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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玉米林

时间:2018/1/30 作者: 茅草 热度: 90343
  第一章 百鸟鸣春

  一

  煤油灯的火焰左右摇摆,门前的一树桃花在摇摆的灯光下。像舞台上的舞女,被变换有法的聚光灯照射,各个部分时隐时现,调动着观众的想象与期待。

  麦伸出手去,想挡住心神不定,左右徘徊的风。可风却象调皮的小孩子,你越阻止他,他越是玩得起劲,火焰在挣扎中留下了一股小小的白烟。

  月光下的一树桃花,是一个孤独的美人,她静静的,静静的。薄薄的月光与她淡淡的红色的花香交融的一瞬,变成了诱人的轻纱。轻纱微微的颤动,是清晨湖面睡醒后的呼吸。轻纱包裹的是热情似火的灵魂。她静静的等待,在等待中,与星辰对话,与江风握手,在未来桃花遍地的想象中积蓄着奔涌的激情。

  麦每天都在鸟儿的歌唱中醒来,在鸟儿的歌唱中,他总是回味那些花落知多少或是无雨也无风的夜晚。自从那个点了三次灯还是被风吹灭的夜晚过后,麦没有听到清晨的百鸟争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乌鸦的“呀——”和随后而来的众鸟“嘎——叽”的齐呜。麦听到了桃花、竹叶、树叶在“嘎——叽”声中哗哗坠落。

  在麦的记忆中,隆冬时节,竹叶的坠落也跟平时一样,只会像那些慢悠悠的棋手,好半天才会落下一颗棋子。他们总是星星点点,传达着老练棋手的沉着与冷静。他们不像后面的小树林落叶,总是声势浩大,用盛大的仪式向树枝告别。

  竹林旁边是一条小溪,小溪的节奏配合着竹叶的掉落。传达着坚韧与执著。在夏天狂暴的大雨中,他不急。在秋天柔和的阳光中,他也不慢。他的脚步告诉人们,一万年前,我就是这样。

  每天清晨,村庄到小溪打水的人们,也合着小溪的节奏。傍晚,回家的牛羊先美美地喝饱了溪水,才懒洋洋地回到村庄。如果你到大江对岸眺望这个村庄,你也会发现,村庄在阳光与霞光中,也是不急不慢地踩着时间的鼓点。

  又一声“嘎—叽”传来,麦发现鸟儿在风中瑟瑟发抖,麦焦躁起来。他喜欢过去那一片充满生机的竹林,竹林在啘啭的鸟叫声中起舞。那不是单一的叫声,那是此起彼伏,从上下左右发出的立体声。每天,麦都是在这样的立体声中醒来,他不急着起床。他觉得这声音是多种乐器同时奏响的交响乐。这支交响乐,每天都变换无穷,高高低低,起伏转折,让人难以把握。每天,这支交响乐呼唤着黎明,呼唤着村庄的苏醒,呼唤着人们勤劳的脚步。秋天,它的音符象神奇的画笔,点染着金色的玉米林。冬天,它激情澎湃,呼唤着一场场大雪,把村庄裹得严严实实。春天,它温情脉脉,把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打扮得如纯情少女。夏天,它时紧时慢,时高时低,伴着一场场大大小小的及时雨,洗刷着春天的慵懒与稚气。

  今年夏天,美不胜收的交响乐没有了,只有每天一声诡异的“呀——”和随之而来的“嘎—叽”声,唤来了一场狂暴的洪水。

  洪水是在下了三天大雨之后暴发的,那一天,麦掰了几个好像刚从清清的溪水里沐浴过的玉米回到小溪边。他站在梧桐树下躲了一阵雨。想摘下一片很大的梧桐树叶当雨伞。正在满树寻找的时候。听到小溪上游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他爬上更高一层的梯田上向上看,洪水卷着泥沙,树枝,石头往下冲来,清清的溪水瞬间变成了黄河。

  小溪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麦读《曹冲称象》时,他没有见过大象,大象到底有多大呢?他常常想起小溪中这块石头,后来当他真见过大象之后。才知道这块石头有十几头大象那么大。洪水居然把这块石头摇动了,大石头在洪水中起初象是喝醉了,摇摇晃晃,想站稳却怎么也站不稳。洪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石头终于站不稳脚跟,一个踉跄倒在了洪水里,接着便是随波逐流,成了洪魔的帮凶。

  洪水漫过竹林,落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它想把这片竹林也连根冲走,但竹林的根深深地扎在岩缝里,他们根连根,枝并枝,向洪水投以蔑视的眼神。

  洪水过后,当阳光照亮竹林的时候,蜘蛛忙着重织雨水打坏的网。鸟儿也忙着寻找干草和树枝,修补自己的巢穴,竹林里是一片重建家园的忙碍景象。

  爷爷说,这片竹林是他很小的时候,从大山上挖来的两根竹子繁衍而成的。那时,这里满是乱石与荆棘。麦常常赤脚走在竹林里厚厚的落叶上。看从叶缝里洒下的阳光,追捕林间的蝴蝶。他有时总是在寻找爷爷当年种下的那两根竹子。

  有一阵,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他很自豪地指着两根老得发黄的竹子告诉他的同学:“这就是我爷爷当年种下的两根竹子”。

  爷爷告诉他,有了竹林,才有种类繁多的鸟。世界上有一种鸟,当他发出诡异的叫声时,就会万鸟齐喑;还有一种鸟,当他放开歌喉尽情歌唱,世界便迎来百鸟鸣春的景象。

  麦曾好几次天没亮时藏在竹林里,想看清发出“呀——”声的鸟是一只什么样的鸟。有一次,他看到了,那只鸟像乌鸦又不是乌鸦,羽毛是墨染成的黑色,尾巴比乌鸦长很多。那种能带领百鸟呜春的鸟是什么样的鸟,爷爷没有说。

  二

  荞的父母不在家时,常会叫麦一起去看家,荞是麦的邻居,也是麦的同学。

  荞父亲走之前,总是带他俩到二楼叮嘱:“小偷很凶的,如果发现有小偷偷牛,你俩就捡石头往下砸,狠狠的对准了砸,不要开门出去”。荞家的二楼有一堆石头,麦已经跟荞看了好多次家,石头一次也没有用上。他很愿意和荞看家,心里就是想见识见识小偷。有时夜里睡醒了,麦会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有风声,有牛吃草的声响。就是没有狗叫声。荞家有一只黄狗,几百米之外的人,脚步再轻,再怎样屏住呼吸,它也能发现。和荞看了好多次家,一直没有发现小偷。但每次荞叫他去看家,他也是很乐意去的。荞打呼噜吵醒他时,他会挤住荞的鼻子,看他从梦中惊醒的样子。荞总是能在他家的树林里找出好多鸡蛋,有时还能找出好多鸟蛋,用割下的韭菜切碎了扮匀,再用烧热的油炒熟,麦觉得很好吃。他曾经好几次在家里用同样的方法来炒,但就是炒不出那种味道来。

  麦也想在荞家树林里找出几个鸡蛋来,但他睁大了眼睛,把小树下,草丛里都找了个遍,一只鸡蛋或鸟蛋都没有找到过。麦一次次失望。有一次,他拼尽全力,学习荞寻找的各种方法,还是没有找到一个鸡蛋,更不要说鸟蛋了。他用眼睛盯住荞说:“你怎么找的呢?”荞诡异地笑笑,没有回答。

  麦没想明白荞为什么总是能找到那么多鸡蛋。他曾经偷偷去他家树林里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他怀疑是荞捣鬼,事先在家里拿了鸡蛋放在树林里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荞父母要出一趟远门。这一次,麦说:“我不去了,除非你告诉我你在树林里找的鸡蛋是怎么来的”。

  麦不想去的原因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家里最近来了两只小燕子,他喜欢在早晨和傍晚听那两只小燕子的叫声。自从他家竹林里鸟儿的叫声发生变化之后,他就没有听到过其他不同的鸟叫声了。这两只小燕子的到来,麦的灵魂似乎得到拯救。他认为,燕子的叫声,也许可以带领百鸟呜春。两只小燕子初来时,筑巢发生了分歧,公燕子要把巢筑在一块短一些的木板上,母燕认为那里太短,选择了一块较大较长的木板。“小孩子都喜欢往角落里往窄的地方钻”,爷爷这样评价公燕的选择。公燕的巢只筑了一半就无法再继续筑下去了。只好服从了母燕。两只燕子共同筑巢,速度提高了好几倍,小燕子衔来的泥很快筑成了一个葫芦形的巢,这个葫芦是躺在屋檐下的木板上。巢干透之后,两只小燕子衔来了柔韧的干草,在葫芦里筑窝。麦总是想看看里面的窝是怎么样的。爷爷不让他看,爷爷说,会吓跑他们的。爷爷还说:“有什么好看,跟山上那些鸟窝一样的。麦不信,麦认为燕子比山上的鸟儿高贵得多。燕窝自然也是高贵的。

  麦不想去荞家,他想趁爷爷不在家,偷偷搬梯子去看看燕窝。

  荞说:“我有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给你看”。

  “你还有什么我没见过呢”,麦有些得意,他紧接着嘲讽道,是树林里你事先藏的鸡蛋,然后又假装去找吗。

  “你跟我去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你学来的那些半懂不懂一看就露丑的魔术”,麦继续嘲讽道。

  “不想知道就算了,走了”。

  麦想起有一次在荞家里睡醒后,发现荞不见很久才回来。问他去那儿了,他不回答。只是诡秘地笑笑。

  他还听荞说过,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凤凰鸟,叫声百啭千回,可以穿透黑暗,驱散浓雾。他说,这种鸟叫金凤凰,他们在大山里有的会结为夫妻,有的会拜为兄弟。

  荞领着麦走到他家树林的深处,那是一处麦从未去过的地方,每次麦想去看看,荞总是说,他父亲告诉过他,不能去那里,那里有蛇。

  荞拨开一丛浓浓的小树,发现了一个用两捆玉米秆做的狗窝。狗窝上还盖了很厚的茅草,茅草棚有三面是用高梁秆扎的蓠芭。他家的黄狗常常睡在那里。

  “你就是想告诉我你家黄狗睡在这里吗。”

  荞不说话,领着他往茅草棚后面走去,那里有几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梧桐树上一个鸟笼出现在眼前。里面两只鸟儿上窜下跳。

  “就这两只灰头土脸的小鸟”

  荞板着面孔,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的口气说:“这就是金凤凰”。  

  三

  荞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一只凤凰鸟在落日的光辉中顺着大江一路西去,天空中留下了火一样的轨迹。厚厚的落叶想在火光中燃烧,借着秋风的威力,向天空愤怒地跃起。秋风无力,落叶被摔入大江,随波飘流,去追随那梦幻的火光了。

  荞觉得风声越来越大,似乎还伴着时近时远的雷声。他打了一个寒噤,朝江边码头的棚子里走去,棚子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堵住了。大雨就在眼前,荞很纳闷,码头边的这棚子,是从来都没有门的。他朝棚子周围转了一圈,想寻找入口,可是四面都没有入口。他急得团团转,又跑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入口。

  他试着再想找入口时,被尿憋醒了。父亲粱早已打开了朝向院子的大门,秋风卷着院子里的桃树、杏树、核桃树的落叶。

  荞看到那匹老马在院子里吃玉米碴子,他知道父亲爱惜家里的这匹老马,每次都是给他喂饱玉米碴子之后,才会让他它拉车或是下地干活。

  老马毛色油亮,咔嚓咔嚓地嚼着玉米碴子。荞不知道父亲今天要去哪里。玉米已经收割完毕,上煤矿运煤的时间还没有到。父亲通常是在每年玉米秆收割完毕,待那一片片梯田里现出青青的萝卜叶的时候,到煤矿运够烧一年的煤。他的时间把握得很好,待煤运够了,天就快下雪了。

  在父亲的影响下,荞也学会了观察山间草木的变化,甚至凭着风声的变化来判断四时交替,阴睛雨雪。又一阵风过后,老马的尾巴上沾满了白哗哗的如蒲公英一样的草籽,荞知道,那是从茅屋后边吹来的茅草花。

