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傈海云离开梁玉仹的第七年,卡拉OK来到了古泉村。此时,古泉村的农民纷纷淘汰了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纷纷换上了彩电和VCD,安上了两千元一部的程控电话。此时的卡拉OK,像一股强劲的狂风,袭击着古老的舜州大地,动摇着这方土地上的男性农民。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新鲜事物,许多男人都茫然了,一时不知所措。
梁玉仹第一次去卡拉OK歌舞厅,是在一个初秋的傍晚,是和厂里的业务员韩金莱去的。那天下午,韩金莱从外地出发回来后找到了梁玉仹说,晚上有空吗,咱俩去卡拉卡拉?梁玉仹难以推辞地回答,好吧!
八十年代的舜州流行手表和自行车,九十年代的舜州流行摩托车和传呼机。在九十年代初期,摩托车是舜州人的家庭主要交通工具,骑摩托车和佩戴传呼机(数字显示和汉字显示)便是富有和身份的象征。那时候,骑摩托车的人气派优雅的上车姿势和打火动作,常常引来众人羡慕的目光。
两人骑摩托车到了三齐镇一个卡拉OK歌舞厅,韩金莱要了八十块钱的菜,和梁玉仹开始喝酒。一会儿小姐端完菜坐下,韩金莱给小姐介绍了一下梁玉仹。梁玉仹看了看这小姐,约有十八岁,身材苗条,穿一套粉红色连衣裙,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白白的脸蛋,有些圆小,可能是职业的原因,说话前先点头微笑一下。他们三人喝了二斤白酒后,醉意中的韩金莱提出让梁玉仹唱歌,梁玉仹没有推辞,唱了首《大约在冬季》,就在唱歌的同时,梁玉仹看到韩金莱在和小姐跳舞的过程中,韩金莱掏出五十块钱从小姐胸前塞了进去。韩金莱对小姐说,妹妹,这个是我的好兄弟,我这兄弟挺苦的,今晚上你好好陪他跳两曲,散散心。小姐笑了笑点了下头,麻利地在韩金莱的脸上吻了一下。紧接着由韩金莱开始唱歌,梁玉仹跳舞。曲子放上后,小姐来到酒桌前拉了一下梁玉仹,小姐手白白的,胖胖的,梁玉仹感到她的手好软,好柔。韩金莱唱的是《潇洒走一回》,梁玉仹和小姐跳得是节奏很快的十四步舞曲,梁玉仹和小姐的跳舞配合得格外默契,小姐满意地笑了笑。跳完之后,小姐就像对韩金莱一样在梁玉仹的脸上也吻了一下,这一吻,给了梁玉仹一种美妙的感觉,梁玉仹心中的冰块似乎在开始溶化。小姐很快又回到了酒桌旁,韩金莱举起酒杯说,妹妹,我祝你们跳舞成功,说完带头将杯中一两多白酒一饮而进。梁玉仹也不甘示弱,端起酒杯站起来和小姐碰了一下杯说,干,一口喝了下去。随后,小姐也喝了。韩金莱又提议让梁玉仹和小姐单独喝杯酒,小姐没推辞,又倒上一杯说,哥,干,说完一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把杯子翻过来朝着梁玉仹,看到小姐这么爽快,梁玉仹也一口喝干了。韩金莱在一旁高兴地鼓了鼓掌说,好!好!好!这时三个人喝得都差不多了,梁玉仹的酒量也到杠了,再喝非醉不可,酒力开始在他身心挥发,本来就喜欢音乐的他一时又上了歌瘾,他主动站起来去唱歌,让韩金莱去伴舞。就在唱歌的时候,他看到韩金莱和小姐跳舞时,不再像以前离得那么远,那么标准和文雅。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距离了,并且互相拥抱在一起,先是亲了一下脸,后来又开始唇对唇,再到后来韩金莱就把手伸进了小姐的胸口里,小姐“哼”了两声后,紧紧地贴在了韩金莱的身上。梁玉仹看到他们这样,就主动退出了房间,佯装着去洗手间解手,故意拖延时间不进屋。梁玉仹在走出房间的瞬间,从敞开的门里看到了另一个房间有几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在紧紧地抱着小姐跳舞,房间里传出《迟来的爱》这首歌曲。一位来酒店吃饭的老人感慨万千:如今男人一大怪,光喝酒不吃菜,五六十岁才学坏;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专抱下一代!
