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叔家海林二哥吃罢早饭,走到院子里,拿来挂在灶堂外窗户棂子上那把他最喜欢用的大镰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了一阵子,磨完后,用大拇指轻轻的荡荡刀刃儿,感觉镰刀磨得锋快,直到满意为止。说起来这把大镰刀已经跟随海林二哥6,7年了,是公社铁匠铺里杨铁匠打得最好的镰刀之一,用钢,淬火都是采用特殊的工艺,长长的刀把儿,是海林二哥专门在云彩上砍来的多年生的柞木,经过火烤,去皮,熥干,再用玻璃碴子打磨溜光后安装在刀片儿上的,用这把大镰刀砍柴火,割谷子玉米高粱,那叫快,那叫过瘾。磨好镰刀后,他又到厢房里取来两头尖尖的榆木扁担,这条扁担也是海林二哥从云彩上山砍的老榆树,让村里老木匠李安三叔山精心制作的,用这条扁担起两大捆柴火,海林二哥挑起来,那扁担两头一起一伏,如踩着舞点儿,优美和谐。然后他又拿出两根用青麻拧成的三股钩拘绳子,绕在扁担的一头,拾柴火的工具就准备停当了。他回到屋里,吃了几块红豆馅,大黄米面皮儿的热油炸糕,上身黑色布棉袄,下身黑色布棉裤,脚穿胶皮底儿粗布鞋就走出了家门,直奔云彩山而去。
海林二哥时年21岁,一米八多的身高,长挂脸儿,双眼皮,大眼睛,尖下颏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我们都叫他海林二哥,他是大叔大婶的掌上明珠,本来二哥高中毕业是要准备考大学的,可是“文革”一爆发,他们一大帮同学都作为"回乡知识青年",被打发到各自的村庄,没有机会考大学,海林二哥为此哭了好几天,他不明白,为什么剥夺了我们考大学的权利,难道我这十几年的书就白念了?可现实是无情的,他们回到村子里是谁也解释不了,谁也不能违背的现实。过了一段时间,大叔大婶对海林二哥说,孩子,认命吧,咱们就是庄稼人的命,我们不是“农转非”“吃商品粮”的命呀,在村里好好劳动,等将来娶个媳妇,就安心过这个庄家日子吧,命是抗争不过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海林二哥也就淡化了考大学的事情,从此投身到“火热”的农村大学的熔炉里。
海林二哥不但长的英俊,还特别勤快,白天下地干活,夜间侍弄家里的菜园子,生产队的急难险重活计哪样也少不了他,冬季到来,他每天起早贪黑坚持到云彩上砍柴火,一个冬天下来,家里院子里码了一大垛柴火,足够一年烧火做饭用。
他扛着扁担,手里拿着镰刀,走出家门,沿途乐呵呵地和村里的叔叔大爷们打着招呼,不一会儿就来到青龙河边,此时青龙河上的冰还没有解冻,我们乡下有个说法,就是过了元宵节不在河里冰上走,因为立春过后,随着气温的上升,河冰开始逐渐融化,冰的结构发生变化,由严冬的“横茬冰”变成春天的“立茬冰”,走在上面往往会出现塌方,人容易掉进冰窟窿里。有一年正月十六,我们一大群孩子到冰上“走白冰”(当地有正月十六走白冰去百病的传说),我们滑冰车,打冰嘎,拉冰蹲,打冰楚溜,二叔家的女孩儿弟头玩的得正高兴,突然,冰面"咔"的一声响,弟头掉进冰窟里,小伙伴们都吓哭了,幸亏被几个大人发现,把她从冰窟里拉了出来,背到家里,才没有发现生悲剧,如今弟头都快五十岁的人啦,闺女儿子都已结婚,但想起那次“走白冰”掉冰窟窿的经历,还心有余悸,前几天,弟头到城里来找我办事,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她还回想起掉冰窟窿的这件事情,看得出来,她依然害怕,她说,经过那个事情后,她再也不敢到冰上滑冰,打冰楚溜啦,每年冬天离冰都远远的。