  秋风把屋后那不多的茅草变成了金黄色,每年秋天,荞都会用廉刀割下一些茅草杆,用削尖的竹筒作为箭头,茅草杆作为箭杆,再用很细的竹子做一个弓,一个三国演义里那些英雄人物使用的武器就做成了。他常常向林间的小鸟发射,但始终没有射下一只鸟儿。

  荞的父亲有一个顽固的看法,他认为,爷爷选择的这个祖屋的位置,风水不好。这是他家里多次起火的原因。为此,他多年来的心愿就是要从这里搬走,搬到哪里去呢?据父亲透露,他已经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那个地方是一个风水先生告诉他的,为了得到那个风水先生的真言,他还花去了半匹马的价钱。那个风水先生告诉父亲:“何之人家出富豪,一层要比一层高”。就是指房屋的向山,后一层山要比前一层高。

  荞知道了,父亲想去运茅草,要盖一间新茅屋。

  荞和父亲赶着马车到了一座大山上,这座山荞从未到过,只是听到邻居的一些小孩说过。大片大片的金丝茅草在风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茅草有很多种,这地方的人把这种茅草叫着金丝茅草,据说这种茅草盖的茅屋,十年八年不会漏水的。

  茅草如俘虏一般在镰刀下一队一队倒伏,喳——喳——喳——,镰刀与干透的茅草撞击的声音单调而乏味。一阵激烈的砍伐过后,荞就要往似乎会被烧红的镰刀上浇一次水。

  一连十几天,荞和父亲每天都会从山上运回一马车满满的茅草。

  荞和父亲打算运最后一车茅草的哪天,天上下起了小雨,荞很疲乏,他觉得全身无力,头有晕晕乎乎的,腿也不听使唤。他把镰刀对准那些很矮很软的茅草。喳——喳——喳——,有雨水的滋润,茅草碰撞镰刀的震动小了很多。

  荞没有看草,机械似的挥着镰刀,他想尽快结束上午的劳动,好到山涧里的小溪边用干树枝生火把家里带来的土豆烧熟,美美的吃上一顿,再打一两个小时瞌睡就可以回家了。这是最后一车茅草,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也不会少。他想着想着,一刀下去,吃了一惊,这一刀的感觉像是砍在棉花上,比棉花还要软,荞从晕晕的状态里一下惊醒了,他抬起头来,才知道那一刀的感觉,原来是一种切肉的感觉。

  荞后退了几步。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出现在眼前,它的头在一丛權木上,被荞割了一刀的位置泛着白光。

  荞还没来得及看清蛇是什么颜色,它已被一根树枝高高挑走。荞后退时,父亲粱已经看清了发生什么,随手抓起身边的树枝将蛇挑走了。

  權木丛上,一只鸟儿发出一声悲鸣,扑腾了几下趐膀,朝荞飞了过来。荞发现它仿佛只有一只趐膀在搧动,它很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掉落在荞的脚下,但只停了一瞬间,便箭一般地飞走了。

  粱少有的惊叫起来:“凤凰鸟”。

  荞的爷爷说,凤凰鸟是深山里一种稀有的鸟,有的人一生都见不到一次,见到这种鸟的人能给他带来好运与吉祥。

  荞曾经听爷爷说过当年他被土匪绑架的故事。爷爷是在去河城的路上遭到土匪绑架的,那地方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是一处险恶的林子,有些像野猪林。

  土匪绑了爷爷之后,找人给奶奶捎信,叫奶奶给他七千大洋,便可以放人。奶奶是旧社会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她想,变卖家产,也可以满足土匪的要求,但是,土匪一旦拿到大洋,就会很快杀人灭口。不给也许爷爷还能多活几天呢。

  爷爷被土匪从一个岩洞转到另一个岩洞,日复一日,不见光明,但他从吃饭的次数和土匪出没的大体规律默默计算,至少已过去了3个月。

  正当爷爷对脱逃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有一天,全部土匪为庆祝他们的节日,全部下山采摘野菜。爷爷望着洞口一丝时隐时现的亮光,摸了摸身上的绳索,不禁悲从中来。

  他被绑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心里谋划着怎样逃走,但朝什么方向走,一直是一个问题。他被转移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每次出洞、进洞时他的眼睛都是被蒙住的。完全不知道洞口周围的情况。

  他看到洞口留下来守洞的一个体弱的土匪借着亮光正在找虱子,对逃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聆听呼呼的风声,想起自己的家人。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瞬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只小鸟随风声拖着长长的火光飞过洞口,照亮了洞口如同白日,万丈悬崖清晰可见。

  “凤凰鸟”,荞的爷爷就差点叫出声来。他摸了摸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子,把绳子往嘴里送,牙齿能够得着绳子。他猛咬绳子,但不能发出声音,大约经过了半个钟头,绳子被他咬断。他果断地朝洞门口轻轻靠近,洞里一片黑暗,守洞口的土匪无法看见他的行动。

  他心里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拿起洞里的一把斧头,先砍死守洞的土匪,一种是跃过守洞的土匪。后一种方案必须落在悬崖边的小树上,如果无法抓住小树,站稳,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果断地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当荞的爷爷往后山逃跑时,四周的火把已经连成一片,土匪发现有人逃跑,把主要道路封锁了。冥冥之中,他似乎记得凤凰鸟随风声逝去的方向,他循着那个方向逃亡,天亮时到达了河城。那一天,是河城解放的日子。

  荞正待抬脚,脚突然被蜂蜇了一下,他弯下腰去看被蜇的地方,发现两只鸟蛋在割过茅草的草地上,绿绿的鸟蛋,很像家里的鸭蛋。  

  四

  荞和父亲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很久。今天割的是最后一车茅草,他们走得比往常慢,任老马慢慢攸攸行走。荞在土坎里找到一个鸟巢,将两只凤凰鸟蛋放在鸟巢里,一路上托住鸟巢。每当马车遇坑颠簸时,他就托得更稳了。

  荞觉得自己像一个剑客奇侠,他认为山上的那只凤凰鸟就是梦中的鸟。但梦中大江上的凤凰鸟飞翔时留下一条彩带似的火光。山上的凤凰鸟飞走时却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想起梦中那些愤怒的落叶,争先恐后想接近火光。想起遍山干透了的茅草和那些被微风就能吹得很高的茅草的花絮。还是没有火光好,只要有一点点火星,满山干透了的茅草便会被点着,大山将是一片火海,满山的飞鸟,小兽无一能幸免。

  荞的母亲正在孵鸡苗,那只痴鸡不时会翻动身体下的鸡蛋,鸡蛋与鸡蛋的磨察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荞几次把那两只凤凰鸟蛋放入鸡窝,都被母亲又拿出来。母亲认为,那两只泛着绿光的鸟蛋不是鸟蛋,她坚持认为那是蛇蛋,她说:“孵出两条蛇来怎么办”。任荞怎么描述当天捡到凤凰蛋的情境,母亲也不信。她还说:“那么薄的蛋壳,母鸡如果多翻动几下,你就只能找到些碎片了”。荞说:“那鸟蛋的蛋壳坚硬着呢!我亲眼看见那母鸡啄了它一下,印都没有”。母亲说:“鸡和鸟的孵化时间不同,还有,就算鸟儿能孵化出来,你怎么喂养,小鸡一出壳不用多久就可以下地行走,而鸟儿可不同,他的哺乳期长着呢”。荞想了想,确是这样的。没再坚持把鸟蛋往鸡窝里放了。

  荞从早到晚,每时第刻都在想着那两只凤凰鸟蛋的事。他固执地认为:“山上看到的那只凤凰鸟,就是梦中出现的那只,梦中的那一只,就是爷爷曾经看到过的那只,他们是同一只鸟”。尤其是他想起爷爷讲的祖先逃亡故事,就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爷爷说,我们家祖先不是这里的,我们家祖先是当时朝庭里的武官,掌握着很多军马的那种武官。后来因为有同宗族的人犯了死罪。要诛连九族,不得已逃出京城。逃到河城时,因追兵赶得太紧。慌忙中钻进一个洞里,撞断了洞口的蜘蛛网,但无数蜘蛛眨眼间仿佛在一个统一的指挥下把蛛网织成了原样。追兵到了,虽是发现他掉落在洞口的鞋。但看了原封不动的蜘蛛网。放弃了进洞追杀。爷爷说,拯救过祖先的恩人,我们晚辈有时也会碰到。他说,在土匪的岩洞里,他见过为拯救祖先指挥千万蜘蛛织网的那只蜘蛛。

  “我当时身陷绝境,无以回报祖先恩人”,爷爷每说到此处时都会泪流满面。

  不错,拯救过祖先的恩人,我们晚辈有时也会碰到的,那只凤凰鸟也一样。

  荞想了很多种孵鸟蛋的方法。用电,需要设备,也需要很高技术的;放在灶台边,利用灶台的温度,根本不行。

  荞走在大江边上,这是他割完茅草后自由自在的一个傍晚,天边的晚霞把河村染得绯红。可他的心里却似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他想问计于麦,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麦那小子,坏点子可多了。

  又一阵秋风吹过,树叶麦浪似的掉进大江。荞发现,有些树叶不很迷念枝头,他们等待掉落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但掉落的瞬间像在寻找着什么,是寻找火星吧。但还没来得及找着什么,就掉入了滚滚西去的江水。

  一只野鸭对荞视而不见,在岸边游得自由自在。它的脖子一伸一缩,红红的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炫耀着自己的悠闲。荞眼睛盯着野鸭,慢慢地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恶狠狠的砸向野鸭。

  石头溅起一滩水花,打湿了岸上的一只蜗牛,蜗牛受到惊吓,伸出壳外的躯体迅速缩了回云,一动也不动。野鸭飞向江心的一个小岛去了。

  小岛上,白鹭飞来飞去。岛上的白鹭太多,拉下的粪便白花花的在树枝上清晰可辨。荞不明白这么多白鹭为什么总是挤在这么小的岛上。河城赶集时,人们也是挤来挤去,很多小偷赶集时忙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多白鹭会不会也有小偷呢?如果有,他们偷什么呢?

  他们偷什么荞并不太关心,荞很快想到,一定有很多鸟巢。荞不知道白鹭的生活习性,不知道他们秋天是否繁殖后代。他想把两只凤凰蛋藏到岛上的白鹭巢中。

  荞找来一只小船,将装凤凰的的鸟巢放于船中,向江心划去。

  大江边上的树木,竹林。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峰。晚霞越来越红,像放影员投下的光束,单单只照着整个村庄,其余部分则沐浴在一片暗影中。风吹动了竹林、树木,河村后的山峰也跟着在动,几朵白云从山上飘过,吸引了几点霞光。

  荞想照相,但他的微型照相机没有拿出来,那台照相机是大哥送给他的。荞划着小船围着江心的小岛转了几圈,没找到一个可以上岸的地方。

  和小岛这样近,荞还是第一次。只见小岛的边沿长满了荆棘,那些荆棘是老中青的完美组合。老的已经枯萎,仿佛一点火星就可点着。中年的荆棘是中流砥柱,一根根直竖天空。年幼的生机勃勃,一副你追我赶,竞相生长的姿态。

  荞不想再寻找,天边渐渐淡去的晚霞慢慢汇聚在一起,在大江上铺成一条金光闪闪的马路。一队鱼群像顽皮的孩子在马路上活蹦乱跳。荞摇了小船向鱼群冲过去。鱼群受到惊吓,立即四散逃亡,但很快又恢复了队形。荞摇着小船,向他们追去。鱼群并没有走远,他们环岛游着。

  荞发现鱼的头和尾巴摇得很快,象闪动的灯光,他们搅起的水波,星星点点,给人一种千军万马奔向目标的气势。荞本可以快摇几下,冲散鱼群。但眼前的阵势让荞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也不知道这样跟着干什么。

  荞一直盯着,他怕这些鱼群一瞬间消失。但无论怎样小心翼翼,无论他怎样的不眨眼皮,鱼群还是环岛游了三分一后突然间消失了。他们消失的速度之快,让荞意想不到。没有整体下沉,也没有看到他们转弯。

