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布忙前忙后,桑子却在那里哭。
桑子想起了白猴的好。白猴将她带到山洞,给她吃给她喝,不允许其它猴欺侮桑子。让扎布照顾她,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的变了,生活方式变了。她回不去,不得不像猴子一样,它们吃什么,她也吃什么。她学会了吃生肉,上树,学会了奔跑,学会了防护和偷袭。多年后,桑子学会了猴语,其它动物的语言也懂得了不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与猴子也建立了感情。
白猴的遗体放在山洞外一个宽敞的平地上,地上的草被猴们踩没了,露出了黄色的泥土,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褐色树叶。白猴四肢舒展,眼睛紧闭,好像睡着了一般。猴子们围着它,蹦着跳着,那是它们的舞蹈。有一只年纪很大的皱纹满脸的老猴站在旁边,不时伸出脖子长啸一声,“噢——噢——”声音传过树梢,穿过密林,桑子感觉整个森林好像都在吼,好像是要将悲哀的情绪发泄扩散开去。另一只猴,个体粗壮,体型比其它猴子们都要庞大,它站在较高的一个坡地上,静静地看着平时叽叽乱叫而此时全都沉默的小猴子们。桑子知道,这是继位的公猴,它在白猴死后接替白猴的位置,成为本群的王。这只猴全身黑色,脸也黑得跟炭似的,桑子把它叫做黑猴王,背地里,叫它黑猴。
桑子看着悲伤的猴子们,心里也十分难过,她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意外竟然会要了老猴王的命。
一个礼拜前,一只出生不久的猴子独自却爬树,爬树是每个小猴子必须学会的基本功能,或者,是它们的先天本能。这只小猴子毛还没有长齐,它就试图爬树,可是它认不得哪些树可以爬,哪些树不可以爬。森林里有一种树,外表看起来高大繁茂,与别的树没有两样。可是你如果爬上去,如果碰到了它,它全身就会长出刺来,这些刺内有毒,如果猴子们被刺伤,必须立即敷药排毒,如若不然,等到毒性侵入体内,就有可能毒发身亡。小猴不知道这些,它的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它讲,它就爬上一棵这样的树。结果去攀折树枝的时候,被树枝上忽然冒出来的长刺刺伤了手,哎哟!小猴子手一松,便从树上连猴带树枝坠落。
恰在这时,白猴飞一般地过来,在树下接住了小猴子。白猴却恰好坠落到了刚刚折断的长满刺的树枝上,身上严重扎伤,尽管它自己寻来能治伤的树叶,又是涂又是嚼,还是有一处受到了感染。几天后,感染的伤口越来越大,药物已经不能起作用了。
一周后,白猴死了。
被救的小猴子趴在它的身边,呜呜叽叽不肯离开。它的妈妈在旁边看着它,不做声,默认了它的行为。
桑子看着躺在地上的白猴,想起五年前,跟随爸爸出门打猎的那一天,一脚踩空,身子飞了起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躺着的,身边看着自己的是白猴。现在,全都倒过来了。那时候,白猴蹲在自己身边,一直守着。桑子醒来,白猴就咧开大嘴巴,嘎嘎地笑起来。桑子当时吓得不轻,还以为它会伤害自己。扎布后来说,白猴看到桑子醒来,高兴坏了,才会有那样子。
桑子后来也听说了,白猴刚出生半个月的儿子在此前两天被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狮子抓住,生吞活剥了。刚好白猴也在旁边,它反应快,几窜便窜到了树上,可是小猴子却没有这么幸运,被赶过来的狮子一口衔住了。它就眼睁睁看着,狮子如何抓住自己的儿子,如何将它的四肢扯下来,几口吞了下去,白猴不敢做声,不敢下树,不敢去施救。它知道,凭自己的力量,凭整个猴群的力量,都不可能跟庞大的狮子相抗衡。事后,狮子离去,白猴才下得树来,捡了狮子留下的儿子的唯一半截小骨头,在森林里疯狂地奔跑、尖叫。两天后,它遇到了昏迷的桑子,还没有走远的母爱一下子勃发出来,它将对死去儿子的爱统统转到桑子的身上。守着桑子,带着她,直接进了它的家。对于猴子们来说,如果不是它认可的东西,它们是不可能带回洞的。
那个洞,桑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猴崖洞。
桑子还记得,当初来的时候,白猴命令小鱼猴在通天河(也是桑子后来取的名字)捉来鱼,烤了给她吃,它让扎布陪着她,它让四个猴子跟她使唤,并作保镖,是不是有怕她逃跑的意思,不敢说。母爱有多大的力量,桑子就是从这时候知道的。桑子理解了白猴,谁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狮子吃掉,它有多么心疼,却不能施救,不是因为它懦弱,而是因为它知道,就算自己冲出去,也不过是给狮子添加一口食物而已。在生死面前,它选择了生,选择了理性,而不是不顾一切。
现在,五年过去,桑子十岁,扎布已经十六岁了。
扎布俨然成了猴群的头,虽然猴群必须有个猴王,但扎布在猴群中生活,与猴子们建立了十分信任的关系。白猴死了,新猴王似乎还不适应,站在半坡上看着,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庆幸,它无所作为。扎布将所有的猴子集中起来,到野外采来鲜花,放在白猴的身边和身上,让猴子围成几圈,跳起了舞,作为对白猴王的最后送别。桑子站在白猴身边,一会儿将鲜花移动一点,更好整齐些,一会儿将一碗水端起,举过头顶,然后端平,用手指醮了水向空中划几下,口里学着扎布的样念念有辞。
