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丘的急脾气就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第二天他回到家,坐在门槛上抽烟,就在刚才他在阿军的褥子下面找到了一幅画儿,画上的男人脸腮下陷,眼睛大得伸到了脸的外面,嘴巴弯弯地,头发不多,看上去是一个开心满足的中年男人,阿丘认定这个是自己的哥哥,阿军的父亲。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阿军和他父亲一样有着一双巧手。他把画儿放回去之前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一同藏在褥子下面的还有自己买回来的三块糖。
他想起昨晚的事情。他被那只突然出现的肥实的母鸡吓得一路狂奔,路上偶遇一个老木匠,坐在路边拿着斧子在劈木头,口中悠闲唱着:“三年斧头四年柱子哟,一家三代靠我活哟。”这个老木匠光着膀子,身材健硕,一身的好肉和好力气,丝毫不觉老态,阿丘被吸引着放慢脚步,蹲了下来,给老木匠递了一支烟,老木匠摆摆粗糙的手,继续唱:“师傅教我做房子哟,能睡我家三代人哟。”在他的身旁,放着一个做得四平八稳的小椅子,看上去就像一块完整的木头,没有一丝钉子钉上去的痕迹和缝隙,做工比女人的针线活还细致。“师傅教我做房子哟,能睡我家三代人哟。”木匠重复唱着。木匠的歌声令他烦闷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却也让他想起了自己对阿军的忧虑,他拉活的时候都在思考阿军以后的出路,屠夫?木活?搬运?打铁?他能把每一位客人送到目的地,可是却找不到阿军该走的那条路,今天他听着歌有了怦然心动,他想他可以让阿军尝试一下,也许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阿丘放弃了周全的思考,揣着突如其来的激情向阿丘嫂摊牌:“我决定送阿军去学木工活。”阿丘嫂被惊雷劈中一般呆在原地,她尖厉地质问:“你唱哪出?酒还没醒?说什么胡话?”她还想着留阿军在身边为自己养老送终,就当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呢,这个疯子要送他去学什么木活,简直没心没肺断了自己的后路,这和拿着刀子架在她脖子上有什么区别?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她试图劝阻:“阿军哪里扛过斧头刀子啊,书念不好,可以大点再寻其他事情做,干嘛一下子那么急呢。”“男娃娃现在倔,长大点就好了。”“他父母去的早,把他独自留在外面,怪可怜的。”“在家里和阿秀也有个伴儿。”
她的声音传入阿丘的耳中,全变成了无力的窸窸窣窣。阿丘嫂不死心,在家里唱了出一哭二闹就差上吊的大戏。她先是叫来了宋先生、隔壁春燕娘,甚至连和她话不投机的阿罗都叫了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扭转了得了阿丘坚若磐石的心。她只能自己挂帅上阵,她跪在阿丘的脚边哭得委屈,她说:“算我求你了,你现在脑子不清楚,容易冲动,平时你喜欢和宋先生讲话,你怎么连他的话都不想想了。”“阿军还小,你都不怕你哥哥在地下看着吗?”“我这辈子给你端茶倒水补衣服生娃娃,下辈子再给你做牛做马,就望着你这回听一句我的。别的什么事你要怎么样我都随你。”可是这时候的阿丘像一只围着磨盘的驴,谁也拉不回来。
阿军还是去了。走的那天,太阳格外的大,天气似乎又要逆行到夏天,阿军满脸都挂着眼泪,死拽着阿丘嫂的胳膊,哭着哀求:“婶婶婶婶。”阿丘拿出扫帚狠狠抽着他的屁股,硬是把他赶了出去。阿军的鼻涕流进嘴巴里,五官纠结在一起,眼神里清楚写着巨大的恐惧。阿秀不停唤着哥哥,哥哥。最终,阿军还是跟着师兄走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阿丘家的日子归于平静。
阿军走后的第三个月,冬至来临。天气变得很冷,夜开始慢慢变短。阿军没有捎过信回来,只有小马道和他一道学活的阿德回家的时候,带回一句平安。阿丘细问侄子的学活情况,阿德只说阿丘运气好,才干了一个月打水烧饭的杂事,就开始学活了,可是阿军经常把锥子扎入手中,血流得厉害,师傅嫌他手笨,越是扎得厉害,越是让他练。晚上睡觉阿军梦中哭着说要回三港殿好好念书。阿德走的那天,阿丘嫂给他塞了三块糖糕,使劲摆手让他快些走。
“宋先生家又生了,又生了。”三港殿来了一桩喜事。“可是带把的?”“还是个女娃娃嘞。”宋先生家又添了一个孙女,道喜的邻居们个个意味十足,“孙女好,孙女好。”宋先生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家都生了一个女娃娃,连邻居家都盼望着宋家刚怀孕的老三媳妇儿能生出个男娃娃来,结果还是个女娃娃,“宋家的孙女”几乎成了一个词汇,成了三港殿值得同情的笑话。媳妇生完娃娃后,宋先生的那辆自行车也久未露面了,上门看娃娃的邻居都不敢多留一会儿。阿丘没有让阿丘嫂特意过去,早上拉活前亲自给宋先生道了喜。宋先生仍旧是那样,坐在榻子上,抽着烟,只是屋里多了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宋先生抚了抚额道:“娃娃的哭声,听多了也烦。”阿丘拿出用红纸包好的一对鸡蛋,递给宋先生:“明日再来。”