海林二哥走到青龙河的冰面上,抬起脚使劲跺一跺,感觉冰还算结实,于是迈着大步快速走过冰面,据我们村里老人说,正月走冰,步子一定要大,要快,如果走慢了,压力过于集中,往往会把冰踩塌。宽宽的冰面海林二哥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过去,过了河,就是云彩山的大山根,尽管太阳已经出来,但是阳光还没有照在山脚下,依然是阴黑的,通往山顶羊肠小道蜿蜒曲折,路面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留下许多碎碎的脚印,显然是比他更勤快的人老早就上山拾柴火留下的,尽管山路不好走,但是海林二哥却健步如飞,他来云彩山的次数是数也数不清,可以说,云彩山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座山峰,每一片松林他都非常熟悉,哪里柴火多,哪里山野菜多,他都牢记在心里,因此,每次上山,无论是拾柴火,捉山鸡,打野兔,无论是挖山菜,踩蘑菇,捉蝎子,采草药,他都是又好又快地完成,每年他从云彩山的收获最多,卖的钱也最多,全家的柴米油盐,都是他从云彩山上辛苦劳动得来的,由于二哥的勤快,大叔家比我们村谁家的日子都好过一些。在我们村人的眼里,云彩山就是一座神山,也是一个聚宝盆,要啥有啥。但是,村里有个规矩,云彩山的万亩松林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一枝一叶,因为那片林子是老祖宗留下来,随意乱砍乱伐是要遭报应的,有一年,村里一个叫盘柱的大哥不听斜,他家盖房子缺木料,趁着夜色到云彩山上砍了几棵碗口粗的松树,偷偷运回家里,他自己觉得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他还没起床,村书记李宝山大爷,就带着民兵来到他家,没等盘柱起床,他们就直奔后院,在柴火垛里翻出刚刮完树皮的松木椽子,宝山大爷怒眼圆瞪,扯着嗓子大吼:盘柱,你个小瘪犊子,给爬出来,盘柱一听声音,坏了,偷树的事情被李宝山大爷发现了,他哆哆嗦嗦来到宝山大爷面前,没等开口,大爷左右开弓,大耳光子雨点般打在他的脸上,开口骂道,你小子真是“回子吃猪肉”——反了教了,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松树你都敢砍,今天我非得要了你的小命不可,说完吩咐身边的民兵把盘柱押到大队部关了起来,把松木椽子全部没收,召开全村群众大会,对盘柱的乱砍乱行为进行彻底的批判,并要求他来年春天,在他砍树的地方补种50棵小松树,这才罢休。
海林哥走在越来越高,越来越陡的蜿蜒山路上,望着眼前茂密的松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其实他每次上山砍柴,也想图个快捷,想串一挑子松树枝担回家,松树枝烧火做饭,火硬,烧饭快,可他每次左手抓住松枝,右手里的镰刀刚要砍下去,宝山大爷的话: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你都敢祸害,就在耳畔响起。“不能砍,绝对不能砍”,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松林,不能毁在我的手里。于是他就走出松林,砍诸如荆轲,横子,榛子乢,桲萝树叉子,野山杏树枝等。