  奶奶告诉过荞,如果看到白色的青蛙,或者其他什么白色的小动物,你紧跟它们,如果他们在什么地方消失了,你照着那地方往下挖,就会掘出黄金白银。荞后来上学了,不再相信这些传说了。但眼前的鱼又让他想起这个传说,但鱼群并不是白色的。

  荞仔细分辨鱼群消失地方,他发现。这里的小岛边沿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石头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外边,石头底下是一个洞,洞口与岛面平行,眼睛可看到地方就有一米多深。

  他想,那一群鱼一定是钻进这个洞里了。石头把荆棘往左右分开,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岛上植物繁多,几只蝴蝶蝙蝙起舞,送来几缕花香。

  荞把船停稳,一手抓住缆绳,一手托着鸟巢,正待上岛。忽地一声划破长空的白鹭的尖叫,让荞停在了船上,他只听到白鹭扑扑扑煽动翅膀的声音。似乎是闻听军号声向广场集合士兵的脚步。刚才还在漫不经心飞舞在天上的白鹭全部落在了岛上的树枝上,天空和岛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他朝江中看了看,没有鱼,如果有鱼,也是停着不动的吧。

  荞朝岛上看去,只见白鹭一层又一层地歇在树枝上。一支支红红的长嘴巴,让荞想起儿童团的红缨枪。荞觉得,只要自己敢踏上他们的领地一步,那一支支红缨枪就会无情地朝自己刺来。

  荞仔细看了看近处的一只白鹭,他的嘴巴,尾巴和双脚按一种方式生长。身子与嘴巴,尾巴双脚协调一致。嘴巴、尾巴和脚址象是涂了淡淡的口红和指甲油,尾巴上星星点点杂色,仿佛飘动的围巾,让人想起一个浓汝淡沫的纤纤女子。

  荞不相信这些纤纤女子会向自己发起攻击。他把船往前移了移,轻微的水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又是一声划破长空的白鹭的尖叫,全体白鹭往下一层树枝跳动。在最下层树枝的就跳到了地上。

  荞掉转船头,向岸边划去,上了岸,回头看看江心,天上白鹭又开始了漫不经心的飞翔。

  五

  麦看到的不是凤凰鸟。只是两只极为普通的鸟,但麦并不知道。他听到荞说那是凤凰鸟时,心里期待着他们能叫上一两声。麦一直认为,凤凰鸟的叫声,一定是饱含着大气,温婉,雄浑,豪迈。那是一种能使山川焕然一新,溪水充满激情,百鸟自由歌唱的叫声。

  麦不知道那两只鸟是荞去年在他家竹林里抓的两只很普通的雏鸟养大的。麦说:“他们怎么不唱歌呢?”

  荞说:“他们是凤凰鸟,凤凰鸟,你想想,凤凰鸟怎么能随便歌唱呢!”荞停了停,继续说道:“那些在电视上,在好几千人的前面唱歌的女明星,你知道出场费要多少钱吗?而凤凰鸟的歌声,更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麦说:“这样说来,他们还要碰到‘三顾芧芦’的刘备才肯出山喽,可谁是那个刘备呢?”

  荞说:“凤凰鸟不是诸葛亮,更不会碰到刘玄德,他们是‘应时而歌’”。

  麦说:“你把他们关在笼子里,他们怎么‘应时而歌’”。

  荞指了指林间上下翻飞,追逐嬉戏的鸟儿。他说:“看看那些鸟吧,他们上窜下跳,有感情时歌唱,没有感情也在无病呻吟。有的凤凰鸟一生都不会歌唱,有的一生只叫一次”。

  荞的“凤凰鸟”又一次跳起时,他迅速拿出相机,按动了快门。

  麦见过单反照相机,但是没有见过这么小的。荞的单反相机很小,小到可以放入那种装口香糖的铁盒子里,镜头很长,拉伸的时候有一只笛子那么长,收缩起来,几乎看不见。

  麦说:“我要借用一下你的照相机”。

  荞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带着点结巴说道:“你用不好的,这是一款仿侦察用的照相机,我哥哥费了很多周折才搞到这么一台。我摸索了很久才掌握怎么运用” 。

  麦说:“我想拍一下我家屋檐上的燕窝”。

  荞几乎是抢着说:“我来帮你拍”。

  麦家的竹林后面是一片长满茅草和權木的荒山,山上的矮矮的土坎上,一到春天。那些土坎上的茅草丛里,被石头遮住风雨的地方,常常会有一些鸟巢。麦见过各种各样的鸟巢。见过各种各样的鸟蛋。那些鸟巢,外面用平常的草茎砌成,一圈一圈如地球仪的经纬线。

  荞常常感叹那些鸟儿有如此灵巧的嘴巴。他们仿佛是一个高明的工匠制作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竹林里的鸟巢,麦有一次在一棵砍下一竹子上看到过,这种鸟巢除了有和一般的鸟巢一样的地方,还特别加了盖子,盖子也是用草砌成。巢里留下几片蛋壳。麦知道,那是鸟孵化雏鸟留下的,说不定林间低飞的一些小鸟就是它们中的某一只呢?麦砍下那一根竹子时,正下着小雨。麦将鸟巢拿下来,放空旷的地方淋雨,当麦全身湿透的时候,鸟巢内还保持了干燥。一滴水也没有流进去。麦发现,鸟巢的盖子并非密不透风,但雨水掉在鸟巢盖上之后,居然很快滑落。雨掉在鸟巢上,就像掉在芋头的叶子上。这种鸟巢,透气,但不透水。

  荞还见过一种筑在杉树上的鸟巢,没有盖不说,草茎排列紊乱,毫无章法,里面是几片鸡毛。麦一直希望能找到筑杉树上的鸟巢的鸟儿,他想看看他们是怎样的衣冠不整。

  鸟筑巢的技艺也是有高低的。麦一直想知道燕子的巢是什么样的。两只小燕子清晨和傍晚“哒—哒—哒”的叫声,还有那“啾”的一声过后,在空中轻盈飞舞的身影,让麦暂时忘掉了他家竹林里百鸟齐喑的荒凉。

  麦坚持由自己拍照,荞没有再给麦说照相机的技术复杂,难以撑握,他知道那骗不了麦。高技术的照相机,不过是前期的调整参数有些复杂而已,至于照相,不过是对着被摄物体,按动快门而已。这点道理,麦是清楚的。

  麦和荞走出家门时,一轮圆月挂在天空。大江上的风声伴着几只夜行的鸟呜,颤落了几片黄叶。时有一些绿色的南瓜叶和青青的野草点缀着秋天的玉米地。

  荞和麦很喜欢在秋天里割猪草。秋天里,雨水慢慢变少,玉米林里常常是干燥的。到了秋天,人们不锄草,地里野草似乎赶上了好时候,他们抓住无人管理的时间,疯狂生长。这时候,猪草特别多,用镰刀只一割,一片野草便如俘虏一般整齐地倒下。

  荞和麦朝着麦家里走去,他们熟悉脚下的路,就像钢琴家熟悉钢琴的键盘。荞和麦发现,今年的玉米棒子比往年要小一些。

  荞和麦不知不觉中已到麦家。他们找来麦家里那一架长长的竹梯。荞教会麦照相机简单的使用方法后。麦带着相机爬上长梯,朝燕窝方向爬上去。当他快到梯子顶上时,随着脚下的那一截梯子摔了下来。麦来不及抓住竹梯的扶手,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掉落在了一堆玉米秆里。

  竹梯顶端的两道横梯在荞搬来的路上已被荞抽了出来,表面上看,横梯毫无变化,但只要轻轻一踩就会滑下来。

  麦的父亲听到玉米秆的喳喳声,自言自语道:“该死的牛,那么多草还不够吃,老是贪吃外面的草”。

  荞搬走外面的两捆玉米秆,好让麦爬出来,他找到照相机,示意麦扶着竹梯,身轻如燕转眼间就跃上了梯子顶端。他将掉落的横梁装上,轻轻拍了拍扶手,横梁便稳稳的回到了原位。

  用泥土筑成的燕子的外巢门很小,只够一只燕子躬身钻过。荞轻轻转动照相机的镜头,镜头如燕轻盈地钻进门里。荞将微微上翘的镜头往下放平,两颗凤凰鸟蛋便准确地落在了燕巢里。荞从取景框中看到。燕巢的草茎泛着银色的光芒,每一根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一根根盘旋的草茎,仿佛鸟蛋上的螺纹,让人不知道从那里开始,到那里结束,使人想起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荞按了几下快门,收起镜头,深情地看了一眼燕巢,慢慢下了竹梯。

  回荞家的路上,二人不时感叹燕巢的精致与华丽。麦想不明白,今年的燕子已繁殖过一次。小燕子被孵出能自由飞翔后,他曾试图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只小燕子。“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他一会觉得是四只,一会觉得是五只,一会觉得是六只,小燕子在空中穿梭不停,停下来的总是只有一两只,空中还不时混杂着其他的燕子,他始终没有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只。

  燕子每年只繁殖一次,时候已进入深秋,他们全家南飞的日子已越来越近了。为什么巢里还两有颗鸟蛋,他们还要繁殖一次吗,不会的,麦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荞说,那两颗鸟蛋,可是寡蛋。荞反问道,你没见过孵小鸡吗,不是所有的蛋都可以孵出小鸡的,每一窝小鸡都会有很多寡蛋的。它们或是没有受精,或是孵化时温度不够。荞用自己学到的生物知识认真解释起来。但麦还是不信,他见过那些寡鸡蛋。蛋壳的颜色暗淡无光,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是从照片上看,燕子巢里的两颗蛋颜色光鲜,丝毫不像是寡的。

  一阵秋风吹过,在玉米林里觅食的鸟像一片树叶掉落在玉米棒子上。麦知道,鸟儿晚间是很少飞翔、觅食的。自从竹林里那些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千回百啭的鸟叫声变成整齐的一片“嘎——叽”声后。这些鸟儿晚间好像喜欢吃起夜宵来。  

  六

  渐渐进入深秋,麦家旁边的小溪,像一个经历炎热夏季的少女,激情与活泼慢慢淡去,变得平静和成熟。但这个少女比往年瘦了很多。她缓缓流走的脚步,仿佛埋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心事。

  麦学着《三国演义》上弓弩的造法,把材料改成竹子和茅草。他割下一根很小的竹子,用绳子把两头一绷,竹子便成了一个弓。找来很多茅草秆,在茅草秆上套上削尖的竹管,就做成了箭。他不停地练习射箭,但练了很久总是射不准。

  他听说村里有个当过兵的哥哥枪法很好,就到他家向他请教。那个哥哥说:“你的那个”土弓弩,加上那些箭,是射不准的,给枪法再好的人照样射不准。再说了,你练那些有什么用呢?

  麦把他家竹林里每天有一只乌鸦飞过,发出邪恶的叫声,然后百鸟齐喑的事说给哥哥听,他告诉哥哥他想射死那只乌鸦。可麦怎么说,那个哥哥都认为麦是在编故事。

  麦看到玉米粒比往年小了很多,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想到了荞家的凤凰鸟。

  麦对荞说:“我想借用你的凤凰鸟”。

  荞说:“为什么”。

  麦说:“你看看今年的玉米粒,你看看小溪里的水?这些都缘于那鸦恶的乌鸦”。

  荞说:“这些我都知道”。

  麦说:“只有让百鸟争鸣,才能恢复这里的青山绿水”。

  荞说:“这我也知道”。

  麦有些吃惊,迫不及待地要去取荞的两只“凤凰鸟”。

  荞淡淡地说:“凤凰鸟可以给你,但不知道有没有用哦!”。

  麦觉得荞的“凤凰鸟”太瘦了,这么瘦的鸟,怎么能发出引领百鸟争鸣的叫声呢。他把两只鸟儿放在屋后的一棵松树上,每天精心照料。两个月后,两只“凤凰鸟”明显肥了很多。

  眼见进入冬天,北风一天紧似一天。麦觉得奇怪,小燕子的一家一直没有南飞。不但没有南飞,还引来了许多燕子,在屋檐下筑起了很多燕巢。麦知道,那是自家的小燕子与外面的燕子结成了好几对夫妻。

  让麦想不到的是,屋檐上燕子的老巢前,那一块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只“雏燕”。那两只“雏燕”的羽毛是黄色的。许多幼鸟的颜色都是黄色的,但长大了就变得与父母的颜色一样了。“雏燕”每天傍晚都学着老燕子发出得意的叫声。

  麦突然讨厌起竹林里和山上的那一群无能的鸟来。偏要学乌鸦叫。看看,这些燕子没有跟着那只乌鸦叫,不是没死吗?

