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丘的身体更不如前。他经常陷入一种昏睡的状态,有时候挨着板车就能睡着,阿罗大声叫唤他起来,他模模糊糊答应以后,又沉睡过去。他还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大家说着今天的见闻的时候,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开始游移,随风飘荡,他的思维不受控制。他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安顿好粽子,如何让一切不被发现。那一天,他准备进家门的时候却忘记了提脚跨门槛,身子朝前一扑,栽了一个结实的跟头,那一瞬阿丘感到自己在空中翻转了好几个来回,在耳晕目眩间一脚踏进了阎王殿,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超度经文声。迷糊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阿丘到来的时候,姑姑坐在矮板凳上正剖开鱼肚子拉出腥红的内脏,阿平蹲在一旁剔着鱼线,后来每每回想起这次相见,阿丘只记得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挥之不去的浓重鱼腥味和阿平落在地上地一团安静地影子。阿丘的到来令姑姑大吃一惊。她和阿平搬出来以后,和三港殿几乎没有走动,最近的一次接触还是阿丘兄嫂走的那一回,她也只是按照礼数送了蜡烛钱。她想不出阿丘的来意。她笑着望向他。
阿丘放下伴手,叫道:“姑姑。”又和阿平点点头:“阿平。”阿丘不像阿丘嫂,说话喜欢打圈套,掖着藏着真实的意思,半天说不到正题,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可是经常词不达意,叽叽歪歪说了半天对方却一头雾水。他低头沉思了许久,于是从自己的心事开始说,说了半天,见姑姑没预料之中的反应,习惯性地问:“姑姑你听懂了吗?”姑姑只是笑笑,示意他继续,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说着宋先生家的惊险事迹,他说得凄楚悲伤令人心生怜悯,姑姑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你也偷生了?”阿丘一脸惊讶,姑姑继续问:“儿子?”阿丘点头。“孩子现在在哪里?”“在山沟的一个奶娘家里。”阿丘回答。“没有被发现?”阿丘摇摇头。“那你今天来是?”像姑姑这样聪明的人也猜不到阿丘此番的来意。“奶娘不放粽子了,我们扯谎说粽子的爹妈是上海人,没想到着个奶娘说要结亲。”阿丘抓了抓粗短的头发说道。姑姑干脆直奔主题:“接下来要怎么做,你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绕弯子。”
在阿丘的印象中,姑姑的形象是慵懒、放荡、一派无所谓的,是一个倚在躺椅上拿着蒲扇,懒洋洋闭目养神的女人。这个下午,姑姑在阿丘的眼中有了不一样的模样,她像一个大长辈坐在那里,知晓天机般洞悉一切,运筹帷幄。阿丘在姑姑的应承帮助之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外人总是比不上有血缘的亲人。
认亲那天,孙奶娘套了件半旧半新的毛衣,毛衣右下角缝着一朵红色的杜鹃花,开得娇艳妩媚,她亦步亦趋跟在启明身后,欣然前往。爱梅的能干尤其表现在招呼客人上。她抬出许久不用的八仙桌,摆上糖糕、鱼松、鸡蛋羹、白虾炒咸菜,每盘菜上还放了两根有头有尾的大葱。阿秀的下巴抵在桌面上,眼馋地说:“外婆,今天小舅舅要回来吗?”爱梅对当兵的小儿子最好,每次回来都要大摆一桌,生怕他在部队里吃不到好的,久了连阿秀这个娃娃都知道要吃好的就要等小舅舅回来。爱梅笑着说:“你小舅舅当兵辛苦,以后他还要做大官的,当然要吃好的。”阿秀又稚气地问:“为什么放葱?”爱梅答:“这是聪明绝顶的意思。”