不知不觉,海林二哥来到云彩山余脉挂画山顶部的阳坡上,挂画山在云彩山的余脉中是最险要的山峰之一,之所以叫他挂画山,因为它陡峭得能挂住一幅巨幅壁画,因此这挂画山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拾柴火,担心一不下心就会摔落下去粉身碎骨。那天,不知海林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来到挂画山顶部的稍微平缓的阳坡上,此时他犹如置身于仙境中,尽管还在正月,春风吹面不寒,蓝天映衬下的云彩山,更加巍峨挺拔,天空一片片白云飘飘,一会如狗追月亮,一会儿如一美丽的少女开着拖拉机运庄稼。海林二哥把扁担放在一个大石头跟下,挥舞那把大镰刀,左手攥紧一把大拇指般粗的荆条,右手挥舞镰刀,“嚓嚓”声一过,手里就砍下一大把柴火,再随手一丢,不一会儿,阳坡上就铺满了一大片大把大把的柴火,大约一个小时过后,海林哥感觉柴火砍得差不多啦,于是,拿来钩拘绳子,把钩拘朝上铺开,再一铺铺地把柴火铺在钩拘绳上,把绳子合围,一头穿在钩拘里,双腿卡住柴火,用力勒绳子,再把绳子锁在钩拘上,大约100斤重的柴火捆子就成了,接着他又开始捆第二捆,不大会儿功夫也就困好了,两大捆柴火摆在他身边,他想,今天肯定我第一个回家。
在我们村里海林哥是有名的拾柴火快手,他拾柴火喜欢到路途比较远相对比较陡峭的山上,因为路途远,山陡峭,人们嫌危险路又远特别劳累,宁可就近拾点茅草类的柴火,也不到远处去,因为那样太累了。可海林哥感觉自己有的是力气,也能走路,每次他都走的很远,因此拾柴火非常快,拾的柴火也好,也硬,特别金烧。每天他都担着柴火第一个下山,回到家里,把柴火躲在柴火垛上,看着柴火垛一天天长高,家里用他拾来的柴火烧炕做饭,他感觉自己活得很有价值。
海林二哥把两大捆柴火捆好了,要插扁担了,两头尖尖的扁担要分别插在每捆柴火的中间,插扁担是讲求功夫的,先把扁担的一头插进一个柴火捆子,然后把扁担和柴火捆子用肩膀扛起,再慢慢地把扁担的另一头抬起,慢慢地插在另一个柴火捆子上,之后拎着另一捆柴火的绳子逐渐上肩,找到扁担中部的平衡点,就可以担着柴火走路了。海林二哥顺利地插好第一捆柴火,当他抗起扁担和柴火捆子要插另一捆柴火的时候,突然刮起大风,早春的山风来得急,来的得快,突然大风把举高的柴火捆子刮倒,海林二哥随着柴火捆子一下滚落下去,二哥知道,下面就是几十高的挂画山,要是滚落下去定会粉身碎骨,他赶紧抓住一根大拇指粗的荆条,那荆条虽然很结实,但怎么能经得住一百多斤中二哥的身体呢,只听“咔”的一声,荆条折断了,海林二哥瞬间滚落到挂画山下,挂画山上到处是乌鸦和老鹰窝,滚落下去的海林二哥把大批乌鸦和老鹰惊起,、“呱呱”“呜呜”地惨叫,只听一声巨响,海林二哥瞬间摔落在挂画山的山脚下。
山脚下是有名的大黑沟,沟里怪石嶙峋,泉水常年流淌,严寒的冬季,泉水结成形态各异的厚厚的山冰。
二哥的鲜血沿着冰流淌着,不一会就结成冰血。
已经过晌了,村里上山拾柴火的人们都陆续下山,只有海林二哥还没有回了,大婶和二嫂坐不住了,大婶心里油渍嗝黏的,她纳闷,往常海林上山拾柴火都老早就下山,今天都过晌了,怎么还不回来呢?二嫂更是坐立不安,她和二哥结婚刚刚一年多,是邻村张家的女儿,生的俊俏灵秀,在一次三岔口大集上与海林二哥一见钟情,然后托媒说和,二哥也是一眼就相中了,过了彩礼,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婚后,夫妻恩爱,二嫂孝敬公婆,善待小姑小叔,与二哥对手扒皮下地劳动,纺线织布,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结婚不久就怀孕了,据村里的接生婆讲,出了正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海林二哥摸着二嫂的肚子,听着胎儿动静,高兴地说,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此时小两口甜美如蜜。
二嫂问大婶,妈呀妈,你看都过晌午了,海林拾柴火还没回来,不会出啥事儿吧,大婶心里也不落底儿,但她表面上镇定地说,大正月的,哪能出事呢?