扎布用猴群中最隆重的礼节为白猴送行,所有的仪式都完成后,白猴被数个猴子举起来,向更远的山上走去。那里,秃鹫们正虎视眈眈,准备迎接这一次的饕餮大餐。森林里,没有任何食物可以风化风干至保存,所有的动物死后,都会成为另一群动物的盘中餐。这条食物链,亘古不变。
白猴死后,桑子与扎布达成了口头协定。
扎布来的时候还小,记不得他父亲的模样。他把这个猴洞当作了他的家,在桑子撺掇劝说下,先不肯答应出去,但最后,他答应了。
桑子开始计划。
有几个困难是必须克服的。一是这个洞所处的位置,来去好辨认。二是弄清回去的方向,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还有可能南辕北辙。三是要摆脱四个猴子的紧紧跟随。粗鼻子红眼睛大嘴巴小鱼猴它们明里说是保镖,暗里却更像探子,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要回家,必须摆脱它们!四是最好能找到父亲或猎人们曾经在山上留下的蛛丝马迹,譬如一件衣服,一把砍刀,一根绳子,一双破鞋,这样才会带来希望。
平庄,离家不远有条河,桑子不能确定是不是跟通天河一条河。扎布也不能肯定,这山上到处都是濠沟,高山流水处处可见,到底哪一条才是与家乡相通的那条河?要是知道,回家的希望就会大很多。桑子想从通天河开始,沿着通天河出去,沿途寻找。她认为,只有做,才会有希望,如果不去尝试,就永远都不会有希望。
桑子骗黑猴王说,想出去玩玩。黑猴没有对他们的出行有任何怀疑,它答应了,只是要求四个猴子跟着,并嘱托它们一定要将桑子平安带回来。
桑子原先以为通天河是一条永无止息的河,这条河养育了整个猴群。里面的鱼似乎应有尽有,从没有缺少过,只要想吃,就可以去捞,所以他们从不缺鱼吃。青黄不接的季节,外面的果子愈来愈少的时候,鱼便成了整个猴群赖成生存的丰厚食粮。桑子很想知道这鱼是从哪里来的,想知道这条河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因此,沿着通天河走,成为她的第一个计划,要是能一举两得,那是件多么美的事情啊。
粗鼻子它们高高兴兴地跟着出发了,它们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桑子还会有另一个隐秘的愿望。它们乐意跟着,比跟着其它猴子们还要高兴。交流没有阻碍,与它们捉迷藏,做桑子小时哈瓦那丢手绢,跳绳的游戏,这些活动其它猴子们做起来永远不利索。遇到问题时,解决办法基本上由桑子和扎布来提供。桑子和扎布在猴群中建立了很高的威望,要不是因为扎布是人,猴王就应该是扎布,而决不是那只仅有力气而智慧不足的黑猴。
一出猴洞,通天河的水温就升高了,原先凉凉的感觉变成了温温的感觉。桑子和扎布沿着河边走,红眼睛们在我们的前后跳跳蹦蹦,样子十分快活。看得出,它们其实也是很喜欢出来活动的。
河的两岸,有时很陡,陡壁上大部分是灌木杂草,偶尔冒出一棵歪脖子树,在陡壁上横长着,然后又做出努力往上长的样子。映在河水里,风来波光起伏,影子便随之荡漾。有时又很平坦,平坦的地方变成一块湿地,湿地上少有树木,有一两株也是矮矮的小小的,怯生生,怕一脚踩下去全身都会淹没在湿地里。但鸟儿们是不怕的。一群白鹭丝刚刚飞走,一群灰鹤又扑啦着翅膀飞来,轻盈地停在湿地上,东张西望,有的啄食着湿地上的虫儿,有的引颈长歌,非常热闹。
大多数的时候两岸是荫翳的,树木粗的怀抱不拢,细的如麻杆轻摇,高的上达云霄,矮的留在脚边,轻轻抚摸我们的腿部。没有路,好在事先我们做好了准备。桑子还记得父亲出去时是带着三样东西的:弓箭、砍刀和绳子。扎布也学会了射箭,射颧、鸥之类,可以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但他从不为射而射,除了急需。他认为山里的动物是为山而生的,就如同他自己,生存也是动物们的权利。扎布带着他的弓箭和绳子,桑子则带着一把刀,不是砍刀,是尖刀,没用的时候插在裤腿里。
沿着河的两岸走啊走啊,越过了五座高山,跨过了九处沟堑,一路上,除了山还是山,通天河沿着山脚,蜿蜒前行,没完没了,永无尽头。
但这个想法在第九座高山前停止了。
这座山比以往的任何一座都要高,站在旁边看,壁立千仞,但森林郁郁,绿色满目。通天河在这儿越走越上,越上水越少,渐渐变成溪流,潺潺流淌。看着一望无际的山林,扎布说,桑子,通天河完了。
大嘴巴在旁边手舞足蹈,叽叽呱呱,桑子听懂了它的话:不要走了,通天河到尽头了。
扎布点点头说:你看,河流本来都是向下走,河水都是往下流,这河,却是越来越往上走,水势越来越弱,它要没了。
桑子不大相信,走了整整一天,难道就成了这个结果?
于是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走越艰难,山势越来越陡,水面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细。又走了一个小时,仿佛一个人跋山涉水走到远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倒下了!
通天河彻底消失了!
扎布笑说:通天河的发源地应在这里,其实我们应该从这里出发,沿着河流走,就能看到越来越宽阔的河流,一直通到我们的猴崖洞里。再往相反的方向走,才有可能找到鱼。桑子,这次,我们找不到鱼源了。
这次,他们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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