愤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向土炕上张望。


  土炕上还是铺着那几片破席子,只是炕头上最熟悉的一张山羊皮褥子不见了。那张褥子从我记事起就铺在了最热的炕头上,它是爹累了一天后唯一休息的地方。在这里,他的生命获得了温暖、延续和希望。尽管爹的体重很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擦,使得皮褥子上的羊毛几近脱落。如今,这张实实在在的羊皮褥子也离开了这块相依为命的炕头。再看破席子上叠着的被子,爹在最下面那张打了十四个补丁的绿色被子也不翼而飞。至此,我才确实相信,爹确确实实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家。想不到,爹在医院满怀喜乐的和我仓促告别,竟成了我和他的永诀。爹托梦给我的赎命一事,竟是以他的壮年生命换回了我这条行将就木的躯体。这个家,有我没我关系并不太大,可是,没有了爹,就如同天塌下来的一般。爹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和累,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却连儿子买一瓶二锅头酒也没有喝上,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是怎样的令人痛心啊,我止不住声泪俱下,呜咽狼嗥般地哭了起来。


  “元儿,你就不要再哭了,你不是小的时候经常见到鬼吗?你哪里知道,就在你住院看病的时候,咱们家又开始闹鬼了。”妈妈擦了把眼泪,终于来安慰我了。


  我顿时停止了哭泣,一听到妈妈说鬼,我的鬼神经就又犯了起来。透过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油灯,这个黑洞洞的屋子仿佛又引回到了我儿时的时代,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倏然袭卷到了心头,尽管在煤油灯下还晃动着几个人影。但大家屏声静气,噤若寒暗,更使这间阴森森的屋子增加了几分鬼气。


  还是妈妈打破了这种沉默,继续着她的话题。


  “元儿,你爹的死是他的劫数,如果他不走,你也就回不来了。”妈妈象是有意地淡化正题。在晃动的煤油灯下,妈妈的一顶白帽子就象半空里游动着的幽灵,不由得使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一段时间,妈妈虽然没有去医院看我,但她操持着一大堆家务,又担忧着我的生死安危,她的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有一半变成了白色。她失去了终身的伴侣,下半辈子该是多么的孤寂。尽管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多么的融洽,可是又有谁能抚慰她心灵上的这块创伤呢?我不禁可怜起了母亲。


  “妈,那天晚上,爹从医院回来后,怎么那么巧就出了事呢?”我盼望着母亲能有一个圆满的回答。


  不料母亲因此却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孩子,自从你住院后,咱家的院子里每晚都有一个鬼影子在游动,有的时候还带着几声怪叫。你和两个弟弟都不在家,你爹又经常在外务工,我们娘卅吓得每晚都不敢睡觉,只等到天明时,这个鬼影子才散去。那天也是活该有事,你爹看望你回来后,说你在医院里找了一个心地善良,白静喜人的对象,你的命有救了。他越说越高兴,竟到了下半夜,还是唠唠叨叨不想睡觉,后来就索性拿了把铁锹去外面拆土墙。这几个月,生产队里的牲畜连同土地都分给了社员,饲养院也没用了,大伙忙着拆土墙掏石头,只有咱家门前那半截子土墙没有推倒了。其实,咱们家用那几块破土坯有什么用呢?你爹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给家里挖几块土坯回来,还不是院子里那个鬼在引魂,一直把他引到那堵破墙下面。你爹连一块土坯也没有来得及拆,墙就倒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盖满了土坯,早已气绝身亡了。”


  “妈,那天晚上后半夜,应该是阴历的六月初六,残月早已从西面落下去,天空肯定是漆黑一片,爹既然没有拆墙的愿望,饲养院早已没有了照明,咱们家又没有一盏灯笼,爹就是睡不着觉,也没有办法摸到那堵墙壁下面,怎么会没有伸手挖墙,墙就会倒了下去呢?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吗?”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目光,要求妈妈能对此作出正确的解释,尽管我也似信非信有鬼魂的引诱,可是,这究竟是何方恶鬼,为什么要引诱一个无辜善良瘦得没有血肉的人去送死呢?那堵墙即使在完整的时候也不过是五尺高而已,现在又变成了半截子,怎么能把人随意压倒在下面呢?当年,我和妈妈为了解决做饭烧柴的问题,不知翻越了多少遍这堵破墙,偷去了多少筐干牛粪干草秸,也没有见过这堵破墙晃动一下,如今怎么就会突然倒了呢?退一步讲,万一真得倒塌了,也未必就能把人压死,因为它已经没有致人于死命的威力。


  精明的母亲一眼就洞穿了我的怀疑,急忙掩饰着她的不安,“元儿,如果你连妈的话都不信,不仿问一下你的两个妹妹,那天晚上,她俩也几乎没有睡熟,可她们又听到了什么呢?”


  没有料到,妈妈会这样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会对着妈妈的面去质问两个妹妹呢?又是一阵沉默。


  “妈妈,大哥大嫂回家半天了,连口水都没有喝上,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就给他们吃点吧!”三弟赶忙解围。


  “是啊,元儿,看妈都老糊涂了,你们也走得很累了,先到炕上歇歇脚,妈给你们做些饭来。”


  不一会儿,妈给我们煮好了两碗鸡蛋汤,又切上了几片馍馍,不用说,这些馍馍是邻居们给爹办丧事送上的供品,看着它,就象看到了爹的身子一样,还有什么食欲可言,只是刘素梅不停地劝我,“无论如何,你要吃饱饭才行,否则,你的身子就会前功尽弃,为了我,你也得把饭吃下去!”她还亲自掰开馍馍给我泡在碗里,自己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以提起我的胃口。不得已,我忍着眼泪,强行咽下了给爹的供品,就象在吃他身上的肉。


  草草地吃完晚饭后,三弟弟就到叔叔那里睡觉去了。本来,他今年是应该考上大学的,由于我的住院治疗,特别是爹的瘁然死去,给他以沉重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打击。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更是为了增加一个劳动力,减少妈妈的超负荷劳动,使两个妹妹能完成初中和小学的学业,他主动地放弃了高考,承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望着少年老成,略显驼背的三弟,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的放弃高考,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永远是一名扛起锄头、挽起裤角、汗水流尽、泥巴不退的忠实农民。这大概又是老天的安排吧,否则,谁去子承父业呢。


  妈妈也领着两个妹妹到邻居家歇息去了,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刘素梅两人。面对着她俏丽多情的姿容,我就象根木头似得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那口土缸。


  这口破了一个豁口的土缸,自我记事起就看着我成长,如今已是二十多个春秋。据爹告诉我,他是在和妈妈结婚时亲自用白泥制作的新房家俱,其功能是用来储存米面的。这口土缸,爹倾注了十多天的心血和汗水制成。如果用来存放玉米面,至少也能装得下三百市斤,倘若改装高梁米,少说也能放得下二百公斤。每当爹在繁重的劳动之后揭开缸盖时,他的脸就成了一张天气预报的晴雨表:时而眉头舒展,笑逐颜开,不用说,里面的米面尚且充足;时而眉头紧皱,抓耳挠腮,那肯定是在警告,里面的东西已不足三天供给了。无疑,对于维系这个家庭的关系,这口土缸也显示出了特有的灵性。每当缸满冒尖遮不住盖子时,爹妈就会谈笑风生,打情骂俏,晚上免不了一场云雨风情,山盟海誓;一旦那口土缸暴露出了坚硬的底部时,爹妈就会愁眉苦脸,定律性的吵嘴打闹是不可阻挡了,晚上,妈妈总是睡在炕头,爹总是挤在炕尾,天南地北,守卫着这群嗷嗷待哺的儿女。这一口土缸,也记录着我学习成绩的好坏:缸满时,门门一百分,缸半时,门门七十分,缸底时,门门不及格。如今,这口缸静静地伫立在地下,再也用不着它的主人关顾其肥美瘦丑了,而它还要继续关注着这个家庭的命运。它的一处豁口,就象一只独眼,在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身高与体重,我越看越觉得,它的宽厚博大,朴实无华实在与爹独一无二。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呢?这个黑洞洞的屋子你又能看到什么呀?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呢?难道我还不如那口土缸好看吗?你倒是说话呀,亲爱的?”刘素梅使劲地摇晃着我的身子。


  可是,无论她怎样地喊我动我,我仿佛一点知觉也没有了,眼睛里看到的还是那口土缸。忽然间,它开始向前移动了,一步一步,就象小时候看到的翻筋斗的奶奶,不同的是,它正在向我走来而不是翻去。我仿佛觉得,这口移动着的土缸就是爹,他还是那样的步履蹒跚,有气无力,看上去,倒更显得凄苦可怜,惨然无助。当他停立在炕沿边上时,就再也没有能力上炕了。


  我痛苦万分,霍得扑了过去,想把爹掺扶到炕头上。可是,他却不愿意再上他熟悉的炕头了,又缓缓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我知道,爹是最通人情事理的,也是最疼爱他的儿女的。他一定是想把热炕头让给他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渡过一个幸福的夜晚。可是,他哪里知道,一个没有了头的父亲呆在地下,又如何能使儿子快乐起来呢!我不禁大声问道:“爹,你为何如此的凄惨窘迫,你能告诉我,你的头究竟落到哪里去了,儿子好为你报仇伸冤啊。”


  等了半天,爹没有给予一句回答,正当我再次向他发问时,蓦的一下从那土缸的豁口处冒出一股灰白色的气体来,似香烟燃烧而非香烟味道,袅袅腾腾,闪闪忽忽,其间夹着一股凄厉的哀号。烟气由地下萦绕到了炕头,由炕头又旋转到了我的身边,如泣如诉,悲愤交加。我大呼一声,“爹,你死得好冤啊!”


  骤然间,一只温柔纤细的小手抚摸在了我的胸口上,细软滑嫩,如云似水,不一会儿,我的胸口舒展,气息均匀,神情也失去了紧张,抬眼看去,偎依在身旁的还是刘素梅。


  “亲爱的,你在一个人絮絮叨叨什么,还一个劲地往地下冲,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睡在冷炕上吗?”她似乎有些怨恨,但怨恨中更有几分温存和娇媚。


  是啊,我刚才明明是趴在了炕沿边,怎么一转眼就躺在了炕里头呢,一定是刘素梅强行拉了回来,否则,我就会见到爹了。可是,爹的头究竟哪去了,难道真得有人将他谋杀了不成。要是那样,真正的凶手又会是谁呢?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忠厚懦弱,办事公道正直,人们都称他为活着的菩萨,就连凶狠的公牛见了都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还有什么人成了他的死敌?我越想越解不开这个死结,越想越哀恸爹死的可怜,浑身又一次抽搐起来。


  随着我的颤抖,刘素梅的手也摩挲到了我的下部,“亲爱的,你不觉得这里很舒服吗?这几日你不是一直想做那件事吗?今晚,咱们就好好享受一番,你可要象个男人呀,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个良辰美景!”


