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五颜六色的蜻蜓落在浅滩的水草上,尾巴一上一下扭动。忽然像捕捉到了猎物的气息一飞冲天,急速冲刺间一个折返急停,秒杀一蹴而就,紧接着,一个自由落体迅速回落到出发前的草尖;忽而蹿起一个悬停,俄顷,俯冲到水面轻轻一点又飞落到原来的位置;忽而飞近来一对连连,拖作长长的身段左顾右盼后小心翼翼降落在一片僻静的水草;忽而相近的几只相继升空,以上下起伏的姿态,在水面的近空盘旋;忽儿又似邂逅上久別的故旧匆匆追赶上前,两三只在半空中亲蜜触碰身体、翅膀,发出唰唰响声;忽而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几乎已经蹿到了视线的尽头,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在高高的天空展翅翱翔……
塘中小鱼成群,有的轻游,有的蹦跳,有的追逐,有的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一群懵懂可爱的小鱼儿从池塘的远端晃晃悠悠游了过来,几路纵队从近岸的水草间穿梭过去。陡然发现新大陆般,呼啦一声极速收缩成一团,片刻,哗啦一下急散而去。
一大群乖巧俏皮的小蝌蚪在浅滩的水草间挤作一团,一些沉在水底一动不动,一些浮在水面摆动长长的尾巴,一些围着相近的几棵水草游来荡去,一点不为岸上观赏它们的人儿所动。
浅草边轻搖尾巴穿过去一条中等个头的鲫鱼,几只叫不上名的水虫胆怯地迅速溃散开去。水草上受到袭扰的蜻蜓急蹿起身,悬停在水面,翅膀震动起一圈圈细细的水纹,迟疑片刻飞远了去,不时回过头来张望。一只水蛭伸缩着窈窕的身段擦着鲫鱼扬长而去。
一只肥硕老道的蛙,懒洋洋蹲在浅水里,眯缝眼睛,怡然享受着午后温暖的日光。不时,极速吐出舌头把并看不见的蚊虫卷入嘴里。
一群顽皮的透明虾在水草间打闹,追逐,突然,意外弹上滩涂一只,一番蹦哒,扭正了体位,举着钳跌跌撞撞寻回到水里,以极快的频率弹向它的大部队。
不知从何处轻飞来一只轻啼着小曲儿羽毛艳丽极了的亮紫色翠鸟,快速掠向池塘中央,贴着水面急速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轻轻一点,衔着一条气若游丝的小鱼儿欢快地飞向对岸,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洒落到水面……
咚!咚!咚!
三声巨响鱼贯而入,把这原本包裹在水波不兴外衣下的潜形谲迹蛇行鳞潜彻底击碎!紧接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哪一些角落里优哉游哉闲庭信步的鱼哥们儿们,心如枯井口称三昧的绝世高人们,罗曼提克进行中神魂颠倒的姑娘小伙儿们,浪静风恬、四海晏清陡然间就到了鱼游沸鼎,危于累卵,哪里还有意识去作考量、打探,七手八脚,慌作一团,咚,咚,咚咚,咚……片刻,彻底被鼎锅煮熟,再就没有了骚动。于是乎,浅滩里这纷纷位五里云雾,冷汗涔涔 ,魂不守舍,不明就里,傻愣愣,憨痴痴,脚耙手软,面红面紫,一眨不眨的生灵们终于才搞明白了一个道理,逭死要紧。管他哪儿响,响哪儿,管他为什么会响,响到底又意味着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命!
