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由于这年的夏种时间推迟,秋天来到三齐街道古泉村时已经很晚了,古泉村的家家户户紧锣密鼓地开始忙秋。村里的街道上,到处都有坐在大门口拿着簸箕拾掇麦种的农家妇女。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梁玉仹十四岁的女儿梁景筎起床后,三齐街道上的同学就来约她去省城舜州玩,梁玉仹没有同意。女儿梁景筎委屈地说,暑假人家都出去旅游了,你却让俺待在家里,现在去舜州也不让去。梁玉仹有些生气地说,咱庄户人能和城里人一样吗?我整天劝你好好念书跳出农村去,你就是听不进去,你不听拉倒,以后我也不说你了,书念好了你享福,念不好你自己遭罪。女儿梁景筎说,咱古泉村这些年发大财的都是些没文化的大老粗,书念多了有啥用?书念多了就顾虑多,前怕狼后怕虎的啥也不敢干不敢闯。梁玉仹生气地说,胡说!这些人现在是发了点财,但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以后干大事做大买卖还全指望文化。女儿把头转向了墙里不再说话,巍宝珍出来打断话茬说,你一大早就训人,就不能脾气好一点吗?梁玉仹一听气就上来了,他冲着巍宝珍说,都是你惯得她,照她这样下去也出息不到好处。巍宝珍说,你别吓唬人,古泉村没考上大学的闺女有的是,是缺吃的了还是缺喝的了,不都过得挺好吗。梁玉仹说,农村里最累的就是女人,结了婚的女人在外面围着地里转,回到家里还得围着锅台转。你看看人家城里女人多省心多舒坦,你这样护着她是害了她。巍宝珍说,你别说了,这些俺都懂,你赶快去地里看看有没有掰棒子的。梁玉仹急忙在脸盆里洗了把脸,骑上摩托车就走了。刚出了村子,远远地就看到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的黄金阜。
梁玉仹准备和黄金阜说话,可到了黄金阜跟前,黄金阜却装没看见他躲进了地边看棒子。梁玉仹发现,黄金阜的脸色很虚,目光里满含着胆怯,像是受到啥威胁怕见人似的。梁玉仹停下摩托车,走到黄金阜跟前,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咋了,躲我干啥?黄金阜红着脸说,俺那里躲你了?梁玉仹说,你不躲我转过身子去干啥,你的脸色为啥这么虚?黄金阜伤心地叹了口气说,玉仹,不是俺躲你和心虚,俺很害怕见到咱古泉村的人。自从俺和薛兆匀办了离婚手续后,咱古泉村的人看俺的目光都怪怪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看俺的眼光更怪;从那种目光里俺感到,他们把俺当成不正经的人了。俺真没有想到,离婚招来了这么多事情,要早知道这样,俺委屈求全也不会离婚的。梁玉仹问,金富,你和照云离婚后闹僵了没有?黄金阜回答,没有,俺俩是很痛快地离了的,办完了离婚手续,也没吵也没闹,临完事时还握了个手;现在路上碰上还打个招呼,挺热情的,比没离婚时客气多了。梁玉仹又问道,你现在新找的嫂子对你好吗?黄金阜说,挺好,想想这段时间过的日子,俺俩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梁玉仹又追问道,薛兆匀再婚后咋样?黄金阜回答说,她说她俩也挺合适。梁玉仹说,这就对了,两个合适的人在一起,才能有一份美满幸福的婚姻。你与薛兆匀分手,即没打又没骂,现在各自都找到了合适的人,这说明你们离了是对的,你不能让别人的思想和老眼光束缚了你。离婚并不全是坏事,一些不和谐不幸福的婚姻就不能维持,维持不和谐不幸福的婚姻只能为难自己。黄金阜激动地说,谢谢你,玉仹,谢谢你对俺的理解。梁玉仹说,快忙去吧,棒子快熟了。黄金阜边骑车边回头说,过完了秋咱俩好好喝两杯,他说话的声音传出了好远。