虽然安慰儿媳妇这样说,大婶还是走出了家门,去前趟街李元叔家去找到大叔,李元二叔是大叔的二弟,那天,家里来客人让大叔去陪客,大叔刚坐到桌上,还没动筷,听到大婶说海林二哥上山拾柴火还没回来,他赶紧下炕,趿拉着布底厚棉鞋就和大婶一起来到村里的街道上,见到人就问拾柴火看到海林没有,正好碰上李墉三叔,他说早晨上山碰见海林了,到上山就分开啦,海林好像往挂画山方向去了。听了三叔的话,大叔一拍腿早:遭了。说,李墉,快,赶紧跟我走,海林可能出事了。
他们和大婶一起飞快跑到青龙河边,隔着结冰的青龙河往挂画山方向望去,挂画山依然巍峨耸立在那里里。可仔细一听大黑沟里的声音,大叔隐约地听到老鹰和乌鸦的凄惨叫声,一群老鹰和乌鸦在大黑沟里飞来飞去,大叔判断说,海林肯定摔死了,这时他不由分说,一脚就跨到冰面上,此时已是中午,青龙河冰面上缓缓留着融化的冰水,大叔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危险,三步五步飞快地趟过浮水的冰面,直奔大黑沟而去。
大黑沟深不可测,大叔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摸索着往深沟里艰难的行走,刚走大约20多米元远,只见冰面上流淌的鲜血已经结成了血冰,再往里走,突然发现了海林二哥支离破碎的尸体,头部几乎没有了,腿和胳膊早已分离,棉袄棉裤露出白花花的棉花套,实在是惨不忍睹,大叔“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大黑沟的山谷中回荡,凄凄婉婉……
海林那,海林,你挺住,爹来了,爹来就救你来了,快跟爹回家去医院。他走到尸体跟前,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把尸体裹巴裹巴扛起来就走,大叔身高不到一米七,而海林哥身高一米八多,大叔却轻松地就扛了起,沿着曲曲折折,柴草丛生的小路,飞快地走出大黑沟。趟过浮水的青龙河冰面。
此时河边集聚一大批村里的父老乡亲,他们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大小伙子怎么就能摔下挂画山呢?大婶哭得死去活来,凄惨地呼喊着,海林那,我的海林儿呀,妈妈来了。二嫂也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她哭声震天,声嘶力竭,我的海林那,我的海林那,你可不能狠心呀……
大叔把海林哥的尸体体放到村里人准备的门板上,几个小伙子抬起就想往公社医院送,大叔含泪挥挥手,孩子们那,晚了,晚了,你们的海林哥已经死了。大婶扑倒二哥的尸体上,悲恸欲绝,哭天喊地,二嫂抓住二哥那双血葫芦似的没有温度的双手,哭得死去活来:海林那,你好狠心那,我们的孩子就要出来了,你怎么就狠心扔下我们呢……
大叔擦干眼泪,仰天长叹:我这是造了什么呀孽呀,造的什么孽呀,海林儿呀,你咋着这么坑人呀,哪如让爹替你走呀?你还是我的儿子吗?我天天嘱咐你别到危险地方拾柴火,你非得冒险!我的儿子呀!
大叔找来风水先生,在挂画山的对面山谷里选了一块独立墓地,我们那里吧年轻人死亡称作“少亡”,是不能进入祖坟的,又把家里准备盖房用做过梁用大松木做用大锯拉成寿板,请木匠做了一口朱红色的大棺材,请来鼓手喇叭匠,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葬,为海林二哥的英年早忘痛心不已。
二十多天过后,二嫂生了个男孩,奇怪的是,孩子的左脚,长了六个脚趾。接生婆说,她接生那么多孩子,没见过六个脚趾的孩子,她说这孩子是怪胎,不好养活,是现世报,你看还没出来,就把他爹给慌走,赶紧扔到山上去吧。大叔大婶和二嫂说,就是怪胎我们也养活着,决不能扔,他是海林哥的种,是海林哥的生命延续。于是接生婆操起一把锋利的剪刀,用火烤烤,朝着孩子那第六根小脚趾,"咔嚓"一剪子,婴儿"哇"哇"地大哭起来,第六个小脚趾头没了。
后来,二嫂带着孩子改嫁了,大叔魔里魔怔。大婶见人就问:看见我们海林了吗,他上山拾柴火咋还没回了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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