  我明明知道,这是她在变了法的抚慰我的伤痛,可还是感到一种特别的诱惑和刺激。无奈,身心疲软,功力大减,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勃不起伟大的阳刚之物。


  面对我的软弱无奈,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两片药来,“亲爱的,你把这两片药吃下去,就会精力集中了,你先放松一下。”说着,她把药和半碗温开水亲自送进了我的嘴里。


  不一会儿,我感到一股暖流正在走遍全身,冰冷的手脚逐渐变热,阳刚之物也正微微地勃起。她嗲声道:“亲爱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觉得我是美人吗?你又能过得了我这一关吗?”


  “你是美人,你是世界上最性感的美人,我现在就想品尝你的美味。”我脱口而出,精神大增。


  “不要性急嘛,急水是下不了缸的,你要学会品尝女人才是,那几个晚上,我为什么不让你沾我的身子,就是想让你攒足了劲儿,在今晚痛痛快快地干上一番,你可要感情专一呀,千万不要把我叫成了玉兰姐!”


  一想起玉兰姐,那天晚上的浪漫就浮现在眼前,在淡淡的月光下,我俩赤条条地躺在芦苇床上,真有说不尽的风情万种,道不完的风流快活。此时的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她象一位娴熟的厨师,不一会儿,就把我的浑身上下炒得一片精光。“啊,亲爱的,你原来是这样的雄壮啊,怪不得有人爱死了你!”说着,她微微地闭起了眼睛,胜似闭月羞花。


  我仿效着她的技艺,轻轻剥开了她的衣服,一层两层,终于看到了她的原貌。她的胴体犹如曲线,晶莹剔透,两只乳房滚滚隆起,酷似小峰,两条修长的美腿细嫩光洁,弹性十足,就象刚刚参加完了选美大赛。我暗自吃惊,造物主怎么如此的慷慨,把所有的美都赐给了这位平平常常的护士,白衣天使真是太漂亮了。我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一幅美不胜收的人体图画。


  “亲爱的,我又不是墙上的图画,你还没有看够吗?”她嗲声细语,更是摄人魂魄。


  我恍然大悟,才知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了。


  我们很快进入了云山雾海之中,她的风情胜过玉兰姐十倍,同时,我也暗自惊叹自己的功力,折腾了半夜还不肯休战。


  几番云雨后,我们终于鼾然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大亮。


  中午,我们见到了姑姑和叔叔。姑姑直截了当地说:“侄儿,你爹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认为,他肯定不是自己撞倒在了墙下,一定是被人谋害致死的!”


  “是啊,我也是心存疑虑,爹怎么会在半夜里无端地去挖那堵破墙呢?爹向来一倒头就睡,怎么能高兴地一夜睡不着呢?”我的观点与他们完全一致。


  “侄儿,那天早晨,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你爹已经被邻居从墙根下拖了出来,放到家里。据他们说,你爹死时,面部朝下,铁锹并不握在手里,而是撂到很远的地方。背上也不过压着七八块土坯,头上连一块也没有,显然不是墙倒压死。我们详细地翻看了你爹的尸体,奇怪地发现,在他的脖子里有一条紫红色的印痕。既然他死时的身子是卧倒的,土坯怎么会压到他的脖子上呢?可以肯定,他脖子上的印痕不是被绳子勒住,就是被人用双手掐死。更为可疑的是,他的脑门上开了一个圆圆的裂口,脑浆也从裂口里流了出来,显然这个裂口是被人用锤子敲开的。当时,我和你姑姑以及邻居们一致主张报案,可是,为此却弄出了一场很大的风波。”叔叔有条不紊地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我的脑门上冒出了一股一股的冷汗。


  “唉”,姑姑接着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妈和我们唱了一场对台戏,她坚决反对上报公安局,硬说那天晚上你爹高兴地不想睡觉,她无法阻止你爹出去拆土墙,他的死,千真万确是意外事故,绝不会有人去加害于他。你两个妹妹也帮着你妈说话。一时间,她们娘三个哭死哭活,闹得我们也没有了主意。后来,还是邻居们起了作用,他们纷纷劝说你妈,既然你男人是被墙压死的,你还怕得什么?公安局来了,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作出一个公平的交待,你这样寻死觅活不让报案,反倒让别人说长道短了,真得假不了,假得真不了,你就赶紧报案吧。在众人的压力下,你妈才是勉强地同意了报案。可是,在公安局的法医准备验尸的时候,你妈又说什么也不肯。她抱住了你爹的尸体大哭大闹,说你爹一辈子吃够了苦,受尽了罪,死后还落不下一个全尸,你们哪个黑了心肝,烂了肚肠,让他在地狱里还要当牛做马,不得超生。我们给她讲了好多道理:验尸不等于把尸体割去一块就扔掉了,验完后那块肉还会再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到了阴间,他还是一个全尸鬼,阎王爷同样会认这个帐的,他怎么可能继续当牛做马呢?我们又苦苦地要求公安局,一定要把化验过的肉块缝合在你爹的尸体上,还送给他们一百元的缝尸费。在公安局做了保证后,你妈也不再哭闹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盼来的公安局竟然不给我们做主……”说到这里,姑姑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叔叔的性格较为坚强,他继续着姑姑的话题,“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公安局化验的结果。他们先是问了几家左邻右舍,打听你妈是否有作风问题,和哪个男人有过来往,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唯恐引火烧身,躲还躲不过来,有哪个人敢说半句真话。所以,他们听到的是对你妈的一片赞扬,什么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没有任何的生活污点……公安局又把你两个妹妹叫去,问出事时的情况,你俩妹妹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口咬定你爹是被墙压死的。这样,公安局才把检验的结果公布出来,定案为意外事故伤亡,而非别人谋害。我和你姑姑不服,公开提出了我们的质疑,并强烈要求重新鉴定此案,群众也对公安局的草率结案表示不满。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大队领导出面了。裘怀忠书记一手遮天,坚决维护公安局的结案,说这样的处理,有利于安定团结的政治需要。随着,裘怀忠又来批评我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死者的弟妹吗,你们一口一个要追查凶手,可是,这凶手在哪里呢?是不是怀疑你们的嫂子是凶手呢?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就建议公安局把你嫂子抓起来!但你们想过没有,那样做又有什么后果呢?死的已经活不了啦!活得再被抓去一个,那几个小孩怎么活下去,你们能代替他们的父母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安得什么心?是不是彻底拆散了这个家庭才高兴?他的大儿子还在医院里呆着,据说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你们还不想让他多活几天?”我和你姑耷拉着脑袋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邻居们也默默相视,再不敢有任何异议。后来,裘怀忠又缓和了口气,“谁都知道,我的儿子和死者的长子有一定的矛盾,可是我能计较那些吗?我是一村之长,为的是你们全家人好,为的是咱们全村的老百姓好。唉!可怜天下父母官啊。所以,看在你哥担任第五生产小队长十几年的情份上,本书记决定,给他黄米四斗,胡油八斤,一捆粉条,三锅豆腐,两日内安葬完毕,不得延误,否则,本书记有权收回成命,丧事自行料理……”


  姑姑抢了一句,“侄儿,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些安葬费才放弃了投诉,实在是因为我们抗拒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再说,六月天骄阳似火,你爹的遗体已经有了臭味,再过两天,恐怕连个安葬的人都找不到了。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同意了结案。”


  至此,我已完全证实了我的判断,爹确实属于他杀,可是,杀害他的凶手又是谁呢?难道真的象裘怀忠所说是母亲吗?


  在姑姑家里吃过中午饭,我和刘素梅又回到了家里。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出现着母亲的影子:她白发佝偻,衣衫褴褛,一步一趋地走在田埂上,背回一筐又一筐的猪菜,又给全家人做出一锅又一锅的高梁米稀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虽然她和父亲的感情时好时坏,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偏要等到儿女都长大了才下毒手。她这么做就不怕把儿女们赶到对立面吗?如果她的儿女都成了她的敌人,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不,不会的,母亲向以慈善为本,连杀只鸡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杀一个与她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丈夫呢?


  回到家里时,我的脑子已成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刘素梅似乎看出了我的急躁,不住地用毛巾擦着我的冷汗,又耳鬓丝语道:“亲爱的,弄清楚爹的死因的关键是两个妹妹,只要她们能说出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这件冤案才有翻供的可能。可是,怎么才能让她们说出实话呢?你要在这方面多动点脑子,千亏不要怪怨和责备她们,否则,事情就没有任何转机了。”


  是啊!解开这把锁的钥匙只有两个妹妹了。可她们肯定是要站在妈妈的立场上,努力维护这个家庭的稳定,她们如何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呢?爹已经死了,她们再没有了妈妈,又将如何生活下去呢?我的心又象刀绞似得疼痛起来。唉!算了吧,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翻案过来,失去的恐怕比得到的更多。天底下的冤假错案何止千千万万,阴曹地府的屈死鬼又何止是爹一个。我自己安慰着自己,准备要鸣锣收兵。


  刘素梅又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着她的话题,“亲爱的,大凡人间就是一个情字所困,如果能斩断情缘,什么伟大的事业也可以完成。你的妹妹很可能不说出实情,这是一个情字,你也可以不过问此事,这也是一个情字。可是,换个角度看,你的父亲尽管死了,也应该有份对他的亲情。如果只顾活的而不顾死的,那以这个情字也就是假的了。况且,既然你已明白了母亲不是元凶,最多是受人控制,那么,为什么就不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的真相呢?依我看,揭开庐山真面目,不放走真正的凶手,才是一份既对得起死者,又兼顾到活者的真正的亲情。”


  她象是在责怪挖苦我,也象是在激励开导我,最终使我下定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必须将父亲的冤案调查到底。


  下午,天气转凉后,我和她约了两个妹妹到河堤上散步。为了不使妈妈怀疑,我们背上了筐子,拿起了镰刀,借故给猪羊割草,很快来到了村西口的河堤上。面对这条河,本来我发誓不见到它的,可还是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放眼望去,死水坑的杂草比原来长得更高了,四周的芦苇已把水面围得象铁桶似严密。见到它,就象见到老虎一样的恐惧无比,毛骨悚然。五年过去了,它还是这样的阴森可怖,鬼气弥漫,我的腿又有点发软了,尽管是朗朗天空,又有三人相随。我借故蹲下来割草,竭力想掩饰惊悸不安的情绪,可还是被细心的刘素梅看出了破绽。


  “两位小妹,咱们先在河堤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割草吧。”她急忙让妹妹们围着我坐了下来,又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我们兄妹姑嫂一家人相聚一起,真是难得,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和你大哥既是你们的兄嫂,也是你们的父母,你们说对吗?”她一边说,一边和我们挤眉弄眼作鬼脸,逗得她们都笑了起来,我也不自然地和她们一起发笑。


  “是啊,你俩比我们都大上十多岁,当然就是我们的兄嫂,也是我们的父母了,”小妹妹第一个发言,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大妹,你对我如何看待呢?”