次日早晨,梁玉仹便和巍宝珍下地收棒子,俞万利借了个汽车过来帮忙,大型玉米收割机来回转了五趟,三亩地不到一个钟头就收完了。地上铺着一层机器粉碎的薄薄的青绿色玉米秸秆,收割机开到地头上,俞万利的货车早已停在了那里,司机打开收割机上的粮仓,把成个的棒子倒在了车厢里。梁玉仹此时看到这玉米收割机感慨万千,心里开始了深深的回忆,他感到这几年古泉村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说种地这件事吧,他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大型农业机械来得这么快。原来用镰刀人工割小麦,要忙活好几天,现在小麦收割机直接收割脱粒,拉回家直接在平屋和楼顶晒两天就入仓。现在拖拉机直接播种棒子后,打上除草剂,也不用刨麦茬不用耠地不用除草,就等着收割机收棒子了。过去过秋要用一个月,现在两三天就完事了。一年累加起来在地里也就干二十几天的农活,这二十几天的农活不但不累,反而像锻炼身体一样感觉着挺舒服,和傈海云来古泉村时有了天壤之别。现在种地是捎带的活,如果当时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傈海云也不会因为干不了地里的活而退却。再说住房,现在古泉村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和小康楼,城里人屋里有啥古泉村人家里也基本有了,吃的穿的用的骑的花的样样比城里人落后不了多少;家庭轿车也开始进入古泉村,只是傈海云没等到这一步。梁玉仹感到,自己当初作为一个农民选择城里吃国库粮的傈海云没有错,是古泉村人的观念错了,是傈海云对古泉村发展的判断错了。如果现在傈海云在古泉村,不用她下地,梁玉仹一个人干这些农活绰绰有余。这时远处过来一个白发老头,边走路边悠闲地唱道:
古泉小伙男子汉,
头脑精明又能干;
能人全国各地跑,
个个都是大老板;
谁要嫁了古泉汉,
幸福一生不为难。
梁玉仹从遥远的回忆中走出来时,古泉村下地的干部来到了梁玉仹的跟前。这个高个子的村干部对梁玉仹说,玉仹,秋后别种麦子了,咱村这片地要占了,市里要往这里放个项目。梁玉仹问村干部,一亩地补偿多少钱?村干部说,其它村的补偿标准是一亩地一千一,咱村也是这个数。梁玉仹说,这个数也不少了,现在麦子才六毛多钱一斤,这些旱地撑了天每亩地打八百斤麦子一千斤棒子,去掉化肥和耕地钱,也挣不到多少钱。村干部说,现在种地不赚钱,没有人再指望种地发财的了,你看这些年咱古泉村发财的人家都没有种地,人家江浙一带人多地少做买卖下手早,现在都发了。你在三齐街道,你应该更明白这个理。梁玉仹点了点头说,是!
梁玉仹心里很清楚东垣市近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这几年,东垣市来了一帮子思想解放务实能干的领导干部,又赶上了省城舜州东扩,把东垣市纳入舜州市区发展规划,东垣市的发展突然快了起来,在全国百强县的位次不断前移,东垣县域经济的发展成了全国的典型。全国各地的人都来东垣参观学习,还来了好多外国参观学习的考察团。东垣市的老百姓说起东垣市的领导干部,人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伸出大拇指,说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又回来了。东垣市城郊的许多村子一下子成了城中村,老百姓由农民变成了市民,一首新民谣在东垣大地上传唱着:
东垣的公路像机场,
东垣的城区像花园;
东垣的泉水到处冒,
东垣的美景赛江南。
东垣的农民住公寓,
东垣的小伙开公司;
东垣的姑娘做老板,
东垣的老人乐开颜。
俞万利一车就把棒子拉到了家里。卸完棒子,俞万利准备发动起车来回去,梁玉仹说,咱喝杯啤酒凉快凉快,你今天又没出车,家里的活还没开始,回家去干啥?俞万利见梁玉仹这样挽留,便跟着梁玉仹进了家门。
梁玉仹打发巍宝珍出去买菜去了,梁玉仹冲上茶水,递给俞万利一支过滤嘴烟点上,两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喝水,屋子里很快有了呛人的烟味。俞万利对梁玉仹说,玉仹,从外表上看,你和巍宝珍的婚姻挺好的,比俺强多了。梁玉仹说,咱们古泉村人的婚姻都差不多。俞万利说,你说句心里话想不想离婚?梁玉仹说,坚决不能离!离婚是人生之痛,对孩子最不公平。俞万利说,我觉得你还是忘不下傈海云,最近你们联系过吗?梁玉仹说,联系过,不过我觉得她现在有些冷淡,好像把我忘了似的。俞万利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她吗?梁玉仹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那么远花费又多。不过在梦里还是常见的,昨晚我做了一夜的梦,都是在望垄镇她家附近的绿洲。俞万利说,你能说说梦中的情况吗?梁玉仹说,怎么不可以。
