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直挺挺躺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眼望着天花板,神色冷峻。
那是清晨六点半,我洗漱过后喊他吃饭时看到的场景。看到他醒着却不起床,我有些生气——一个大男人睁眼躺着不起床算怎么回事。
“爸爸,吃饭啦!”我不耐烦地招呼他一声。
他沉思的嘴角勾一勾,丢出一个嗯,依旧躺着不动弹。
“爸爸!快起来!吃完饭快点去上工!”看他没有起床的意思,我火更大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懒,还要不要养家了?!
“嗯,知道了。”他沉思的脸上透出不耐烦,干巴巴敷衍我一声,轻轻转一下头,依旧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躺着。
我看着懒待起床的父亲想着破落的家景,想着父亲不管不顾拿糊口的钱去耍牌时的混蛋和不晓事,想着一个为夫、为父的男人该要承担的责任,愤怒混合着鄙视和不屑在我年轻气盛、未曾更世的心里滚水一样沸腾起来。我气鼓鼓走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拼力拉他起来,一个人不可以这么没用,不可以躺在床上无所作为,一个要养家要糊口的男人更不可以!
时隔多年,背着房贷、车贷、父母、孩子以及七缠八绕的交情网在生活的沼泽地艰难跋涉的我再次想起那天父亲躺在床上的场景时,鼻腔一阵酸涩,终于在与生活相斗相搏的难以为继之中理解了父亲。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父亲那天冷峻沉思的无聊神色在被我驳斥了多年之后,竟毫无二致地重现在我三十三岁的脸上。那天早晨被妻子呵斥哭闹着的小儿子的声音吵醒之后,我起身洗漱,看到镜子里那张写满了倦怠的我的脸时愣怔了一秒钟,父亲那张沉思冷峻的脸骤然挣脱蒙了灰的记忆的封印以光年的速度扑向我覆盖住我的青葱我的轻狂我的风发意气,那一秒我的肉身爆裂毁灭消匿于黑洞深处,多年前的父亲从那一秒重生。我惊慌失措,像遭到攻击作鸟兽散的失首群龙一样只想逃离这可怕的相像,在与父亲对抗多年之后岁月此等能工巧匠以化神奇为腐朽的力量顷刻之间瓦解了我为逃离父亲所做的所有努力。
我望着镜子中那张三十三岁、意志消沉的脸,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疲惫在历史的河流里漂荡了多年终究荡到了我头上。年少的轻狂架着宇宙飞船极速驶离我的生活,当年那将生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豪情意气已遭到拖家带口谋求生活的繁琐和辛劳的无情抹杀,荡然无存。我气急败坏地推着生活巨大的磨盘急脚追赶中产阶级向前踢踏的脚步,成了那任钱财驱赶并追赶钱财的无耻社会风尚蓄养的奴隶,成了家畜!那像骡马一样的生活劳心劳神,毫无乐趣,然而我可以逃开吗?我可以淡看功名利禄,甩甩袖子退掉责任,独立于规章制度之外,做个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四海云游的游荡闲人吗?陶潜说“既自已身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敢问世间谁人还有陶士的胸襟气度,由情任性,不为五斗米折腰?
我想起父亲操劳的身影,他冷峻的脸上写满了无趣,他弓起的脊背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他操劳半生仍旧不名一文。我嘲笑过他,为他深感自卑,然而,当我削尖了脑袋想跻身中产阶级之列却只能为了扎根城市像狗一样疲于奔命的时候,我有些怕了,我怕我年幼的小儿子会像当年看不起父亲的我一样看不起他的父亲我。
拼爹拼娘的时代,人们说起高官贵人、中高产阶级风云人物,一脸艳羡,赞不绝口,腆着脸面乱叫“爸爸”,平凡的父亲很伟大这件事却很少有人说起过。我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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