  “噢,你虽是城里人,可一点也看不出是城里人的样子,倒比我哥还随便大方,和蔼可亲。自从你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我就以为你是一个敢作敢为,完全能够信赖的嫂子,现在,我又认为你更象我们的慈母。”大妹妹也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


  “是啊,我和你俩的感觉一样,自从那天见到你们后,我就把你们认做是亲妹妹了,在某种意义上,你们也是我的女儿。”刘素梅也在竭力缩小姑嫂之间的距离。


  她继续悠然自得地说下去,“既然我们都是一个大家庭了,还有什么话不可说呢?”我急忙向她摆手示意,不要直截了当地挑明话题,以免把事情弄僵。


  她根本就没有在意我的阻止,仍在旁若无人的说道,“你们既然明白了兄嫂如同父母的道理,就要相信我们确实能尽起父母的职责。说实在话,昨天晚上,我和你哥都看到了咱们的爹,他衣衫褴褛,站在我们的面前,口口声声地喊他死得冤枉,要我们给他报仇。我大着胆子问‘爹,是谁杀害了你?’他默然不语。‘是妈妈害了你吗?’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我想,妈和爹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都把我们养大了,怎么会去加害连一顿饱饭也没有吃上的爹呢?我又继续问爹,‘是不是别人将你杀死了呢?’爹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你们想一想,爹死得有多冤啊,没有爹,能有咱们今天吗?爹就这样含恨到了九泉,我们做儿女的,能够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吗?”


  我已是泪如泉涌,两个妹妹也都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们先别哭了,哭干了眼泪也救不了爹,爹在阴间还是一个屈死鬼。我们当紧要做的是找出爹惨死的证据,给他伸冤,为他报仇。这样,我们才能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否则,我们在村民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来?”她的神色开始严肃了起来。


  “是啊,你嫂子已经把话说透了,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不然,我们一生也摆脱不了这种沉重的负罪感。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倒比真正的凶手还要可恶!”我擦了把眼泪,继续问道,“大妹,那天晚上,你真得看见爹拿了把铁锹去拆墙头了?你也知道,咱们家既不盖房子,也不垒猪圈,要那几块破土坯有什么用呢?爹从来也没有说过要挖土坯什么的,如果要挖,在乡亲们白天抢着挖的时候,他就早去挖了,何故在那个半夜三更里偷偷摸摸的行动。是不是你那天晚上把眼看花了,或者另有苦衷,违心地向公安局说了谎话?”


  大妹妹的神情极为痛苦,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刘素梅,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显然还有很大顾虑。


  “大妹,你不要顾忌什么,天塌下来众人顶着,你只要肯说实话,一切由我和你大哥做主。如果妈妈因此而被牵连进去,最多也被判上几年徒刑,我们会经常到狱中看她,刑满出狱后,我们会为她养老送终,过上最幸福的晚年。至于你们离开妈妈后的生活,就更不成问题了,我和你大哥把所有的结余工资拿出来,供你们吃穿、上学,一直到你们成家立业为止。”


  这时,小妹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头扑到大妹的怀里,“姐,你就向哥嫂说了实话吧,我好想爹啊!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爹的一声惨叫惊醒,妈妈急忙用被子捂住我的头,小声说:‘孩子,你又在作恶梦了,不用怕,有妈在呢!’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等到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又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原来,爹已经死了。姐,当时你一定看见什么了,不,你肯定知道了爹的死因,你就把实情告诉给大哥大嫂吧!”小妹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我心如刀绞,仿佛第一次听到了爹在惨叫,看到了他临死时的痛苦与挣扎。


  可是,尽管大妹的面部抽搐痛苦,汗如雨下,她还是摇着头喃喃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死去一个就够了,还要再搭上几条命!”


  “你,你这是说得什么混帐话?”我霍地站起来,真想打她一巴掌。


  突然间,晴空里响了一声巨大的闷雷,只震得山摇地动,野兔四处乱跑,宿鸟四散而归,死水潭里的积水顷刻之间掀起黑色的波涛。我晃晃悠悠,身子就象悬在了半空,无法自持。说话间,一股黑色的旋风自浪尖卷起,越滚越大,越滚越高,我们很快就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的天地里,本想闭闭眼睛就会一瞬即逝,可是,这股旋风转来转去始终不肯离开这片水面。风浪中,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声男女混杂不清的哀号和悲鸣,似胡玉兰的哀恸,又象父亲的哭诉,阴风凄凄,鬼气森森,只骇得小妹妹大叫不止,从大妹妹的怀里扑向我的怀中,我急忙按住了小妹。其实,我比她更感到一种诡异和惊恐,只是要表现出一个大哥的威严,才装腔作势地说,“小妹,莫怕,这是一股水面上的旋风,它不会把我们卷走的,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看到太阳了。”


  “爹呀,你死得好惨啊!”突然间大妹妹猛得窜起,直向水面扑去。刘素梅急忙拦腰抱住,大喝一声:“你想找死啊,你现在还不到死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跳河?难道,你也想学你大哥当年的样子,要死可以,先把话说完了再走!”谁知,大妹妹对准刘素梅的脸就是一拳,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杀人的凶手,是你亲手杀死了我爹,你这人面兽心的恶魔,我跟你拼了!赵二小,你还我爹的命来!”


  我惊愕不已,赵二小的影子终于从我的脑子里走了出来,其实,从我听到爹死得那一时刻起,就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摆脱不了,现在,终于从大妹妹的口里得到了证实。


  “大妹,你清醒一点,她是你大嫂啊,她不是杀害爹的赵二小!”大妹还想扑上去撕打,情急之下,我顺手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可是我立即就后悔了。大妹为了这个家,也是在中考的关键时刻辍学回家的,她本来能够考上一所重点高中,但为了小妹上学,为了减轻父亲已故后的经济压力,就象三弟放弃高考一样,她也自动地放弃了中考。她在五个兄妹中间,向来是最受大家尊敬的。她平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一口多余的饭也不吃,把象样的衣服都让给小妹妹穿,学习之余,始终在帮助妈妈刷锅洗衣服,我们疼她都疼不过来,为什么我要打她这一巴掌呢?


  大妹妹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对着刘素梅深深地鞠了一躬,“嫂子,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打你那拳,我是把你错认为赵二小了,请你原谅吧!”


  “唉,也不怪你,我也以为你要跳河,所以,也打了你一巴掌,请你也原谅大哥吧!大妹,你既然知道杀害爹的凶手是赵二小,你就详细地给我们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况,我们好掌握凶手的材料。”我们对她流露出期待的目光。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不说了!”大妹妹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终于说出了那天晚上的实情。


  “当时,大约是在夜晚十二点钟左右,我正在发困的时候,忽然被院子里乱跑的几只羊吵醒。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说,‘孩子他爹,你快醒醒,羊圈里的栅门开了,羊在院子里到处乱跑,你下去把它们圈起来吧!’爹慢慢腾腾地穿好了衣服,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的一声惨叫。我吓得头发都直立了起来,正要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妈妈用被子捂住小妹的头。显然,她也听到了这声惨叫。我真痛恨我的胆子咋那么小,为什么就不能亲自到院子里看看呢。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妈,爹圈羊已经半个时辰了,你出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了门,可是等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而且气喘吁吁地说,‘孩子,你爹说了,他要在外面拆墙头,今晚就不想睡觉了。也好,就让他拆些土坯回来,把羊圈的门好好堵堵,不然,羊又该往外跑了。’我觉得事情很奇怪,爹平时睡觉是第一大事,今晚怎么就不想睡了。况且,羊圈的栅栏好好的,羊从来也没有跑出过一次,怎么偏偏今晚就坏了呢?特别是爹的一声惨叫,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着急地无法再睡,‘妈,我胆子小,你能不能领我到院门口看看爹到底在干什么!’谁知,妈急得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她还吓唬我,‘女孩子家半夜出门,最容易撞上鬼的,咱们家的鬼还嫌少吗?’一听说闹鬼,我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可还是不由得向窗户边偷看一眼,一面希望爹能早点回来,一面盼望天快点亮起来。可是,当鸡叫三遍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影却站在了窗户下面,这哪里是爹啊,我大叫一声,急忙用被子蒙住了头,只听妈妈喊道,‘孩子他爹,天快要亮了,你就索性干活去吧,回来会把孩子们吵醒的!’不一会,那个黑影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院子里静静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微微发亮的时候,我看到,妈妈慌慌张张地下了炕,不一会儿就在外面大哭了起来,‘孩子他爹,你怎么好好地会压死在墙根下呀,这可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我的命好苦啊,不让你拆墙你偏要拆,黑天半夜的,是哪个恶鬼把你引到墙下面的呀,老天爷,你怎么就不长眼呢?’我象疯了似得跑出了院外,只见妈在爹的身旁没完没了的哭诉着,也不去救他出来。爹爬倒在墙下,背上压着没有几块土坯,铁锹也放得很远。猛然间,我大喊一声,‘爹,你是被人害死的,你死得好惨呀!’妈突然间不哭了,她正言厉色地说,‘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不能乱说呀,妈怎么哭,你就怎么哭,千万不能和妈哭走了调,不然,妈也就跟你爹一起去了,’后来我就再不敢乱哭了。邻居们被惊醒后,都以为爹是刚刚出事的,慌忙把他从墙根下抬了出来,可是,爹的身体早已冰凉了,现场也就没有保护下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脑子保持着清醒。看来,妈妈完全是被那贼人唬住了,从表面看,妈妈仿佛是同谋,但真正的凶手是那赵二小一人。“那你怎么断定那个黑影一定就是赵二小了?”我想寻找到更多的理由。


  “在出事的那天黄昏,赵二小曾经两次来过咱们家,第一次他问你的病情如何,妈妈说很严重,怕是保不住命了。他说那该多派些人去护理啊。我没好气的说,二哥、三哥都在医院,昨天晚上爹也去了,还嫌人少!在天快黑的时候,他又来了一次,说是要向爹请假外出,不知爹回来没有,妈说拿不准,很可能要回来,他又慌慌张张地走了。所以,那天晚上站在窗户下的黑影,我一眼就认出了是他。更重要的是,当姑姑叔叔们报案后,妈又悄悄地把我们叫在一边嘱咐道:‘一会儿公安局来的时候,你就一口咬定,爹是拆墙头死的,绝没有人去谋害他!’我对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昧良心的话呢?我明明看见爹是被赵二小杀死的,怎么偏偏要说成是墙打死的呢?’妈妈的目光一下子凶狠起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那种目光。她阴沉着脸说:‘如果赵二小真的是凶手,你要告发了他,恐怕公安局还没有捉住他,他就先把咱们家杀光了!你是要保一个死人呢,还是要保全家人的活命?’我被妈妈的这番话吓住了,所以,公安局来了以后,我就做了那样的伪证。大哥大嫂,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有罪,你们想打想骂我都认了,可怜的爹,你干脆连女儿也带走吧!”说着,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黑暗的旋风渐渐地离开了这片死水潭,太阳重新落在了我们的肩头上,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和她们随便割了几把草就回去了。


  吃完晚饭,她们全部都到了邻居家里,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对着昏暗的煤油灯,我开始了和妈妈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


  “妈,爹死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您的肩上,为了减轻您的压力,我决定从旗里调回村里,一面教书,一面劳动,一同度过难关吧!”