梁玉仹开始回忆梦中的经过,在梦中,他和路匀强去西栗省出差。到了北州望垄镇,在离傈海云家约十里远的三贤山脚下的竹林旁隐藏着,竹林全是些粗如胳膊参天的竹子树,一会儿走出竹林,他们看到了通往傈海云家的那条道路。这是条由望垄镇通往北州市区的县乡道路,路两旁还有连接田间的小路,梁玉仹很熟悉这些路,看到这些路,他感到离傈海云家很近了。这时,路边上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操着北州口音,梁玉仹从竹林里走出来,问这年轻人哪条路是通往望垄的?年轻人指了指远处的望月山说,沿这条路爬过望月山就能看到望垄镇了。梁玉仹和路匀强爬上了望月山,果然发现了远处一片新的建筑群。在建筑工地上,矗立着几座高高的大楼和一架架塔吊,梁玉仹感到楼区就是傈海云原来住的那地方,这地方原来是些四层的低矮旧楼房。来到这地方,梁玉仹很振奋,和傈海云分手这么多年了,一直想找个机会来这里看看,他估计望垄的变化很大,多年的相思之情今天终于了结,梁玉仹很是激动。他在渴望中希望能尽快发现傈海云,可傈海云迟迟没有出现。梁玉仹一阵焦急,难道她不愿见自己吗?路匀强说,玉仹,看来她不在这地方了,咱走吧。梁玉仹说,咱这么远的来了,为的就是能见上她一面,那怕几秒钟也行,咱不能就这样轻易走了,这些年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路匀强说,她就是不在这里,你想疯了也白搭。梁玉仹说,这次见不到她,我还真会疯了,我们分手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有疯的可能,我每天都在努力克制着。之所以没疯,就是想等到来望垄见面的这天。想到这里,梁玉仹转到了一座建设中的大楼后面,发现这大楼后面还有一座三层高的低矮楼房,梁玉仹发现这就是傈海云住的那栋楼房西面的那栋楼,这栋楼与傈海云住的那栋楼中间,有一条十米宽的南北街道隔着,傈海云每次回家,都要经过这栋楼。梁玉仹记得,那栋楼的外墙是用灰色的水磨石沙粒装饰的,上面还有干枯的滕蔓,梁玉仹感到傈海云就在这座楼的附近,她可能是生了自己的气,不愿再见自己,而是藏在了某个角落里。于是他走进楼里,按了二楼一家房门的铃,立时出来一位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矮胖,头发斑白的妇人。梁玉仹用望垄腔问,娘妈(婶子),傈海云还在望垄镇吗?这女人说,搬走有三个月了。梁玉仹又问,搬到哪里去了?女人说,这个就不晓得(知道)了。梁玉仹又打听了几个人,都说傈海云已离开望垄镇了,梁玉仹的心从希望的顶峰一下子落到了绝望的深谷,他在失望中仍抱着一丝发现傈海云的希望,他的脚步跑遍了望垄镇的大街小巷和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傈海云,他和路匀强带着遗憾离开了望垄镇。一会儿,梁玉仹从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是夜间凌晨一点钟,梁玉仹心里感到了一阵悲凉和痛苦,这种痛苦的情绪促使他继续再做这场梦。