一会儿,韩金莱出来拉着梁玉仹进了房间。韩金莱对梁玉仹说,玉仹,别想不开,我们这代人太惨了,你看看人家现代的小伙子和大闺女,前头订亲,后头就上床,睡上一年两年,两人不好了说散就散。你没有必要再对过去的傈海云耿耿于怀了。咱来这里不就是开心的,别和自己过不去,我都给你开头了,今天你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妹妹,拉你这哥哥去跳舞。小姐走过来拉住梁玉仹非要和他跳舞,梁玉仹说算了,我还是唱歌吧。梁玉仹非常理解小姐的苦处,小姐们大多数来自贫困山区,都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做了小姐,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她们嘻嘻哈哈很开心,但内心的痛苦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的亲人,尤其是她们的父母,从心里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小姐的。
小姐硬拽着梁玉仹进了舞池,梁玉仹看了小姐一眼,发现小姐的前额,油油的一片,在紫红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灿烂迷人。那隆起凸兀的胸脯,到处时隐时现出青春美丽的丰腴,小姐的身上,到处充满了性感,真丝的连衣裙经过汗水的催化,薄如蝉翼,紧紧地粘贴在那丰满的身躯上,几乎是职业性的,小姐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身体就呈贲张的状态。小姐冲着梁玉仹甜甜地笑,伴着乐曲的节奏、酒力的挥发和小姐手臂的抚弄,梁玉仹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一会儿,小姐便挣脱了,梁玉仹感到小姐的身子直往自己的身上靠贴,梁玉仹开始躲了几次,但还是被小姐给贴上了。后来梁玉仹感到小姐的身子竟有些和傈海云相似,尤其是小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女人的气息,也和傈海云有些相似。梁玉仹看着年轻漂亮含情脉脉的小姐,又想起了傈海云,感到了傈海云的存在。他发现她的身上,到处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这气息环绕着梁玉仹,迷惑着梁玉仹,动摇着梁玉仹,更温暖着梁玉仹。一时间,梁玉仹内心苦水的闸门终于被她这种气息打开了,梁玉仹流泪了。与傈海云分手这么多年了,这些年自己是咋熬过来的,心里的痛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今天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傈海云的一点感觉。
小姐出去后,梁玉仹对韩金莱说这样跳舞太过分。韩金莱说都是酒喝得太多了,酒壮英雄胆。再说咱这是来消遣的,如果俺老婆对我好,俺能变得这样吗?梁玉仹说,没听说你老婆有啥毛病。韩金莱说,玉仹,婚姻中的幸福是属于自己的,痛苦也是属于自己的,和别人说婚姻不幸,只能当作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我只能和你说说,我的老婆根本不像个女人,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台摆在那里的陈旧机器。
小姐回来后,梁玉仹看到小姐也喝多了,摇着头笑着,醉了的小姐并没有害羞的感觉,梁玉仹其实也醉了。不过他在和女人打交道方面,还是有分寸和比较清醒的,他看韩金莱和小姐都开放到了如此地步,害怕出事,便提出早点回家。不管怎么说,尽管韩金莱和小姐有些过分,但这一晚,梁玉仹过得还是蛮轻松的,这是他和傈海云分手几年来最轻松的一个晚上。晚上离开酒店回家时,梁玉仹骑摩托车已感到很吃力,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彻底的大醉了。
第二天醒酒后想想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他感到昨晚很危险,有些后怕。昨晚是几点回家的,他都记不清了,但昨晚和小姐跳舞的经过以及韩金莱的行为,他却记得很清。与小姐的相遇,确实冲淡了一点自己内心的伤感和现实婚姻的痛苦,但在梁玉仹的心中,没有任何人能和傈海云相比,他感到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就是傈海云。然而在傈海云走后的日子里,梁玉仹是何等的想念她,想见她,可傈海云已经对梁玉仹产生了仇恨的情绪,她把与他联系和相见的机会彻底堵死了。此时,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孤立无援,而巍宝珍又迟迟进入不了他的生活,在梁玉仹内心悲伤痛苦无法得到解脱的时候,卡拉OK出现了,这是一种令男人们疯狂的精神鸦片,卡拉OK已经风靡三齐镇,这种新生事物的出现,动摇摧残着三齐镇男人们的心灵。卡拉OK的出现,虽然消除了梁玉仹内心的一点痛苦,但并没有使梁玉仹得到真正解脱。在他内心痛苦无法得到解脱的时候,田爱瑜又回到了他的脑海,并在一个夜里梦见了她。
梦中田爱瑜和梁玉仹对坐在他老家院子的中央,幽暗的光景下,依稀可见旧屋墙壁上那断垣残壁的裂痕。梁玉仹很惊讶,田爱瑜的到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梁玉仹说,爱瑜,这几年你过得好吗?田爱瑜听了后哭了,用白胖的手背擦着眼泪,梁玉仹在梦里清晰地看到,她那白而细腻的脸庞和从眼角涌出的滴滴泪珠。