  “孩子,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不仅毁了你的前程,也改变不了咱们家的困境。你三弟弟已经放弃了高考,大妹妹又放弃了考高中,你再回到村里种地,妈的心里该有多么难受啊。咱们家的苦日子已经这么多年了,妈再苦再累也能吃得消,只要你有点出息,妈就高兴了。”


  “妈,儿不在您身边的时候,常常想到您很孤独,特别是自爹走后,儿总觉得咱们家还要出事。您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弟妹年龄又小,如何能抗拒外部敌人的入侵啊,连爹都保护不了自己,您又如何保护这个家呢?”


  “孩子,你是不是听到外面有什么风声了?你爹的死,公安局已经定案,难道公安局还会有错吗?你千万不要听你姑姑叔叔们的话,他们巴不得妈被公安局捉去杀了才好。你是咱们家最懂事的孩子,你相信,妈会杀害你爹吗?”


  “妈,你怎么会害爹呢?你不是说爹是被恶鬼勾魂到墙根下的吗?”


  “孩子,咱家的闹鬼,你也不是没有看到过,怎么又怀疑起没有鬼了呢?”


  “妈,我怎能怀疑咱家没有鬼呢?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和鬼打了一夜的官司。”


  “是啊,孩子,你快说说看,那鬼是怎样把你爹引到墙根下的?”妈妈一时兴奋得眼睛都睁大了。


  “昨天晚上,我刚闭上眼,爹就走到了我面前。他满头是血,样子极为恐惧和可怜,我问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爹说他已经被人杀死了。接着,爹就把我一步一步地带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漆黑一片,忽然,羊圈的栅门被人打开了,跟着,几只山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四处吃草。爹小心翼翼地驱赶着羊群入圈,当他正在拴栅栏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悄悄地出现在他身旁,突然间,那个黑影举起一柄铁锤向爹的脑门上砸了下来。爹惨叫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子,那个黑影又伸出了两只魔爪卡住了爹的脖子,爹挣扎了几下就一声不吭地倒下去了。那个黑影随即将爹扛在了肩上,又顺手拿了一把铁锹,一会儿,爹被放到了饲养院的那堵破墙根下,那黑影又拆了几块土坯压到了爹的背上,但慌忙之中竟忘记了那把铁锹放在爹的手里。一切布置好后,那黑影又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站到屋檐下窥探家里的动静。妈妈误以为是爹干完活回来了,其实,他就是杀害爹的真正凶手。”


  妈妈大汗淋漓,无法掩饰她的惊悸和不安,赶忙打断了我的叙述,“孩子,你这是用谈鬼的方式来说明你的推断,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妈,儿相信,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事是真的,爹确实被人所害。儿同样也相信妈不是杀害爹的凶手,甚至连帮凶也算不上。妈是为了维护这个家,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女们,才在公安局面前说了谎话,做儿子的,怎么能不理解母亲的苦衷呢?”


  妈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好儿子,只有你最理解妈妈,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不管真也好,假也罢,你就不要再提它了,为了这个家,妈就算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为了不使妈妈在忧虑和惊慌中度过,我表面上答应了她的请求,暗地里却加紧了对赵二小的调查和了解,试图解开他杀害父亲的死结,终于掌握了他的翔实材料。


  这些年,随着农村政策的相对宽松,赵二小已完全脱离了劳动。与我的判断完全一致,他既没有经商赚大钱的头脑,也没有一技之长来获得高工资的收入,而是重操旧业,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偷,是他的看家本领,通过不断地偷,大量地偷,不仅能大把大把的花钱,还能把其中的一部分很潇洒地孝敬给当地的各级领导。这些大小官员吃到了他的贿赂后,明知他恶贯满盈,为害一方,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其欺男霸女,危害百姓。乡亲们也都知道,不管哪家少了猪羊,缺了牛马,总是他偷走卖掉了,可谁又敢奈何于他。就这样,他的偷盗生意越做越红火。村里的不够偷,就偷村外的,邻乡的有了防备,就偷临县的,真正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对没有放空枪的时候。后来,随着江洋大盗的名声越来越响,各地的村民也都自发地组成了治安联防保卫大队,坚决执行一村有难,各村支援,一路丢失,各路围堵的方针,使赵二小有恃无恐的偷盗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太,赵二小很快调整了战略,由贩卖牲口转入了贩卖人口的行业。


  四川人口密度大,农村妇女一年四季在地里干活,甚是劳累,她们中的一部分人想离开家乡,在一个比较清闲和宽裕的地方安家落户,繁衍后代。赵二小只身闯入四川,凭其海阔天空的乱吹胡说,硬是把一批又一批的川妹子大军带到了内蒙古。一般来说,一个四川妹子的价格在一千元至五千元左右,但要比娶一房当地老婆花上一万元左右的彩礼费便宜了很多。所以,那些家贫少银年龄老大的光棍汉们,急破了头的找他买老婆。没过几年,他就成了遐迩闻名的大红娘,合理不合法的牟取着暴利。然而,任何事物的发展也不能超过极限,随着赵二小贩卖人口市场的扩大,不少丢失了老婆的汉子们又纷纷来找他的麻烦。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四川妹子都死心塌地的愿意呆下来,与当地的陌生汉子过白头到老的生活,她们中的不少人在短期的夫妻生活后窃取一笔钱财就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有的虽然和男人感情尚好,但不堪忍受汉子们如狼似虎的性虐待,也悄然离开了他们的“窑洞”。失去女人的汉子们如同丢了自己的命一样,急红了眼的找赵二小要老婆,有的还和他玩起了刀子。为了保命,他无奈地放弃了红娘的职业,又转入了贩卖小孩、婴儿的行当。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赵二小就象幽灵似地流窜在周围的村子里。他用甜言蜜语哄骗那些正在玩耍的小孩,给他们糖块饼干吃,可贪婪的孩子们哪里懂得在甜蜜食物上面已经浸上了蒙汗药。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别人家里的孩子。通常,一个三岁大小的男孩贩到河北、山东一带能卖到三四千元,女孩也能卖到二千元以上,而他的本钱仅是少量的食品和车费。可是,当孩子们丢失得越来越多的时候,村民们也高度警惕了起来。他们不但夜间死守着孩子,就是在地里干活时也把孩子紧紧地捆在背上,赵二小的财源又一次被堵住了。


  然而,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熟透了“人才”市场的赵二小,又很快盯上了隆隆鼓起的大肚子妇女。他牢牢地记下了每位妇女的临产日,到时以男婴五百元,女婴二百元的价格收购。再转手卖到外地,一般能赚到一千元到五百元左右,旅途费用极其低廉,只要能按时给婴儿打上睡眠针,不使其哭出声音就是了。要知道,当地的人均收入一年也不过二百元,卖上一个女婴足抵一年的劳动,如能怀上一个男婴,两年也用不着下地干活了。所以,好多妇女成了卖婴的专业户,生了一个又一个。计生委干部却也抓不住她们的把柄,因为她们总是会说,“咳,真倒霉,我们家这一胎又落了!”


  至于赵二小本人,法律就更加拿他没有办法了。虽然国家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者,当地政府又出台了一套法规,凡贩卖一个婴儿,不管男女,一律处有期徒刑两年,以此累加,直到十婴的处死。但赵二小有的是钱,监狱变成了他常住的旅店,法规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只吓人的纸老虎而已。


  随着赵二小势力的恶性膨胀,爹与他的矛盾也日益尖锐起来。这些年,我们兄弟三人都已长大成人,毫不犹豫地站在父亲一边,坚决反对赵二小出入我们的家门。同时,我们也告诫母亲,不要接受他的任何帮助,以免受他的控制。因此,赵二小明目张胆地出入我们的家门口受到了一定的扼制,但他还是想方设法偷偷看望母亲。父亲发怒了,想以生产队长的身份来限制他外出发不义之财,而他却在大庭广众面前放肆地羞辱父亲,公开地给爹戴上这顶绿帽子,两人的矛盾日益激化起来。特别是这半年多来,由于我的生病住院,两个弟弟在医院轮番地护理,赵二小又象胡汉三一样地杀了回来,公然出入于我们的家门。父亲重新受到了赵二小的欺辱,虽然偶尔之间和母亲耍一下大男子主义的威风,可母亲一变脸:“臭王八,老乌龟,有本事和赵二小闹去,和你老婆耍什么威风,你把家搞成这个烂样子,还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不是个男人,还配不配当孩子们的爹!”爹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


  但尽管如此,赵二小还未萌生杀害父亲的恶念,因为他知道,此时的爹存在与否,对于他已经没有实际的意义了。促使赵二小下决心除掉爹的直接原因是他的家庭破产。也许人类社会的自然组合就是体现了物以类聚的规律。虽然赵二小财大气粗,又是三等复员军人,享受着政府每年二百元的生活补贴,但是,村里还没有一个黄花闺女愿意下嫁于他,就是周村的正道寡妇也不敢和他姘居在一起。后来,终于有了一位嫁了三处并带着四个儿女的东北女人嫁给了他,此女名叫马改兰,唯一的嗜好就是偷钱养汉,并不真心地和他过日子。尽管赵二小象防贼似地监视着他的姘妇,但是,他的钱财还是被他们不时地窃走,真是家贼难防,防不胜防,一代江洋大盗竟然受制于家小的暗算。狂怒之下,赵二小也曾多次毒打他的姘妇及其儿女。然而,每一次毒打过后丢掉的还是钱财,不管他藏在屋檐之上还是埋在地面之下。要不是看在姘妇给他生下了两个儿子的份上,他会早已把他们清除干净了。没有办法,赵二小只好求母亲帮忙。可是这么一来,又直接加剧了母亲和马改兰之间的矛盾。为此,她们俩经常骂架不止,还几次撕打起来,而每当她们大打出手的时候,赵二小总是护着母亲,教训着他的姘妇,马改兰无法忍受这种折磨,终于趁他熟睡之时,从他怀里窃走了刚刚卖掉女婴的三千元钱,领着她的四个儿女落荒而逃了。


  赵二小走丢了姘妇,虽然是一次精神上的解脱,但他们父子三人的生活失去了女人的照顾,苦不堪言。他想让母亲公开到他家里做饭,母亲婉言谢绝了,因此,他萌生了杀害父亲的念头。他想在杀死父亲后,公开地娶母亲为妻,把两家人合成一家人生活,找到最后的安乐窝。


  在调查期间,有一邻居悄悄地对我说:“在你爹死得那天晚上,大约是在十二点左右,我刚从别人家里喝酒回来,发现你家门口蹲着一个象黑熊的东西。我一向不信鬼神,仗着酒力喝道,‘什么人,敢这样吓唬你老子,活得不耐烦了!’‘操你祖宗八代的,你是哪路毛贼敢这样喊你爷爷,想挨揍不成!’我一听是赵二小,赶紧把口气软了下来,‘噢,是赵二大爷,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呀?’‘老子丢了一只羊,出来找找,你小子看见过没有?’我急忙说了声没见着,就匆匆回家了。刚躺下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一声惨叫,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现在,你尽管告那狗娘养的,需要我做证的时候我一定出来,不过,在你没有告发他以前,你可一定要保密,不然,我的脑袋就会搬家了。”我与他击掌发誓,表示绝对保密。


  另一位邻居神秘地告诉我,“我家门口的垃圾坑里丢下一把铁锤。那天孩子拣回来玩,我一看铁锤是赵二小家的,而且上面还有血迹,吓得我赶紧又扔了出去,并嘱咐孩子,千万不要再把它拿回家里。你想要那把锤子,我可以给你送来,不过,你千万要保守秘密,不然,我就死定了。”我同样地和他击掌为誓,果然如他所说,那把锤子上印着一片深深的血痕,赵二小就是用这把锤子敲开了爹的脑门,看着它,我的心也要跳了出来。


  拿着它,我和母亲做了最后的一次努力,“妈,这把锤子想必您是见过的,爹就是死在了它的下面!”


