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么长时间,我曾回过两次家,都是拿换洗的衣服,拿完就走,没有在家逗留。奇怪的是我每次回到这个家,耳朵就出现幻听:
“花落花飞飞满天,
红香香断有谁怜?……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一晚冷丁住在家里我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把各个屋的东西规整了一下,把屋简单打扫了一下,心想如果妹妹将来回来这房子就归她住,如果她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房子以后公家就收回去吧。除了房子以外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再有就是这几年记录我心路历程的几大本日记,我把那一摞子日记本搬来放在眼前,心情复杂,难以言表,我想起妹妹和诗扬,我曾在这些日记本上记录了多少对他们深深的爱与思念,如今一切物是人非。
发了一会呆,我决定销毁它们。我本来想效仿林黛玉焚稿,可是这一摞日记如果烧的话肯定会弄得屋里烟雾缭绕,烟还会顺着门缝飘出去影响邻居,所以只得作罢。我找来剪刀,把所有日记都剪成碎片,然后放在一个袋子里,准备明天扔在垃圾箱中。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屋里的唱机仿佛又轻轻转动起来,耳边凄楚声又响起来:
“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
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
早知人情比纸薄,
我懊悔存诗帕到如今”
做完这一切,我来到母亲的卧室,今晚我要住在这张床上,盖着母亲生前盖过的被,最后当我躺进被窝里的时候母亲的影子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妈对不起,女儿不能遵守您的遗愿坚强地活下去了,女儿的心找不到生的乐趣,不但是心,身体也受折磨,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到了那个世界,我们母女如能团聚,您要记得您说过的话,做我真正的妈妈,疼我爱我,如果我能回到小时候,那该多好,每天早晨您要给我扎小辫,然后目送我上学,晚上回来时您要笑着迎接我,不要再对我冷冰冰,妈妈,我会尽心尽力孝顺您的,让您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想到这,久违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临离开家时我数了数兜里的钱,还剩下2500元钱,从地图上看在这到我要去的地方估计路费加食宿费不会超过100元,剩下的钱干什么呢?我想了想决定买件好衣服穿,我也托生一次女人,女人的天性哪有不爱美的,可是过去生活的压力使我很少给自己添件新衣,这次我要一次补齐过去对自己的亏欠,不留下遗憾。
我拎起随身带的包出门直奔市里最大的商场,到了商场又直奔卖昂贵衣服的柜台,刚站定我就发现一件通身雪白、长及膝盖的白色裘皮挂在那里,显得那样高贵,那样抢眼,许多人站在那驻足观看,看完价签后又咂咂舌走了,我也过去看了看,1500元整,旁边的袭皮都是六、七百元钱,我的心跳了几下,拿着钱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我兜里还有2500元,买下这件大衣,剩下的1000元也够我花一阵的,再说一个将要去死的人留钱还有什么用,狠狠心买下它。在商场服务员和周围顾客惊诧与羡慕的眼光中我拿走了这件裘皮大衣,服务员还夸有眼光,说这件衣服是商场经理的夫人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仅此一件。我是穿着这件裘皮离开商场的。手里拎着刚刚换下的旧衣服,出了商场后我立刻把旧衣服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然后直奔火车站。
我站在车站附近的天桥上,向这个城市作最后的告别,只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禁想起司马迁的两句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我感觉一切好没意思。
傍晚才坐上通往T市的火车,一夜的颠簸后于凌晨4点钟到达了T市,在候车室里我紧裹着那件裘皮大衣,钱没有白花的,穿着这件大衣,外面凛冽的严寒一点也侵袭不到我,那时很难在街上看到穿裘皮的人,这一路那惹眼的穿着引来无数的眼光,我都不敢抬头,象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我甚至没有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现在趁着早晨人少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照着,远远地看着我的白大衣,白白的脸,真的是美丽高贵,我对自己都有了一种陌生感。可是走到镜前仔细一端详立刻感觉我的气色压不住这件衣服,过于苍白的脸,过于单薄的身材,过于冷漠憔悴的表情,无论穿着多昂贵的衣服都显示不出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天亮后,在车站的餐厅吃了早点,我又踏上了开往L镇的火车,火车到达L镇时已近中午,我有意在这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再赶往五间房,可是不管在什么地方,我的穿着过于引人注目使我实在有些不适应,我打消了住下来的念头,准备赶往五间房。我在车站附近打听是否有五间房这个地方,因为来之前我在地图上并没有查到。回答是“有”。而且还详细告诉我五间房这个地名的由来,是源于此地早些时候因为只有五户人家而得名,现在已经不是五户了,但也仅仅只是个小村庄,离镇上50里地。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看来纸条上写的并不假,那情人谷和绝命崖也一定是真的了,我的心里竟有一种欣喜的感觉。
从家到此地跨了一个省,竟还没花上一百元钱,兜里应该还有900元,我要好好地大吃一顿,死也要闹个饱鬼。我在汽车站附近最大的一家饭店要了四菜一汤,不顾其他顾客及服务员的奇异目光和窃窃私语,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旁若无人地吃着,我吃得很慢,因为我已打听好,通往五间房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的那趟早已过去了,下午是二点钟发车,现在还不到一点钟,我有充足的时间慢慢享用,尽管我有意多吃,可还是剩了好多菜,我一向节省惯了,虽然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看到那么多剩下的食物还是很心疼。
终于蹬上了去往五间房的汽车,车越走越荒凉,车窗外不时掠过一片树木和片片白雪覆盖的原野。车里很冷,虽然上身不感觉冷,但脚却冻得厉害,我不时跺着脚,后悔临走时没为自己买双好皮鞋。
冬天路滑车开得很慢,再加上中途路过的许多村庄都要停下来,所以到达五间房时已是黄昏了。汽车撇下我独自一人后,又向前开去了,我站在这荒凉的小村庄里,西边落日的余霞还没有散去,由于天冷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突然想起了我常做的那个梦,暮色苍茫中,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昏黄里,我独自一人在村里的小街上孤独地走着走着啊……难道冥冥之中上天安排我来到这样一个小村庄吗?那么情人谷的绝命崖在哪里呢?天色已晚,我最好在这儿找个小旅店住下,然后明天一早再去情人谷,死也要死得从容。
我在村庄里走了半天才看到一对中年夫妻牵着一匹马从西边过来,我忙走上前问:“请问这村里有旅店吗?”男子回答:“这么小个地方哪有旅店,你要去哪?找谁家?”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没有旅店的话能否帮我找个人家借宿,我可以给钱的。”
“住下后第二天你要去哪儿?”男子还问。
“去情人谷。”我小声地尽量用平静地语气说。
“去那儿干啥?”男人瞪大了眼睛又问。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一直在旁边打量我的女人小声对她男人说:“草乌先生的小儿子在家。”
我对这句话不明所以,只见那个男人用手向北指了指说:“情人谷就在北山上,离这五十里地。你去吧,赶趟还来得及,不用住下。”
“五十里地?”我心里惊呼,天这么晚了,又是步行,而且我又不熟悉地形。
女人看出了我的迟疑,热心地帮我领到村北的那条小道说:“你就顺着这条小路走吧。赶趟,还来得及”。
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她的注视下踏上了那条乡间小路,一路上我在寻思他们“左一个赶趟,右一个来得及”是暗示着什么呢?是暗示着我死亡的时辰赶趟还是投胎来得及,而且那夫妻俩那么热心地给我指道儿是不是预示着我的生命必然要走到尽头,看来我今晚别无选择只有一死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一阵马蹄“得得”的声响,猛回头见是刚才向我指路的两个人,男的驾着马车,女的坐在车上,马车到我跟前停下,男子说:“上车吧,顺路,捎你一程”。女人看了看我的袭皮又看了看尽是些草屑的马车,好心地把她垫着坐的一个破旧军大衣向外挪了挪,给我腾出一半儿,我说了声“谢谢”就坐上去了。回头看那沐浴在落日余辉中的寂寥的村庄以及村北那座小桥,突然脑中涌出两句古诗词: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十二
马车在不断晃动的皮鞭下和不时的吆喝声中一路颠簸地穿过大片的被雪覆盖的庄稼地急驶在乡间小道上,几十分钟后来到大地和山林的交界处,在那儿往北是一条路,往东又是一条路,男人吆喝着停下马车,指着北边的这条路说:“你就顺着这条路走就行了,旁边没有岔道,不会迷路的。我们往东拐,去拉白天砍的木柴,只能给你捎脚儿捎到这儿了。”
我跳下车,再三地谢他们,就按他的指点向北走去。山路覆盖着积雪踏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小道不宽也不窄,上面有车辙和人的脚印,但是很稀少,所以我走的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因为走得急竟出了汗,不知不觉间走出好远,越往前走越靠近山峰,道两旁的灌乔木越浓密,当大山的影子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心竟微微激动起来,目的地就要到了。
象是那大山里有什么人有什么声音有什么鬼魂在等待、在呼唤着我,我自己也好奇怪,如果我只求一死的话我包里装着足够的安眠药,我可以随时随地服下去,即使身边没有水就着积雪也可以吞下去,我为什么非要长途跋涉地到情人谷呢?如果我找不到那字条中所说的绝命崖,那我今晚在这深山老林中不是冻死就是被野兽吃掉,我可不愿意死得那样凄惨痛苦,就算是我包里还装着安眠药,但如果遇上野兽的话吃安眠药也来不及了,还是尽快找到那绝命崖跳下去为好。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急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奔着,山越来越近,仿佛就在眼前,但走起来却还要有一段路程。快到山脚下的时候,走着走着蓦然间发现不远处竟有一缕缕的炊烟升起,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在这深山老林中,在这暮色苍茫中这缕缕的炊烟是那样让人不可思议,那别墅的字条上并没有说这情人谷、绝命崖附近还有人家呀?难道是我看错了,我惊怔了一会儿后,急速地向前奔去想看个究竟,果然在那山脚下的一块开阔地上有一处房舍,东边是精致的,带有大扇玻璃窗的新瓦房,西边紧挨着的是两间低矮陈旧的有着木格子窗的茅草房,茅草房的西边是一大间带有围墙的草棚子,里边拴着一匹马还有一头驴什么的我也不敢确定。
刚看到这片房舍的时候我料定这里就是聊斋中描写的那种狐仙的家,因为这房子的精美我这一路上以及在五间房村中都很难看到,如果是人类的话谁会在这深山老林中盖这么好的房子呢?我的心一阵猛跳,屏息驻足观望着那砖瓦房和茅草屋上的两个烟囱里飘出的阵阵炊烟。