笨拙的蛙似离弦之箭扎入水底,生怕迟一拍在劫难逃;小鱼儿、蝌蚪六神无主一筹莫展;几僔肉末翻飞的食前方丈如出膛的炮弹丢下美馔使力蹦出水面,在空中搅作一团,撕成一片,啪啪啪啪溅出纷乱不安的水花后阒无声息。随剧烈晃动的水纹推上岸几只魂飞魄散的虾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晕头转向胡乱蹦跶一通,才不知怎么又终于谢天谢地滚回到了水里。眼前的这个只不过才一分钟以前明明就还陌上花开安然徐行的池塘,眨眼之间,安静得如同一滩死水,只剩下几许微澜在有气无力地轻轻晃动。
苹果树上那只失去光泽的翠鸟灰头土脸惊叫了几声,扑腾着失去频率的翅膀,一高一矮,失魂落魄逃向了远方…
顺着快速晃动的水纹向塘中央望去,张老大、王老二、李三几个后生正在池塘癫狂。刚才那番骚乱一定是他们从岸上跳下去制造出来的!此刻,得意忘形的他们正在水里追赶,打闹,翻滚,咆哮,此水唯我独尊!真蛟龙也!哈哈哈哈……
王老二是刚学会不久的,狗刨没有问题,只是潜泳还很是差劲。这不,正光着屁股一撅一撅拼死往沉不下的水底扎,草鱼肚似的屁股在水面摇来晃去,啪啪啪啪原地打旋,搅起层层水纹向岸边扑去,就像意外跌落水面的苍蝇惊惧万状垂死挣扎。惹得岸上正浇菜园的几位社员丢下手中活计,扁担搭两尿桶中间,坐上面专心欣赏他如此搞笑的马戏表演。
靠养猪场这只喇叭口似的角落连接池塘通往家门口香草地唯一一条引流沟,水里密密麻麻生长着肥猪草,岸上栽了几丛不大却足够稠密的毛竹。游泳时孩子们爱几个一圈制造出天大动静往这只最为隐秘的角落里赶鱼,但是从未有人能徒手擒拿住情急之下上蹿下跳的大鱼。每逢生产队抽水,水草处便会吸引来大大小小的鱼儿穿进穿出,特别是池塘与水沟分隔的桥洞篱笆后面。雨天在家门前戳鱼的时候,我也曾数次乔装打扮偷偷摸过桥洞,冲着水沟里黑压压一群鱼背,飞身下坎,一戳箕插下去,一番龙腾虎跃后,至多只剩下几条惊魂未定的麻麻鱼。
你也可以趁中午过路人少躲在竹荫下张机设陷,只是密不透风的水草中,连好不容易撒下去的鱼钩都多半难以万全,还穷凶极恶妄想着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条麻杆(一种极小的鱼),十之八九会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铺盖线、针那可是你家大人真金白银从小百货买回家的!
数年时间里,我到那里的斩获,很有些像地雷战里边那位,拿起被炸剩半个圈子探雷器,一脸火药黑气急败坏八嘎呀路死啦死啦的一个劲嚷嚷的渡边!
几乎每天中午一丢下饭碗,海舰便会顺着堰坎一路小跑急往家赶,他会把两个玉米面窝头赶在完全冷却之前送到我的手里。而几乎每天我们会用一整天的时间围绕哑巴堰兜圈子。目的非常明确,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偷苹果,或者凑巧正赶上哪里搁浅一条苟延残喘的大鱼急需拯救!而这一转转瞬之间就过去了七年,从六岁在堰坎角落老桉树下认识那天起,转到我小学毕业去了另一个方向的一所普通中学读书。这一转,把哑巴堰与我们的心永永远远连接在了一起!哑巴堰就是维系我们金兰之交的纽带!