  母亲惊恐万状,“孩子,你是从哪里拣到这把锤子的,赶快把它扔出去,妈看着它,就感到恶心!”


  “妈,你不要怕,有儿子在,什么样的凶神恶煞也不敢闯到咱们家里来,何惧赵二小!”


  “孩子,你不要乱猜疑了,你赵叔叔他不是这种人!”


  “妈,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包庇这个凶手呢?你难道不明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儿子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可是,儿子在看着这把锤子的时候,也在为父亲心痛啊!您为什么不为儿女们想一想,他们的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屈辱和压力,您这样做是实实在在害了他们呀!”


  “不,孩子,妈决不会害了你们的。你尽管念了大学,但并不真正懂得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妈知道,你一心想给你爹报仇血恨,可报完仇又能怎么样呢?也许那个时候,你我母子再也见不上一面了!”妈妈神惨淡,眼珠里含着泪花。


  “不,妈妈,您绝不会是赵二小的帮凶。那天,赵二小去咱们家的时候,你是不会知道爹在当天就会从城里赶回来有,即使知道了,您也不会通报赵二小来咱家行刺的。赵二小故意将咱们家的羊从圈里放出来,其实就是一种试探。您当初也并不知道其中有诈,故意催促爹出去圈羊。只是听到了一声惨叫,您才意识到赵二小已对爹下了毒手。于是乎,您就急忙封锁消息,用被子捂住了小妹的头,当大妹妹让您查看爹是否在拆墙时,您颤颤惊惊地走出了院子,亲眼目睹了赵二小制造假现场的全过程。此时,你已是完全受制于他,身不由已了,直到威胁大妹,不让她说出实情。妈,在这人命关天的问题上,你确实也很糊涂,您就不想想,您的儿女们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妈妈到了此时,反而变得格外镇静起来,“孩子,你的推测一点也不错,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本来,妈万万没有想到赵二小会突然对你爹下杀手,可是,既然你爹已死了,妈又怎样能够辩白清楚呢?赵二小和妈的关系早已臭名远扬,如果他成了杀害你爹的凶手,妈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名了。妈倒不是怕被公安局捉去,甚至被枪决,妈扮演了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给你们丢尽了脸,也早该有这样的报应了。可是,妈又想,你当时生死未卜,二弟刚有了临时工作,三弟还没有高中毕业,两个妹妹又小,失去了妈妈,他们将如何活下去呢?所以不管当时你姑姑叔叔如何喊冤,妈一口咬定你爹不是被人所杀。现在,妈也想通了,如果你一定要翻你爹的案,妈也不再阻止了。不过,你行事一定要机密,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你要知道,赵二小心如蛇蝎,凶残无比,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一定要保护好弟妹们的安全。至于妈,你就不用再操心了,妈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高寿了,但是,有一点妈是要你知道的,不管你告到什么衙门,妈是绝不会出卖赵二小的,因为妈还欠了他一笔人情。”


  “妈,我到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爹发出惨叫的时候,您不立即跑到院子里相救,而是捂住了妹妹的头,原来,你就是为了偿还他这一笔债务啊?”我冷冷地说。


  “孩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赵二小对咱家的好处,你也是知道的,至于你爹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妈已断定是回天无术了,出去不出去都是一个样子,赵二小的凶狠妈是最清楚的。当然,妈也从此受到了良心的折磨,不管怎么说,妈和你爹也是几十年的夫妻了。”说着,妈妈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我相信,这是她为爹的惨死掉下来的伤心泪水。


  妈的泪水使我没有了主意,是继续上告力争翻案,还是偃旗息鼓,就此作罢?正象妈妈所说,上告就必然牵涉到母亲,轻者以协从杀人罪蹲上几年大牢,重者以谋杀亲夫罪被砍掉脑袋,不可能再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如果出现前者的结果,儿女们的心理上还能接受,让母亲象我一样忍受几年牢狱之灾,等她出狱后,我们再加倍地孝敬她,使她无忧无虑地颐养天年。假如是后者,做儿女们的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屈死了父亲不说,又枉杀了母亲,以两条善良的生命为代价换走了一条恶棍,我们岂不是又在犯罪吗?儿女们带着这更难饶恕的犯罪心理,如何去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呢?与其以二比一战胜敌人,还不如以零比一负于对手。况且,如果母亲死死袒护赵二小,这位凶手又能否被推上断头台呢?这些年,赵二小走公安司法的门路,就象进入自家门口的一样熟悉,我一介刚走入社会的教书匠人,能保证打赢这场官司吗?如打不赢这场战争,我和我的弟妹以及凡是为我们作证的好人,都将公开地站到了赵二小的对立面,赵二小能不出这口恶气吗?我越想越感到浑身寒冷,也就越没了主意。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一事,我还是息事宁人顺其自然吧。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裘朝东不是没有人报就自已报了吗?赵二小这个恶贼也同样交给老天报应吧,我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刘素梅的假期很快就到了,她似乎又一次看出了我的心理变化,临别时,严肃地警告我:“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如果你连爹的必报之仇都报不了,你应该把性别改为女字,那么我和你的关系就是同性恋了,要知道,同性恋是不会有结果的!”


  刘素梅的警钟无疑又是当头一棒,我真有点昏昏欲睡了。给爹报了仇,身正影直,理直气壮,又得到了心爱的女友,但失去了母亲;放弃了给爹报仇,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心爱的女人被别人抢走,但却保护了母亲。世界上的事为什么绞得这么糟呢?我哭泣,怨恨,歇斯底里。苍天啊!死去的人倒走得一干二净了,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活下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去让我承受他们的痛苦呢?我真想随爹而去,把什么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晚上,爹的影子又来了,“孩子,你不必犯难,爹在阳世间大半辈子受苦受累,到了阴间,这种生活也习惯了。爹唯一希望的是你们能过上幸福无忧的生活。为此,爹请求你放弃给爹报仇的计划,设法把刘护士请回来。她是一个好女人,得到她,你会幸福一生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难道就不会用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办法处理吗?至于你母亲,也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她跟上赵二小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我的脑子豁然开朗起来,还是爹的智慧胜过我,我何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虚点一把大火,这既赢回了娇妻,又保住了慈母,何乐而不为。爹,只好委屈你了。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发誓要给爹报仇到底,不成功便成仁,哪怕是还有一线希望,我的心就不能死。我在梦想着做一名真正的斗士,把赵二小依法惩办,把刘素梅挽留下来,我们去过神仙般的日子。


  十三 民告官难


  “你是公安局信访科的同志吧?”


  “是的,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半个月前,你们草率地处理了一条人命,请问,应该找哪位领导来翻这个案子呢?”


  “翻案,翻得什么案,我们公安局从来说一不二,一锤子定音,哪有什么案可翻!”


  我本想和他虚晃一枪就过去了,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的蛮横,我的火气不由得冒了出来。


  “怎么,你们公安局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了?今天,我就是要来翻这个案的,请你如实相告,什么人处理过这件案子?”


  此人倒还识体,慌忙堆上了笑脸,“你可是郭长命的长子吧,当时处理你爹案子的,是我公安局武警一大队的张大队长。可不巧的很啊,他到黄山出差去了,估计要到半月以后才回来,你不怕麻烦就再来一次吧!”


  我想,爹的案子反正也是个过场,再等半个月又何妨呢。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回到了学校。


  半月后,我如期来到了信访科,那位科员又说,“你来得总不巧,张大队长刚到外地办案,差不多还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可是,又过了一个星期,张大队长还是不肯露面,我忍无可忍了,你不就是一个股级干部吗,耍什么牛架子,你不愿见我,我偏要去找你。本来,这场戏我是要表演给刘素梅看的,这么一来,倒是假戏真做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终于在他的家里堵住了他。“张大队长,你也不用老是躲着我,你越是躲我,越证明你心里有鬼,我父亲的死确系奸人所杀。现在,人证物证都已带来,我不追究你当时为什么要草草结案,只是要求你能重新立案,再作调查,不要放走真正的凶手,为我屈死的爹伸冤,否则,我们的事就永远没完。”


  “嗬,好大的口气,你是郭长命的长子吧,怪不得这样气冲斗牛,咄咄逼人。请你用耳朵打听一下,人民群众都叫我“张一断”,我是何等神探,能断错了你爹的命案?”


  “这么说,张大队长是不想为我父亲立案侦察了?”我冷冷的问道。


  “咳,我说小伙子,这个案子是公安局统一决定的,你要是不服,可以找局长嘛,来这里胡搅蛮缠的什么?还不速速走开!”他已是极不耐烦了。


  “张大队长,谢谢你指点迷津,不过,你会后悔的。”我气哼哼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过了一个星期,我径自走向了公安局长李万虎办公室。此人四十多岁年纪,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一看就是公安局的压山盖顶人物。从他与人谈话中的骄横态度,我似乎感到此人是如此的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一会儿,一个小民来控告他的部下,说那人平白无故地砸烂他的卖凉皮小摊,要求给以惩处并赔偿他的经济损失。谁知,李万虎出手就是一记耳光,手法之重,竟使小民趔趔趄趄了几步倒在地上,随后屁滚尿流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猛然想起,此人就是当年我在劳改期间,在火车站装水泥时打我的那个牢头。时隔十几年了,他竟然当上了公安局局长,其它的本事倒没长多少,只是这打耳光的技能比原来更为娴熟和有功力了。我不禁手里捏了一把冷汗,这天地之大又很小,转来转去又转到一起了。好在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局长,如果您是天下最铁面无私的公安局长,就请看看我的这份材料,您务必主持公道,为草民伸冤!”我带着虚假的恭维。


  李万虎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材料,两只豹子眼立刻瞪得滚圆,“这是何人指使你写这样的材料?”


  “回局长大人的话,这是草民自己写的,并未受任何人指使!”我心平气和地回话,尽量控制激动的情绪。


  “你是死者什么人,竟敢直接向本局长投诉?”


  “回局长大人话,本人是死者的长子,在向局长大人投诉前,已经向您的部下张大队长投诉过了!”


  “什么长子不长子的,在处理你父亲死尸的时候,您根本就不在现场。”


  “是的,我当时正在青城医学院接受治疗,生命垂危,不可能在现场。”


  “你既然不在现场,就没有参加过你父亲案件的审理过程,你怎么会知道你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呢?”