突然从草棚中窜出一条大黄狗站在门口朝着我的方向狂吠,我没有思想准备,几乎被吓得瘫倒在地,随着狗叫声紧接着那三间大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左右岁的精瘦的,有些异于常人的男子,他看了看半里地开外的我,同样也愣住在那里,但不一会他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有些口齿不清地向屋里喊了起来,我好像听到是“来了,来了,人来了”。
很快地从屋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可是并不是美貌如花的狐仙,而是一对六十开外的老年夫妻,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没有体型和线条的棉衣棉裤,一副山民打扮,我们互相怔怔地对望着,几分钟之后老太太带着惊喜地说:“来了,真的来了。”
她和老头对望了一下,面带喜色往前走来,一边走一边跟我打着招呼,我仍站在原地不能动弹,老太太走在前,紧跟其后的是老头和那个中年男子,踩着地上嘎吱嘎吱的雪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到了跟前老太太抚着我的胳膊无比热情地领着我往屋走,一边走一边说:“孩子,你可来了,你来了太好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狂跳,我想他们不是狐仙就是鬼神。
他们簇拥着我往前走仿佛我就是他们早就一直等待的那个人,知道我今晚是来赴死的,所以就守候在这里,但为什么要派两个年老的鬼神来接我?我脑子胡思乱想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去。
到了门口,老太太朝草屋努努嘴,于是中年男子敲着那木格子窗,夸张地口齿不清地喊道:“来了,来了,人来了”。
到了屋里,光线已经很暗,老太太把我按到炕沿上坐下,老头点上了煤油灯,顿时屋里闪烁着半明不暗的光,我被那在电影中才看到的煤油灯吸引,这时我听见外屋的门响了一下,然后发现屋里的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探寻的笑,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门口,我猛回头,我的眼睛和站在门槛处的一个人的目光正好碰个正着,我的心里一震,门口站着的不是美若天仙的狐女,却是一个俊朗无比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那高大笔直的身材,英挺的鼻子,坚毅的下巴以及那紧抿的孤线很好的双唇,一对大眼睛深邃锐利,浓密油黑的头发,虽然身上穿着件旧黑色的对襟棉袄,可浑身上下气质高贵得像个王子,他站在那儿,气宇轩昂,只是眼睛里却满是忧郁和哀伤。在我和他互相对望的时候,另外三个人目光一致地一会儿瞅瞅我一会儿瞅瞅他,三对目光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来回巡游。
青年男子觉察到那三个人的注视,他从最初的表情阴郁到突然地展颜一笑,耸了耸肩说道:“你来了就好。”那三个人立刻就满脸笑容,如释重负,尤其是老太太几乎是欢天喜地起来,不顾我的一再阻拦,坚持给我热晚饭去了,青年男子冲我礼貌地点点头,就转身出去了,老头追到外屋说:“冬岩,明天和你大哥把西屋收拾出来,你也搬过去,不要在那小屋里住了。”
老太太接茬道:“是呀,那屋怎么能住人,今晚就让她在这屋睡一晚吧。”“算了吧,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吧。”叫冬岩的青年男子说了简短的三个字,出去了。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金黄的玉米面饼子和小鸡炖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老太太指着饭菜说:“这菜虽是剩的,但我们并没动过,是剩在锅里的,这苞米面饼子不知你们城里人吃得惯不,明天大娘给你包饺子。”我感激地笑笑,本想说点客气话,可我一向嘴笨,不知说什么好,但却真的吃了起来,仿佛自己真的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人,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人家的热情款待,想到这我的脸红了,幸亏屋里光线很暗不会被人发觉。
老太太一边笑眯眯看着我吃一边跟我说着话,问我这次来行走的路线以及一路上是否顺利,我都一一作答,还问了我的名字,但她此后并不叫我“李青青”而是叫我“青儿”,这称呼透着几多亲切和几多宠爱,让我感到即陌生又温暖,活了这么久除了母亲在最后的信中这么叫过我,生活中还不曾有人这么称呼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发现这慈祥的老人叫她所有的孩子后面都带“儿”字,叫那说话半言半语的大儿子为“大儿”,叫那英俊无比的名字叫冬岩的小儿子为“岩儿”,而且她无论看哪个孩子包括我这个外人目光中都透着一种很深的慈爱,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完饭后大娘又为我端来了洗脚水,说走了那么远的山路肯定很累,用热水泡脚解乏。洗完脚后她又忙着给铺行李,怕我冷还特意给我铺在了炕头,我的心里暖乎乎的,感动而又不安,感动自不必说,不安的是他们对我如此盛情,好像是把我误会成一个和冬岩有关的人,而这个人是他们所热切盼望的,我其实是代替另一个人享受了这份盛情的款待。
躺在被窝里后,大娘还在说:“青儿,你该早点来啊。你来了,满天的云彩都该散了。”
大爷不吱声,啪嗒啪嗒地抽着烟,抽完了嗑了嗑烟袋锅说了声:“睡吧,别唠叨了,孩子走了这么远的路早该困了。”他吹了灯。
不可思议的是那一晚我竟睡得很熟,睡前没有悲伤,只有海阔天空,不管别人把我当成了谁,反正明天一切都结束了,今晚就让我再享受一夜人间的温情吧。或许等我明早一睁眼,就像聊斋里描写的那样,所有的房屋都消失了,只剩下荒草中的几个洞穴或是几座孤坟。
头天晚上我还在想明天一早就实施我的计划,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我竟一病不起,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头晕目眩,有时我的耳朵像跑火车一样轰隆作响,上厕所都要扶墙走扶墙站,一次在我下地的时候一阵眩晕一头栽倒人事不醒,虽然高烧烧得气喘吁吁,糊里糊涂,但我还是感到这一家人一直在围着我转,有给我把脉的,有给喂药的,有给我喂粥的,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他们这么对我,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我现在连感谢他们的力气都没有。
说也奇怪,吃了好几片退热片都没奏效,后来在大爷的强行逼迫下,喝了一暖瓶的水终于退烧了。
“哎呀,退烧了,可把我给吓坏了,你这病来势汹汹,要不是你大爷是郎中,我这心里真就没底了,你晚上烧得直说胡话呀。”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这些年来我几次生病,没有人照顾我,没有人在乎我。母亲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没有资格生病,因为我要照顾一直生病的她。母亲走后,我几次像这样病倒,每次都自己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几天,我也不理会,也不吃药,有时觉得像是要死了,但人的生命力是强大的,每一次也都挺了过来。
我退了烧以后,大娘还是不让我下地,晚上洗脚水都给我端来,她说大爷已给我把过脉,我的脉象很弱,浑身无力,亏气亏血,总之体质相当差。
大娘说:“年轻轻的怎么把体格弄成这样,哎,都是我们岩儿没照顾好你。”
说完,大娘用嗔怪的眼神看了看站在墙边远远地看着我的那个叫冬岩的人。
我和他目光相对时,他那锐利的、深不可测的目光让我的心一颤。这目光我有些接不住,所以急忙把眼神调开了。等到人都出去以后,他向前跨了一步,眼睛逼视着我,用冷得不能再冷的语气说:“告诉我,什么来路?”
我低下头,像做错了很大的事,脸一下红到脖子根,羞愧难当地说:“对不起,你放心,不会打扰太久的,很快就会离开。”最后这几个字,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直到这个人出去,我的头还没有抬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利用人家的误会来贪享别人的恩宠,直到在这个唯一知情的人面前显了原形,才肯作罢。
我也不解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来送死的吗?一个要死的人非要把病治好再死这不可笑吗?难道我还是在贪生,本不想死,不可能,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要再等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一会,大爷、大娘还有他的大儿子就都进了屋,大娘说:“岩儿,中午的饭在锅里热着呢,你别忘了给你媳妇儿的小米粥里放点红糖,你爸去给人家看病,我去山下的一家要生孩子的妇女那接生,你哥赶马爬犁送我们,顺便我再买点肉和猪血给你媳妇儿补补血,让你哥早点送回来。”
然后他们就穿上大衣,戴上皮帽子,一切武装好,那个大儿子就摘下墙上的鞭子,他们一起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大爷是当地一个世代祖传的土大夫,有一次给人家治风湿,草乌这味药量用太大了,给病人差点药死,他因此差一点就进了监狱,此后他就得了个“草乌先生”这个绰号,我现在才明白在来时路上那对夫妻提到过“草乌先生”。
冬岩也跟着出去了,不一会就听院里马的嘶鸣声和那口齿不清的吆喝声越来越远了。
还等什么?这是机会,我拿出花剩下的几百元钱放在柜盖上,用大爷装烟末的木匣子压上,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报答这好心的一家人了。我又在包里找出了安眠药,把一瓶全倒在手里,然后去外屋拿起水瓢舀水准备喝下去,正在这时冬岩进来了,用苕帚一下子把我手里的药打翻,我下意识地弯腰要去捡,冬岩上去就是一脚踩在药上,然后用苕帚把药扫到了灶坑门口。冷冷地看着我说:“难道我父母对你不好吗?你怎么能这么害他们?”
看我不解,接着说:“我的父母刚出门,你就要这样死在他们家里,让他们怎么办?”
“我没想要死在这个家里,我喝完药就走出去这个门,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会发作那么快的。你没看我把衣服都穿好了吗。”我指指身上的大衣,认真地解释道。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说:“可惜了这件大衣了。”
“那,那你知道情人谷在哪吗?”
“你是要找绝命崖吧,既然这样就跟我来吧。”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出了这个院,他一直向北走,前面是个山坡,越走越陡,大约一里多地,由于身体还没复原,我气喘吁吁,走走停停,他并不理会我继续往前走和我拉下一段距离后他就停下来,头也不回背对着我站着,等我跟上来他再往前走,终于到达了峰顶。顶上有方圆十平米的地方,树木参天,在峰顶左侧往下两米远的地方是一堆岩石,岩石上是一簇簇的灌木非常茂密,他分开植物,扒掉积雪,在这块大的岩石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绝命崖”,看到这三个字我的心一阵狂跳。
他示意我上前,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岩石上往下一看,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这绝命崖如此陡峭,还真的是名符其实,从这上面跳下去纵使有几条命也活不成了,我一直有晕高的毛病,在我向后退这一步时由于动作突兀,一下撞到了站在身后的冬岩,他不但没有扶我还迅速地往后一退,一个趔趄我一下跌倒在地,我艰难地、小心地站起来,检视了一下我的大衣,因为刚才倒地的时候,刮到树枝上。
那个站在旁边始终没有施以援手,只是冷漠地看着我的人这时却说:“怎么,怕了?”不等我接话他又说:“你看人人都有贪生的本能,你甚至还在意你的貂皮大衣,”他耸耸肩,头向上抬起,眼睛看着远方,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句:“活着真好啊!”