  在一个大雾笼罩了山峦和大江的早晨,麦叫上荞,他告诉荞,两只“凤凰鸟”已经被他养得强壮了,可以引领“百鸟争鸣”了。

  荞重复着那句话:“凤凰鸟只会应时而歌”。

  荞一面反驳着麦,一面跟着麦来到了他家的竹林边上。经历了一个冬季的那些年前新长的竹子,稚嫩的外表有脱胎换骨的改变,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脸上似乎写满了战前的悲壮与豪情。百鸟齐喑的状态,已不再限于这一片竹林,竹林后面的茅草山,茅草山后的莽莽丛林,已是一片萧条,一声颤抖的鸟叫声,让麦觉得大山似乎也在发抖。

  麦站在一棵矮矮的梨树杈上,轻轻打开鸟笼。两只“凤凰鸟”飞越竹林,飞过树丛,消失在黑暗和雾气笼罩的大山中。他期待着的千回百啭的歌唱没有到来。

  麦望着“凤凰鸟”消失的方向,失落与失败涌上心头。不用多久,那一声邪恶的叫声又会响起,麦不敢想,当众鸟统一的叫声又一次响起后,那无边落叶萧萧坠下的场面。

  麦闭上眼睛, “呀——”声终于传来了。与此同时,一声“沙——沙沙沙”像冰封的河面裂开的脆响,从屋檐下射了过来。像一道闪电,穿透了浓浓晨雾,麦睁开眼睛,闪电的光芒太强,他迅速把目光转向了不远的李子树。李子树上,一只鸟儿跟着“沙——”的一声,张口还想再叫一声,还没有叫出声来,就从树枝上跌落下来,转眼间就停止了挣扎。

  再一声“沙——沙沙沙”声传来,这一声不是一只鸟儿发出的,麦感觉到那是屋檐下那一群燕子集体发出。

  这一声过后,麦听到几个方向的几只鸟儿跟着歌唱后从树上滚落下来的声音。麦四处找寻,当他的目光转到一棵梧桐树时,一只满身乌黑,两眼泛着绿光的乌鸦站在梧桐树枝头。麦看到他张开嘴巴,又一声“呀——”划过天空,这是麦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那只邪恶的乌鸦。众鸟似乎犹豫了,没有跟往常那样整齐的发出“嘎-叽”声。而是一片沉默,死一般的沉静,溪水也停止了脚步。

  又一声“沙——沙沙沙”响起,这一声,让山谷为之震荡。麦遁声朝李子树望去,李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满了燕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这么多燕子,光是麦家屋檐上的燕子是没有这么多的。

  燕子一排排停在李子树枝上。李子树的顶端,站着两只黄色的鸟儿,黄色的羽毛在黎明的阳光中,洗去了之前的稚嫩,麦想起皇帝的龙袍那种颜色。那是一种高贵的黄色。黄色中间有星星点的如珍珠般的闪光,唐僧的袈裟就常有这样的闪光。

  那不是屋檐下的两只“雏燕”吗?

  “凤凰鸟”。荞轻描淡写地说道。

  “光顾打锄光顾打锄”。

  凤凰鸟发出了新的叫声,群燕跟着歌唱,随后是很多鸟儿一起歌唱,这一次,没有鸟儿随歌声而亡。

  “啁啁啾啾”凤凰鸟再次发声。

  更多的鸟儿跟着歌唱:……

  凤凰鸟用不同的歌声,唤起了鸟儿们对自己原本叫声的渴望,鸟儿们本来的叫声被彻底唤醒了。竹林里,茅草山上,丛林中,一片此起彼伏的歌唱。

  “呀——呀呀”,“扑棱棱”,微弱的鸟叫声和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麦朝梧桐树那边看过去,那一只乌鸦用爪子紧紧抓住树枝,倒挂在树枝上,嘴里一滴一滴地吐出血来。

  鸟叫声千回百啭,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有如万马奔腾,恰似千万种花朵竞相绽放。这声音响彻山谷,是千万个自由的激情的汇聚,是无数个个性释放的展示,没有屈从,没有掩饰,没有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全是从心底发出。

  两只凤凰鸟伴着鸟声的节奏,从梧桐树的树枝中穿过,留下两束火焰,麦想起火箭升空时的情景。梧桐树迅速被火焰点燃。火光与清晨的阳光混合在一起,黑暗和雾气慢慢退去。麦在火光中,看到了经冬过后破土而出的第一棵竹笋。  

  第二章 万净山

  一

  麦背着沉重的玉米秆走在秋天的田野里,秋天的玉米地里,一根根玉米茬犹如铁路上的道钉,没有一个尽头,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田野里,土里的大石头周围,一堆堆玉米秆下,不时会有一些转眼即逝的青烟,让人想起清晨大山下的雾气。小溪缓缓地流着,流进茂密的竹林,流进奔涌的大江。麦很羡慕小溪,它可以汇入大江,可以直奔大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麦总是感觉全身上下没有力气。之前那一个多姿多彩,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世界在麦的眼中发生变化,变得暗淡无光,变得昏昏欲睡。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全世界都是肮脏和污浊的,青青的竹林里面,满是鸡粪;透明的溪水下面,藏着不为人知的淤泥;雪白的墙壁,光滑的地板下又怎么样呢,看看那些建筑废料就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想这个污浊的世界。

  麦常常在梦中梦见自己走路、跑步总是抬不起脚来,四肢不听使唤。他常常在梦中拼尽全身力气指挥自己的脚步,但总是无法控制,他感到自己力量是有的,但身体内的力无论如何传达不到该传到的部位。最初他常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后来,梦中的情境成为现实,有时候他跑步,跑着跑着,感觉有无究的力量,就是传达不到自己的脚,他努力把自己想象成武林高手,运一下气,但无济于事。有一天,他和荞在小溪边爬一棵树。那一棵树,麦不知道爬过多少次,每次怎么爬上去的他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语文老师让写一个片段,写一个动作的片段,他才想起爬树的动作是怎么连贯起来的。可是这一次,他眼睁睁地看到荞轻松自如爬到树上。自己通过两次努力,到达三分之二的位置,力气就不够了,只好往下滑。他坐在草地上,看着荞身轻如燕,心里交织着自卑、失落、无助。

  背玉米秆是麦常常做的劳动,过去,背玉秆这事,麦并没有当成是多么沉重的体力活。但自从自己的身体不听从指挥以来,背玉米秆成了麦沉重的负担,他感觉到自己每一分每一粆都在挣扎,他渴望着挣扎回家,放下玉米秆,好好躺上一会。但是也只能躺上一会。因为躺上一会,他就会心神不安起来。麦常常失眠,在失眠的日子里,他的思绪天马行空,有对未来生活渴望。但对自己身体都无法控制,他真不知道未来对他来说是什么,未来怎么生存。

  麦背着沉重的玉米秆挣扎着走到小溪边,越过小溪要下一个小土坎,过了小溪还要爬一个小土坎。过去的麦,不管玉米秆有多沉重,他总是轻轻一跃,就到了小溪中。每次他都是缓慢地通过小溪,他喜欢溪水像温顺的小猫舔着他光脚的滋味。

  今天的麦,在土坎上看了很久。他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能跳多远,能否越过山野的那些沟沟坎坎,麦总是有一个精确的估计。当估计越不过去时,麦是不会随便跃过那些沟沟坎坎的。他知道,某些地方如果估计错误,实际的力量不足以越过,是会碰得头破血流的。

  麦找来找去,估计了好半天,还是不敢往下跳。奇怪,土坎变了吗?这是一条麦天天都会见到,天天都要走过的土坎,高度是绝对没有变化的。但土坎下面居然有一块锋利的石头,这块石头看样子已存在多年,但今天麦才发现。麦无可奈何,路总得往前走,他运足了力气,但力气仿佛是经过漏水的水管,一路漏下去,到达终点已是所剩无几。

  麦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一跳,本想最低限度也能越过近处这一块锋利的石头。但就是这个最低限度的估计,他也没有达到。他眼前一黑,脚就往锋利的石头上踩了下去。

  麦一阵眩晕,放下沉重的玉米秆,准备包扎伤口,他很快发现,自己踩在了小溪中的鹅卵石上。溪水一如既往地抚摸着他的光脚。

  二

  小溪把两岸的空气洗得晶莹剔透,岸上的垂柳和石头经纯净空气的洗礼,散发出一股仙风道骨的飘逸气息,鸟儿穿梭林间,不厌其烦地练着自己的歌喉。

  一只小松鼠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摇着茅草一样的尾巴,对着麦傻笑:“哈哈!我救了你”。

  麦说:“你真会开玩笑”。

  麦很讨厌松鼠。麦家有几棵核桃树,还有几棵板粟树,每年,核桃、板粟成熟的季节。松鼠就比他还要快,不停地偷摘他家的核桃和板粟。松鼠在白天公然采摘他家的核桃和板粟,似乎这些核桃和板粟本来就是属于他的。麦有时候很气愤,捡起石头对着松鼠砸下去。往往是松鼠砸不着,核桃、板粟哗哗掉了一地。父亲每见他用石头砸松鼠。总是会阻止他。父亲说,天地之间吃的东西,松鼠也是有一份的。传说古代有一个将军,他守卫的一座城池被围,在粮草用尽,援军未到之时,命令部队挖开城中的松鼠洞,获取了许多存粮,等到了援兵的到来,这位将军为感谢松鼠存粮的功劳,分封世间的一份粮食给松鼠。

  麦想起这个传说,放下了手里准备砸向小松鼠的鹅卵石。

  小松鼠用前爪梳理梳理光滑的毛。对着麦笑道:“背不动了吧,我来帮你一把”。

  麦说:“你摘核桃、摘板粟还可以,想托起这么多玉米秆,真能吹牛”。

  小松鼠说:“可以试试”。

  麦说:“怎么试”。

  小松鼠说:“我爬到你的玉米秆里,你背起来就不会那么重了”。

  麦说:“这就更笑话了,你爬进玉秆里,我来背你是吗?你倒是没有多重。不过你是不是想做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再说了,你在后面偷偷咬我一口呢?”

  小松鼠说:“看来你总是把我当成敌人,其实我是你的朋友。要不这样吧,我走在你的侧面,用一根玉米秆支起你背上的玉米秆”。

  麦背起沉重的玉米秆,小松鼠用嘴咬住一根玉米秆,支起他背上那一堆小山似的玉米秆。麦在那些沟沟坎坎爬上爬下,穿越那些狭窄的山路,居然如履平地,背上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麦把玉米秆放在竹林边上,他还是觉得全身没有力量。

  麦说:“我觉得自己病了,但很多医生都说我没病,有极个别医生说我有病,但说不出来什么病”。

  小松鼠说:“我知道你病了”。

  麦说:“你不是医生,怎么知道我病了”。

  小松鼠说:“这一带的玉米早就不能吃了,我好多年前就不吃这些玉米了,凡吃这些玉米的,我就知道他们终究会生病”。

  麦说:“这些玉米有毒吗?”

  小松鼠说:“没错,这些玉米有毒。荞在山上割茅草时,他的镰刀割到过一条蛇,那条蛇和这里的已死的乌鸦想统治这个世界。他们要让这里生灵都生活在地狱之中,这样,他们的天堂就可以建在地狱之上了”。

  麦问小松鼠:“乌鸦已经被我们杀死了,怎样才能治好我的病呢?”

