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春天,高中刚毕业的我便列为“上山下乡”运动对象。我无论在邵阳那个工地做小工,都会被拒绝或辞退;一段时间内,父母单位的领导和居委会的干部不断地上门做“政治思想工作”。母亲坚决不让我到“广阔天地”里去大有作为,家里几经商量:去我兄工作的单位——湖南省建四公司三处冷水江金竹山电厂(时称“440”电厂)工地做小工。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炎热的六月,我坐的一艘小轮船,沿着资江河流而下,初夏的风吹在脸上灼热灼热,两岸的生物苍白而无力,这一片灰色的景色随水流和船行缓缓流入眼帘,那感觉颇有点像柔石先生写的小说《二月》开头那段。
在冷水江做小工的日子,尽管只有短短百余天,但也是我人生中一段难忘的历程。由于兄和一个施工员关系挺好,该施工员便把我安排在民工队里做工,活儿累,但报酬丰。
施工员常常邀我们兄弟俩在他家里吃饭,那时候生活差,没什么吃的,饭桌上就二、三个菜,如果有那么一小碟花生米,一定会喝点几毛钱的劣质酒,他很热情:吃饭时常常用上海劝我们:“吃、吃、吃!”我听起来却是“车、车、车!”他爱人是个四川农村人,很漂亮,没有工作,也在工地做点小工。
兄私下给我介绍他的个人经历:他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某名牌大学。他有个哥哥是上海中共地下党员,上海解放后随部队到了云南,并担任了一定职位的官员,上世纪50年代中下期,施工员在大学读书,共产党号召“大鸣大放”,他倒是没有大鸣大放,但他给他哥哥写了不少对共产党意见的信,不料他那位仁兄把信都寄给了他的学校,并嘱咐学校加强对他弟弟的教育,因此在1957年他打成了“右派分子”,还判了刑,在监狱里,他哥哥给他寄来所有钱物他都原样退回,刑满后发配到了山区——“440”工地
在他家里我看了许多“反动小说”,有两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本书叫《珍妮姑娘》,珍妮姑娘的命运常常看得我泪流满面;另一本书叫《萤窗异草》,文言文版,阅读很吃力,里面有鬼有狐还有漂亮姑娘,看得我又怕又爱。当时我就想:只有“右派分子”、“臭老九”这类人,家里才会有这种让人喜欢看的“坏书”。一次我爬上新建的100多米高的烟囱,人在上面分明感到烟囱在左右摆动,吓得我赶紧爬下来,对他说:烟囱要倒了,烟囱要倒了!他笑了,告诉我,如果烟囱不摆动,那可真要倒了。接着他给我讲授了一些力学方面的知识。他还给我讲相对论,在讲物体运动的速度时,举了一个时光倒流的例子,听了很感新鲜和奇奥,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崇拜知识,觉得有知识的人很是了不起。
在民工队里做工,工资很高,一天能挣二、三块钱,一个月下来有70多元工钱,比六级木工的父亲工资还高。但累得贼死。记得有次打混凝土,每人一次背两包水泥上五层楼高的脚手架,连续24小时作业,一天一晚。早上收工回到兄长的宿舍里,一身散了架似的,倒头便睡,醒后已近深夜,兄长在煤火灶旁看书,见我醒来,便把热在灶旁的饭菜端上来,当时不觉咋的,现在回忆这情景,想着已成故人的兄,不免唏嘘。
一封“逃避上山下乡运动”的告密信,结束了我的冷水江小工生活,我被单位辞退了,又回到父母身边——邵阳。
2
那年的秋天,同学与朋友都“上山下乡”去了,我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那是一个我一生中会永远铭记的秋日,我睡了一个懒觉,起来已临近中午,我一个人坐在家门口,诺大的院落空荡荡的,太阳白惨惨地,阳光无力而明亮地照着大地,四周静得几乎让人窒息,偶儿的人声犬吠传到耳边时,都成了一种虚幻和遥远的景象。秋风在随意地戏弄落叶,落叶卷着沙尘随风起伏。这时,一片法国梧桐树叶轻轻落在我的头上,我把它拿在手上,仔细地凝视着:树叶差不多全枯黄了,唯有叶茎还残留着生命的绿色斑点。此刻,一种可怕的、孤独的影子笼罩了我的心,我一下子感到生命的无助和无聊,我就如此耗费着我年轻的生命?一股莫名的燥动弥漫全身。我一人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在大衣柜的深处找出了户口簿,一人跑到父亲所在的单位和当地的派出所,办好一切“上山下乡”的手续,那时,唯一使我聊以自慰的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句政治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人云:“少年不知愁滋味”,而我少年时代那种抑郁在我以后的性格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第二天,母亲到父亲单位领取发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一些生活用品:一个铁皮水桶、一个保温瓶、一只木箱子。母亲本应乘坐往西面方向的公交车,却懵懵懂懂坐向往东的公交车,一直坐到郊外的终点站……
与统一成批下乡的同学不同,没有欢送仪式、没有鲜花,那天,母亲眼泪汪汪地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不敢看母亲那断线珍珠般的泪水和凄楚的面容,走几步劝一句:“妈妈,您回吧”。母亲坚持要送,突然,她顿时停下来说:“崽呀,我不送了,后面来了一辆小包包车,我儿将来会当干部,有小包包车坐,不送了,不送了!“
姐陪我搭上了去武冈县的班车,我下放的地方名为武冈县城西公社建设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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