  “是的,局长大人,正因为我当时不在现场,才有了今天翻案的行动,要是我当时就站在了那堵破墙之下,凶手马上就会落入法网,又岂敢造次局长大人!”我的态度开始强硬起来。


  “狂妄之徒,你也太小瞧本公安局了,这件案子我局已作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权威的判定,怎么可能再为你父亲立案侦察呢,即使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有本事,你就另请高明吧!”李万虎也和张大队长一样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李局长,你究竟是哪家选出来的局长?这人命关天的事,你连材料也不细看一眼,怎么就知道你们定的案子没有一点差错呢,你这局长也未免太官僚主义了吧?不错,我是要另请高明的,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知错必改是共产党的作风,将错就错,草菅人命,你连国民党法西斯都不如!”我的情绪显然无法控制了。


  大概是这位局长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刁蛮的草民,只气得满脸横肉暴跳,双拳青筋突起,两只眼睛喷射出血红色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了手枪,准备进行必要的自卫还击。我也一步没有退缩,准备顽抗到底,血溅公安局,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我的人权。办公室的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围观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悄然离去,他们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惨剧的到来。这时,突然一位金发女郎大喝一声,急忙按住了他刚刚举起手枪的右手,又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局长大人的手枪终于被女秘书收藏了起来。


  “好吧,你小子也太目无法纪了,竟敢藐视公堂,也算本局长今天的心情尚好,否则你小子必然被依法惩处了。本局长念在你年青无知的份上,今天特开个先例,先看看你的材料,过几天再传训于你。不过你小子要记住了,如果在供词里有任何不实之处,决不轻饶!”


  我待要反驳什么时,他的女秘书不由分说地将我推了出来:“年青人,局长已经给你留了天大的面子,你还要闹到什么程度,非要弄出事来不可!”


  我悻悻地回到了学校,等待着局长的传话。我希望他能很快地传换于我,哪怕是我的讼词里有许多诬陷不实之词,只要给个陈述的机会就行了。可是,时间飞速发展,转眼之间又过了半个月,传训的动静却一点也没有,我不由得又着急了起来。根据我的判断,肯定不会是材料本身有什么问题,一定是李万虎在拖延时间,消磨我的斗志,唱一幕空城计来了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是一天晚上,我扣开了李万虎家的院门,在狼狗的一片吠咬声中,我不顾其家人的阻拦,径直闯入了家门,不出所料,李万虎正和一位公司的经理喝酒聊天。


  “李大人,我父亲的案子究竟要做何处理,是不是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我辟头就问,不带任何客套。


  李万虎正在喝酒的兴头上,呲牙咧嘴地看着我,“噢,是你小子,你在我的办公室里闹得还不够,居然还闯到了本局长的家里,真是目无法纪了,本局长的家里也是由你等刁民随便出入的吗?”


  “噢,局长大人,我不知道贵府的大门不让草民随便出入,我只关心我爹的冤案是否得到确认。”


  “哼,你小子写得材料,本局长已经仔细看过好几遍了。本局长认为,你的材料虽不是粗制滥造,但严重缺乏实事求是的分析,无法经得住科学的考验。所以,我公安局经过反复的研究和论证,决定对你父亲的案子维持原判,不再予以立案侦察!”李万虎呷了一口酒,嘴里还不干不净地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骂我扫了他的酒性。


  “局长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是说,如果我的材料有假,就要追究我的刑事责任吗?现在,你既然不追究我的刑事责任,那就说明我的材料是真实的了。既然是真实的材料,你局长大人为什么就不做进一步的侦察呢?难道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就如同蚂蚁草芥一般的不值钱吗?”我尽力克制着怒气,不使办公室那一幕重演。


  “为什么不再侦察,本局长不是已经给你说明白了吗?你的材料更多的带有感情色彩,本局长怎么会以你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就大动干戈,重起战火呢?本局长还是那句老话,有本事就另请高明吧!”


  “局长大人,这份材料是我整整一个暑期作了大量的调查和取证后写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全,怎么就带有了个人感情色彩呢?请问局长大人,我爹死时,身子趴在墙根下,脖子里哪来的一道手印?脑门上压不住一块土坯,何以炸出一个窟窿?既然是拆墙,为什么爹的手里没有拿着铁锹,而铁锹却跑在了墙根外面?再请问局长大人,既然法医验尸后定性为意外死亡,何以要村支书出面干预?公安局的事要乡村干部去做,你不觉得是在开法律的玩笑吗?现在,我找到了一系列的人证、物证,他们可都是冒着全家性命的危险在材料上按上手印的,你为什么连传唤他们的勇气都没有?更重要的是那把铁锤,上面血迹斑斑,罪恶昭彰,是人血是猪血,是爹的血还是凶手的血,你用仪器测试,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什么连这把锤子也不屑一顾呢?”


  “够了,你小子是哪路神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本局长面前撒野,本局长若不是爱民如子,早已将你捉拿归案,还不快给我滚出院门!”说着,又一次掏出了手枪,他的家人酒友等一大帮人马蜂涌而上,又搡又骂,个个摩拳擦掌,院里的狼狗也疯狂地扑叫着,急欲挣脱锁链冲入家门。看来,一场挨打受辱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索性坐了下来,冷冷地说道,“李万华,你不就是一个由牢头狱卒熬起来的小小正科长吗?你以为你的官有多大,不过和你家院子里那条狗一样罢了,所以我叫你狗官,是天底下最不入流的官。你除了手里有枪,院里有狗,桌上有酒,盘里有肉,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本事。你不要狐假虎威,狗眼看人低,草民是不怕死的,怕死的不是草民。我今天既然敢闯你的龙潭虎穴,原本就是提着脑袋进来的。当年,你用拳头耳光把一个小小的政治犯打得死过来活过去,今天,他又来接受你的枪子儿了,有种的你就开枪吧,草民皱一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屋里一时没有了喝骂,屋外的狼狗也停止了扑叫,仅能听到墙上的闹钟还在嘀哒嘀哒的响着,仿佛提示着李万虎的开枪已进入了读秒阶段。


  还是那位大腹便便的经理圆滑世故,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唉,年青人啊,请暂息虎狼之威,稍克雷霆之怒。李局长日理万机,一心为民,岂有坐视不管你的事情之理?只是他要统缆全局,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才维持了原案。尤其是念及你大学刚刚毕业,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节外生枝,会影响到你个人的前程,他是为你好啊。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要为你重新立案侦察,岂不是说,这件案子办错了,办错案子就是渎职行为呀!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实话告诉你,旗人大换届会议召开在即,咱李局长是副旗长的人选之一,你这样聪明的人物,该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吧。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安心地教书,先在教学上打好基础,等条件成熟了,李局长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你有了个人的前途,还怕没有其它吗?”


  我知道此事在他这里已走到了尽头,随即起身,顺着他们早已让开的小道,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院门。那条狗也真遂人意,面对我一个人从它身边走过,竟闭起双眼没有再叫一声。


  若干天后,我又扣开了检察院检察长的办公室。此人清瘦白净,一脸书生气,看来是个有修养的知识分子,我的眉头渐渐舒展了起来。果然,这位段检察长耐心地倾听着我的上诉,又把材料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和颜悦色道,“小伙子,你的材料确实证据充足,陈述严谨,不是主观臆断之推理,更无感情色彩之渲染。看来,公安局的定案确有草率之嫌。不过,此案既然是他们作了最后定论,李局长又明确表示不再立案侦察,本院也是爱莫能助啊!”段检察长的话等于没说。


  “检察长先生,既然你认为公安局的定案确有草率之嫌,那么,您就应该以检察院的身份敦促公安局重新立案侦察才是,或者向上级司法机关弹劾他们知犯犯法,草菅人命的错误。如果您不愿与同僚发生矛盾的话,还可以单独调查这一案件,行使用权检察院独立审查的权力,怎么会爱莫能助呢?


  “年青人,看来你对我国之司法系统还不甚了然。我们检察院,主要功能是纠察司法系统中的违法行为。既然你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要我弹劾公安局中何许人也?我国之公检法不同于西方国家,我们三家的关系主要是协同一致,而不是独立行事,更不是搞对立。当然,象你父亲这个案子,本院也可以独立调查,甚至开棺验尸。可是那样做,就会把公安局和检察院推到了对立的状态,如何维护法律之尊严呢?你想想看,旗公安局长、检察院长、法院院长均是同一级别的干部,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如果都搞对抗,党的方针政策将如何贯彻执行,安定团结之大好局面将如何巩固,人民的安居乐业又将如何保证呢?小伙子,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一来,公安机关向来是说一不二,要翻他的案谈何容易。二来,你这样经常不断地告状,也会影响教学工作的,贻误了下一代,这可是吃罪不起的呀!”


  “检察长先生,感谢你的这一番教诲和开导,本人实在受益匪浅,茅塞顿开。教学工作有无损失,我心里自有一笔帐,当老师的,就应该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一点您就过虑了。只是,父亲死得如此冤枉,公安局又如此草菅人命,这一口恶气我说什么也咽不下去。既然检察院也表示无能为力,不愿给草民伸张正义,那就等于我白来一趟吧。”我负气离开了检察院。


  一阵寒风吹来,不由得使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下一步该向何处去呢?难道父亲的冤案真的石沉大海,回天无术了。我喃喃自语,脑子里又乱成了一团麻。自古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也是官官相护,层层相连啊!亏我还是学历史专业的,怎么还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呢?赵二小并不可怕,不过是一介悍夫而已,真正可怕的是这一层结结实实的罗网啊!我也太天真愚蠢了,总以为有了人证、物证,父亲的案子很快就能水落石出,重见天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赵二小焉能逃过法律的严惩。然而,法律竟是如此有力地呵护着坏人,对付着穷人。唉!休矣!休矣!我还是听段检察长的话吧,及早退下阵来,免得越陷越深。想不到,给刘素梅表演的这场空头戏倒的的确确唱成了空城计。可是,如果刘素梅不给我面子又该怎么办呢?要是我真给她改了性别,岂不是真正成了懦夫软蛋了吗?不行!我不能没有她,为了她,我应该向杨三姐告状一样,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我绝不能停止呼喊。想到此,我又精神为之一抖,高唱起了杨子荣的京腔,“要报仇,要伸冤,要报仇,要伸冤,血债要用血来偿,消灭座山雕,人民得解放,翻身做主人,深山见太阳……”大踏步地走向了法院。


  不巧的是,法院院长因给儿子完婚,大宴宾客,已经好多天没有上班了。其他的两名副院长正和几位下属“拱猪”取乐,对于我的来访,完全没有引起注意,这使我十分气恼。“喂!这猪拱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我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人在这里大喊小叫的,不知道这里是法院吗?”一位白发长者向我瞪起了眼睛,据我判断,这位就是胡副院长了。


  “法官先生,能赐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赐教不赐教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看到院长在忙着吗?”一位年青的法警横着脸,露出鄙夷厌恶的神色。


  “我是在说话,不是放屁,这位年青人大概叫马屁先生吧,所以一出口就是屁话,怪不得这屋子里一股臭味,快把人薰死了!”我冷冷地说着,眼睛直视着那位年青法警。


  年青法警待要发作时,那位长者急忙举手示意,“小伙子,有什么话就说吧,何必出言不逊呢?”


  “胡副院长先生,如果公安局明知办了错案而拒绝纠正,检察院也明知公安局办了错案而不弹劾纠察,那么,法院是否能对公安局和检察院提出指控?”