梁玉仹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田爱瑜的情况,田爱瑜现在生活的很痛苦,由于她男人脾气不好,又不顾家,原来那挺富裕的家境,在他手里开始变得越来越穷。田爱瑜和她男人在感情上也出现了危机,田爱瑜是个温柔活泼感情细腻而丰富的女人,她希望得到自己男人的理解与体贴,但她的男人却是个鲁莽、急躁、不善解人意的人,他们常常为一些生活琐事而争吵。田爱瑜在痛苦中常把她男人与梁玉仹相比,总认为她男人比不上梁玉仹。作为一个女人,田爱瑜已将全部的情和爱都奉献给了她男人,她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和打算了,在婚姻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曾不止一次地劝说她男人,并竭尽全力用心去爱他,希望得到他的理解与爱抚,唤起他的良知,以转变他对她的态度。但她男人却认为,她这样做是应该的,是女人份内的事。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待她,这使田爱瑜无法忘掉梁玉仹,更后悔当初听了爹娘的话,图了自己男人的家庭条件嫁错了人,田爱瑜在痛苦中认识到古泉村人现实婚姻的痛苦。古泉村人的婚姻就这样,一张纸要求你遵守一辈子,政府给的婚姻暗示着一种终身合同,尽管也允许离婚,但很多人因为这样的牵扯和那样的麻烦,尤其是怕别人说三道四地笑话就不愿离了,于是就凑合着过了一生。而这种平淡的婚姻无非就是这样三种前途——忍耐,欺骗,离异。在外人眼里看来,田爱瑜和他丈夫是很般配的一对,但般配并不一定合适。婚姻不是选劳模,两个优秀的人在一起,未必就能得到一份同样优秀的生活,倒是两个合适的人在一起,才可能会有一份幸福的日子。有时候,田爱瑜也想到了与她男人离婚,但离婚后,再去找谁?去找梁玉仹?他会接受自己吗?既然能接受,那他的妻女怎么办?算了,还是去掉这种想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祖宗传下来的多年的规矩,谁能改变得了。想想自己的左右邻居,不都是经媒人撮合而成的夫妻吗?不都是先结婚后恋爱湊付着过日子吗?况且离婚对女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幸和痛苦。田爱瑜还是劝自己,慢慢适应和培养对她男人的感情,她下定决心,想尽了各种办法,仍没有得到她男人的欢欣,她感到与他生活在一起是个莫大的悲剧。她真正理解了“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不再担心世人的偏见,她想到了梁玉仹,渴望与他在一起。
田爱瑜问梁玉仹,你的情况咋样?梁玉仹流泪了,为自己,也为田爱瑜的处境。田爱瑜说,我们曾经暗恋过,今天又见面了,你是可以抱我的,为啥不抱呢?梁玉仹还是流泪,没有动。田爱瑜说,你至少应该握握我的手吧?梁玉仹依然无动于衷。田爱瑜哭着说,你真是个老实人,今天见了我,都不碰我一下。说完这句话,田爱瑜就不见了,院子里只剩下她刚才坐过的那个小板凳。梁玉仹用手摸了下,板凳还热着。爱瑜……爱瑜……梁玉仹在梦中叫着,巍宝珍推了他几下,梁玉仹才从梦中醒过来。屋内一片昏暗和寂静,梁玉仹仍未从梦中跳出,他仍沉浸在那段梦乡之中。他很后悔,既然自己当初那么爱田爱瑜,为啥不借梦中这个机会向她诉说自己这些年来的感受,抱抱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呢?他在梦中看出了她的想法,看到了她的真情。她是带着希望来找他的,是下了很大决心做了一切准备的,可自己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梁玉仹后悔错过了这次机会,他那狂热焦灼的心,在渴望继续做这场梦。
田爱瑜真的又出现在梦中了,但梦中环境却不同于以前,他们俩坐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田爱瑜的服饰仍没换,还是那件干净整洁的草绿色军上衣。那头乌黑长长的秀发,遮盖着她那清秀的面庞和白皙丰腴的脖颈,他猛地抱住了她,梁玉仹的气息像一把火,点燃了田爱瑜的心胸,田爱瑜自己觉得好像浑身热血沸腾似的,有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在她全身蔓延。此时的梁玉仹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新的含义。这种爱的激情早已在与巍宝珍多年平淡的生活中淹没了,今天重温这种生活,竟给了梁玉仹一种初恋的滋味,使他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他的思想开始活跃,他的精神开始焕发,他的心中开始充满激情。田爱瑜的眼窝湿湿的,渴望着梁玉仹,在痴痴地等待,在焦急地渴望。这时的梁玉仹,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难受的滋味,梁玉仹明白,这都是因为傈海云的缘故。如果没有傈海云的出现,如果自己不爱傈海云,和傈海云没有那段轰轰烈烈的生活,梁玉仹和田爱瑜这次相聚,应该是轻松快乐和幸福的。就因为他一直深爱着傈海云,才使今天他和田爱瑜的相聚产生了一种遗憾。梁玉仹在痛苦中认识到,拥有了傈海云,就不能再拥有田爱瑜和其他女人。这并不是自己不喜欢田爱瑜,而是田爱瑜没有给梁玉仹一次让他好好爱她、和她过一辈子的机会,如果田爱瑜一开始就给他这么一种机会,梁玉仹相信自己会深深地爱上田爱瑜,他和田爱瑜的感情也会完美的。梁玉仹明白,对于自己喜欢的优秀女人,可能不只一个,但如果让他选择的话,就只能选择一个,或选择傈海云,或选择田爱瑜,但不能同时选择两个。梁玉仹在痛苦中使劲喊出了傈海云的名字,醒来后,哗哗地流下了一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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