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剑平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
“刚醒来。”
“我在大厅等你,是出去吃米粉还是在宾馆吃呢?”
我看了青青一眼,思索片刻:“在宾馆里吃吧,你告诉我在那个包厢,我十来分钟到。”
“行,按领导指示办。额——就在‘贵宾’包厢。”
“好,人不要多,咱俩好好聊聊。”
放下话筒,青青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态,手足无措地望着我。这个姑娘如何安排呢,还真有点为难,和我一起吃早餐?显然不妥,想了想,问青青:“你准备去哪里?”
“我去我妈妈那里”青青回答的声音很细,我听到却头皮一炸;“什么?你妈妈?!”
“是婆婆那里。”
“哦。”我心释然。
此时的青青,与昨天晚上所表现出来的性情截然相反,规规矩矩,乖乖巧巧。
“青青”,我把青青拉至身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叔叔”,青青眼睛一闭,两行泪珠悄然落下。我内心的感受如海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向脑际。离乡30年,我努力不去擦拭封存的记忆,我怕轻轻的碰触,薄脆的记忆会支离破碎。然而,我又时时担忧忘记过去而失去了自我,此次回乡,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奋然揭开那段带有血色、痛苦、甚至屈辱的记忆,茫茫人海中,却能遇到海红姐的亲生女儿——青青,是上帝对我虔诚之情的眷顾,还是命运之神的启迪或戏弄;我不由得浮想翩翩,感慨万千。
望着青青,面对眼前的状况,心中有了主意,我从床头柜记事本撕下一张纸,对青青说:“这样吧,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和你婆婆的地址写上,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我出去以后,你在房间里呆10分钟以后再走。”
“嗯嗯”,青青一个劲地点头应承。
我从皮包里抽出一叠大额钞票,递给青青:“拿着,替我给孩子买点东西。”
“不要。”青青双手推辞。
“拿着!”我加重语气。
“不要。”青青不但推辞,还转过身子。
看来这姑娘脾气还有点犟哦,像谁呢?我想起了他母亲,我不再坚持,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转身走了。
来到大厅,一位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是王院长吧,请您跟我来。”
随服务员来到包厢,诺大的包厢装修的非常豪华,硕大无比的吊灯把包厢照射得金光闪闪,包厢中间的转盘餐桌上,冷盘、凉菜、早点等摆得满满的。
见我进来,剑平赶紧从沙发起身,整个包厢就他一人,我有点惊讶,我稍纵即逝的眼神立刻被他捕捉到了,不愧是搞过公安工作的人,他拉着我的手说:“原来几大家的领导要来陪您,您说人越少越好,按您的指示办,他们就不陪您了,您是不是有不便于扩散的好消息要告诉我呀。”
“没什么不便于扩散的消息,但这样安排好,很好,非常好。”我手口并用,连连说好,和剑平这个多年的朋友见面,要好好叙旧,两人畅叙方便,他人在场,彼此多少有点局促,而且我下基层,对地方过多过度地接待场面也很不以为然。
“随意点好,但是你可以把你爱人叫来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爱人叫小丽吧,应该30年没见面了哦。”
“哎呀,到底的领导,记性这么好,还什么小丽咯,老太婆了。”
哈哈哈……
“昨晚休息得好吗?”剑平问道,同时,脸上故意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没休息好,我还想问你,那搭便车的女孩怎么跑到我房间来了。你没给她安排房间吗?”我直言不讳的回答。
“哦,是吗,我倒忘了给她安排房间。”剑平作出惊讶状,拍拍后脑勺说:“人呢?一起来吃早餐呀。”
“走了。”我的语气很平静,我不想过早谈论青青。
望着满满一大桌菜肴,感到实在有点过于铺张浪费,便发感叹:“剑平呀,想当年我们在农村的时候,十天半月难得见到油荤,而现在你看——”我指了指餐桌,“就我们俩,是不是太奢侈了点?”