  “小伙子,有什么冤情不妨细说,本法院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白发长者显出了不同年青法警的和蔼大度。


  我以当老师的习惯性语言高度概括了父亲的冤情,公安局的明知故犯以及检察院的袖手旁观……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你这年青人还不尽然懂法。我国的公、检、法是独立运行的一套机制,公安局管侦察刑讯缉捕,检察院纠察办案过程中的违法行为,而我们法院是依据法律对犯罪者进行最终判决。现在,你的案子两家都不管,说明对你父亲的处理是正确的,我们法院无权对公安局、检察院的行为品头论足、说三道四。你要相信我们的法律体系是世界上最完善的。我们既不让一个坏人逃出法网,也不使一个好人蒙冤受屈,你还是好好回去教书吧!”其他拱猪者发出一片哄笑,我知道,这又是在下逐客令了。


  “胡副院长大人,如果我执意要告到底的话,还有哪些官署衙门可以进去呢?”


  “我说你这年青人好生不明事理,上面的衙门多得很,旗政法委员会、青城公安局、自治区公安厅,一直到国家公安局,你能走得过来吗?你想以区区的个人力量撼动强大的国家机器,岂不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吗?识相点,赶紧悬崖勒马,否则,咎由自取,后果不堪设想。”


  我又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政法委于主任的办公室。在复述了一遍材料后,希望他能以党委的名义干预此事。可这位即将退休的于主任也同样倒出了苦衷,“小同志,你父亲的案子确有可疑之处,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我这间办公室,象个有权力的机构吗?不过,看在你有点孝心的份上,告诉你去找一个人,他就是分管我们政法委员会的钱副旗长。如果你能打动了他,事情就有希望了。可是,不巧得很,钱副旗长昨天也下乡了,据说还要到南方出差一个月,学习发达地区的司法经验,你有耐心就等着吧。”


  我想,一个月以后倒不是太长的时间,反正,这件案子已经是马拉松长跑了,只要钱副旗长能为民做主,再等一个月也成,只是怎样才算打动了钱副旗长呢?就这个问题,我又请示了这位蔼然仁者。


  “小伙子,这个问题可不是老朽所能回答的,你可以自己去想,或者深入实际听听群众的口碑。”他狡黠地向我做着鬼脸。


  离开了政法委员会,我竭力想象着打动钱副旗长的途径。如果他的嗜好也象他的姓氏一样,这件事就彻底死定了。那么,钱副旗长还有没有其它的癖好呢?正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忽见前面围观了一群人,他们正在津津乐道地观看一个大汉毒打其年轻美貌的妻子。“臭不要脸的,你连个儿子还没给老子生出来,就痒痒着臭东西跟那个花旗长睡觉,他给你什么好处了,竟敢给你汉子一顶绿帽子戴,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


  按理说,这种场合是要有人劝架的,至少也要有几个年青人从中起哄挑逗。可是,如此众多的围观者,只顾伸长脖子静静地围观,既没有人起哄,也没有人劝架,看来这花旗长的名声也太臭了。不由得,我就象同情父亲似的站到了那位汉子的立场上,这女人也太不守妇道了,该打、该打。可是,当那娇弱的妇人被其粗壮的汉子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又象同情母亲似的站在了那女人的立场上。“大哥,不要再打了,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下手如此狠毒,想打出人命来吗?你要打就打我吧!”说着,我又用身子挡在了那位妇女的前面。


  这傻乎乎的举动一下子就把周围的群众闹乐了,就连那个汉子也不禁哑然失笑了起来,“这位兄弟,你又不是花旗长,干嘛要替这个贱人说话呢,你再不走开,我这拳头下去可是不长眼的!”汉子虎眼圆睁。


  “请问仁兄,这位花旗长是何许人也?我是本乡本土的教书匠人,怎么不知道有花旗长其人?”我的傻问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这位贤弟,你真是傻得可爱,这花旗长是人们送给他的雅号,意思就是花花旗长,爱女人如命。他的真实姓名就是分管政法工作的钱副旗长。昨天晚上,他在下乡回家时,趁我上夜班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老婆睡在了一张床上,到我下班时还没有醒来,这不,给我捉了个正着。小老弟,你说我这做男人的还有脸见人吗?”


  “老兄,请你暂息雷霆之怒,休发虎狼之威,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你妻子,根本原因就是钱副旗长利用手中权力,强迫你妻子就范。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抗拒住强大的权力魔杖?群众为什么叫他花旗长,还不是他在刻意寻花问柳,有几个女人主动找上他的门去呢?你的女人长得如花似玉,自然是在劫难逃了,难道受害得是你一个人吗?老兄啊,请你听小弟的话,赶快把你的妻子送到医院,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人们停止了哄笑,目送我离开了这片土地,仿佛送走了一位来访的总统。那位妇女还有气无力地喊着:“小老弟,请你留个姓名,我将来一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脑子里不断地想着,这钱副旗长花心一个,哪有心思去管我的事情,不如越级上告,去找呼城公安局,也许自上而下的解决问题,还有一线生机。


  此次上告,为了加强人证物证的力量,我带上了三弟、大妹和那两位邻居。一行五人,躲过了人们的视线,秘密地来到了呼城,和我的预料完全一样,我们又被挡在了公安局的大门之外。“喂,乡下佬,你们这一杆子人来公安局有什么事?”一位信访科长厉声问道:“模样酷似李万虎,满脸横肉,令人生厌。


  “不干什么事,我们来你这里做什么!”我没好气地回答。


  此科长一声令下,几名公安人员立即扑上要赶我们走开。


  “我们是来告状的,你们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要赶我们走!”三弟大声嚷道。


  “且慢,你们说要告状,请问,状告何许人呢?”信访科长开始了问话。


  “回科长大人话,我们告的是土旗公安局!”我的状告对象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嗬,好大的口气,竟敢在泰山头上动起土来了!”信访科长大惑不解。


  我声情并茂地讲述着父亲冤案的前前后后,就象上演一幕新的《窦娥冤》。周围的群众越聚越多,不少人为我们留下了同情的眼泪,有的还在高喊,“快把那位狗局长抓起来!这是哪家的局长,还有王法没有?趁早滚他妈的蛋,回家卖红薯去!……”


  信访科长怕进一步扩大事态,忙将我们放进了公安局的大门。“年青人,你所说的就象是在编造一段离奇的故事,听起来有理有据,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可是,我们执法部门,一切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来公正执法的。你们那里的公安局,近几年来一直是打击犯罪分子的先进单位,曾不止一次地受到我局的表彰,从来没有听说办过一起错案,怎么会冤屈了你的父亲?假如是冤案,为什么当地的司法机关都在维护原案?”


  “你说得不是事实,科长大人,当地公安局是明知侦察有错误,但将错就错,坚决不予纠正。而检察院、法院、政法委员会也明知公安局断案不公,但都表示无意干涉此案。不得已,我们才来到您这块宝地,如果不是父亲死得冤枉,我们会倾家荡产,四处烧香拜佛吗?你看这些衣衫褴褛的乡下人,在农忙时节来到城里,他们会是无理取闹吗?”


  “够了,用不着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这里张狂。你们这些人要放明白点,本来,这件事不是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我局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置之不理。但是,念你们大老远地从乡下来,就破例留下你们的状子,过些时候,听候我局的通知。不过,你们也要交上一千元的上诉费,这是惯例,否则,就拿上状子走人!”


  三弟一下子急眼了,“我们是来给父亲平反冤案的,凭什么要交一千元的上诉费?这是哪家的王法?”


  “这不是法律,是我局的规定,为了提高我们的办事效率,稳、准、狠地打击犯罪分子,也为了杜绝人们的谎报案情,所以我局决定,向每一个投诉者收取二百元的风险抵押金,你们一共五个人,当然要收一千元了,这是公例,不管什么人都要交的。”


  “科长大人,你局怎么规定的我不清楚,是否公例只有天知道,你看我们这五个乡下人,一共才带了九十元的交通费,连吃的都是自已烙的大饼,晚上不一定在什么地方打个盹,能交得起一千元上诉费吗?况且,这五个人告得是同一件案子,又不是五个案子,照您的意思再来上五十个人作证,就须交一万元的投诉费了,天哪,这该如何了得!”我略带嘲讽的口气。


  “那有什么办法,这是局里的明确要求,我有权利破坏它吗?如果你们拿不出这笔钱,本科长也实在爱莫能助。”科长又要下逐客令了。


  三弟霍地站了起来,指着信访科长的鼻子大骂,“狗官,你们这些吃着人民血汗的狗官,除了敛财,还能做些什么。请问你这狗官,刘少奇、彭德怀的冤案是不是也靠花钱平反过来的?为什么一个草民的冤案就要拿钱来平反?你不把话说明,休想赶我们走!”


  “放肆,公安重地,岂是你等刁民扰乱的地方,来人哪,把这帮乱民全部轰走。”


  几名公安刑警很熟练地架起了我们的胳膊,大妹妹吓得大哭起来,那两个证人以为是要送他们上法场,不住地祈求,“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不是我们杀了郭长命,是赵二小杀死的他,不信,你们到村里问问,我们可是正正经经的好人啊!”只有我和三弟弟抬头挺胸,昂然走出了公安局,过路者莫不唏嘘惊叹!大概他们没有一个人以为我们是暴徒无赖。


  五日内,我们离开了公安局,走进了检察院,离开了检察院,走向了政法委员会,既与土旗走得是同一条路线,也与土旗得到的是相同的结果,随身带的干粮业已告罄,仅剩下了回家的路费。无奈,我只好给更高一级的公安局写了控告信,带着一队残兵败将,灰溜溜地回到了村里。至此,长达四个半月的告状终于落下了帷幕,唯一得到的是一颗苦涩的心灵。呜呼哀哉!


  然而,村里人见了我都戳着脊梁骨地冷嘲热讽,“看!郭家那个大娃子,老子给人活活害死了,连个公安局也不敢去找,亏他还是个大学生,真是给祖宗丢脸哪!”“唉!可不是吗,也不知道郭长命上一辈子做了什么孽,既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又养了这么个窝囊儿子,真不如把当时那把耸抹在墙上喂了苍蝇,也省得今天白披着这张人皮!”“咳!白披一张人皮算啥,还想认贼作父,把奸夫接回家里呢,简直连乌龟王八也不如。……”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在人们的一片叫骂声中,刘素梅终于写来了最后一封信,她没有食言,我们友好地分手了。


  “郭大哥,首先向你申明,我并非是见异思迁之人,现已有了意中情人,故而将你甩掉;更非是淫荡不羁之妇,与你有了一夜之情,觉得你是不吃春药不能干事的那种男人,因而将你抛弃。我始终承认,你是男人而非女子,性格坚毅刚强,办事锲而不舍,也有一定条理。可你缺少处事的能力与方法,不知道在勇往直前的背后还有融会贯通,你在为父呐喊报仇中的彻底失败,就证明了你很难立足于这个社会。你是学历史的,又不如不学历史专业的人了解社会,说明你头脑的平庸固执,愚笨颟顸。你只想实现个人英雄主义,却不知道社会网络的层层密密、严严实实。人们哪个不明白,办事要找路子寻门道,可你蠢得连我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你哪里知道,那位气势汹汹的信访科长,就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要接受了你的案子,此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可你死盯住那一千块钱不放,却不想想,要是由我出面说话,连一百块钱也花不上案子就受理了。由呼城公安局给土城公安局下个重新立案的批示,李万虎就会象个龟孙子一样地立即行动起来。当然,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俩的这层关系,知道了你会恨我一辈子的,可你为什么到了城里也不来向我征求一下意见?你以为靠骂大街、流眼泪、吃大饼、睡站台就能引起社会的关注同情,就能产生强大的轰动效应,就能取得最后的哀兵必胜?然而,整条大街上有哪个匹夫敢为你打抱不平,又有哪个机构会无故承揽你的冤情?现在倒好了,你不但一手把事情弄砸了,还引起了社会舆论的纷纷责难非议,这是最为可怕的社会现实,它比慢刀子杀人还要痛苦万分。阿Q还有精神胜利的一面,你又有什么胜利法来安慰我呢?所以,我思之再三,总觉得没有勇气和能力与你承受这个现实,咱们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地分手吧!”


