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夏天,充满浓郁的盛夏味道,炎热,阳光,蝉鸣,晒谷场,突如其来的乌云与暴雨,还有日暮后的小溪戏水。三五岁的孩子,不用下地干活,于是午后在家看电视,捉迷藏,床上床下蹦蹦跳跳,躲藏在床底,门口,蚊帐幔背后,似乎都已寻遍墙角旮旯,每次被母亲看到,总被训斥,然总哄笑之后,难以记得教训。那时,尚不懂悔改,于是年年月月重复。母亲也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训着训着,自己便笑起来了,我们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有时候母亲也发狠了打一顿,然比起其他被打的原因,这个可算光彩多了。
那时并无有线或无线电视,仅有的,是一个铝片的天线架,连接长长的木头延伸到天空里,与当时的二层泥房子的顶端差不多高。天线桩子立在天井的柱子旁,用线紧紧绑在柱子上,有时电视信号不好,便有人须出来转动天线桩子,以确保能较好接收信号,保持画面清晰,然而,正沉入剧情中的孩子,哪里舍得离开一小步,于是每次都是推让很久,直至受不了越来越模糊的画面,方会不情愿地移动半步。
我时常出来转动天线,大概是熟悉得很,抓的位置比较好,每每有惊喜,屏幕异常清晰。那时候抬头仰望着天空,蓝天白云,有点刺眼的阳光,黄泥的墙,黑色的瓦,红色的围墙,像一幅画一样自然而长久。时不时有乌雀停在天线上,大约飞得累了,摇动都不愿意离开,心里不免担心这位大爷冷不防赏赐白金黄金,然而对于电视剧的执着,已顾不得太多,于是偶尔还是免不了遭殃,于是天线架下,总有这样的痕迹,提醒别人不要在此范围内过多停留。
有时候,已然调到清晰的画面,但一动便不复存在,须有人一直扶着,这时候,作为玩伴中比较大的我,当然还是发挥的一定作用,让小的去扶着,告知十分钟后可以换一个人,有时候,外面的人已经问了很多次到时间里没,然里面的人仍然回答,还早着。十分钟,成了一段漫长的黑白时间,听得到声音,却看不到画面,心中的焦虑与猜测浮想联翩,那确实是甜蜜的煎熬。
虽,父亲不太管,母亲却总不许我们常常看电视,而且不能离得太近,说容易近视,我们何曾听过,仍自顾自地看。被母亲发现训斥后,我们总能想很多方法应对,不管母亲是拔了插头,调台了还是如何,我们总还是能找到自己想看的,在母亲回来之前就关了电视,拔了插头,作一副完全没看过电视的模样,母亲有时候会去摸摸电视是否热,但我们已算准时间,甚少失策,即使尚有余温,也坚持是天气太热所致。
及至新千年,家家户户早已换上彩色电视机,总以多少寸为单位,对电机的好坏进行评估。父母亲与弟弟搬入新家后,我仍留在村里,陪着我的,除却祖母,就是这台黑白电视机了。我不得不承认,它经过我们姐弟三人常年累月的摧残,十几年仍可以播放,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那时候,父亲在村里小杂货铺中,每每想看电视,总难以调台,他总是气恼,说,只有我才可以让这部电视正常运作了,我心里便高兴起来,确实,这似乎需要常年累月的了解和熟知,即使是机器,也有自己脾气和习惯,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即使对着机器,有时候也当朋友一般说话,以至于后来会捡起一些闹钟等回家,明明已经坏了,有时候东弄弄,西整整,居然也可以继续运作,总觉得是我的祷告和盼望被它知晓了,所以如愿以偿。
在没有书籍的情况下,看了许多年的电视之后,刚上初中历史,我已能将很多朝代和皇帝的顺序背诵出来,同学觉得很惊讶,一直认为我看了很多课外书。其实,除却学校正常发的书,哪有课外书可以看,那时整个乡镇都没有一家书店。我仅仅解释,我很喜欢看电视,那个黑白的世界,成为一个小小的窗口,让我知道,原来还是更宽阔的世界,那是对于外面世界长期的期盼和渴望。
虽然此后逐步都是彩色电视了,我却逐渐不看电视了,高中后仅在暑假中偶尔看电视剧,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父亲看新闻,已没有当年对电视的热衷和渴望,似乎离开一小会都是一个一生的遗憾。大概,曾经的黑白世界通过眼睛所及,已逐渐在眼前呈现,我已在曾经期盼的世界里,越走越远,慢慢失去了此种憧憬,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触发的期待,终有一天,梦想会实现,但如梦想不曾回到曾经的环境中,并未显得多么可贵和难得。时间是一个双刃剑,可以施舍,可以收回,可以忘记,也可以记得,有回忆,也有失意。
那个黑白的世界里,还有和堂兄弟姐们的追逐笑闹,与父母亲的管束,甚至那曾经满村轰动的射雕传奇。很多年后,我们创造了另外的传奇,从曾经的黑白世界里走出,走向另一个彩色世界。大概谁也不曾想起曾经的蓝天白云,天井天线,清凉水井,和四五岁的我们,与二十多岁的父母亲,一切都是阳光热烈的年轻模样,姣好的面容,欢快的笑闹,不服输的小心思,还有纵横交错的天线上站着的鸟儿,一切都是天高海阔的模样,组成了我的黑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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