这个塘记录了我们太多太多的童真、童趣、无知、无畏。芳华岁月,仍乃不忘!附近的小孩子几乎都背着家长到那里去游泳、偷苹果、摸鱼、围鱼、钓鱼、竞技、戏戏。新村、杀猪房那帮城市户口也是。大人们也都到那里洗衣、捶被。游累了,几个邀约一起爬上岸边最大一棵苹果树,各人躺一枝丫海说神聊天马行空。不时,还会遇上来路不明的大人,旁若无人光屁股站浅水里,全身涂抹上香皂,边吹口哨,边很享受地用毛巾拉二胡。
塘中央有一条几米长的岛,硬底。岛上齐小孩子胸,岛下没过了头。在水里累了不想上岸,或者呛水的初学者可以到那里歇息,调整。但可得留神,说不定就有一群“水鬼”在下面推你,拉你。经常有初学的被拖下去,呛过半死,正惊惶失措乱扑一气,眼见沉入水底直冒水泡,又被见义勇为的水鬼拖上岸去。弄得来好多在岛上歇息的初学者特别忐忑,到底该不该,还是能不能片刻停留在这个杀机四伏的孤岛上?只要是感觉到水里一丝异样,立刻鱼溃鸟散,七首八脚拼命往岸边扑,保命要紧!却原来,很多时候都只是鱼儿游过那里触碰了自己一下而已。再后来,只要见到那几副令人谈虎色变的脸孔,初学者是万万不会上岛去的。尽管岛上那几位撩蜂剔蝎的主虔诚有加,热情大方,不仅向毛主席保证不再恶搞,而且还会像雷锋同志那样春风般温暖,知疼着热,怜香惜玉,毫无保留教会你一切泳姿、技巧、以及保证不吃水的祖传秘籍、或者踩会齐脚背的假水!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存!地久天长!就他那弄鬼掉猴的把戏?都懂!不吃?是他不吃,你灌饱!脚背?是你肩膀上他的脚背!
来吧,同志,战友,加兄弟!信不信随你!
一大群光屁股孩子正忘乎所以在池塘里仰泳,狗刨,蛙跃,炸弹,或者潜心致力于老鲨鱼、小泥鳅、土黄鳝出神入化的潜技。
“快跑,冯大明来了!”不知谁歇斯底里一嗓子,整个池塘欢腾的空气骤然凝聚!片刻便炸开了锅。一个池塘的喧嚣足以赶上一个乡场赶集那一天。乱成一锅粥的这群小布点们发疯般哭的哭,嚎的嚎,飚的飚,刨的刨,胆裂魂飞,变脸变色扑向岸去!即使老鲨鱼、小泥鳅、土黄鳝同样满肚皮灌足水,一个劲嚷嚷,喷水。他们此刻不约而同的唯一想法就是,绝不能跑到最后!嘁哩喀喳,就是不自量力和冯大明去争哑巴堰的下场!
生产队两个哑巴我都认识,而且对某非常友善。唯独“杀伐只在一念间”的冯疯子让人不敢掉以轻心!刚犯疯病那会儿,不是堰坎上见谁凶谁,就是池塘里摇头晃脑胡言乱语舞大刀,有时还武士般头上捆一条毛巾,而老老少少的乡俚却只敢站老远大气不出驻足观望。这个冯大明很有可能在任意不经意时间点向任何人发起致命一击正是每个人的担心。没有人会愿意平白无故就成为了他气急败坏一念间大开杀戒的眼中钉!
每遇他犯病,不是他女人就是某位社员便会慌慌张张跑家门口语无伦次大喊大叫,“徐,徐,徐,徐孃,洪,洪,洪,冯,洪,冯大明又发疯了!”母亲便会丢下饭碗或者活计匆匆赶过去,不厌其烦一圈又一圈绕着堰塘大声开导他。在母亲面前他从无暴力倾向,而且每次都不声不响回家去。别人都说他会下黑手,但是哪怕堰坎上独自对撞无路可退时也没对某下过黑手。莫非他真认识某?或者他就是时好时坏忽而清楚忽而糊涂那种。
俩哑巴与哑巴堰来历无关,也不伤人,但是冯疯子可不一样,全沙河堡老老少少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冯大明三个字几乎就等同于阎罗王的代名词,就连大营门包打天下的头把交椅瓦尔特(沙河堡总操哥毛炎)也忌惮他三分!最让人恐惧的倒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让人心神不宁的“一念间”一念间就饶过了你小命,一念间连收你十次性命也不解恨!纵使你盖世太保面前威风八面的瓦尔特,在他冯大明浑浑噩噩的眼睛里,只不过就是拿来练练手的靶子而已,爱几刀看心情!见他来,你最好立马上岸,一个筋斗蹿上天,再一个筋斗狮子山见!也不知他是怎么疯的,长得还挺男人,高且壮,络腮胡。每天斜挎起他那口花果偃月刀,一身标准八路军战士装束,围着哑巴堰转圈子,迈正规步伐,喊一二一。只要他一出现,方圆两百米内的人们连滚带爬望风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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