  这些日子里,我第三次梦见到了父亲,他摇摇晃晃地提着一大罐子稀粥,“儿啊,这些日子,你为爹跑前跑后,受够了窝囊气,还把媳妇也弄没了。唉,看你瘦成这个样子,爹心里难受极了。你把罐子里的粥喝下去,先补补身子吧,爹的事,已经引起了阎王和判官的震怒,用不了多久,牛头马面就会把赵二小的魂勾到阴曹地府,接受火刑的审判,你就看这个贼人的下场吧!”


  我贪婪地喝着父亲熬的稀粥,哭诉着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爹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别哭了,爹知道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过些日子,人们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我在阎王和判官面前,都为你说了公道话,他们决心为你申张正义,铲除邪恶。你玉兰姐也要我转告你,不要意志消沉,要顽强地活下去,好人总有好报的!”


  真是知子莫如父啊!在周围人们的一片诅咒谩骂声中,只有九泉之下的爹还在庇护着他的儿子,这是何等伟大的父爱!可是,爹的冤仇要由爹自己去报,我的心里又不禁酸楚了起来。不行,阳世间的恩恩怨怨要由阳世间来解决,决不能推到阴间去。不能依靠司法系统,就一定没有了办法?我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终于,一个伟大的复仇念头象闪电似的击活了我的思维。赵二小杀了爹就能逍遥法外,我就不会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论气力,我绝非他的对手,但要论智慧,他必是我的手下败将,关键是要有勇气和行动上的出其不意。就象他给爹猛的一锤一样,我要用最锋利的刀从背后直刺他的心脏,然后,割下他的狗头放在爹的坟前祭奠,再秘密地将其投入村西口的死水潭里,与孤独无依的玉兰姐为伴。


  为此,我在暗地里悄悄准备了一把屠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它磨得锋利无比。那些日子,我把一辆破自行车放在了学校的一堵断墙角外,趁着夜色到来的时候翻过断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村里,再到天亮以前悄悄地赶回学校。这次的刺杀行动是绝无仅有的,因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为了得到玉兰姐鬼魂的帮助,我又绕道在村东口的桥墩下面,将自行车放在了芦苇丛中,这里是我和玉兰姐销魂的场所,也是她走向鬼门关的第一步。


  夜色中的小桥,象座孤坟一样静静地停在干河之上,几根桥墩黑乎乎地蹲在下面,犹如敞开着的几扇墓门,四周里幽静无声,漆黑一团,只有哪片芦苇在默默地站着,好象玉兰姐在悄悄地等候着我。一阵阴风吹过,芦苇摇摇晃晃,丝丝作响,似鬼泣,如冤魂。我把自行车推到了芦苇丛中,放在了我们做爱过的地方,跪下来默默祈祷,“玉兰姐,这些晚上,我就要行刺恶魔赵二小,给爹报仇了,愿你在九泉之下助我,杀死狗贼,我再与你魂归一处,永结金兰之好!”


  按照事先侦察好的路线,我潜伏到了赵二小的南房草棚里。我知道,赵二小在睡觉以前总要给他心爱的母驴加草的。这头母驴,并非赵二小从邻村偷来,而是在生产队分家时分到的。那时,大家都争着要骟马、儿骡和腱牛,而他却偏偏要了一头小母驴。人们以为,他是想把小母驴养大,生出一个又一个的骡子卖掉,以赚回一笔一笔地钱来。可是,两年过去了,小母驴已出脱成膘满肉肥的大母驴,见了公驴公马就骟情卖俏,急不可耐地把屁股蹶了过去,可谁也没有看见,赵二小领上母驴去配过种。人们终于明白了,赵二小是把母驴变成了他的第二夫人,不少人亲眼看到,赵二小光着大腚,在忘情地和母驴交配,性交高潮时,母驴在叫,他也在叫,俨然一头叫驴,当然,谁也不敢公然说出他的隐私。


  我一头钻进了草棚里,用毛茸茸的青草遮住了整个身子,这样,既可隐蔽自己,迅速出击,又能借着灯光看清赵二小的一举一动,以免误刺了他的两个虎子,赵二小的血债要由赵二小一人来还,滥杀无辜绝非英雄本色。


  经过周密地思考,我拟定了两个刺杀方案:一是在赵二小蹲下身子往筐里搂草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锋利的刀尖从背后刺入他的心脏;二是如错过了第一次机会,趁他和母驴交欢之际,再悄然跟进驴棚,同样地从背后发起进攻。不过,第二种方案较之第一种方案的实现,还需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赵二小必须是在发情的时候;其二,在刺杀之前,母驴不能提前发出吼叫,因为母驴是赵二小一手喂养起来的,谁能保证它发现生人后就不踢咬喊叫呢?也怪我粗心,竟忘了对母驴的性格进行研究,还是尽量争取第一个方案吧。但我暗暗告诫自己,不管是哪一种方案,一定要沉着、果断、出其不意,否则,伤虎不成,反被虎伤。杀人对我来说,毕竟是第一次,且遇到的对手又是如此的可怕,白白地搭上了两条性命,岂不成了千古笑谈。想到此,我的心里又突突地乱跳起来,毛细血管迅速扩张,紧握着屠刀的手也不住地颤抖。


  “浑蛋、胆小鬼、黄鼠狼、如此形状,还想给爹报仇,赵二小杀你爹时也是这个样子吗?”我仿佛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不知是爹还是玉兰姐发出的。此时,赵二小杀害爹的魔影又一幕一暮地闪现在眼前,终于,我握着屠刀的手停止了颤抖。


  人们常说,工夫不负有心人,可是,我连续在草棚中蹲了十多个夜晚,也不见赵二小进过一次草棚,亲近过一下母驴,难道说,他也发现了我的秘密行踪?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这段时间,我在漆黑的晚上象个幽灵似得行走,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碰上,他怎么会轻易发现我的行动呢?是不是赵二小一到晚上就住在了别的地方?也不会。在爹死后,赵二小也担心我们去找他的麻烦,竭力保护着他的两个虎子,绝不会离开家门一步,况且,我还亲耳听到,他在训示两位虎子,“孩儿们,这段时间,外面的风声很紧,晚上,你们一律不准走出家门,睡觉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枕头下面都压上一把刀子,等过了这段时间,爹给你们每人娶房媳妇,让你们好好痛快痛快,俗话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听明白了为父的话吗?”“听明白了,父王,我们决不让狗日的杂种闯入家门口,有种的立着进来,就叫他横着出去,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赵家的大门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看来,赵二小确实有了防备,怪不得玉兰姐不给我显灵,也怪不得她让父亲给我捎话,赵二小的事要等到老天去报应,原来,她是不想让我冒这个风险,如果继续坚持下去,肯定会暴露目标的,以一敌一尚且没有把握,以一敌三,必死无疑,连弟妹们的生命也没有了保障。罢!罢!罢!权且寄上狗贼的项上人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芦苇丛中,此时,已是鸡叫两遍了。“玉兰姐,我真没用,一连十多天都不能行刺成功,只能和你告别了。”大概是这些日子紧张过度了,一旦放松下来,浑身稣软得连自行车也扶不起来。我就地躺了下去,好象躺在了玉兰姐软绵绵的怀抱里,片刻间就进入了温柔梦乡……玉兰姐还是那样的一丝不挂,柔情似水,我们云里来,雾里去,竭尽千般的缠绵恩爱,万种的风流快活,几个月的屈辱辛酸,离仇别恨,一古脑地抛在了爪哇国。我真希望能长留阴间,和玉兰姐做永久的风流鬼,那该是何等的超凡脱俗!


  可是一觉醒来,太阳已是老高,玉兰姐早已离我而去,裤子里留下的仅是湿漉漉粘乎乎的东西。坏了,今天的一节课算耽误了,从桥头到学校有近四十华里的路程,无论如何是赶不上趟了,我暗自恼恨,不该和玉兰姐做这一夜的风流鬼,耽误了教学。这些天来,我总是天黑以后悄悄回家,天亮以前赶回学校,凭着血气方刚的体力和坚忍不拔的意志,从未误过一节课,怎么在收场时会犯下如此的错误。可转念一想,既然玉兰姐把我留下过夜,就一定有她的理由,即使没有理由,也应该为她作点奉献了,误了一节课还会补上嘛,岂可永远冷落了玉兰姐。于是,我用芦苇擦干了裤子里的东西,抖擞精神地骑上了自行车。果然,回到学校后,门卫说,今天上午学校组织师生在俱乐部看日本流行电影《追捕》。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慰。不过,《追捕》是不能看了,杜秋先生以杀人嫌疑犯的身份深入虎穴龙潭,最终捉住了真正的凶手,洗刷了不白之冤,又赢得了真优美的一颗芳心。而我呢,以清白身份闯入驴棚,不但捉不住赵二小一根毫毛,以雪血耻,就连刘素梅情人也离我而去,最终落了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要不是玉兰姐为我销魂一晚,真不知以什么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这个年头,基本上有了法律体系,怎么不能依法办事呢?我们是穷,我们是草民,为什么就不能享受法律的保护。中国共产党是伟大的党,他的伟大就在于能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一切依靠人民,一切都为了人民服务。我们党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够超越于法律之上。是这些狗官违背了党的初衷,是他们践踏了法律,他们总有一天会受到人民的唾弃,会遭到历史的淘汰。我们党的生命力很强,就是他立根于人民,不以权谋私,光明磊落。这些狗官是人民的败类,是党的蛀虫。我幻想着总有一天党会采取行动,彻底收拾这些败类,还历史于公正。今天我是彻底失败了,我也无能为力为爹报仇,失去了亲爱的刘素梅。这不是老天不公,是权大于法的后遗症还在存留。我不能对党有丝毫怨言,我是受党的教育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我只能就事论事,诅咒这些狗官早一点离开这个权位,让百姓在乾坤朗朗的环境中自由的生活。这是我的唯一心愿,这也是历史的呼唤,人民的愿望。我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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