我的脸微微红了,他这时低下头,俯视着我,略带嘲讽的语气又说:“小姐,穿得如此隆重,就是死也不能博得别人的同情,内心脆弱到男人离开你就寻死觅活,我跟你说爱情一文不值,父母给你养这么大就是为有这么一天你要如此地坑他们吗?你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
“你凭什么说我是为了爱情而自杀?”
“莫非你是得了绝症,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不愿再忍受那份煎熬。但是目前,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如果真的有,你就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跳下去,也算有个人送你一程,如果没有这个勇气,就不要跑到这儿来打扰别人的生活,立刻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愤怒涌上胸膛,一股冲动让我脱口而出:“让开,让我去死。”
说完我就冲向悬崖奔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一个绊子,我猝不及防,立刻跌倒在地,离悬崖还只有1米半的距离。他迅速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说了句:“你还来真的!”
我匍匐在他的脚下痛哭失声:“让我去死,为什么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受你这份羞辱,你让开。”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哭了好一会儿。这时有人大呼小叫地向我们这边来,冬岩说:“快起来,我大哥爬上来了,我们下山吧。”
这时他的大哥已经来到了我们跟前,他呜里哇啦说了几句,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大哥扶起了我,又用手点了点冬岩的头,像是在责备他,然后扶着我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冬岩在前面沉默地走着,头也不回。
到了家,大娘已经在炕上坐着呢,笑着对我们说:“哎呀,我以为得黑天回来呢,没想到到了那儿不大功夫孩子就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她没等说完就发现了我的异样,我的泪痕还未干,她愣了愣神儿,说:“岩儿,你过来,你过来。”
冬岩不明所以,走到炕沿前,大娘迅速拿起炕上的鸡毛掸子朝冬岩边打边说:“你个坏小子,趁我们不在你就惹你媳妇生气,让她哭,我让你欺负你她,我打死你,打死你。”
冬岩迅速往后退,大娘又要下地追,被我拦住了,我说:“大娘,您别打他了,不是他的错,这是个误会。”
冬岩也插嘴说:“妈,你别在掺和了,我和她已经说好了,她在这儿养好病我送她下山。”
“我和你爹同意了吗?坏小子,两口子闹意见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我看青儿挺好的,就是你欺负我儿媳,要走你们俩人个一块走,要留你们一起留,婚姻是儿戏吗?”
“大娘,我不是他媳妇儿,您误会了。”
“你看给你媳妇气的。”她又指冬岩说了:“好了,啥也别说了,都好好的,都还没吃饭吧,我这就下地弄饭,青儿呀,妈给你买回血肠了,你大爷说吃啥补啥,你严重贫血,你可要多吃点呀。”说完,她麻溜儿下地,硬把我推上炕,说我身体还没复原,要好好养着。
我坐在炕上,内心十分不安,大娘先给了我一碗小米粥拌红糖,我边吃边掉眼泪,以前就是打掉孩子也从没有人关心过我。
喝完粥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等再醒来时,已暮色苍茫,饭桌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上桌,大爷已坐在了桌旁,一股酒香从他身前的桌子上飘出,桌子上一盆酸菜猪肉血肠散发着鲜香,大娘忙碌地端上端下,这一幅温馨的人间画面深深感染了我。
吃饭时大娘不时地往我碗里夹肉,尤其是血肠,大哥几次要吃都被她打了筷子,她说补血这比药还灵,让我多吃点。我的眼泪又偷偷下来了,幸好屋里光线暗淡,掩饰了我,我要怎么报答这一家人的善意。
冬岩吃饭时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屋里吃,饭做好后总是大哥给他一样一样地端过去,偶尔他自己过来端也是戴着白手套,看来这个人有洁癖。真不知道如此好的一家人怎么生出那么一个冷酷的怪人。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为了能让我多吃点,大娘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有力气,脸色也越来越红润,大娘打量着我,笑眯眯地说:“这回青儿可有个孩子模样了,可比来时好看多了。”这个善良可爱的老妇人甚至拍起手来:“这回我要交给我儿子一个健康的媳妇了。”她一说这话,我的心呼地跳一下,简直要钻到地缝去。这些日子我每天生活在极度不安中,我这个冒牌的亲人一直在享受着这一家人的悉心照料,可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底细,我怎能心安理得,我没有忘记我此行的目的,我一死了之所有的疾痛都带走了,为何还要劳烦这家好心人为我诊治呢?莫非真如冬岩所说我是在“一晌贪欢”,诚然说谁都不愿死,另一个世界黑暗而冰冷,可是活,我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我享受了这半个月的人间温暖,享受了以前从未得到过的宠爱,对这一家人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可我终究不能在这儿长呆下去,那样我会有犯罪感的,尤其在冬岩面前我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好在他不常过来,即使来了眼皮儿都不撩我一眼,这样再好不过,在她面前我一万个不自在。
就在我日思夜想何去何从的时候,大娘一家人的脸色也日渐凝重,就连大娘的脸上也很少见到笑容了,有时干干活就停下来深深叹口气,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更为在这儿打扰日久而心生惭愧,我铁下心近日一定要离开这,就是死也要死得远远的。
那一天上午,阳光洒进屋里照了半个炕,我和大娘坐在炕上,她在做着棉衣,我帮她絮棉花,我说:“大娘,我明天要走了,这段时间……”我说不下去了,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尽量显得平静下来。
“是要走吗?”大娘放下手里的活,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她低下头,哭了起来,我慌忙拉住她的手。
还不等我说啥,大娘又说:“青儿,好孩子,娘求你不要走。”
我注意到她用了娘这个称呼,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从此我就改口跟她叫了娘。
她继续说:“你帮帮娘,帮帮我的岩儿,我和你大爷都没办法了,娘看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你可不要走。娘不知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事,都病成这样,像是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是你们都这么年轻,要振作啊,现在你好了些,可我的岩儿却越来越糟了,他原来不是这样。”
她擦了擦眼泪又说“过去我的岩儿不知有多好,现在你们是怎么了?你们什么都不跟娘说,不管怎么样娘求你不要扔下他不管,你要帮帮他。”大娘哭得越来越伤心,我把她的手握紧了,不住地点头。
大娘说他这个儿子从小就懂事,也很争气,一路考上有名的大学,毕业后也没让他们操心,在另一个省的省城找到工作,他非常孝顺,眼下她们住的这个好房子就是冬岩费了好大精力从山下拉来材料盖成的。在大娘的眼里他的儿子样样都好,就是在婚姻上面不太如意,大娘说到这瞅瞅我打住了,欲言又止。过一会儿又向我陈述。几个月前冬岩从外面回来了,非常狼狈,说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传染,坚持要住在那间小房子里,也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他爹说不用害怕,家里有大夫,医院有医生,只要不是癌症就能治好,他说不是癌,但比癌更可怕,而且传染,不让他们靠近他,过来拿什么东西用都要戴个白手套,大爷以医生的眼光观察他好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疾病,而是怀疑他得了精神上的疾病,可能是爱情上遭受了打击,让我别放弃他,开导他,挽救他,我听了这些,一种豪气涌上心头,我向大娘保证不走了,跟她一起挽救他的儿子。
大娘还说这几天就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冬岩就吓得说要死了,两天没吃饭了,所以他们一家才心急如焚。
我决定想尽办法帮帮他们一家。
那天晚上按照授意由我来给冬岩送饭,大娘郑重地把饭菜递到我手里,殷切地说:“青儿,好好劝他吃呀。”
我顿时有一种庄严的使命感,对大娘说:“娘,你们先吃,千万别等我,我有可能在那儿多呆一会儿。”
“那可太好了,我把饭给你热在锅里啊。”
我端着盖得严严实实的饭,大娘给我开的门,我走了进去,外屋有些暗,看不大清,大娘一直开着门,借助外面的光我顺利来到里屋,只见冬岩合衣躺在炕上,几天不见满脸的胡茬子,眼睛深邃,消瘦了好多。
见来的是我,他呼地坐起来,说:“怎么是你?快端出去,我不吃,吃不下。”
“吃吧,饭菜很香的,大娘都是按你的口味做的。”
“我吃不下,咽不下去,”冬岩说。
“你真的吃不下去吗?那么我来替你吃吧,不然你的爹娘会担心的。”
我拿起碗筷,自顾自地吃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突然站起来,说:“快点,拿回大屋吃,这屋不干净。”
“哪里不干净?”我用手想摸摸这儿,摸摸那儿,都被他禁止了,我张开嘴,做了两下深呼吸,说:“空气干净吗?”他急了,想过来推我出去,可是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他颓然坐下,沉重地说:“你会后悔的,我不是吓唬你们,真的会传染的。”
我一边很香甜的吃着饭,一边说:“我勉疫力强,传不上的。”
第二天早上的饭我又如法炮制,吃完饭后我装做要吐的样子,又用手捂着胃,装做很痛苦的样子。
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每天都吃两个人的饭,我之所以把你这份也吃了,就是因为我不想让娘操心,她因为你不吃饭急得哭。”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低下了头。正如我所料,每次我把空饭碗端回去,大娘大爷都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第三顿我再去送饭的时候,还没等我说话他就主动接过去吃了。
我说:“谢谢你,前两顿你的父母都以为饭是你吃的,高兴坏了,前两天你不吃饭时大娘都急哭了,你的命真好呀,有这么疼你的爹娘,你应该好好地珍惜。”
冬岩捧着碗的手抖了一下,嘴里停止了咀嚼,他的眼睛湿润了,虽然他特意把脸侧向了暗处,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就凭这一点我断定他没有什么精神疾病,那他到底是有什么病呢?虽然我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但跟他关系并不熟悉,所以不便直问。我只能试探地说:“大爷、大娘睡觉太早,我晚上睡不着能不能上你这屋坐一会儿,”
他冷冷地说:“我睡得更早。”他不加思索地拒绝了我。
初战告捷,大爷和大娘都把打开冬岩的心结寄托在我身上,我也很希望能更多的为他们做点事。可是冬岩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不好接近啊。
这一天晚饭后,我看冬岩那屋有灯光,就跟大娘说:“大娘,我想去那屋坐坐。”
“快去吧,好青儿,娘都不好意思说让你过去,因为他总说他有传染病,可是你爹观察了他,眼睛、脸色儿,说他没什么病,你爹可是三代祖传的中医,有病瞒不了他的。你爹就是没给他号过脉,一要给他号脉他就像被针扎了似的跳得老高,要不就跑了,唉,孩子大了,整不住他了,不过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她又说:“青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就凭这段时间他的表现,你们俩生气也不能怪你,不过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跟他好好的说说话儿。你接触他还比我们容易,我们一过去他就往回撵,连坐都不让坐,以后就看你的了,青儿,快去吧,娘听个好信儿。”
我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推门进去的,看到是我,冬岩有些吃惊,他抱头躺在那儿,还没等他发话,我就从兜里掏出一块布来,铺在地上的凳子上,然后坐上说:“没关系,我会小心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看他不作声我又说:“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不闷吗?经常过大屋坐坐吧,什么传染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看大哥天天来给你送饭,不也没事吗?”