红鸡蛋放在宋家前厅的桌子上,阿丘却迟迟不见人影。木匠师傅让阿德捎来消息:阿军没了。阿德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阿丘嫂正在哄着阿秀吃饭,大门敞开着,他气喘吁吁,嘴唇发干,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迟疑地说:“叔、姨,阿军没了。”阿秀望着呆住的父母,问道:“妈妈,没了是什么意思?”阿丘嫂木然地看着女儿,阿丘坐在那里,怎么也咽不下口中的饭。“阿军用斧头劈木头,不小心直接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我们几个死命用布捂着了也没有用,整个都是血,送到卫生院还是救不回来,过不久就没了。”阿德哽咽着说。“三年斧头四年柱子哟,一家三代靠我活哟。”那个老木匠的歌声又一次清晰起来,阿丘想起自己的兄嫂,又想起了阿军小时候的模样,眼泪留了下来,他抹了抹脸,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烟,走了出去。阿军学活以后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五斗橱、大碗柜,还有一大堆的刨子、斧子,如今都成了幻景。
“我想把阿军接回来。”阿丘面色痛苦。“不行。年纪轻轻走的,不吉利。”阿丘嫂断然拒绝。“是我把他送出去的,就给领回来。”阿丘坚持。“短寿的人,领回来要附体的。你想我们家的谁被阴灵干扰?难得他师傅都没有说什么,师傅也算是半个父亲,在那里去的,就留在那里吧。”阿丘嫂了解阿丘,附体一说真的吓到了阿丘,一阵电流穿体而过,顿使他的双腿酥麻无力浑身不自在,他一抬头竟被眼前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他点头答应了,没有做任何反抗。
生活还得继续。阿丘变得更喜欢去宋先生家坐一坐,他觉得他们是同类人。阿军七七那天,阿丘坐在宋家前厅抽烟,在眼前的烟雾缭绕中偷窥墙壁上宋老先生的画像。无数男人的影子在他的面前闪现,他父亲、他哥哥、阿军、阿罗,像一帧一帧的画像,毫无顾忌地跳到自己的脑海中,一幅接着一幅,在无数的交错叠影中,他的眼前空白一片,他隐约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忽远忽近,微弱而又洪亮,那是他的空白中唯一的色彩。有个念头好像压抑了很久,又好像是刚生出的,喷薄而出,抑制不住。眼前又有了新的颜色,是红色。那些被刷在墙上的血红的字还在,那些因为涂料太多而滴下来的鲜红色,在三港殿的那面大墙上刺眼鲜明。“不能像母猪一样乱生,不然要罚钱,要蹲城关镇的黑屋子。”杂乱的声音交错着传入耳中,他微微眯起了自己那双浑浊的大眼,感到一阵心悸。
如果不是宋先生轻咳了一声,阿丘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宋先生给他递了一支烟,宽慰道:“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的,何苦搭上自己的日子。”阿丘接过烟道:“我今年事情多,宋先生你说话有道理,你说我是倒了什么霉?”宋先生沉默了良久,缓缓道:“我看是犯了太岁,流年不利。”“那要怎么化呢?”“古诗话说把艾叶挂在门口可以驱邪气,消灾解难,只是这法子化得浅。”“那还有什么法子?”阿丘虚心求教。“冲喜。你听鼓词里唱的:‘好花偏向暗处开,我嫁来冲喜做新娘,封建婚姻多残酷,再世姻缘还于君’,借女的,添丁的,多了去了,不好的事情总是有好的法子化的。”
阿丘有个心事。忙里偷闲的时候,他会躺在斜坡的台阶上,对着太阳或者星星想他的心事。他是城镇户口,他女人是农村户口,按照现行的规矩,生孩子要按照城关的来只生一个,可是小孩子生下来要上农村的户口,他一直觉得这点不合道理,却找不到和他评论这事儿的同道中人,阿罗还没有成家根本不在意这些事儿,宋先生谈不得,阿丘只能在自己的认知里进行反复地否定与抱怨。他只有一个女儿阿秀,是个脸上留疤的赔钱货,自己没什么积蓄,现在有些力气勉强可以糊日子,可是以后呢?原先有个阿军,以为学个手艺,以后还能靠他发家,光宗耀祖,可是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还不如生个儿子,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老了好歹有人送终。他总是那么想,想着想着却又不敢再想,想累了打个盹,心中便没有了凄凉。
可是今天,或许是那张墙上的照片刺激了他,又或许是宋先生的话刺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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