  小松鼠说:“杀死了乌鸦,在鸟儿的争鸣中,这里的生灵迟早会慢慢醒悟,就会听到真的声音,当他听到真的声音,就会想出改变毒玉米的办法”。

  麦说:“我最着急的,还是怎样治好我的病”。

  小松鼠说:“好几年前,我就想阻止你,阻止你吃这些玉米,但那是一个万鸟齐喑的年代,我本意是救你,但你是会把我当成敌人的”。

  麦说:“到底怎样才能治好我的病”。

  小松鼠说:“离这里不远有一座山,叫万净山,山上有一个老中医,只有他才知道怎样治好你的病”。

  小松鼠说完就跳上核桃树,摘了一个核桃,一溜烟不见了。

  三

  万净山在乌蒙山脉的南边,渡过大江,翻越两座小山就到了。万净山是河村民众心中的神山。传说山上一草一木都是不能动的,动了就会触动神灵,就会遭到惩罚。万净山下,不时会有人在那里求福、赌咒发誓的人。民众中有的人说在那里求到了孩子,有的人因相互之间的矛盾无法解决在那里赌咒发誓。

  麦把去万净山求医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说:“万净山是神山,万万去不得,至于山上有个老中医的说法,更是无中生有”。

  父亲说从他记事起,就没有人去过万净山,根本就没有路上山。

  麦每天都失眠,他照书上说的好多种催眠方法,想那些寂静的山林,潺潺的流水,柔和的鸟声,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但失眠依旧,他每天睡眠都只有一到两个小时。他感觉了疲倦,但又睡不着。一天天失眠,使麦不断消瘦下去。麦走路走不稳,甚至说话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语音、语速、语调。麦整夜整夜的读小说,往往是读到头晕脑胀,读到书上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境地,还是睡不着。

  麦终于无法忍受,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他静静地离家渡过大江,翻越两座小山。到了万净山下,太阳刚刚升上天空,月亮还没有下去。初升太阳的光芒还没有月亮那样耀眼。麦恍惚中觉得两轮太阳像是要向中间靠拢,来一场生死搏杀,一决胜负。

  万净山下,一棵千年古树上贴满了鸡毛,沾满了鸡血。那是人们求福、赌咒发誓时往树上贴的。这棵千年古树,就是传说中的神树。人们说,这棵神树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甚至是树上的飞鸟、蝴蝶、昆虫都是有神性的,都不能乱动。

  已是深秋,山上的树木有的已经枯黄,有的树叶已经掉光,但也还有青翠葱茏,四季常青的树木,间有火红的枫叶。每一棵树都是自由自在的。他们自由的落叶,自由的张扬着自身的绿色,自由的开花结果,没有一丝人工的痕迹。林间杂草丛生,落叶和衰草紧紧地裹着潮湿的大地。

  最初,麦想从林间往山上钻。他想,总是能找到路的。但这样的没有人迹的地方,毒蛇自然是少不了的。麦沿着山下缓缓的行走,他想,围着万净山转一圈,总会有路上山的。车到山前都会有路,更何况我是人呢。

  黄色的细沙被一层浅浅的水泡着,麦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踩出来的浑水的脚印。麦有时回头看一下脚印,能看见那些踩出来的浑水变清的节奏。

  万净山下,人迹全无,荞就这围着万净山一路走下去,他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活着的渴望。往前、往前、就会有生的希望。

  四

  麦一路走下去,不断用目光搜索是否有上山的道路。所到之处,都是藤蔓缠着老树,间有荆棘野草。

  天空上,乌云挤挤擦擦,无目的的四处走动,仿佛集市上匆匆行走的人群,干净的天空被踩出一片片泥泞。风学着云,乱七八糟地吹着,像一哄而散的人群,四处奔走的难民,大雨就在眼前。

  麦四处寻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四周没有亭子,没有茅棚。他把目光转到山林里,很快发现一片空地,一片没有长草,由金黄色的沙土覆盖的空地,他来不及细想,直奔那一块空地。

  大雨说来就来了,风裹着雨,形成一根根雨柱,在苍茫的空中滚动。这里没有人家,没有狗叫,没有牛羊,过往的行人更是没有。这里本来就没有路,但荞还是走过来了。

  大雨把刚才还很浅一层清水的河滩变成了一片汪洋。麦喜欢看下大雨,看大雨冲洗他家的那一片竹林,看大雨把大江笼罩,看雨中找不到方向的牛羊。

  大雨总是汇成一条条小溪,但眼前的雨水似乎没有流动,他们在动,是高空掉落雨水的挤压。这里似乎没有出水口。雨水愤怒地冲刷着小山,撕扯着树木。似乎要在大地上剥下一层皮来,让大地现出原形。

  雷声驱赶着雨点,雨点的脚步一阵紧似一阵,直至看不清雨点,只见一条条瀑布从天空奔涌直下。

  麦看了看这一块黄沙覆盖的空地,每一粒沙土都干燥如初,没有掉进一滴水。

  麦转过身去,想在近处的權木丛中寻找一些野果充饥。野果没有找到。迎面走来一个人,两条剑眉下面,是一双机灵的眼睛。

  “荞”,麦就要叫出声来,但他没有叫,只静静地朝他走去。荞也没有说活,静悄悄地朝麦走来。大雨笼罩的天空下,一片黄沙切下的小片天地里,两个从小就形影不离的孩子迈动双腿,一步一步朝对方走去。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仿佛要刺破雨幕。仿佛要化成激昂康概的歌声。

  雨说停就停了,湛蓝的天空下,空气中发出蓝色的光茫,像蓝色的火焰。这些蓝色的精灵,四处找寻着通道。空气干净得无聊。

  麦和荞正要开口说话,一阵紧似一阵的如军队跑步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过,麦和荞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一群群黑压压的大鸟变化着队形飞上天空,持续了十几分钟还有稀疏的鸟群飞出。

  稀疏的鸟群还在持续,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左面的山谷响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伴随着石头翻滚。树枝折断的声音,麦和荞不自觉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一条不大不小的洪水冲刷了山涧的枯枝败叶,杂草乱石。草木悉悉嗦嗦的抖掉身上的雨水,大地拧着身上的余水,在草木和大地的声音中。洪水的水量慢慢变小,水质逐渐变清。

  清清的溪流下面,有闪着光泽的细石。偶尔被沙土和大石头挡住的地方,形成一个一个小水潭。小水潭里,时有一条小鱼闪过,迅速隐身在石头底下。似乎一千年前,小溪就这样流着。

  五

  麦和荞沿着洪水开辟的道路,一路向上,无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的權木装点着溪流的两岸,形成两条长长的走廊。

  荞听说麦不见了的消息后,就盟生了要去寻找麦的念头。麦没有生病之前,常常会面对大江,瞎编着一些故事,似乎麦不止一次到过对岸的那些山岭。对岸,对岸的深处,似乎留下过麦的脚印和汗水。麦在编着那些故事的时候,好像同时在画着一个地图。久而久之,荞的心中也有了一幅地图。当听到麦不见了的消息,他也带着对大江对岸的遐想出发了,不同的是。荞的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

  荞和麦到达万净山下人们常去的神树那个位置。他们走的方向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围着万净山行走。

  麦和荞沿着小溪一直往上,最初是一路欢笑,后来走得疲惫不堪了,就只有不自觉的抬着双腿,抓住沟里的石头和權木往上爬行。他们的双脚早已被水泡起了一层白白的皮。

  天渐渐黑下来了,麦和荞一路爬一面搜寻,想找一个可以避避风雨的地方歇下来。这样的地方一直没有出现。麦和荞焦急起来。他们焦急的目光对望了一下。这一望,让麦更加焦躁不安。过去,当麦有困难时,他常常会看到那双充满了许多鬼点子的目光。今天的荞,目光中的自信和机灵不知去哪里了。剩下的只是迷恾和无助。

  麦和荞实在走不动了,就不约而同地在一棵树下的干草下面坐了下来,看着无休无止的溪水,不急也不躁,他们就要在这里过夜似的。  

  六

  麦在梦中,梦见了那一片金色的玉米林。梦见玉米林中那些鲜艳夺目的向日葵,还有青翠欲滴的南瓜,饱满到随时就要炸裂的大豆。爷爷面对那一片玉米林的忧郁的目光,让他潸然泪下。几年前,爷爷面对玉米林的目光,不再有自足和快乐,变得忧心忡忡,愁思郁结。他知道,爷爷似乎看出了什么,但又无计可施。

  “口令”,麦和荞被一声清脆的几乎是被喊出来的声音吵醒。

  麦揉了揉眼睛,身上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夜晚,山谷里的风,可以穿透肌肤,直入骨髓。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眼前是个荷枪实弹的卫兵,这一身军装,麦在荞的家里见过。那是荞的哥哥给他和荞看的,荞的哥哥给他们看时,脸上洋溢着自豪。荞伸过手去,想摸摸那红红的肩章,被荞的哥哥抓住了他的手。荞的手一年四季都是黑乎乎的,满是泥土和油污。

  卫兵见麦和荞不说话,重复了一声“口令”。

  麦愣了愣,说:“不知道”。

  卫兵说:“我知道”。

  卫兵上前握了握麦和荞的手。麦和荞就被糊糊涂涂地带到了山上的一座军营里。

  事后麦和荞才知道,他们那天的口令就是:“不知道,我知道”。  

  七

  麦和荞在潦亮的军号声中,被此起彼伏的哨音吵醒。“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的声音连绵不断。

  窗外,是一排整齐的营房,浓浓的晨雾中。一队队整齐的士兵,在短促有力的口令下,所有人的动作合在一起似一个人。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麦和荞的第一课是折被子,他们先是看一个老兵折。那个老兵矮矮的,口音中总是带着自嘲。他一遍又一遍的折。一边折一边讲解,折完一次,他就问道:“学会了吗”。

  麦不敢说话,他心想,我要是说学会了,他就会叫我折,如果折不好,他就会问我,不是说会了吗?

  老兵盯着麦和荞,时间在他的目光中慢了下来,麦觉得这时候的时间比王朝更叠的速度还要慢。

  荞终于开口了,他说:“你别折那么快,我都没看清你是怎么折的,一个豆腐块就好了”。

  老兵把折好的被子打开,他笑了笑,说:“早说啦,早说啦,我放慢一点”。

  他很高兴地从头开始,他说:“我是班上折被子最慢的了,班长就是觉得我很慢才叫我教你们”。

  老兵折得很慢,看上去很吃力的样子,有些事,有些时候,慢比快更加难做。

  麦和荞看清了折被子的步骤,他们开始亲手操作了。麦把新被子铺平,两只手变成熨斗在被子上熨起来,熨了好半天,从两边四分之一处折起来,再熨,再折起来,按老兵的程序一路折下去,一豆腐块很快就成功了。

  老兵站在一旁继续自嘲道:“很好,很好,比我折得还好”。

  晚上,指导员找他们谈话。

  “见过这么大的部队吗?”

