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去看姑父的时候,姑姑在小区门口等等着我到了以后,姑姑只是告诉我说姑父的确是病了。
当姑姑开门让我先进屋里的时候,我看见姑父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我以为姑父认出来我是谁,于是我就招呼姑父,姑父对我只是笑了笑,既没有喊我的名字,也没有站起来做出欢迎我的到来的任何动作。
看到这个状况,我大声地告诉姑父说:“姑父,我是刘红!”。
姑父好像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了,可脸上还是只有那么一点点似笑非笑的笑容,尔后就闭上眼没有任何的反应了。我这时才深深的感觉到姑父病了,而且是病得不轻!
望着姑父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的心里面不免暗自神伤起来……
姑父早在两岁多一点点就失去了父亲,全靠他的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兄弟姊妹四个人抚养长大。姑父的大哥后来是一个小学的校长,二哥参加工作后在成都量具刃具厂当了一名技术工人,三姐在一个学校当教师。兄妹四人只有姑父是当时的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后来的电子科大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无限电研究所工作。
都说人的一生冥冥之中就是命运的安排,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姑父与姑姑的认识是缘自于我母亲在姑父的大哥当校长所在的学校当老师教书。当时姑姑是一名在校的大学生,六三年的暑假,姑姑到母亲所在的学校来看四岁多的我和母亲时,后来成了我姑父的他,也到他大哥的学校——也就是我母亲工作的学校来看望他的大哥。
于是一个在校大学生——我的姑姑,被一个刚刚大学毕业一年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工作的年轻人,后来成为我的姑父的人看上了。
我的姑父托他的大哥给我母亲说,想与我的姑姑建立朋友关系,我的母亲把这一突然出现的情况给我的父亲说了。据姑姑说,我的父亲专门跑到我母亲的学校里去看了看当时还不是我姑父的那个在中国科学院工作的年轻人。我父亲觉得后来成为我姑父的这个年轻人不错,于是就给母亲说可以介绍给我的姑姑。
当时不知道我的姑父是什么样子,但是自我有记忆以来,我的姑父确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米七八的个子,儒雅而俊秀的脸庞,笔直的身体从没有半点的佝偻,这一表象直到保持到现在的八十多岁仍然是这样的。然而,尽管姑父英俊帅气,但是因为姑姑在大学里有一个狂热的追求者,所以姑姑没有答应和接受姑父的爱慕之情。因为我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的原因,我父亲就以家长的身份和口吻对姑姑说:“我看这个人不错!人,老实、实在!家庭成份又好,是雇农!工作也不错,在中国科学院!我看就这样定下来吧!”。
于是,这个人便成为了我后来的姑父。姑姑与姑父结婚以后,姑父的母亲,一个很早就守寡的老太太,老是觉得她的这个幺儿人长得帅气,又是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毕业的,工作单位又很好,可怎么看上和娶了一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媳妇呢?!因而心里老是觉得像塞了鸡毛一样。
可是姑父和姑姑的感情真的是很好,虽然老太太不停地充当“王母娘娘”的角色,可姑父仍然视姑姑为自己的唯一真爱,即便是由于姑姑家庭成份的原因,一九七二年姑父从北京中国科学院一个保密单位被下放到黄土高坡的一个非常边远地方工作。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姑姑和姑父相依为命一直生活和工作了近十年。期间,姑父的母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因为老婆家庭成份不好的原因而被单位逐出伟大的首都而到了黄土高坡,整天找人写信和传话骂我的姑姑,以至于造成姑姑患上了抑郁症。
后来,粉碎“四人帮”后,在科学的春天和知识的春天推进之下,姑父的工作单位从黄土高坡迁至到距离成都不远的一个城市,姑姑工作的单位子弟学校也随着姑父工作的单位迁徙到同一个城市里。
姑父的母亲,那个一直在姑父与姑姑之间充当和扮演着“王母娘娘”角色的老太太,则没有活到看到他儿子——我的姑父和姑姑沐浴灿烂的阳光和明媚的春天的那个日子。
我想,倘若那个老太太活到了不因为家庭出身和家庭成份是“黑五类”,就低人一等和自贱不已的时代,相信她一定不会骂我的姑姑影响了她的儿的大好前程和埋怨自己的儿子有眼无珠娶了一个“黑五类”的妻子!因为后来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知道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身而且应该就是平等的,不应该人为地造成人与人之间敌视与矛盾的关系。
姑父和姑姑的工作单位离开黄土高坡迁到川北的一个城市附近后,姑姑和姑父的工作热情焕发出了新的活力。姑姑被评为高级教师和优秀教师,姑父在八十年代中期恢复职称制度后即被评为单位的第一个工程师。
听姑姑说,姑父在单位工作的积极性很高,姑父觉得自己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不管是星期天还是节假日都在单位加班加点干工作,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然而,这个世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好事连连的概率是很低的。虽然姑父对于组织上交给的工作来说是来者不拒。可是除了精神鼓励和安慰以外,当面对物质利益的时候,人的本性就难免被显现出来了,有时候真的就会使得利他主义显得非常的苍白无力。
九十年代初,姑父的单位得到了一名高级工程师职称的指标,全单位都以为这个指标肯定会落到姑父头上,可是,可是结果却落到了一个平时工作不出色,工作能力和水平一般般但是与领导之间的关系很棒的人的头上。于是,干部职工和领导认为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吃苦耐劳的我的姑父,仅仅是得到了领导非常关心的安慰的话语,如此而已!
于是,平日里只知道工作的姑父沉默了。姑姑说我的长期被书生气笼罩着的姑父,好像从那时候才开始知道了虽然“文革”已经过去多年,但是被“文革”败了的人性,使世界上的事情变得更是复杂。姑父懂得了人与人之间除了相互信任和包容、支持以外,还有看不到的更使人感到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利己、卑鄙和无耻。从那以后,本来就很少说话的姑父语言更加少了,与人商谈工作时,姑父总是在内心深处产生出不安全的感觉。
再后来,五十三岁多一点的姑父便办理了退休手续……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几天前,接到姑姑的电话,得知姑父患上了海默尔氏综合症。
路途颠簸之后到姑姑家见到那面无表情的姑父时,我的心在颤抖和悲伤。
我问了姑父一些过去的事情,他满脸茫然地看着我,再说的时候,他的回答更是出乎我的预料,竟然全部都是他原来工作上的术语和符号。
一个多小时尽管我们与他一起说话,但是姑父却时而答非所问地说一些工作上的名词术语,时而沉入沉思的状态。有时候然后突然说:“唉,终于把问题和难点终于解决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目睹病中的姑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在心里想,要是姑父没有经历“文革”以及那些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和荒唐可笑的岁月,没有遇到被“文革”洗礼过的人与人之间那种复杂而伪善的面具,或许,姑父不会患上这种让人苦不堪言的病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
人啊人!
这个世界太大,这个世界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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