“哈哈,这算什么呀,这样的场面,领导应该见得多了,接待您,我老是担心接待工作不到位呢,您在转移话题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女服务员,剑平马上挥手,服务员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无端地叹了口气,说:“我说你呀,我们之间称呼不要用尊称,来,我们边吃边聊。”我的脑子里在快速地思考:怎么和剑平解释青青,在记忆里,剑平对当年我和朱海红的际遇似乎并不完全知情,此次故乡之行,居然遇见海红的女儿,真是造物慷慨的赠与啊,我要在青青身上兑现我曾经的诺言,如此,对海红30年来的思念之情也会得到一丝的慰藉啊,一定要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给青青安排一个好出处,这件事完全可以操作下来,理了理思路,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还喝点酒不?”剑平询问。
“还喝呀,昨晚的酒都没醒。”
“那就不喝了,边吃边聊,您看这些野菜,我们在乡下常常吃的什么蕨菜根呀,红薯叶呀,现在都成了美味佳肴了。对了,这是牛鞭,吃、吃,这东西壮阳。”
“壮什么阳咯,当年在农村,偶尔吃点牛肉狗肉,什么牛鞭狗鞭统统割下来丢了。”
剑平爽朗大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的大院长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女孩?”
我看着剑平,目光很坦然,剑平迎着我的目光,也很坦然,没有丝毫调侃的意味。我一时还不清楚他说话的意图,依然不接他的话茬;很随意地说:“我的肖大市长呀,这次回来,主要还是个人行为,当然,那项目经过雪陵地区的可行性也非常大,尽力而为吧,我也想为家乡做点贡献嘛。”
“这就是好消息呀。”剑平非常激动,脸微微泛红。
我平静地说:“这次回来,我还得走访一下地方有关部门,当然,也想去我们下放的地方走走,整整30年了,人有几个30年!那些事情一直在我心里萦绕啊,所以,这次回来可以说是公私兼顾吧。”
“您为了家乡的建设特意回来,完全是公事!”剑平仍用尊称。
“所以想听听如何安排我的日程。”
“您的房间没有日程安排表?怎么搞的!”剑平起身,从沙发上拿起公文包,抽出一个小彩纸本递给我,封面上书:王青海院长视察工作日程安排。我打开仔细看了看,说:“太张扬了,政府的工作汇报就免了,你们地方政府的工作向我汇报什么呀,不就是为了体现对那个项目的重视嘛,座谈会开一个就行,把设计院、交通局、地质局的业务骨干叫来,大家一起开个座谈会,还可以互相交流。企业也只走访一个了,对了,就走访那个什么路桥公司,雪陵山区林场一天的时间太紧,至少要安排两到三天,政协那个讲座不要搞了,几大家的宴请取消,记者也不要跟踪报道,你陪我就行,你没空,搞接待的同志陪就行了。”
剑平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不行!您是部党委成员,副部级干部,又是雪陵人,几大家领导都要和您套老乡的近乎,应该给点面子呀,政协讲座更不能取消,我看过您的文章,就谈那个南部交通框架构想,有见地,我很受启发……”
不知道什么缘故,剑平一用尊称,我就有点心烦,我打断他的话,“我有那么大的面子吗,给你长脸吧,至于什么南部交通框架,那更不能谈,这不是要我变相地在政协表态呀!这些个安排是你计划的吧,你很狡猾哟,不行。”
“嘿嘿。”
“就按我的意思定!”我的口气不容商量。想了想,剑平毕竟是朋友,如此说话实为不妥,改用平缓的口气:“好拉,客随主便,尽量按我的意思安排吧。”
“好好,按您的意见办,待会我向书记汇报一下。”
感觉自己语气过于严肃,缓缓情绪,极力用当年亲密无间的口吻对剑平说:“剑平呀,当年我在山区失事时,遇到的那个女知青,你还记的吗?”
“当然记得,好像是她救了您的吧,不过具体细节不太清楚,您知道的,把您从看守所接出来后我们就分手了,我去当兵了。”
“很多事情你都不清楚呢。我问你:你和小丽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嘿嘿,那次我们爬车去县城,半路被甩,在她的农场里,我们当时就互相留了姓名和联系地址……”
“你还蛮会策妹子哦。”我说了一句当地土话。
“嘿嘿,领导过奖!”
“还记得另外一个女知青吗?她叫什么?”
“是的是的,好像是叫小红吧,记不太清了。”
“是叫小红,她姓朱,叫朱海红。
“朱海红?名字有点耳熟,您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她救了我的命。”
“这么巧呀,不可能呀,她们农场离雪陵山那么远,那年冬天又下那么大的雪,她跑到雪陵山去干什么?”