他还是不作声,虽然屋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能看清他的脸,我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只见他皱紧了眉头,我吓得不敢再吱声,怕他发脾气,怕他撵我出去,正不知所措间,他却呼地坐起来,拨了拨灯捻儿,面无表情地说:“不会呀,不会寂寞的,我每天都和它们做游戏。”说着,他掀开炕席的一角,在席子底下铺的那层草中翻找,找出一条我叫不上名的虫子,他用两个草棍夹着,把虫子放到油灯的火苗上去烧,看着虫子在火苗的灸烤下扭动、弯曲,然后僵硬地死亡。
屋里顿时有一种焦烤的怪味道,他冷漠地看着这一过程,面无表情地说:“我很变态,很残酷吧,玩这种游戏我每天欲罢不能,看到它们垂死挣扎,我有一种扭曲的快感,现在就连我自己都憎恶自己,你们还管我干什么,就让我自消自灭吧。”
说完这话,他的两个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嘴唇紧抿着,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刚才的一幕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很震惊,几乎要夺门而出。冷静了一会儿,我想到自己的经历,忽然对他有了恻隐之心,“你一定经历过很大的痛苦和打击,说出来吧,有什么困难大家一齐想办法,生活没有过不去坎儿。”
“是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打断我,一脸嘲讽,用手朝北边的方向指了指,我明白他是指那天我在绝命崖自杀的事。
“那是因为,是因为……”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是因为我无父、无母。”
“说的好。”他嘲讽的语气更重,“我也无父无母。”
“你,你太过分了。”我呼地站起来,恼怒地说:“你以为我是在编故事,晚安!”
我推开门就走了出去,到了大屋,看到大爷、大娘还没睡,他们披衣坐着,显然是在等我的消息,看到他们那么热切的目光,我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我无功而返,心情有些黯然,大爷、大娘看了我的表情,没有问什么,只是轮番叹着气,大爷拿起枕边的烟袋,装上烟,吧哒吧哒地抽着,火星在半明不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的,三个人都沉默着,半晌大娘开了口说:“快上来睡吧,孩子,难为你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本想帮大娘找点活干,可她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干,说我身体刚见好,不宜劳累。于是我趴在炕上,无精打采地向窗外望去,天有些阴沉,我想着大娘一家对我的好,又想着昨晚的事,心想不行,还要再努力努力,于是我从兜里找来纸笔,写了个纸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振作点,希望你把我当成能推心置腹的朋友。”
写好后,我让正坐在地上修着什么东西的大哥送给冬岩,不一会儿大哥就过来了,手里也拿了纸条递给我,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只是只有两个字:“谢谢!”
傍晚,天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举目望去,漫天飞雪铺天盖地,我穿衣出去站在茫茫雪海中,我驻足观望,近处的树,远处的青山都乌突突昏沉沉,笼罩在茫茫雪海中。屋前那条通往山下的马路被雪覆盖了,如果不是两边错落有致的树木已经看不出是条路了,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句:
“在苍茫的暮色里加紧脚步赶路。”
可是我要往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家,哪个家里有人在等我。我忽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我的心就像黄昏的落日沉到那山谷底,悲伤已将我窒息,这时我看到大娘已经把那小油灯点燃了,房顶烟囱上飘着缕缕炊烟,我急速跑回到屋里,闻着饭菜的香味儿,看着大娘那温暖的笑脸,我才从悲伤的窒息中缓了口气出来。
大雪连下了几天,冬岩一直蛰伏在屋里,我也神情没落地呆在炕上,不出去,这一天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走出屋,一直走到树林的边上,又往林子里走了走,落雪无声,但时而能听到林中有树木折断的“咔嚓”声,白桦树、白杨树、云杉、柞树一切都静立在雪中,我有些伤感,不自觉吟出:
“别来冬半,触目愁肠断。
足(砌)下落雪(梅)如花(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吟完,我的眼睛已蓄满泪水,哽咽难言。
“你还真会篡词儿。”
我正凝神伫立,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转过身儿,见是冬岩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一时竟缓不过神儿来,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掏出手帕,还没等我接就又把手缩了回去。我已对他这些举动见怪不怪。
他不再理会我,一个人径自在林中走着,我往前跟了几步,停下,不敢靠太近,怕他随时下逐客令,他高高的,挺拔的个子,玉树临风一样地站在那儿,他那冷峻的表情就象冬天的岩石一样凛冽。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头向上微微抬起,象是在往远方眺望,吟道。
“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朗诵完,他静静地站着,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他突然又猛抬头,对着山林发出三声长吼:“啊…啊…啊…”山林也同样回了他三声:“啊…啊…啊…”林子中过冬的鸟儿被惊飞了,发出扑簌簌的响声,仿佛树上的雪也被惊落了,我的心灵被震撼了,一霎时眼泪流了出来。我凝视着他的侧影,只见他微皱着眉头,满脸的悲壮,仿佛眼含着热泪,我有些微微擅抖了,在这一时刻我读懂了他,我相信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使他虎落平川难施展他的雄心大志,一霎那,我的眼泪又出来了,这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再作声,我也不出声,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他才转过身来,看到了不远处的我竟愣了一下,仿佛早已忘了我的存在。过了一会儿他往回走,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只轻轻说了声“我们走吧。”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们俩就这样默默地一前一后,披着一身的雪花回到了家。那一天晚上,我好久没睡,我不再为自己忧伤,眼前浮现的总是冬岩那张忧郁、悲壮、英俊的脸。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大爷什么样的传染病最可怕,大爷说:肝炎、肺结核、麻风病最可怕,但他以一个医生的眼光看,冬岩得的保证不是这些病。饭后我在西屋翻找大爷的医书,在有关传染病的方面我忽然看到了皮肤病这一章,莫非他是得了牛皮癣,书上说这种病很顽固,是不治之症,但这种病死不了人,应该是不会打倒看起来很坚毅的他。就先把他当成是得了牛皮癣吧,书上还有许多药方,我又看了看靠墙的那个一个个小匣子的中药柜上,装了好多中药,我一样一样地看,有些方中的药不全,“明天我要下山去给他买”我想。
就这样我在那散发着中药香的屋子里呆了小半天,奇怪,过去给母亲抓药时闻着那中药味是那样腐朽、衰败,现在看这些中药名“刘寄奴、当归、半夏、蔓陀罗”等等所有中药名却是有些诗意,浪漫而温暖。
第二天一早,吃完饭,我收拾一下,穿戴好就要下山去买药,在门口,我向大爷说明了原因并且问他离这最近能买到中药的地方,并且问能否让大哥送我一程,还没等大爷发话,冬岩那屋的门“呯”地一下子开了,他探出头来,厉声对我说:“谁让你去买药,多管闲事,别傻了,回屋去。”
大爷也往回推我,摆摆手,我沮丧地回到屋,委屈的泪珠在眼框打转。
这一天,我手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窗外,雪一早就停了,到了傍晚又开始阴起来,晚饭我有点没食欲,但为了让大爷、大娘开心,我还是装作很香甜地吃着。饭后,我正帮着收拾桌碗,大哥从外面进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白居易的两句诗: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这是冬岩的字迹,我的心“咚”地一跳。
回写了两句李白的诗: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写完后我递给一旁站着的大哥,他乐滋滋地去小屋了,他肯定在想,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近在咫尺还要鸿雁传书。
我把大娘亲手酿的米酒热了又热,端着就过去了,我本想好好跟他对酌让他说点心里话,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等我到了那屋他已经喝醉了,空酒瓶放在炕上,屋里弥漫着酒香,他躺在炕上,闭着眼翻来覆去地折腾,嘴里念念有词,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我知道他吟诵的是刘邦和曹操的诗。
折腾了一阵,他呼地坐了起来,醉眼朦胧地看着我说:“是青儿吗?来来来,青儿,干杯,咱们不醉不休。”
他拿起炕上的空酒瓶,往杯子里倒,倒不出洒,又晃了晃,扔到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怎么,都干了吗?青儿倒酒,倒酒。青儿,傻丫头,你怎么还不走,干嘛呆在我这龌龊之地,回家吧,回自己的家去,走得越远越好。”
见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大喝了一声:“快走,都走。谁也救不了我,爹娘也救不了我,上帝也救不了我,让我去死吧,让我自消自灭,一死百了。”
他摇晃着要下地,嘴上还喃喃着:“谁也帮不了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过去扶他,问他想要什么,他推开我,“别碰我,远点,离我远点,傻瓜。”
他摇晃着走到外屋,我始终扶着他,怕他跌倒,他突然就哇哇吐起来,我躲闪不及被他吐到身上,我忍着没理会,又把他送回屋里,帮他漱了漱口,然后扶他躺下。
他刚才可能是胃中难受折腾的,吐完后躺下就安静多了。我急忙来到外屋,把地上的污秽物收拾完后,开了会儿门,放了些新鲜空气进来,然后我回到大屋,把脏棉袄脱下来,用水把脏地方洗了洗,我来的时候里面只穿件毛衫,因外面裘皮很保暖,到这以后,每天出入,穿着那件大衣很不便,大娘就给我做了新棉袄,我整天穿在身上。现在我把这件棉袄脏的地方用水洗完后挂在墙上,又把那件裘皮大衣穿上,从锅里舀了些热乎乎的压锅水就端着上冬岩那屋子,进了屋后,发现他已经睡了,我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给他好好地盖上被子。我自己就在地上的一把木椅子靠着,把脚伸到炕上,这一夜我怕他再下地喝水或起夜,没人照顾,所以就将就在这睡了。
屋内一灯如豆,我静静地看着他,刚才的一幕我没有把他看成是醉汉闹酒,而是一头雄狮被困在笼子里不断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最后降服了,认命了,无奈地躺在那里,像个婴孩一样无助地睡着了,我怜惜地看着他,泪眼迷蒙。突然我想起什么,站起来靠近他,把他的被掀开,又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掀开他的衣服,一霎时他光滑的皮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现出健康的光泽。没有牛皮癣之类的皮肤病,那又是什么病让他如此痛苦。给他重新盖好被后我又躺回到椅子上,吹了灯,屋内顿时一片黑暗,我闭了眼睛。
“夜深知雪生,时闻折枝(竹)声。”
十三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天亮了,我是被冻醒的,身上有大衣还好,主要是脚冷,夜里有几次冻得我本能地把脚伸到了他的被窝里,但睡熟后因为经常调整姿势,所以醒的时候脚是露在外面的。看他还没有醒,我就轻手轻脚地回大屋里。
一进屋,我就愣住了,大娘早已起来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锅里炖着肉,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一家人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看着我,大娘的手不住地在围裙上擦着,帮我把大衣脱下,推我到热炕上去,笑得合不拢嘴地说:“这下好了,我就知道他是心病,也不是什么传染病,精神病,是心病,两口子一和好,什么心病都没了。”
到了炕上,我就又躺下了,昨晚睡那一夜,脖子、腰都不舒服。这时只见冬岩进来了,他站在地上,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我,大娘也从外屋进来,笑嘻嘻地打趣他:“哎呀,我儿子这么难得上妈这屋来呢。昨晚一宿媳妇儿还没看够。”她上下打量着冬岩,脸上乐开了花。
大娘出去后,我笑着小声对他说:“你昨晚是喝多了,但酒风很好,只是一首一首地背诗,不打人也不骂人。”
我省略了其它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真的没有别的吗?”“没有,只不过我这客人还是没喝,你这主人倒先醉了,下次再喝,与你同醉。”
他手里拿着我昨天的那个字条,晃了晃说:“要不是我看到了这个,一切都记不起来了。”正说到这里,大娘从外边进来,说:“岩儿呀,下次别喝那么多,你看你都吐了你媳妇一身,她都没有棉袄穿了。”冬岩抬眼深深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屋。
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饭后我的头竟有些昏昏沉沉,大娘说我的脸色不太好,让我再睡会儿,我躺在那儿还真的不知不觉睡着了。等我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我是被外面的“咔嚓咔嚓”“当当当”的声音惊醒的,我下炕披衣走了出去。
推开门我竟愣住了,只见冬岩挥舞着斧头,在卖力地劈柴,他把大爷和大哥从山上拉回来的木柴分跺成两堆,细的枝子就用手和脚折断,粗一些就用锯给锯开,然后用父子劈,我才知道大爷他们上山拉回的都是枯枝朽木,好的树木他们是不舍得放一棵的。他劈柴时大娘就站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不时看看冬岩的脸,好像在说:“哎呀,我的好儿子又回来了。”
我也站在旁边看,也盯着冬岩的脸。他干得很猛,旁边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突然他停了下来,看着我和大娘说:“你们娘俩干什么?俗话说宁可干什么,不可干什么,妈,她不懂您也不懂吗?”语气满是责备。
我注意到他刚才说话时,虽还是面无表情但已没有了阴郁。大娘笑着说:“知道,知道,青儿呀,我们山里人有句话叫宁可看人拉屎,也不看人劈柴,有危险,就连劈柴的人都经常有被崩起的木柴伤着的。”我和大娘没有离去,只不过我们都往后退了几步。
“隆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
可是冬岩却挥汗如雨,我有些担心,对大娘说:“他冷丁干这么多活行吗?”
