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邂逅
我们宿营在一块胡杨林中,旅伴们都睡了。一个蒙古族向导,他结实的身体,铜色的皮肤,从我身旁走过去。他刚安顿好骡子,正向睡铺走去。
我仰面躺在胡杨林外侧,总想睡觉,却又睡不着。我看到,有的胡杨化为嫦娥望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有的化为多情的少妇,正款款向我们走来;有的化为草原之狼,正蠢蠢欲动。死去的胡杨又鲜活了,又有了生命。
这时,远处一个匈奴人在呼唤,惊醒了我。我又重新坐起来。刚才还很遥远的东西,现在一下子近在眼前。一群匈奴人向我涌来,它们眼睛一闪一闪地放出黯淡的金光,细长的身躯,像是在胡笳的指挥下有规律地、灵活地运动着。
其中一个少妇从背后挤过来钻在我的臂下,跟我紧紧地贴在一起,好像它需要我身体的热量,然后走到我面前,她的胸脯起伏,几乎贴着脸面对我说道:“我是冒顿的后代,我们们是这一带最老的匈奴部落,很幸运还能在此向你问好。很久很久以来我们都在期盼着你,你来自我们的娘家,我母亲等待过你,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以至全部部落的母亲都等待过你。请相信这一点。”
“这使我感到吃惊。”我说,同时却忘记点燃那堆木柴,用它的烟可以吓退鬼魂。“听到这些我感到十分吃惊。我来自南方这只是巧合,现在做短暂旅行。小阏氏,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好像是受到我那似乎过分友好的答话的鼓舞,它们更紧地围在我身边,都短促地喘着气。
“我们知道,”那位少妇匈奴开始说,“你来自南方,这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那里有理解,而这在此地是无法觅到的。他们冷漠傲慢,认为没有我们的存在,这你也知道。他们戕害动物以为食,而对于匈奴的死亡则不屑一顾。”
“说话声音别这么大,”我说,“蒙古人就睡在附近。”
“你真是个外地人,”那少妇说,“否则你该知道,在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匈奴人害怕蒙古人的事。难道要我们惧怕他们吗?我们先他们上千年生活在这里,现在没有我们的长生土地,这难道还不够倒霉吗?”
“可能,有可能,”我说,“但对于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不敢妄做评论。这好像是一场由来已久的过程,它已经与那么多的血液融为一体,因此,也许只有血流尽了,矛盾才能解除。”
“你太聪明了,”那个游魂说。所有的鬼魂呼吸更加急促,尽管一动不动地站着,胸脯却起伏不断。一股苦苦的、有时只有紧咬牙关才能忍受的气味从它们张开的嘴中涌出。
“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所说的正符合我们的古训。那么,我们就喝了他们的血来结束这场争吵。”
“哎!”我异常地惊叫道,“他们会保卫自己,他们会用他们的火把和弓箭把你们成群成群地杀死。”
“你误解了我们,”她说,“看来这种人在俄罗斯冻土高地也是有的。我们是不会杀死他们的,况且流沙也不够清洗我们身上的血迹。只要看一眼他们活着的躯体我们就会跑开,跑到干净的空气里,跑到故乡里去,草原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这期间,远处的许多匈奴鬼魂又跑过来。所有的鬼魂都把头低下来夹在两腿之间,用手擦洗着,似乎要掩藏一种厌恶的心情,这厌恶狰狞可怖,我恨不得一纵身逃出它们的包围圈。
“那么你们想干什么?”我问道,并试图站起来,然而我不能,因为两个苗条的匈奴少女在身后紧紧地牵住了我的外衣和衬衣,我只好继续坐着。
“它们拉着你的衣襟呢,这是尊敬的表示。”那少妇认真地解释道。
“你们应该放开我!”我说道,一会儿对着那少妇,一会儿又对着那两个小少女。
“它们自然会放开的,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但是需要稍等片刻,因为按照习俗她们想要你的血液,必须给她们才能变为母亲。等一会儿跟她们到林子里吧。
利用这点时间,请你听听我们的请求吧。”
“你们的做法并未使我一定动心。”我说。
“我们再不要这样因为行为笨拙而互相报复。”它说,第一次以其自然的声调哀求道:“我辈乃是被消失的魂灵,无论好事情还是坏事情,我们都只能这么请您帮忙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问道,看到这个胸脯丰满的少妇,以及那两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我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先生啊,”它叫道,同时其他鬼魂都嚎叫起来,远远地听起来好像一首曲子。
“先生啊,姑且听听我们的歌曲吧!”
全体的匈奴人,一起唱起来:
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胡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敌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鲜卑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域,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天与地兮异域殊风,阴与阳隔兮子西母东。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
他们反反复复唱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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