  “没见过”。

  “你们见过的就是那些武装部,预备役部队吧”

  “是”

  指导员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利用蒋介抗战时的一个备用机场作为营地。我们的目的是打败一个祸害人民的匪帮,拯救那些受害的百姓”。

  麦张了张嘴,他想说自己生病,他想问那个祸害人间的匪帮在哪里,是怎样祝害百姓的。

  指导员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说话,就叫他们回去了。

  八

  每天,当薄薄的轻雾在阳光中越来越淡,越来越少的时候。麦和荞就跟着新兵开始了一天的训练。

  班长是一个四方脸,脸上愣角分明,像刚折好的被子。麦最害怕的是队列训练,节奏,摆擘,步幅,步长,这些都是可以学的,他无法改变的是齐步走时身体的恍动。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班长让他在全班面前走齐步,全班人的嘲笑让他无地自荣。他愿意进行体能训练,跑步时总是看不到身体恍动的。

  在训练中,麦的失眠得到一定缓解。他本想找指导员说出到万净山找老中医的来历,但随着疾病的缓解,他把这事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麦的队列训练成绩很差,但他在长跑,短跑,射击,器械等科目的训练中,成绩名列前矛。

  转眼到了冬天,麦在连队的图书室里看着窗外的大树,回想自己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过去在家里干活的时光,想那些和荞在一起玩的日子,还有在学校读书的一些难忘的标志性时间。他明显地记得,自己生病之前,和荞在学校里做引体向上,做体育课上那些双杠的动作,和大家一起玩,自己是清醒的。只是一次感冒过后,他的感冒似乎就没有好过。那天是感冒后的一个星期一下午放学。同学们在一个陡坡上折纸飞机玩,以往麦也是尽情折纸飞机,上窜下跳放飞手里的纸飞机。但那一天,麦独自坐在陡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上,自己就是不想动,他明显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

  也就是从那时起,麦像变一个人,他放学就急急匆匆回到家,为的是想尽快躺上一会儿。麦在图室里随意地翻着书,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吸引了麦。那本没有封面的书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是“我与地坛”。他头整天都是晕乎乎的,看书也是只看一两行就看不下去的。但“我与地坛”这篇文章吸引了麦,麦一句一句地往下读,作者那坎坷的人生经历,与病瘣斗争的勇气,对人生思考吸引了麦。麦慢慢地往下读。文章读了一半时,他翻回第一页看看作者到底是谁,“史铁生”,这个名字,麦在一瞬间就记住了。

  麦记不住作者的姓名,他看一些文章时甚至不想知道作者的姓名,但这个名字就在那一瞬间,麦几乎不用通过任何努力,一下子就记住了。

  麦融入了史铁生先生叙述的情境,被史铁生先生坚强的毅力感染了。看到最后一节时,麦听到有人在敲图书室窗户。麦抬起头来,指导员站在窗外,对麦说:“早点睡觉,已熄灯好久了”。

  九

  新兵三个月的训练很快就结束了。麦在考核中,除了队列训练,其他科目均排前几名。

  苍茫的夜空,绿中带黄的草地上,风又一次如麦到这里时那天夜晚吹过军营。指导员在送别麦的讲话中,高度评价了麦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指导员说:“一个身体不太好的新兵,经过革命队伍的磨练,在政治思想上,军事素质上突飞猛进,可喜可贺。今天,我们送别麦,麦要到通信集训队学习通信技术去了,希望麦继续发扬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学好通信技术,为我们打败匪帮,还人民安宁奋斗”。

  麦走过部队的鱼塘,部队的鱼塘在两行垂柳中,随微风起着波纹。偶有鱼群自由自在地从眼前游过。两行垂柳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鹅卵石中时有几根杂草点缀。以往都是步履匆匆,来不及看这些鱼塘,脑子里每天只充满了“一二一”、“一二三四”和那些“用我必胜”的声音。

  几片落叶掉进了图书室的桌面上,落叶上的茎脉还有几丝绿意,他们向麦诉说着过往的时光。麦有些不忍离去。这里的一切,让他昏暗的生命发出了几丝光亮。

  麦把打好的背包放在图书室的门前,他向指导员的房间走过去。他要问指导员,我们要打垮的匪帮在哪里,人民遭受的苦难与他的病有没有关系,人民的苦难解除了,他的病会不会好。

  麦敲了半天门,没有应答,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想多休一会。  

  十

  报务集训队在塘坝山上。每天,麦都在“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嗒嗒……”的声音中度过。麦最先感到异常兴奋。头痛与失眠有些缓解。

  每周五都要考试,根据“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嗒嗒……”的电码声写下的数字,不能出现一个错误。如果有一个错误,就会被罚写一本数字,一本电报本有三百页,一页有900个空格,一个空格要写4个数字,一本电报本就够日夜不停地写上一两天,本是愉快的星期天就没有了。教收电报的教官说,罚你们写一本电报本算是轻的了。坚决不能出错,错一个,战时有可能就会导致战争的失败。麦渐渐厌恶起电码声来。他常在训练间隙听听大江上传来的汽笛声,缓解缓解自己绷紧的神经。

  大江是看不见,他不知道这条江是不是河村的江,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坐车从连队出发不久就无法辨别方向了。自从到了塘坝山就没有出去过。报务集训队后面有一坐小山,小山在围墙外面,他好几次想走出围墙爬上小山,但严格的纪律在他心中象生了根一样,尽管大门口无人把守,他还是不敢出去。

  队长是一个满脸湖渣,说话时常夹杂着“成语”的人。每天晚上集合点名时,他都会找到一些“成语”来骂人,仿佛用“成语”来骂人会给他带来成就感和价值感。他说,某些女兵“日理万机”,个人事务无限繁忙,他说中国有句俗话叫“男盗女…”,他有意把一个“成语”变成填空题,让别人来填补空白。有一个曾在看守所工作过的战友说,队长是说“男到女仓”,他叫你们常到那些女仓去看看(看守所关人的房间叫监仓)。

  训练了几个月,麦始终没有听到队长说过攻打什么匪帮的消息。麦一心就想攻打匪帮,拯救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百姓,顺带把自己的病也治了。麦一天天焦燥起来。上万净山是去寻找老中医的,但被抓来服兵役,还美其名曰攻打什么匪帮。希望越来越渺茫。

  麦的失眠又开始了,他想尽办法,用尽了能看到的催眠术,还是无济于事。麦无计可施,他常常在夜里偷偷走出宿舍,围着报训队的营区无目的转着。

  报训队有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古树,地上是老兵们铺的鹅卵石。班长说,那是老兵们到大渡河里捡来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他有时赤脚走在这些鹅卵石上,来来回回走,似乎能聆听到老兵的呼吸,他们的欢声笑语从石头缝里流出。

  麦熟悉脚下的每一个石子,熟悉树上的每一根树枝。一天深夜,队长,班长们都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开会了,班上的战友借机喝酒狂欢。麦喝不了酒,也不敢喝酒,他走进小公园。一群蝴蝶围着一棵小树乱其八糟地飞舞,麦见过很多蝴蝶。但这么多蝴蝶,而且是红颜色,大小各异的红蝴蝶聚在一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麦拿了一根树枝,想赶散这些蝴蝶。麦有一个说不清的想法,他很讨厌一群一群的东西,山上的飞鸟,他喜欢看到他们东一只西一只的。看到那些聚在一起的麻雀,他总是恶毒地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驱散。

  麦总是有很多办法来驱散他们。但这些蝴蝶,怎么也驱不散。有几只蝴蝶在他树枝的搅动中折翅坠落。但他们还是顽固地聚在一起飞舞。

  一阵清风吹过,麦清醒了很多。他想起一次小学体操比赛,有一个班因把队形调整成一个“体”字得了第一。心想你们爱聚在一起就聚在一起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在搞什么比赛。

  这一不经意的观察让他大吃一惊。他看出了蝴蝶组合成两个字:“计划”。

  蝴蝶似乎知道他之前没有在意。从开始变换起来。“关于对陈大马嘴的作战计划”。

  蝴蝶如电子显示屏一样,一行一行的显示着文字。“作战目标,作战时间,人员组成,后勤保障,作战要求,战后工作”,一字不落地显示。

  自从看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后,麦虽然还是失眠,但他的记忆力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彻底改变。他能记下山上一草一木的特征,能记住阅读过后所有的文字。这也是他在报务集训中没有被罚过一次的原因。他每次考试都不会出错。但他总是有意掉几个数字,他不想考第一,他觉得那些教官总是会提出更高的标准,更严的要求,越是第一,越有更多的任务,更远的学习目标。教收电报的教官说,你们这一界报务兵要训练成全能的。从这里学习出去,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当通信部长了。麦不想当什么通信部长,他只想不被罚就行了。

  但麦的记忆还是有一次被教密码的教官的发现了。那个教官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他手里拿着一棍子,他说,这一张密码,你们最终要达到这样的要求:就是看到4个一组的数字,要根据这张密码表立刻翻译成汉字。今天是第一天,需要能够把这些汉字顺着背诵,还要能倒着背诵。

  一天过去了。教官拿着他手里被通信科长表扬过的棍子,幸灾乐祸地说:“谁能达到今天的目标,请举手试试”。没有人举手。看了半天没有人举手,他说“可以试试,我知道今天的要求过高了,但要求高一点,你们才不会偷懒,谁可以试,如果真能达到,奖给他这一周洗两次澡”。在冰天雪地的塘坝山上,洗冷水澡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周洗一次澡都是一种奢侈。

  有人举手了。这是一个个子高高的战友。他常常会给大家讲他在新疆读师范学校时的故事,故事中常常会夹杂他和新疆农场那些姑娘的爱情故事。女生多过男生,男生成了稀有物种的师范学校,美丽的新疆农场,快乐的农场里的姑娘,总是遭到大家的羡慕和嫉恨。

  这个战士叫博,博从“不朽的新疆草原,漂荡着美丽的羊群和姑娘”开始,背诵到“水和火的爱,搅动着银白色的理想”结束。不落一字,不停顿一下。但倒背的时候,就只背了两句就不能往下背了。

  教官用眼睛盯着麦,麦不举手。他把棍子放下。对着麦意味深长地说:“争第一,可是一个军人的基本素质,可是有些人连这点基本素都不具备”。麦还是没有举手。教官停了停,又说道:“战场上是没有第二名的”。

  “麦”,教官点名了,“你今天背不下来就加班背到十二点”。

  有人小声地滴沽着:“这样公平吗”。

  麦应声而起。正背一遍,倒背一遍。教室里响起了一片结结实实的掌声。掌声把对面会议室排练舞蹈的音乐声压了下去,舞蹈停了下来。正在跳舞的女兵齐刷刷地从窗外看过来。

  麦记住了蝴蝶显示的作战计划,他半信半疑。但文中有麦,还有荞,甚至是报务集训队的教官,他新兵连指导员的名字都有显示。

  攻打陈大马嘴匪帮的目标终于有了时间表,他兴奋起来,同时也更加焦虑。

  九

  “嘀…哒,嘀滴…哒…”,麦在如音乐的电码声中,忘记了病痛的折磨。麦用十成功力来完成每一份练习的电报,他认真对待收、发的每一个电码。“战争是没有第二名的”,教官的声音时时成为电码的标点,深深地刻写在每一组电码间隙。

  一个优秀的报务员收报时只能听到电码声。优美的音乐,杂乱的声音,压迫一切的雷声,在电码声的里,都是听不到的。流过天空的电码,必须一滴不漏地接收。掉了一滴,接收了错误的杂音,都是不允许的。

  麦在练习中从来没有出错。练习时是用发报机发出的,出错的人很少,大多数人都能完整的接收。让教官惊喜的是,麦在用电台接收电报的实习中,也没有出过错,甚至是没有掉过一个电码。

  麦觉得手中的铅笔就是一把宝剑。这把宝剑必须按照规定的剑法,不允许有一招自我创造。这把宝剑,能在战争中接收指令,传达战争情况。他轻轻一挥,把空中的指令化成实际的战争行动,推进着充满着激情和梦想的一群人的目标。

  麦觉得手中的宝剑越来越美。寻觅、夺取倚天剑的想法和行动真是可笑,能把众人的目标汇聚起来的剑,胜似倚天剑。

  麦一丝不苟,用他手中的剑夺取了一顶一顶比武的贵冠,第一个从报务集训队毕业回到了万净山。从每天接收实习电报到每天接收工作电报,麦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状态。

  无线电台架设在一片树林里,透过密密的树林,隐隐约约有从山下流下来的小溪,部队的番号声和歌声有些遥远。麦工作之余就看看小说。那些寻找老中医,还有蝴蝶告诉的他的作战计划渐渐淡忘了。

  通信站有线通信班有一个女兵,有一次听说他还不会军体拳后,一有空总是很主动的要教他学军体拳。那个瘦瘦高高的女兵,像一个传教士那样执著,她把打军体拳当成她的宗教。麦好几次看到她在机房里也在比划着。

  麦不想学军体拳,他认为军体拳对一个通信战士来说毫无意义。但每一次都被她的执著俘虏。麦有时学了几下就想逃跑。但那个女兵对军体拳的研究似乎甚过基督徒对圣经的研究。她把军体拳的一招一式的作用、来源、与其他拳法的对比说得头头是道,每一次她都有新的发现。麦心里想,向我传教,我也不会捐款的,你爱传教,你就当牧师吧,我是永远都不会信你这一套的。

  日子按部就班,静得如平静的水面,大多数日子也不过是这样。那些狂风大作,掀起万倾波涛。那些初升的太阳,照得云蒸霞涌的日子与时辰,毕竟是少数。时间久了,麦觉得那个瘦瘦的女兵,其实是湖面上空的一只白鹭。有她,让平静的湖面增加了几丝生机。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透过密密的树林,小溪把捡到光芒也轻轻投过树缝,他招摇着带着自身情感的光辉。麦一如往常打开电台联络。今天上级一反常态早早地告诉他要发电报,他很熟练地叫对方发下来。