“没事,他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不发泄体力怎么行。让他干吧。”
大娘笑着说,我才知道这段时间大爷把珍藏了多年的家底都拿出来了,什么人参、鹿茸啊都给冬岩进补了,有这么深情慈爱的父母,真的是他的不幸中的大幸啊。从这以后,冬岩每天都找活干,干的最多的还是劈柴,每当他劈柴时我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他说你怎么看人家劈柴有瘾,怎么撵你都撵不走。于是他干的小心翼翼,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劈完后我就和他一起码在棚子里,冬岩干活很利索,柴火垛总是码得整整齐齐的。
一天他干活的时候,多突发奇想,问他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植物界中花朵、果实、叶子各有不同的形状,而树木的树干只是圆柱形,而没有方形,三角形或其它形状呢?”我的这个问题把坐在旁边木墩子上吧哒吧哒抽烟的大爷都逗乐了,没想到冬岩却一本正经的回答起来:“因为圆柱形的物体支撑力最大,能支撑起树上的枝、叶、果实的附压,再说圆柱形没有棱角,风吹来形不成阻力,所以树干就不容易断了。”
我瞪大了眼睛,佩服地看着他,我本来是随便问问的,这样刁钻的问题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无理取闹,没想他却答了上来,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被我捕捉到了。
那天,冬岩给我讲了许多知识,例如松柏到了冬天为什么绿的,为什么夏天的花五颜六色,唯独黑色的少,以及树木也会交朋友等,他拿着手里的木头教我怎样识别树的年龄,对于他知识的渊博我由衷的佩服,我说:“你都称得上是一本大自然的百科全书了。”
他摇摇头说:“那可不敢当,大自然是一本永远读不透的天书,人类所掌握的大自然的知识还只是皮毛,人类离开植物就不能生存,对待大自然要永远有一棵敬畏之心。”
他说着用一种虔诚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森林,紧接着他又说人类对自然、对森林应索取有度,不应杀鸡取卵式的肆意破坏。他还说他小时候山上的獐狍野鹿非常多,经过这几年的任意捕杀这些动物都难觅踪影了,提到有人秋天上山打松树籽,为了免于爬树之苦就把整棵树给放倒了,这时他气愤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靠山吃山却不爱惜山?真是痛心疾首,只可惜,我的寿命不长,否则……”
说到最后他的脸又浮现出痛苦之色,我有些后悔提到了这个话题,把他刚刚转变的好心情又给破坏了,正想转移话题,在他不经意的甩了甩头时我忽然发现了他额头左上角有一块和我一样的不易察觉的疤痕,我笑着问:“是不是你小时候没少看人家劈柴,还吃过亏啊?”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我指了指他额头的左上角,说:“是这疤痕告诉我的。”他笑了,摸摸疤痕,他说:“这可不是,这是打架留下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别人打架,特别是当有人骂我是无娘的孩儿时我就要和他拼命。”
“无娘?”我不解地问。
他并不理会我的疑问,继续说:“我小时候就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大,这可能跟我爱运动有关,身大力不亏,自然打起架来就占优势,可是有一次一个大我好几岁,长得也比我高大得多的小子来惹我,他仗着自己根红苗壮,是个欺负人的惯犯,许多男生都怕他,我看他远远地冲我咆哮着过来了,我没慌张,虽然他高出我一头,我想明取肯定不行,就来个智斗。我定定地站在那儿不动,等他闯过来时我一个急闪身躲开,他冲得太猛,本来就不稳,我在闪身的同时脚下一绊他就来了个狗抢屎,呼哧呼哧地趴在地上喘粗气,我顺势骑在他身上打,我打得太专心,没有注意他手上的动作,他偷偷摸了块石头反过身冲我的额头就是一下,当时血就滴嗒滴嗒流下来了,要不是我爹及时给我敷了药,这块疤恐怕比这还要深,这小子下手真重。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惹过我。”
说到这儿他定睛看了看我,调侃地说:“看你文文静静的,小时候也不会是个爬高上低的淘气孩子,而且你在城里长大,也看不到人家劈柴,请问小姐你的这块伤痛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头部的伤疤处,想起小时候为了博妹妹一笑,装死摔倒而留下的这块疤,一霎时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我低眉凝目,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中,好一会儿,冬岩走到我跟前,歪着头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干活了,快去干活。”
等我干完活回到屋,娘正在炕上做被褥,那紫地儿小碎花的被面看起来很别致,我忍不住上前用手摸了摸,娘笑着说:“喜欢吗?”
“嗯,真好看。”
“喜欢就好,这是娘给你做的。”
“给我?”我瞪大了眼睛。
“嗯。”娘有些神秘地说:“孩子,我看这几天我儿子精神挺好的,这多亏了你,我看就是那晚之后,岩儿开始有笑模样的,你们也老大不不了,你就搬过去跟他一起信吧,我们这边也好松快松快,你大哥晚上连换个衣服都不敢,太不方便了。”
“可我到那屋住会更不方便呀。”我脱口而出。
娘奇怪地看了看我,有些不太自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听岩儿说你们,你们在那边不是住在一起的吗?而且那天晚上你也在那屋住了一夜。”
我的脸微微红了,不知怎么回答好,娘又说:“你放心,娘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等岩儿身体好转到一定程度,娘就张罗给你们预备婚礼。”
见我低头不语,她又说:“青儿,娘知道难为你了,也委屈你了,可是岩儿他不会总是这样,他过去可是要多好有多好,上学时年年是优秀学生,我这墙上那时都贴满奖状了,等他振作起来后你可就知道你找个出色的男人。”
看我还是不出声,她又说:“青儿,你就帮帮娘吧,你不知道在你来之前,他有多糟糕,每天胡子拉碴,无精打采……哎,你刚来时不都看到他是啥样了吗?”
我知道我刚来时冬岩什么样,我也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是大娘一家给了我莫大的温暖,我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冬岩他其实是我的救命恩人,想起绝命崖那一幕,如不是他阻止我硬着头皮也得跳下去,现在能为这善良的一家做点事情,我的生命也算有了意义。于是我说:“娘,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怕冬岩不愿意。”
娘听了我的话,立刻满面笑容,说:“没事,孩子,你大爷有办法,他是怕把病传给你,其实他没啥病,娘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说。
在娘做被的时候,我温了一锅水,把大娘一家人换下的脏衣服洗了,又趁冬岩不在屋,把他的脏衣服也偷偷拿出来给洗了。
吃晚饭时我有些心事重重,因为饭菜好后我先给冬岩盛好了让大哥送过去了,但很快就被原封未动地给退了回来。怕大爷大娘担心,我没把冬岩不吃晚饭的事说出来。他们在饭间还高兴地谈论着冬岩这两天的变化,我却心中忐忑不安。
收拾完后,大娘就跟我说:“一会儿咱俩先把你的行李送过去,冬天得早点捂被窝。”
“娘,明天我再过去吧,不差这一晚,就明天。”
“青儿,还等啥,一会儿就过去,年轻轻的两个人在一起多好,再说白天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可到了晚上非得别别扭扭地两下住,走,娘送你过去。”
“那还是先过去问问他吧。”
“别问,一问他事儿就多了。”
“青儿,你是他媳妇儿你有啥顾虑的,再说你们俩个都领证儿了,就是合法夫妻,等过年时娘给你们补办婚礼啊。”
娘又重复了白天的话并且带着歉意。娘喊来大哥抱着被,我拿着褥子,她自己抱着枕头,三个人出了大屋,进了冬岩的外屋,娘走在前,大哥随后,我走在最后,鱼贯进了冬岩的门。到了他的外屋,大娘把我让到前面,她打开里屋的门,示意我先进。”
我听了她的话,刚迈进屋,冬岩本是躺着的,看我抱被进去,忽地坐起来惊问:“这是干什么?”