孙奶娘吃得飘飘欲仙,这倒是给阿丘嫂和粽子的独处提供了最好的时机。二楼的卧室隔开了楼下的热闹,阿丘嫂抱着熟睡的粽子,一双大眼流连在孩子轻颤的睫毛和微张的唇瓣上,情到浓时在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母子相处的浓情蜜意被楼下突然传来的盆碗打碎声破坏,粽子被响声惊醒,闭着眼睛大哭,阿丘嫂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两个孩子的母亲霎时变成了小时候因哄不住哭闹的弟弟而手足无措的小姐姐。她下意识撩起自己的衣服,将奶子强行塞进了孩子嘴里。粽子的嘴里填满了柔软的真实感,来不及反应这个女人是不是胖胖的孙奶娘,拼命吮吸着寻找安全感。阿丘嫂咧嘴笑了,沉醉在温热的荡漾中。粽子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他越吸越急,恼怒地扯了一下奶头,又开始大哭。阿丘嫂不甘心地又将另一边的奶头塞了进去,这次粽子坚决撇开了脸,碰都不要碰。阿丘嫂急红了脸,胸部不再有一阵酥麻之后的坚硬感令她挫败不堪,她连声哄着:“快吃呀,快吃呀。”这时候能哄住粽子似乎关系到她作为母亲的尊严,是亲密关系钢铁般冷硬的证明,她从来不怀疑自己与粽子源于生命本身血肉相连的亲密,却在粽子一脸惊恐地表情中宣告了失败。
阿平和她老公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阿平穿的衣服是她结婚的时候她妈给她做的,一件正红色的侧襟系带连衣裙,她老公搭了一件看起来很清头的衬衫,十足像个乡下的新郎官,当两个人提着包出现在爱梅家的时候,孙奶娘看着眼睛都笑开了花,琢磨着这派头就是上海滩来的城里人,再看这待人接物的规矩就不似穷家小户里养出来的人物,肯定是个好人家!她为自己能够提出认亲的想法骄傲不已,主动迎上前,拉了阿平的手,一起走了进来。阿平笑着说侬好侬好,孙奶娘虽然听不懂,心里却是乐不开支。启明做了他们的翻译。他可能是最没有负担的翻译,全然照着自己的意思传话,事实证明谎言有时候更能哄一个人开心。这一天孙奶娘粉红色的牙龈一直袒露在外面,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相见恨晚的遗憾。
认亲仪式按照小马村的习俗办。阿平和丈夫作为粽子的亲生父母,先给孙奶娘送了一双袜子和一双鞋子,袜子和鞋子都成双,代表了好事成双,双双共走,以后就是一家亲的意思,随后客客气气作了一个揖,孙奶娘双手接了礼物,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顶娃娃的帽子和一条纱布,上面都绑了红线,算是回礼。阿平将指头在红糖水里蘸了蘸,点在粽子的嘴巴上,再把粽子递给孙奶娘,孙奶娘抱过粽子,手指沾了点朱砂,点了一点在粽子的眉心,粽子的舌头舔着嘴唇上的红糖水,津津有味。这礼算是成了。
阿丘嫂在内心很感激阿平夫妇的鼎力相助,不然这“上海父母”的事情很难圆上,心中虽感动,却又生出了埋怨来:这来去之间她和阿丘反倒成了旁观者,搭不上手,插不上一句话,挫败感滋生的埋怨如藤蔓般缠上她的身体,越缠越紧。她攥紧自己特意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辫子,压抑心中难以自持的忐忑,佯装镇定自若地冷眼旁观。粽子在胸前卖力吮吸的温度还随着血管隐隐渗透进来,而自己的心情却像漂浮的气球,经不起任何尖厉的刺激。
“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们今晚就要回上海去了。”启明替阿平传话。孙奶娘意料之中地惊问:“今天晚上啊?这么赶?那粽子呢?先让我带回山上吗?”阿平的老公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我父母也想见孙子,粽子和我们一道走。”话音刚落,孙奶娘的眼圈先红了起来,比被黄酒熏红的脸还要红,粽子察言观色般地大哭了起来,粽子一哭,即刻催落了孙奶娘的眼泪。孙奶娘的眼泪像是进攻的号角,阿丘嫂挤上前来,拍着孙奶娘的背,安抚道:“亲都认了,还怕粽子会跑了吗?都已经是你干儿子了。我们都是证人哪。他们跑不了的。”粽子的哭声成了嗷嗷嗷的求救,孙奶娘紧紧攥着粽子的包被不松手,阿丘嫂甩开粗大的辫子,使出酝酿了一天的力气一把将粽子夺了过来,递到阿平的手里,朝阿平挤了挤眼睛。
阿平会意,接过孩子,忙和爱梅道别:“姨啊,真是太感谢你了,下次来上海玩哦,那我吃完就先走了。”粽子眼睛片刻不离孙奶娘,在阿平怀里使劲地哭,眼睛哭得红肿,声音变得嘶哑,身子直往孙奶娘的方向挣去。阿平夫妇俩像人贩子一样抱着粽子跳上了启明借来的拖拉机,还没坐稳,拖拉机启动的突突声已响起,车子缓慢向前移动,尾灯一闪一闪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成了两坨氤氲开来的金黄的光亮。阿丘嫂眼里溢着送别的泪水,泛着欢喜的神光,她搀着孙奶娘,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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