  当完结符号发完的时候,麦摆好发报的手键,正要与对方校对时,一个强大的无线电信号与之前的电报几乎连为一体发了过来。麦想辨别上级校对的信号,但这一突入其来的信号太强大,完全压倒了校对的信号,导致他无法联络。

  他迅速换了一本新的电报本,什么也没想,职业习惯让他听到电码就想抄下来。很快,一份二十多组的电码被他抄了下来。抄完之后,是上级急切的呼叫声,上级呼了很久不见麦回答,电码声中夹杂着焦急,带着不安与责备。麦担心又被不明信号干扰,就呼叫上级换了一个频道。

  麦担心不明信号在中间插入电码自己不知道,校对得格外认真,校对完毕,对方发了一个“你是新手?”的报外词嘲笑他。他似乎看到了对方一脸坏笑的样子。那是一个和他工作很久的老对手了,每次发完电报,他都会发一些装着自己是新手,装着自己很疲惫的电码调侃调侃。麦已经习惯了。他常常会把这个发报娴熟、干净、清脆、不带任何拖音的发报员和博对号入座。但他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博,博发的电报,速度不是很均匀,电报声中,带有小孩子那种时快时慢,没有耐力的感觉。发报教官常常调侃他是在一堆女孩子中间生活太久,改也改不过来。

  麦把抄好的两份电报送到了机要室就没在过问了。天黑下来的时候,机要室主任带着一脸疲惫来到了无线电台值班室。看样子一个中午都没有休息。机要室主任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虽是一把年纪了,但见到这些年轻的战士总是会开些玩笑,记忆中,机要室主任从未发过脾气。有一次,卫兵队长戏弄他要他背着卫兵队长在营区绕三圈才让他出去,他也始终没有生气,他给人的印象就仿佛是一个基督徒,你打他的左脸,他会把右脸也伸过来让你打。机要室主任走到电台边上,麦注意到他的脸黑乎乎的。一向白白净净的脸,一天过后就像下井挖煤的工人,黑里透红,让人看了生出几分恐惧。他把麦给他的不明信号抄出的电报往电台上一丢。这一丢,电报经不起用力,飘飘悠悠,掉在了红色的地板上,也掉在了麦的心上。他似乎按捺着满腔怒火,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麦,麦拿着铅笔的手心一点一点地潮湿,直到感到铅笔上快要滴下汗水来了。

  “这是你抄的电报吗”。机要室主任开口了。

  “是”麦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

  “你知道纪律吗”。

  “知道”。麦的声音大了一点。

  “来源”。机要室主任往凳子上坐下去。

  “不明信号”。

  “不明信号的电码是不能随意乱抄的”,机要室主任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到工作职责下面,指着不能抄不明电码的那一条工作职责。他似乎要读给麦听,但他并没有读。

  “混蛋”。他边说边又走了过了,踢了地上的电报一脚。

  十

  进攻陈大马嘴匪帮的战争,围绕着争夺一条小溪的主宰权开始了。多年来,陈大马嘴匪帮利用万净山上一条名为“赤溪”的溪流,制造着一种甘甜的药品,这种药品从高空喷洒到河村。每年只需一次,只需在种子吐出嫩芽的时节喷洒一次,河村的庄稼就会吸收这种甜美的毒药,勃勃生长。

  荞收到的“错误”的电报,就是这场战争的总动员令。指导员勤在麦和机要主任对峙的瞬间仿佛从天而降,他捡起被机要室主任踢了一脚的电报。随手从电台上抓起半截铅笔,翻译起电文来。他对麦和机要室主任之间发生过什么,漠不关心。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勤似乎早已知道,勤心中积压的愤怒在一个一个电文的写出中慢慢释放。多年的辛勤与等待,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最后一个电文写完的时候,勤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没有阳光,自从陈大马嘴控制了“赤溪”之后,这里一年到头就见不到几次阳光。团机关门前的草坪,刚被士兵修剪过,一只蝗虫在草坪上跳动,宽宽的草坪,从蝗虫跳动的姿态中,勤想到了恐惧掉进河水的过河人,总是先在一个石墩上站稳,观望,再向下一个石墩跳去。蝗虫消失在从大渡河搬过来一块石头背后。

  “陈大马嘴,你躲不了的”。那只蝗虫,是勤心中的陈大马嘴。如今,陈大马嘴将会如那只蝗虫,暴露在剪得干干净净的草地上,无处躲藏,勤心中响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勤的经历和麦有些相似,那一年,他放弃了对未来的一切光明的想象,只身进入万净军营。为的就是复仇,陈大马嘴抢劫过他家,绑过勤的父亲。军营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光明中也有黑暗,甚至有时光明与黑暗交织,在光明照耀下的黑暗,愈发显得黑暗,更让人看不了光明。凭着执著和坚韧,勤只身与光明和黑暗战斗,勤在一次次与光明和黑暗的斗争中,起伏沉落,有些时候甚至光明与黑暗的背影在四处寻找中却见不到蛛丝蚂迹。勤做到了指导员,他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从山上一处罕见的湖泊中一群鱼的排列组合中了解了未来,明确了此生的责任。

  麦和机室主任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保持了勤进来时的姿势。勤看完电报,朝他们笑了笑,轻松地说:“我用了定身法吗?”。

  麦和机要室主任相对而笑,麦向勤递了一支烟,勤发现麦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一直以来,麦给勤的印象是刻板、机械的,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心中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想法。勤从麦的举动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当初在军营与光明和黑暗斗争的自己。

  勤走到电台旁边,熟练地调试好机器,效准频率,用一种麦听说过但是不熟悉的电码发着电报。没有电报稿,电报稿似乎早已存在了勤的心中。

  他发发停停,发报也收报。停下来的时候就吸一支烟,从下午发到第二天,从第二天发到第三天太阳升起。在他发报的过程中,麦和机室主任没有问什么,只是到开饭时间,就到连队打来饭菜放在工作台上。勤看到饭菜,会心的向麦微笑。

  急的时候,勤用左手吃饭,右手发电报。学习报务时,教官讲过有的报务员在接收电报的过程中可以打开门给别人进来,然后继续抄收电报,可以保证一码不错也不掉的传说。左手吃饭,右手发电报的传说他还没有听过呢。

  当“嘀——嗒——嘀——嗒——嘀”(句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麦听到一阵整齐的“一——二——三——四”的番号声与“扑扑扑”跑步的混合的声音朝通信大楼靠近。  

  第三章 金色的玉米林

  一

  赤溪的水并不是红色的,在被石头堵成的浅潭里,水底的石头清晰可辨。在阳光轻抚下,水波嫩嫩的,如婴儿的脸蛋。

  荞把电台车开设在赤溪边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赤溪就是他和麦爬上万净山的“路”.据说,赤溪从万净山上的一个岩洞里流出,这个岩洞就控制在陈大马嘴手中。

  荞的无线电台,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他不仅要传达勤向进攻部队的全部命令,还要截获陈大马嘴的电报。夜晚的天空,经过月光的洗涤,如赤溪一样透明、鲜嫩,但任凭你怎样穷尽目光,也不知它的尽头是什么.它的鲜嫩也是遥不可及的。电波却让人觉得敌台近在眼前,荞从电波中听出了陈大马嘴的颤抖和恐惧。

  据说,陈大马嘴是那种走路时不会低头,目中无人,目光只往天空看的人。他占领赤溪的源头,祸害着河村群众,当病人只是荞、勤这样少数的时候。他是群众心中的魔鬼,人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病人不断扩大,成为绝大多数时,陈大马嘴反而成人们心中的英雄,他在河村人家有婚、丧等大事时,风风光地来到群众中间,体会那种万人景仰的感觉。他为河村投资修路,为河村投资建厂,捐钱救助那些困难群众。人们闲聊时的中心人物、榜样人物就是陈大马嘴。他是那样的如鱼得水,他爱护弱小,尊敬老人,团结群众,所有能想得到的美德都集于他一身,他是人们奋斗的目标。

  曾经有一个不懂感恩的士兵被陈大马嘴开除军籍。他认为,所有为他工作的人都应当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有了他,有了他的恩泽,他们才过上体面的生活。对不懂感恩的人,他决不手软。

  荞从电波中,听出了陈大马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勤的战略战术总是让陈大马嘴意想不到。进攻的部队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敌方的后面、侧面。陈大马算准勤一定要进攻的据点,勤偏偏不进攻,勤绕过去,当那些据点不存在。勤的军队越打越多。被俘获的士兵,编入己方的序列,很快就能投入战斗。那些士兵,在以陈大马嘴为中心的淫威下,忍受着官长的侮辱和欺凌。那是一支踩着别人的头颅耀武扬威的匪军。除了陈大马嘴,其它人都是踩别人,又被别人踩。最底层的则相互践踏。被俘的士兵,经过思想教育,很快就明白了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界线。

  陈大马嘴被活捉的那天清晨,荞收到了勤草拟的一份电文,要求荞发往宣传部。

  “光明社,5月4日电,万净山大军,为了河村人民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经过三个月的浴血奋战……于5月4日凌晨7时活捉匪军首领陈大马嘴,光明属于人民,自由属于人民”。

  荞的电台车虽是架设在赤溪边上,但没日没夜的工作,荞每天都沉浸在莫尔斯电码之中。发报的间隙,他很想赤脚走进赤溪。让鹅卵石抚摸他因久坐而发麻的足底。但不停的电码,让他抬起头来仔细看看赤溪的时间都没有。

  荞发完了勤的5月4日的电文后,点上一支烟,抬头朝电台车车窗外望去。成群的红色的蝴蝶像行进的大军,沿着赤溪向上游飞去。

  二

  麦跟着红蝴蝶,沿着溪流往山上爬,一如和麦上山时的情形。他有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那一个老中医就在赤溪的源头。时有弹痕累累的大树横在溪水一边,还有树枝和树叶被烧光的大树,记录着战争的激烈。

  赤溪的源头是一个被苍松翠柏围起来的湖泊,水就是从湖里流出的,但看不到从什么地方流进来。几只燕子在湖边衔泥土,麦很熟悉燕子衔泥的场景。如果燕子中有文学大师,他们将会如何描写燕子建设家元的火热场面呢。

  麦跟着燕子飞走的方向,一路向前。树林很丰茂,沿着一只燕子的方向,只能走百十米就不知方向了。他走上百十米,又等下一只燕子飞过。这样走走停停,大约走过600多米,树木掩影中,出现了一座满是青苔的茅草屋。满元的杂草和青苔显示这里已很久没有人的活动了。屋檐上忙碌的燕子仿佛才是这座茅草屋的主人。

  麦尽量绕开那些杂草和青苔,朝侧门走去。侧门虚掩着,可以看见干干净净的书桌和椅子。看样子,老中医还在,麦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开门。他只好用劲推门,可是虚掩的门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麦正要踢门的时候,门“嘎、嘎、嘎”地打开了。“战争结束了”,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声音模仿着饱经沧桑的老人。麦循声望去,是荞。麦尽量地学他的音调回了一句“战争结束了”。

  麦发报时有一种感觉,某团的报务员就是荞,只有那种有着深深默契的人才敢在发报中把“是”发成“不”,把“发下来”发成“拒绝接收”。麦有次深夜忘记联络,是某团的这个报务员用电码声把他催醒。那是用工作电码组合成的一句话,带着焦虑和调侃。

  麦用电码复述了这句话。荞用电码组合了一句“太阳依旧升起”, “太阳依旧升起”这个交响乐一直是麦的闹钟铃声。

  墙上的针炙图、中医标语显示着老中医就住在这座茅草屋。

  三

  荞打开桌上尘封已久的茶叶,从屋后打来山泉水,泡了一壶茶。荞对这地方似乎很熟悉,像一个离家很久归来的游子。麦和荞漫不经心地喝茶,闲谈着到万净山后的所见所闻。他们坚信,老中医就在这里,他只是暂时离开,上山采药去了。