这时娘也抱着枕头站在我身后,对他说:“岩儿,我把你媳妇送过来了,总在那屋睡算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方便。青儿,快把褥子铺上。”
还没等我放下行李,冬岩突然就喊了起来:“不许放,快过去、过去。”他用手挡着急急地对我们说:“怎么那么愚蠢,跟你们说多少遍了,我有病,传染,你们就不信,快点过去。”
他最后这四个字是厉声喊出来的,一时间,我和娘都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最先反映过来的是娘,她噗地把枕头放在炕上,生气地说:“岩儿,你太不像话了……”还没等她说完冬岩就急急地拖起炕上的枕头往我怀里塞,并且急急地说:“快走、快走、快过去。”
他一边塞一边推,我本是背对门,他这么一推我急转身往回走还没等站稳,他又推了娘一下,娘的身子倒向我,我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头部一下撞到门框上,本来撞击力不是太大,可糟糕的是门框上钉着一个挂日历牌的钉子,我的额头正好撞在上面,顿时一阵巨痛,我忍着痛,跑了出来,我看见大爷站在院里,他本来是想进冬岩这屋的,看我慌张出来,也跟着我进了屋,进屋后大爷看了看我的额头,一句话没说,摘下墙上挂着的鞭子就出去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又急忙跟着出去来到了小屋里,屋内冬岩正耷拉着脑袋坐在炕上,娘站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数落他,大爷把大娘推到门口,把鞭子在冬岩的头顶甩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响声,冲着冬岩厉声喝道:“你给我起来,你个孬种,如果你还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就好好地活着,明天一早跟我上省城大医院好好检查,我亲自看着到底什么病,如果真有病咱们砸锅卖铁也治好,如果没病你给振作起来,像个人样儿活着,咱们这一家人什么大风大浪没闯过,什么悲惨的事没经过,实指望留下你这么一条好根能顶天立地,没想到一点儿沟沟坎坎你就迈不过去,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你向我们保证,以后好好对待你媳妇,好好的活着,这段时间我看了,青儿是个好姑娘,错不在她,从今晚开始,你媳妇要留在这屋陪你,明早开始你过去上大屋吃,别端来端去的,我们不怕传染,咱们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大爷说到这儿有点哽咽了,停了一会儿,他对一直低头站在地上的冬岩说:“能听你爹的话不?”
冬岩点了点头。
“那好,立刻出去上大屋把你媳妇接过来。”
冬岩站在那迟疑着,大爷又厉声喊了一句:“还不快去。”大爷不知道我就站在外屋门口,看到这情形我想别难为冬岩了,于是我就主动跨进了屋,默默地把怀中的行李放到炕上。大爷又粗声说:“摊上这么好的媳妇儿不好好过日子,怎么想的,年底痛快儿把婚结了。”
大爷又注意到了我额头上还渗着血,用鞭杆捅了冬岩一下,说:“一会儿给你媳妇儿上点药,早点睡,别忘了明早咱俩上省城。”
说完拿着鞭子就出去了,大娘示意大哥把被放下,她也把枕头放下了,拍了拍一直站在那儿的冬岩,温柔地说:“岩儿,听你爹的话,啊。”又心疼地看了看我的额头赶忙出去了,不一会大哥把药送了过来,这时冬岩才看了我的伤,他显出吃惊,又内疚的样子,小声问我:“疼吗?”
我摇头。眼泪却不经意地流了出来,我偷偷地擦掉了。他仔细看了我的伤,对我说:“你把这药抹在伤口上,每天抹两遍,很快就会好的,不会留疤痕,这是我爹自己配的药,很神奇。”
他又歉意地说:“你自己抹药吧,我这手、我这手脏,不干净。”说到最后他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我往本不严重的伤口擦了点药,就又出去了。到了大屋,大爷还坐在那喘粗气,大娘在为明天大爷的省城之行做着准备,我在外屋热饭菜,我本来就把冬岩的晚餐放在锅里,现在烧把火热热就行了。等我把饭菜端到小屋时冬岩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一脸的愁苦,目光呆滞地望着棚顶。
我把饭菜放到地桌上,对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哪怕少吃点儿,得了胃病可是一辈子的事,不好治的。”
他的眼珠转了转,定定地看着我,语言尖刻地说:“你觉得我还有一辈子吗?你是在讽刺我吗?”
我和他对望着,他又说:“那么无辜的眼神是要让我惭愧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我以为,我以为这两天我们有了点交情。”
“什么交情?是谁允许你到我这屋把我的脏衣服拿去洗?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句话,非要酿成严重的后果才罢休,跟我爹娘一起合着伙起哄,这是在逼我早点去死吗?”
我才明白今晚他发火的原因,竟一时无语,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落了满脸,看到我哭了,他又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不过你今晚准备怎么住?”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是立在屋地的,我就那么尴尬地站着,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下来吧不受欢迎,走过去上大屋吧大爷大娘又要上火,下意识地我蹲了下来,一只手覆盖住额头和眼睛,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也许是我的眼泪触动了他,他下地搬给我一把椅子,语气中有了些许的温情,小声说:“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都说是我的错了。”
紧接着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家呀。”
过了好一会儿,看我止住了哭,他用讨好的语气说:“青儿,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我抬起刚刚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他。
“帮我劝劝我爹别让我去大医院检查。”
“为什么?早都该去检查的,知道了结果,有病治病,没病就放心了,省得你这么痛苦。”
“你知道什么,跟我爹娘一个口气。”
过了一会,他又说:“青儿,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吗”
“哪些话?”我问。
“你当真无父无母?”
我点点头。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不是假的。”“兄弟姐妹有吗?”他又问。
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孤苦一人,好可怜。”他语气真诚地说:“那么,青儿,做我的妹妹吧。”
他接着说:“这个想法我一直就有,所以一直没向我爹娘挑明咱俩的关系,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事,等我不在这个人世了,我的爹娘又多了个女儿,这样能减轻他们的痛苦,我爹娘经历过丧子之痛,我怕他们再也受不起这种打击了,而你又有了一个家,有了疼你的爹娘,等将来你出嫁了,就把这儿当成娘家,过年过节回来看看,我爹娘都是很善良的人,你们会相处的很好的。”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所以就让他们误会下去吧,这样你好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呆在这儿,明的咱俩是夫妻,暗的咱俩是兄妹,好吗?”
我不置可否,就一直用眼睛看着他。
他像是解决了个大问题似的,忽然有了精神,起身下地说:“还真是饿了,多谢妹妹了。”
他打趣道:“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有个妹妹真好。”
看他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地叫着,我刚开始没吱声,看他吃上了,我才说:“我不同意。”
“啊?”他把要递到口的饭停了下来。
“为什么?”“当妹妹倒可以,从小我就希望有个哥哥,可是你得跟我说实话,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会死人吗?”
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颊,我一时后悔不该在他吃饭时问这个问题。他不言语也不看我,一直到把饭吃完,他才说:“别问那么多了,先解决眼前的难题。第一,今晚怎么睡?第二,明天怎么才能不去医院。”
我说:“既然是妹妹了,怎么睡都行。你在炕头,我在炕梢,至于第二个问题那我可帮不了。”
“这个炕本来就不大,离你太近我怕害了你。”
“你是说传染吗?我从来就没怕过。再说我早就在你那屋住过了,也没传上呀,大哥天天给你送饭,不也没事吗?”
“你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住过?”他睁大那双好看的眼睛,不解地问。
“就是你喝醉酒那回。”
“怎么,那晚你一直呆在这儿吗?你是在哪睡的?”
“在椅子上,不过我的脚可是伸进了你的被窝里了。”
“哎呀,哎呀,傻丫头。这不是害了你自己吗?”
“我不怕,而且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传染病,那天晚上我还偷偷看了你的……”我突然打住了,没有把偷看他身上皮肤的事说出来。
“看了什么?快说”
“没什么。”我摇摇头,“我就想让你知道你没那么可怕,我没传上什么病。”
“这可是有潜伏期的,别再发傻了。”
“我这条命可是你给的,大不了再还给你。”我指的是我刚来时在绝命崖被他救下的事。
他怔怔地呆了半天,没再声响。
“我们其实都不信你有什么病,如果有也是心病,所以你实在不想去医院检查的话我就帮你一个忙。”
“怎么帮?”他来了精神。
“我就说你是过敏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咱俩生气闹别扭了,现在和好了,所以不用去治了。”
“能行吗?”