“是的,当年那场好大的雪啊——那雪、那血,我终身难忘。”
“那年的雪比今年的雪大多了。”剑平显然没有听出我说的血字,他接着说:“您这次回来不是要去祭奠她吗?”
“是的。”
“原来您把王青林这个名字改为王青海,是为了纪念她?”
“有这个意思在里面。”我点头认可。
“一直在怀念她?”
“哪里能忘记啊,她是我——”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汇。
“她是您的救命恩人,也是您的——?”
“哦,告诉你一件事,昨天那女孩是她的亲生女儿,唉,看来,冥冥之中还真有个主宰命运的神啊!”
“啊!”剑平惊讶的脸无异于白日见鬼一般。
“曾经听您说过,她当年不是跳崖自杀了吗?难道她那么年轻就在农村结婚育子了。”
“她是死了,情况有点变化,还挺复杂的,我现在也还没弄清楚。”
“这个女孩走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要她留了联系电话,看情况再说吧。”
“唉。”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我为与朱海红那一段难忘的经历而感叹,而剑平发出的感叹,我觉得有巴结的味道而显得牵强。此念一生,情绪便有点索然。
两人都沉默了,包厢里只有偶尔的筷子碰碗的声音。
我在想:此次回故乡,见到剑平,两人的语言交流,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而无法穿透,当年两人那种亲兄弟般的沟通已经荡然无存;究其原因,两人都混迹官场,我当年的淳朴,已经被官宦那种老气横秋所替换,他当年的爽直,已经被应酬上司那种趋时媚俗所代替;我的老气横秋是惯性使然,他的趋时媚俗是条件反射。思之,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胃口也没了,放下手中的餐具。剑平见此,也放下自己手中的餐具,不安地问:“早餐不合胃口?要不给您上碗家乡米粉?”
“还好,可能昨晚没休息好,另外你一口一声‘您’呀‘您’的,把我弄得很不舒服。”
“您——哦不,你是京城高官,在公共场所我还是要注意起码的礼节。”剑平的回答,不再用尊称,恰好两人目光相碰,不由得相视而笑。
“青林,哦不,青海兄弟,当年,有一次我们在农村赶集的时候,一个半睁半瞎的算命先生非拉着我们,要给我们两个人算个命,还记得吗?”剑平意图调节一下气氛,而“上山下乡”那段岁月显然是最好的话题。
“好像有这么回事,算命先生是个老头子,那老头怎么算来着?”
“说我们将来官至三品,呵呵”
“这倒没什么印象,三品是个什么官位呢,纯粹是扯淡,倒是记得说我是什么带‘木’的命,还说什么我一生中必有牢狱之灾。”
哈哈,剑平仰头大笑。
想起自己在雪南县身陷囹圄的日子,眉头一皱,心里很不是滋味。剑平见状,马上补充道:“领导呀,你别介意,那老头说我们两个都有牢狱之灾呢。”
“是吗?”望着剑平那天庭饱满、踌躇满志的神态,他哪会有什么牢狱之灾!剑平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算完命去集市,我偷了农民一只鸡,想改善改善生活,结果被抓住,送进派出所,不也关了老半天,考虑是知识青年才放了我。老头的预言当天就兑了现!”
剑平的说法虽然有点勉强,但可以看出剑平很会平衡他人心理。从他的言行还是能找到当年剑平的一丝痕迹,
剑平接着说:“算得蛮准的,你是带‘木’的命,我是带‘火’的命,你要不是树木拦着,早就粉身碎骨了,我当兵才一个月就赶上了‘越战’,经历了战火的洗礼。”
我微微点头,八卦之类的东西,我历来执“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理念,听他这么一说,感到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仔细琢磨,又觉得有点牵强附会,笑着摇摇头:“哪里能相信这些东西。”
剑平仍言犹未尽:“那老头最后说:我们两个人都是中年得志,官运亨通!算得真准。”
“呵呵,你是地方政府要员,现在正是官运亨通!我是搞技术出身的,没有做官的感觉。”我按着肚子“呵呵”地笑。
剑平自言自语:“算那个命,说好五毛钱的价,我看他讲得好,一高兴,给了他一快钱!一快钱,抵得上当时四、五天的工分值啊。”
一阵闲聊,心情渐渐舒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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