梁玉仹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他和路匀强又去了北州傈海云的哥哥傈立明家,走过一片厂区,看到了那一排灰色瓦房。梁玉仹敲了一下门,门开了,梁玉仹又看到了那屋里的一切,和原来见过的一模一样,地面是大红的地面漆涂刷过的,墙壁上贴的是桔黄色壁纸,屋顶用带花纹的石膏板吊平,上面悬挂着一串豪华的灯具。客厅的一侧摆放着一组黑色真皮沙发,低柜上摆着个二十一英寸的彩电,厨房内全用白色瓷砖装饰,有煤气灶、有面盒、冰箱。傈海云没有在屋里,梁玉仹和路匀强去外面的山坡里寻找。山上三三两两的房舍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杂列在房舍之间的是些高大的树木,清一色地碧绿着。外面被群山环抱着,山上满是郁绿的松树和许多落叶后露着筋骨的滕蔓,山谷中间有一条小河,河水的上游奔流而下,遇上下游一个高三米宽三米的陡坡,形成一个白色的瀑布。梁玉仹在一片竹林旁站住了,静静地观望这山、这水和这绿色的植物,深深地被这熟悉迷人的景色吸引住了,梁玉仹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像绿洲。傈海云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直到他转身准备往回走时才看到了她。两人面面相视着,梁玉仹发现傈海云的脸红红的,充满着希望,充满着欣喜。一会儿,傈海云又不见了,梁玉仹知道她可能躲进了她哥哥家,他又来到灰色的小屋旁,满载着希望来寻找傈海云,他走到房门前,敲了敲那扇熟悉的棕色单扇门,傈海云的哥哥傈立明开了门,一眼就认出了梁玉仹,满脸凝固的表情冷冷地问,你找哪个?梁玉仹说,哥,我找傈海云。傈立明说,不在!说完就关了门,梁玉仹感到一阵失望。
离开了傈立明的家,来到了他们原来坐过的那条小河旁,梁玉仹看到山河依旧,树木依旧,唯独少了个傈海云。梁玉仹的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碰到山谷又转了回来,他不住地叫喊,拼命地叫喊,希望在这叫喊中发现傈海云,希望傈海云听到喊声能回来。叫喊声从梦境中传出来,传到了他的卧室,巍宝珍一巴掌打醒了梁玉仹,美好的梦境就这样被巍宝珍的打闹打破了。梁玉仹醒了后,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梦中每次回望垄,他都不敢大摇大摆地在望垄的路上走,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明白。因为过去他与傈海云有段轰轰烈烈的恋爱经历,受那段经历的影响,使傈海云的家庭生活一直不和谐。所以,梁玉仹去望垄,心里十分矛盾。他知道,如果自己去望垄让傈海云男人知道了,他肯定会和傈海云打架使她受到伤害,闹得彼此都不愉快。他与傈海云的失败,使他无法再去望垄绿洲那美丽的地方,每当想起这些,他就难过。受这种矛盾心理的影响,加上经济上的原因,使梁玉仹一直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着。但是,不去北州和望垄看看,梁玉仹死了也不会瞑目的,想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望垄绿洲看看。
听完梁玉仹在梦中的叙述,俞万利一阵叹气后说,都说失去的是最宝贵的,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看来还真是这样。爱一个人,往往会把她想得很好,觉得她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如果傈海云能和你过到今天,你们也许早就感到平淡了。梁玉仹说,不可能。俞万利说,你就这么有把握肯定?梁玉仹回答,是的。万利,你不了解那边的女人,她们骨子里天生的就贤惠温柔,这与那边的水土有关。俞万利说,这话我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文化和传统,决定着这个地方人的性格和观念。就说离婚这事吧,在南方一些经济发达地区,是没有人笑话的,朋友见面第一句话就问离婚了没有。可在咱三齐街道古泉村,你前头离婚了,后头就有人戳你的脊梁骨,笑话你没正事。梁玉仹说,你说的对。
巍宝珍从外面买菜回来,两人的谈话自然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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