“行,本来他们也不相信你有什么病,别忘了大爷是老中医。”
“哎,要是真没病,可就好了。”他叹口气,又说:“今晚我睡椅子,你睡炕吧。”“
不行,睡在椅子上可不舒服了,你那么高的个子更不行,以后总在一起又不是一两个晚上,就炕头一个,炕梢一个,你在炕头,我在炕梢。”
“不,不,后半夜天凉,还是你在炕头。”
“不,不,你是病人,怕冷,你在炕头。”
“不,不,我毕竟是个男人,你在炕头。”
“咱俩说绕口令呢,一会炕凉了。这么的吧,石头、剪刀、布,谁赢谁睡炕头。”
“好好好。”我俩一局定了输赢,很快铺被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果然我很容易就说服了大爷不去省城,就象我所说大爷压根就不认为他有什么病,不去医院可以,但条件是冬岩得振作起来,上大屋来吃饭,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可愁坏了冬岩,他认为自己实在不能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不能和我两个人吃,还是维持原状他自己一个人单独在小屋吃,起初大爷不肯,后来大娘说一点一点来吧,别一口吃个胖子,这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最后大爷想了想也就妥协了。
那天大爷和大哥上山打柴去了,大娘坐在炕上纳鞋垫,我帮着纫针,就听冬岩那小屋的门开了关,关了开,大娘透过老花镜笑着对我说:“你看看,正常了,这不找活干呢嘛?我就说我这儿子很勤快,样样都好。”
“那叫出色,优秀,娘。”我也开心地说。
“青儿,你过去看看他在鼓捣啥。”
我其实早就想过去,可是怕大娘笑话我,强忍着,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就下地穿鞋,过去一看,冬岩正在收拾屋子,他满手满脸的灰尘。冬岩住的那个小屋是大娘家原来一家人住的房子,虽然面积小了点,但也是三间房,中间是灶房,他们管这叫外屋。现在冬岩住的是西边那间,此刻他正在收拾的就是东边的那间,隔壁就是大屋的西屋。他说:“这铺炕时间长了没烧恐怕冒烟,我收拾收拾。咱山里又不缺烧柴,以后你就住这屋。毕竟让你跟我住一起对你太不负责任了,不过你千万别告诉我爹娘。”
我点点头,这个主意我也赞同,因为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确实不方便。所以我和他一起把这屋收拾干净,果然烧炕的时候,看到这屋的烟囱冒烟大娘过来问怎么回事,冬岩早想好借口说:“这屋不把山,挨着你们暖和。”
娘没说什么,竟然信了。
那天从下午开始,两个炕一直在烧,等到晚上的时候整个这间小屋都暖融融的,我把我的行李抱到东屋,提前铺好了被窝,我来到冬岩的屋里,坐在他那热乎乎的小炕上,这时大哥送来了刚炒出锅的瓜籽,用小笸箩装着放到炕上,顿时香气弥漫,整个小屋里竟有些喜气洋洋的感觉。我请求冬岩给我讲个山里的故事,因为劈柴那天他答应过我的。
于是我们俩就一边嗑着瓜籽,他一边用那磁性的好听声音给我讲起来:“从前这山上人参很多,这当然就有好多采参的人长年追着参的踪迹满山跑。”
“等等”我打断他,“你刚才说什么?人参还会走路。”
“当然了,年头久远的老参能变换成各种人形,当然也就能行走了。”他继续讲下去,“有这么父子俩,父亲是个放参的老行家,这一年他带着十八岁的儿子跟踪一株百年老参已经三个月了,人参变成个穿红布兜的娃娃在山上若隐若现,他们始终没能追到,这一天父亲预感到参娃娃今天必下山,可是下山的路有两条,父子二人必须分开各把守一个路口,临走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不论遇到谁一定要毫不犹豫地上前抱住不撒手,然后喊他来。儿子点头答应了。就这样,从早晨到黄昏父子二人在路口望眼欲穿地盼着参娃娃出现,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正当儿子心灰意冷的时候,从山那头走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里挎着个蓝子,小姑娘低着头,羞羞答答,不住地用水灵灵的眼睛偷看小伙子,看得小伙子脸红心跳。那时的人很封建,男女授受不亲,儿子没有胆量上前抱住姑娘,怕抱错了人,正犹豫间,姑娘袅袅婷婷地从小伙子身边走过去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天黑了,父亲失望地走过来和儿子会合,儿子告诉他没看见人参娃娃,只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从眼前经过,父亲听罢,一拍大腿,捶胸顿足,跟踪了三个月的百年老参就这样被儿子放跑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听得津津有味,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含笑不语,我又问如果当时他是那个小伙子,会不会上前抱住那姑娘,他还是笑而不答,我呆呆地看着他那双含笑的好看的眼睛,蓦然发现自从我来后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
第二天晚上,饭后,我没让娘下地,我快速的捡桌,刷碗,把外屋的灶房收拾干净,又给爹娘端了洗脚水,娘高兴得不得了,说:“身边有个儿媳真是有福啊。”
我没有马上过那屋,而是陪着二位老人唠嗑儿,他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冬岩,并说他气色好些了,是我的功劳。大娘谈起冬岩眉飞色舞,说他少年时期很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有一次还给一只兔子报了仇。
我来了兴趣,问:“娘,您快讲讲,他是怎么为兔子打抱不平的?”
娘就给我讲起来。娘说:“我们这儿原来有个老于头,年轻时就爱打猎,大的什么獐狍鹿熊,小的什么兔子、野鸡就连小松鼠都不放过。他枪法也好,百发百中。有一次,他在山上活捉了一只兔子,下山的时候二三十里的山路他不断用树枝抽打这只可怜的兔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为了取乐呀。你不知道那兔子叫起来就跟婴儿哭似的,可揪心了,可是不知为啥,他就爱听这口儿。最可恨的是到家后他把那兔子活扒皮了,那兔子叫得那个凄惨啊。当时给岩儿恨得牙根儿痒痒,发誓要给那只兔子报仇。那年的七月十五,也就是鬼节,岩儿召集了几个小伙伴晚上蹲守在老于家,他从小就是个孩子头儿,等他家吹灯睡着以后,这几个孩子就学兔子哀嚎,他们学的可像了,我在家听着都憋不住笑。老于头一家叫得发毛,不敢出屋,后来硬着头皮出来看时,他们就躲起来,等他进屋后他们又开始叫,闹腾到九十点钟,这老于头一家是真害怕了,第二天又找人画符又烧纸的。”
“那他以后还虐待动物吗?”
“不了,从那以后强多了,尤其是后来他老婆给他生个豁唇儿子,他觉得那是报应,从此后彻底再也不打猎了。”
最后大娘又说:“你可真别说,我们这儿那几年能打猎的,没有一个过好的,万物都有灵呀,咱这山里动物报仇和报恩的故事可多了,以后娘再给你讲。”
“再讲一个吧,娘。”
“不讲了,不讲了,青儿,快去陪陪我儿子吧,岩儿该着急了。”
等我来到小屋时,走到外屋地,冬岩那屋静悄悄的,我就轻轻喊了声:“哥哥睡了吗?”
“哥哥没睡,妹妹请进。”
我推门进去,只见冬岩的炕上放了张小桌,桌上一摞白纸,他手里拿个铅笔在那画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是一幅大山的画儿。画得太好了,没想到哥哥还有绘画的天分。
“哥你能画肖像吗?给我画一张吧,画像点儿,我都不知我现在长啥样了。”
“放心吧,保证画的跟照片一样。不过,你得配合我,坐那儿别动。”
“好。”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对面,他认真地画着,不时抬抬头瞅瞅我,让我歪歪头,又让我笑笑,我都一一照办了。五分钟后,他把画递给我,我期待地接过来一看,一只栩栩如生的狗跃然纸上,那不是院里的阿黄嘛。我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这段时间,冬岩的情绪平静了好多,但常常地他会无端地烦躁起来,我在这屋透过门缝观察他,只见他紧锁眉头,唉声叹气,然后用手砸墙,再然后就有两种情况,一个是颓然倒下睡大觉,要不就是披衣上马出去溜一圈,这几天他又迷上了打猎,一走就是一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去消耗精力和体力,他说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人,上学时每到寒暑假他除了帮爹娘干活就是习武,他看武侠小说对武术着了迷。
“你是哪个门派的?”我逗他。
“瞎打派”,他说。
看他认真地说瞎打派我竟笑起没完。
他说:“真的是瞎打派,胡乱地打,练基本功,为了练出铁砂掌需要每天打砂袋,可是没有砂袋,我就偷偷用一条破裤子把裤腿儿扎上,装上砂子,装满后再把裤腰那儿也用绳子系好,偷偷挂在仓房的房梁上,有一次我娘上仓房取东西,昏暗的光线下她冷丁看到吊着的两条大腿,以为是谁上吊,于是吓得“妈呀”一声坐在了地了。”说到这儿,我和他都笑起来。
打猎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鲜事,我很想跟他去,他说:“不是告诉你我是为了消耗体力的嘛,白天我要不把自己累了半死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简直还不如杀了我,与其这样苟且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这样的念头我是常常有的。”
“那每天熄了灯以后你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吗?”
“哪里睡的着,我有时觉得这屋子的狭小,这夜的黑暗都压迫着我,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走才好受,可是怕爹娘,还有你担心我,我也就只好作罢了。”
我点点头,说了句“感同身受,非常理解。”
这时我很想握握他的手,但他跟往常一样拒绝了。
但打猎这个事还是那样吸引着我,我甚至觉得这是件很刺激浪漫的事。
这一天晚上,我给冬岩端来了洗脚水,我蹲下来,说:“哥哥,妹妹给你洗脚吧?”
“不可,不可,端水已经感恩不尽,哪能再劳烦妹妹亲手给洗。说吧,有什么要求?”
“哥哥明天带我去打猎吧?求你了,就一次。”
“你非要去?”
“嗯。”我渴望地应了声。
“那好吧,看哥明天心情。”
我倒完洗脚水,跑到大屋对娘说:“娘,咱们明早吃点好的吧?吃点冬岩爱吃的。”
娘想了想说:“这么的吧,一会儿拿回一只鸡来解冻,再泡点榛蘑,岩儿从小就爱吃我做的小鸡炖蘑菇。”
我一一照办,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屋睡觉去了,期待着明天早点儿到来。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帮娘做饭,当鸡炖蘑菇的扑鼻香气传出的时候,我急忙去叫冬岩:“哥哥,哥哥,快起来,有好吃的。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哥哥,快起来,娘叫你呢?”
他又翻了个身,继续睡。
于是我上外边找了个小茅草棍,我把两头折掉,中间是空的一段,我蹑手蹑脚准备要对着冬岩的耳朵吹气,还没等我靠近,他突然瞪着两只眼睛坐了起来,着实地吓了我一跳,随即他说:“竟敢偷袭我?好了,出去吧,我要穿衣了。”
那天早晨,冬岩吃的很香也很多,饭后我说:“哥哥,今天早上吃得好吧?”
“嗯,”他点了一下头。“那带我去打猎吧。”
“不行,哥今天哪也不去,就想在家睡觉。”
“去吧,你不是说心情好就带我去的嘛。”
“我说好吃,但我可没说心情好,把我当成什么了,吃上好的就高兴啊!”
他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我拦在他的面前,他往左我就往左,他往右我就往右,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瞪视着他,突然他指指我身后,我一回头的空儿他急忙从我身边逃脱,然后开门而出。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我的小炕上,躺下,闭上眼,就像他说的,睡觉吧。
一会儿就听外边的门响了,冬岩走进屋推开了我的门,我感觉到他站在我的头上注视着我,我不知为什么眼泪竟不知不觉涌出,是生气、是失望、是委屈?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就为了人家不带你去玩吗?打猎本来就是消遣,忽然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但那眼角的泪还在。
他看着我的脸,小声地吹了个口哨儿,轻声说:“是在向哥哥撒娇吗?”
“哪敢?没有资格,又不是你的亲妹妹。”
他笑了笑说:“亲妹妹,你赢了,快起来,哥带你打猎去。”
听了他的话,我居然一点也没端住,扑哧一下就笑了,噌地一下就下地穿鞋。等我穿上大衣准备就绪,冬岩已在半里路外,手拿着猎枪有些不耐烦地在等我,阿黄在他脚下,等我一路小跑追上他时,他说要去就得趁早,不然山里天黑得快,所以我们要抓紧。
等走出二里地远时冬岩才意识到我穿着袭皮,他说:“快回去换换吧,穿这个走起来多不利落,你这大衣幸亏是白色的,如果是别的颜色你可要危险了,或许会被猎人当作猎物的,我小时山下有个老头,戴个狗皮帽子蹲那解大手时被远处一个打猎的当成兔子一枪把帽子打掉了,脑袋穿了洞,当场死亡。”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这白的没事,关键时刻还能伪装一下。”
冬天,很多人都以为树林里没有味道,“阵云全不动,寒山无物香。”可我分明闻到了雪香,空气中流动着冬天森林里一种特有的清香。我有些兴奋,他也有些兴奋,不时地冲着林子喊两声,引得阿黄汪汪地叫起来。
我说:“你这不把动物都吓跑了吗?”