  麦和荞一共在这茅屋里住了三天。白天,他们在湖边闲逛,夜晚,他们就在茅屋里闲聊。荞说,到万净山后,他慢慢有了麦一样的症状,总感觉很疲惫,但该睡觉时又睡不着。他发现,很多士兵和他一样患着同样的疾病,但有一次,他跟一个好几天跟他一样没睡好的战士交谈。那个战士这样回答他:年纪青青的,没有什么病的。整天想着自己有病,还想着别人有病,我看你啊是学报务学傻了。有一次,他还跟一个连队的连长交流。那个连长说:看你傻乎乎的,照你说,我们一个部队的人都有病,多想想怎么赚钱让家里人幸福吧,我看你是思想有问题。荞只报以呵呵一笑。荞在图书室整夜整夜地看书,后来他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刚病就知道,到处找寻高明的医者。有些人明知病了,也不想医治。还有一些人压根就不知道有病,还把说他有病的医生说成是神经病。

  麦和荞想象着老中医治病的方法。传说中的这个老中医,对病人的检查很是特别,他用一个小东西敲敲你左手的五个手指,如果是女的就敲右手。然后仔细询问你每一个手指的痛感,这样,他就可以判断你生病的根源了。他们还憧憬着和老中医一起上山采药,采很多很多的药。然后找来一辆马车,运到河村救助河村的百姓。

  又过了三天,老中医没有回来。这天夜里,正当二人聊得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突然,“沙沙沙”,一阵急促的声音过后,麦和荞听到一个巨大动物挣扎的声音,紧接着听到动物坠落击打石头的沉闷的声响。麦和荞穿衣起来,轻轻打开门,一只小松鼠飘进门里,气喘吁吁地爬上沙发坐下。门外,一条毒蛇被厚厚的蜘蛛网绑住后跌落在石头上粉身碎骨。麦和荞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蜘蛛网。厚厚的蜘蛛网,单凭一只蜘蛛得织多久啊。那得是千百万的蜘蛛一齐动手也不见得有多快。

  坐在沙发上的小松鼠做了一个叫荞给他倒茶的姿势。荞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他一连喝了三杯后开口说话了:我就是这里的老中医。荞和麦吃惊不小。麦仔细看了看,小松鼠头上的几根白发让他想起背玉米秆时的情形。没错,就是那只小松鼠。正是因为他的指点,麦才上了万净山。麦说:“你既是老中医,当时我背玉米秆时就应当指给我药方”。

  小松鼠从陈大马嘴占领万净山,在一个夜晚被陈大马嘴指使的毒蛇点化成松鼠,后来他下山救了凤凰鸟蛋说起,一至讲到他遍寻可以医治河村人疾病的人,他找到了麦,通过很多观察,他觉得麦可以担此大任。才出手在河村小溪里救助麦,帮助他背玉米秆。小松鼠,不,现在应当叫他老中医了。老中医说:“河村患的是一种集体的疾病”,这种集体病,医治起来有相当大的困难。老中医向麦和荞详细讲解了医治的方案和策略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四

  麦和荞回到河村,他们先是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的家里。河村已不像住常一样,一到夏天,满山遍野绿油油的玉米。河村人种植了一种植物,这种植物河村人叫它蔓。蔓是一种所谓的经济作物。

  陈大马嘴在河村推广蔓的第一年,没有几个人相信。但最先种植的几户人家,第一年收获不小,在河村修建了豪华的楼房,买了轿车。第二年,青青的玉米林只剩下了可怜的几小片。那几小片玉米林,是人们异口同声的称之为死脑筋的那户人家种的。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个退伍老兵,据说在淮海战役中当过营长,后来当了几年粮食局的主任不干了就回家种地。关于他的传说很多。人们把他当成一个笑话,大家种玉米大量使用化肥的时候,他不用。依旧沿用那种精耕细作的方法。把自家的玉米地锄得一根杂草都不剩,他家的女主人总是要到人家地里去割猪草。

  陈大马嘴被消灭的消息在河村传开后,河村人盯着那满山遍野的蔓发愁。陈大马嘴死了,蔓不知道卖给谁,他们只知道秋天陈大马嘴会来收购,但不知道蔓是用来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还能将蔓卖给谁。玉米没有了,蔓又不知道卖给谁,河村人一天天着急起来,着急也没有用。只能一堆一堆围在河边闲聊,闲聊中,一个青年男子说:陈大马嘴不是被勤消灭的吗,陈大马嘴没有了,我们找勤去。一个老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启发,他说:是哦,报纸上还说,消灭了陈大马嘴,光明和自由属于河村人民。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可是勤在哪里,不知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办法。于是又开始骂起勤来,日子就在这样一天天在骂勤中度过。他们不关心河村人的病。

  渐渐有不堪忍受病痛折磨的人投河自杀。麦和荞知道,再不医治这种可怕的疾病,投河的人会越来越多。但从河村人们聊天中听出,他们不认为投河自杀的人是因病痛的折磨。他们认为那是糯弱,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拿今天投河自杀的人来说吧。河边聊天的人群里有一个中年妇女说:“这么好的日子不会过,不就和邻居吵了几句吗”。一个脸上有好多黑痣的妇女说:“就是嘛,这么多的蔓,等到秋天,陈大马嘴来收购,要楼房就是楼房,要汽车就是汽车,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秃子男人打断了:“呵,你又想念陈大马嘴了,想陈大马嘴,你就问勤去要人吧”。一个满脸陈腐的男人说:“陈大马嘴是不在了,但我就不信天下有钱不赚的人,蔓是很赚钱的,总有一个人会代替陈大马嘴”。

  麦和荞在吵闹的人群中走来走去,他们一言不发。他们依照老中医的叮嘱,不到时候不发一言。黄昏的时候,又有一人投河自杀了。没有了玉米,也没有了套种在玉米林里的土豆啦,大豆啦这些粮食,麦知道,存粮少的人家是会投河的。麦有点沉不气了。回家的路上,他对荞说,他实在看不过去了,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心灵的折磨。明天,他要告诉他们真相,陈大马嘴制造毒雨,陈大马嘴叫他们种植蔓好让他们从此只听陈大马嘴的,第一二年会赚到一些钱,但住后的日子,除了种植蔓,曾经肥沃的土地什么也种不成,到那时,陈大马嘴就会把收购蔓的价格压到只够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价格。荞说:“别傻了,他们会听你的吗”。麦说:“怎么办,我总不能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去,更何况,我的病也很严重,我都快要坚持不住了”。荞说:“他们现在每天都只想到钱,想着住楼房,开豪车,找小三,穿名牌,你告诉他们是没有用的”。“可是我快要坚持不住了”,麦的嘴唇哆嗦着。荞伸出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根东西来,这是老中医给他的中药。从万净山下来,老中医单独找了荞,交给他这根中药。这根中药是一根没有切过的茎,红色的根须,红色的茎。茎也不是直的,是盘旋着往上长的。荞把这根中药倒过来放在手心。麦看到一根根红色的根须像飘动的火焰,直刺天空。“火……火……火……”,麦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他伸出手去,想抓过来。但荞合上手掌,将它放入了衣服口袋。老中医告诉过荞:“麦的病,比你的要严重得多,当他无法忍受之时,你就把这根中药拿出来给他看看,千万不能给他吃掉,实在太严重的时候,也至多只能闻一闻,如果让他吃掉了,他的病是好了,但他从此就会不管其他人了”。

  五

  秋天渐行渐近,大江慢慢变得平静了,只有仔细聆听,才能感觉到江水的流动。两岸的木叶在沙沙声中,诉说着自己曾经的故事。开春新出的竹笋,经过春夏雨水的冲刷,外表也伪装得老练起来。

  人们依旧在江边闲聊,但闲聊的节奏变得慢了起来。有时闲聊还会停顿下来,散发着迷恾与无助的气息。脸上长了很多痣的妇女说:“这世界上还真有不为钱的主儿,鸦片都有人收购,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连鸦片都不如”。秃子男人说:“你以为世界上的人谁都像你吗,为了钱,陈大马嘴那么丑的男人你不是也跟他上床吗”。一个两头瘦小,中间肥大的女人说:“要是现在出现一个人收购咱们的蔓,不说是陈大马嘴,比陈大马嘴丑一万倍,我也愿意说服我女儿跟他上床”。众人用眼睛盯着这个圆锥形的妇女,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人群一片沉默。

  傍晚,每天只忙着伺候他几亩玉米地的退休营长元来到人群中间,元放下背蒌和锄头。缓缓地坐在背蒌上,背蒌里的猪草洒了一地。人们都用目光盯着他,元是从来不加入他们谈话的。这原因很简单,元从来就没有种植蔓,对他们谈论找人收购蔓的话题毫无兴趣,再加上元这人从来就是独来独往,人们不根本不理解他放着好好的粮食局主任不做为什么回家种地。有些人说他很憨(傻),简直就是是个大憨包(大傻瓜)。元从来不解释,不辩解,也不生气,把整个的生命投入到他的几亩玉米地里。在玉米地里锄啊,拔啊仿佛就是他生命的快乐。

  元点燃一支烟,静静的吸着,也不说话。秃子男人终于忍不住了:“呵,元,你看我们笑话来了是吧”。见元还是不说话,秃子男人急了:“元,你坐在这里又不说话,明天我们把你的锄头藏起来,让你锄不成地”。满脸黑痣的妇女说:“难到你有销售蔓的途径”。圆锥妇女接过话荐:“对啊,人家之前是营长,又做过粮食局主任,怎么没想到找人家呢”。秃子男人说,你先别急,今晚把你女儿送到他家去再说吧。人群里爆发一阵悲凉的笑声。笑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元抽完手里的烟,缓缓地说:“我的确有销售这些蔓的途径”,人们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元,仿佛掉入大江的人看到一只划过的小船,求生的本能让他发出最后的呼救。元说:“是有人收购这些蔓,可是人家不收割,也不运走”。满脸黑痣的女人说:“这会不会有诈,给钱不要东西”。秃子男人说:“果然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不就是不信那些只给钱不跟你上床的人吗”。圆锥女人说:“只要给钱,说什么都行”。

  六

  满山遍野的蔓变成金黄色的时候,钱款按期如数打到了每个村民的卡上。在一个大雾笼罩了大江上下的早晨,每家每户派出一个人,跟随麦和荞上了万净山。

  他们要在万净山上找一种叫百毒草的植物。人们看了荞找来的一株鲜活的百毒草后,就把百毒草的形象记在了心里。笔直的植株上,有两根盘旋而上的小分枝,像两个小猴子爬树的样子,最顶端是一朵小红花。欢声笑语打破了宁静的山谷。本是每个人一株的任务,但有的运气较好,找了很多株,有的运气不是很好,总是一株也没找到,找得多的就把多出来的分给了那些没有找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人们拿着手上的植株去对比着找,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了一根百毒草。

  黄昏的时候,人们回到了河村,从元家的玉米地里经过。深秋的玉米叶,像一把把长长的宝剑,密密麻麻又不失秩序地排列着,路两旁的玉米叶在人们的行走中不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天边一块即将消逝的彩云,把霞光洒在元家的玉米地里,不多不少,刚好洒满。玉米叶上闪烁着一颗一颗黄金般的小星星。

  人们按照荞和麦吩咐,把百毒草分布在一块块蔓丛中。当最后一株百毒草放入蔓丛中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荞站在人群的前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上次给麦看过的那一根中药,向空中抛去。一束火光划过长空,照亮夜空,点燃了已快干透的蔓,空气里迅速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势迅速漫延,很快,所有种了蔓的土地里都烧了起来。

  当火烧到元家玉米林边沿时,一阵巨大的狂风,将火焰吹了回来。一只小松鼠随着狂风,用像毛笔一样的尾巴在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落入烈火之中。

  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一个白发飘飘的长者,迎着霞光,在灰烬里留下一串脚印之后,朝着万净山的方向走去。在他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瞬间,身后飘来一面红旗。红旗上写道,种上玉米,饮那洗涤玉米苗第一场雨后留在玉米苗中的雨露。

  全文共33607字

  2016年6月26日完稿于惠州西湖畔,窗外,暴烈的阳光中带着暴风雨的颜色,夹杂着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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