他说:“本来动物看着人也是先跑的,你以为咱们是真的要打猎啊,要是真碰着野猪、黑瞎子就完了,那得带五、六条狗,发现大的动物,狗先把它们围住,缠住他,然后人才动手,用枪打死它,这叫围猎。”
“熊冬天不是冬眠吗?”
“是冬眠,但跟人一样,觉轻的听着动静就跑出来了,觉重的你怎吵嚷它都不醒。这时就要在它的仓子门口点火,用烟给它熏出来,趁它往外跑时一枪打死它。”
“仓子是啥呀?”
“仓子就是熊呆的树洞,离地面近的叫地仓,离地面有六、七米或十米高的叫天仓。天仓子里的熊听到声儿,醒了后先扑咚跳下来,然后再逃跑,围猎的场面确实很惊心动魄的,最可怕是那些中完枪受了伤后又逃脱了的熊瞎子,这时他要是碰上谁,这个人可就要倒霉了,它会复仇似的,攻击这个人。”“怎么知道仓子里有没有熊啊?”“就看树洞口挂不挂霜,挂霜就说明树洞里有熊,那是熊的呼吸造成的。”
“咱们今天就带一条狗,打个兔子还行。如果是下小清雪的天气,是很容易发现兔子窝的,因为刚下完的雪地上能留下脚印,不过你可不要以为脚印旁边的那个就是他住的窝,狡兔三窟,有时它会把脚印弄得乱七八糟来迷惑人,然后它纵身跳到它住的窝里,不留下一点痕迹。如果它以为你发现了它的住处,他会冷不防从你的身后逃走,动物是很智慧的,聪明的程度你想象不到。尽管它很狡猾,但还是有办法抓住它的,因为人类比它更聪明更残忍。兔子跟许多动物一样有自己的领地,有一定的活动范围,所以除了狗追枪打,还可以在它的领地下套。”
说着,他突然打住了话题,疑惑地问我:“咦,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讲啊。”
突然他把枪举起来,冲着树上的一只小动物瞄准儿,嘴上急急地说:“灰狗子,打死吧。”我急扳下他的枪托,说:“别打,别打。”说话间,那只小动物早已没了踪影。
我问:“什么动物,是松鼠吗?长得那么可爱。又不像,颜色不对,松鼠不都是棕色的吗?”
冬岩说:“这就是松鼠的一种,老百姓叫它灰狗或黑狗,平时灰色的,到了冬天又变成了黑色。”
我说:“这么可爱的动物宠它还来不及,怎么能打它吃它。”
“哎呀,妇人之见哪。还有比它更可爱的小鸟,飞禽,人们不都打了吃了吗?”
见我瞪大了眼睛,他又接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类不敢吃的,我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这样,古人已找到了最适合人类吃的动物加以驯化,像鸡、鸭、鹅、猪、羊等,可人类还不满足,对自然界里的一切能吃、能获利的动植物大开杀戒,杀鸡取卵,不计后果。过去我们这河里有一种鱼叫细鳞,每到开春开河的时候它就顺河而下,人们用鱼蒌接些回去吃,那味道鲜美至极,可是后来人们的手段越来越高明,用电打、用炮轰,最后用毒药,这一招可真绝,大小鱼一齐死,终于绝了种,以后这条河再也少见这种鱼了。还有秋天打松籽的时候,有的人为了免于爬树之苦,竟把十几、几十年高大红松给放倒了,你说愚蠢不愚蠢?还有像林蛙,过去我们这春天、秋天满地爬,可是这几年林蛙油好卖,所以人们地毯式的捕杀,终于使林蛙数量锐减,几近濒于灭种。”
“唉”他叹了口气,“如果我能继续活着的话,我一定上书有关部门,禁猎禁止滥砍盗伐,保护森林,保护大自然刻不容缓。”他说到这儿表情既激愤又黯然。(后来,我们国家真的立法。)
我静静地听他讲,不打断他。如果能够,现在我真想去握握他的手,可是我知道他不许,所以只好作罢。
我和冬岩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走出十里地远。这时他沉默了,我说:“我其实也不是来真正打猎的,我只是想跟你出来走一走,我还没走进过这大深山里。”
“那我领你去个好地方,不过还得七、八里远你还能走动吗?要不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
“不用歇了,但如果哥能用手牵着我会更好。”
“还是别牵手了。”
“牵手你会给我好多力量,不信你试试。”
他站住,和我对视了一会,眼珠转了转,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枝,用手折成一尺长的段儿,他握住一头,让我握住另一头,就这样“牵着手”两个人往前走,他可真能想出点子,我笑了。
终于走到一个山坡下,冬岩指指山顶上一片片冻干了叶子的灌木丛说:“目的地到了,这就是我要领你来的地方。”他指了指山顶上的树丛说,“再过几个月这里是一片花海,红艳艳的,芳香四溢,美不胜收。”
“这,这些树棵子是花吗?”我惊奇地问。
“当然,有名的达子香花,杜娟花的一种,朝鲜名叫金达莱。”
“哎呀,那咱们登上去近距离看看吧。”
“你行吗?你别看瞅着近,爬上去可要几里地远。”
“行,没问题,既然来到这儿,不差这几里地远。”
我率先走在前面,他紧随其后。阿黄走在他的旁边。
到了山顶才发现顶上有一块好大的石砬子,这片树丛有方圆半里地远。冬岩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双唇紧闭,五官显得英挺而冷峻,我一时看呆了,半晌轻轻地问他在想什么,他回过神来,神情黯然地说:“你看这枝杈上都是骨朵,以前每年腊月我家都要折一些回去,娘把它们插在水瓶里,屋里温暖,过年那几日准开。今年让我闹腾的,什么心情也不会有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儿来,用手摘了一把叶子,用手搓了搓,递到我跟前说:“闻一闻是不是很清香?”
“嗯,确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这叶子是药材,夏天有收购的,听说是治气管炎的。只有石砬子上才爱长这种花。”
“好了,等春天开花时我再领你来赏花,现在我们赶快下山吧。今天我们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没带干粮,走的太仓促。”他抬手看看腕上的表。
“午后了,我说怎么肚子咕咕叫了呢,你也饿了吧,阿黄也该饿了,怪我,全怪我。”他用手敲了敲脑袋,有些沮丧。
我说:“没关系我们挺一挺,现在我们抓紧看谁第一个下山。”我说着就往山下小跑,可是跑着跑着就失控了,没有了平衡感,速度越来越快,越快越往前倾斜,刹不住脚步终于一头栽倒在山坡上。
一阵钻心的疼竟来自脚上,脸也被树枝刮破了点儿皮,我哎哟哎哟叫了几声,阿黄、冬岩相继跑到我跟前关切地看着我,我挣扎了一会坐起身来,可是想站起来却有些难,冬岩看着我手足无措,想过来帮帮我又把手缩回去,他嘴里念叨着“糟糕、糟糕,这可怎么办?”显得十分焦急。
他把猎枪立在我眼前,让我扶着起来,我试了试,脚上稍微使点劲儿就疼痛难忍,我问:“哥哥,如果我不能下山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说:“冻死、饿死,被野兽吃掉了。”
“那么你说,我是近日被冻死、饿死、被野兽吃掉好,还是被你传上病再活上一段好呢?再说你的病未必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隔着衣服,隔着皮肤怎么就能传上,即使传上我也认了,总比死在这荒郊野外要强。所以,哥哥,你就大胆扶我一把吧,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迟疑了好一会,像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叹口气说:“希望你不要后悔。”于是俯下身将我搀扶起来,他把猎枪斜挎在肩上用命令的口吻说:“靠着我,不许停,咱们一口气跑到山下。”
然后他不容分说连拖带拽地下了山。他看了看我的脚,已经肿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揉被他制止住了,他又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对我说:“咬牙挺着,再跟我走二里路,”于是他又连拖带拽地一口气地往前奔着,我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又走出二里地远,我们俩都走不动了,只有阿黄晃着尾巴显得还是很兴奋。这次是真的走不动了,正好旁边有块朽木,我坐了下来,说:“哥哥,我实在走不动,又累又疼。还有那么远的路怎么办?”
“是的,还有十几里的路要走,怎么挺不住了?我刚才一直拖着你,就是怕你一旦停下来就走不动了,坚持,你现在就想着后面来一只狼追赶着要吃你,你就走得动了。”“
我就是想着后面来只老虎也是走不动了。”
停了一会,他蹲下来,让我伏在他的背上,我不肯,这次上山本来就是我的任性之举,现在连累了他,我这么大个人,再加上这件大衣,这么重的份量加在他的背上我于心不忍。他又用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命令我立刻趴上去,我照办了。可是伏在他的背上,走了一段路之后,听着他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我的心竟比脚还疼得钻心,我挣扎着下了地对他说:“哥哥,我能自己走,咱们慢一点儿就行。”
我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尽全力地搀扶着我,天渐渐黑了,我看见冬岩的眉头开始皱起来,我嗫嚅道:“哥哥,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要不你别管我了,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自己一点点往回挪,啥时到家啥时算,让阿黄陪我就行,唉,阿黄呢,阿黄怎么不见了?”
“别说孩子话了,再说我更加自责了,看见你遭这份罪我这心里一直不好受,是我没照顾好你,我怎么能犯这些低级的错误,是不是饿得不行了,咱们得挺住,不然一会黑了,会更加难走。来,我再背你一会儿。”
“不,不用,我还是自己走。”
“我背你会快点,来吧。”他蹲下来背上我,每走一步我的心就不安一次,心疼一次。
天真的黑了,尽管有雪地但林子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往前走,速度明显慢下来。突然不远处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冬岩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了,脚步也停下来,我的头发也竖了起来了,想起来时的路上他讲过有冬眠的熊晚上偷偷出来觅食,这头熊不小,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也兴许是攻击力很强的野猪,这时冬岩把我轻轻放下,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千万别动,就缩在大衣里,一动不动,熊吃活物。”说完,他就大叫着朝前边跑去,还拍着手,试图把野兽引到他那边,
“不可以,哥哥!”我一惊喊了出来,试图站起来追他,一霎时天旋地转,连惊带吓我昏了过去。
“青儿、青儿,醒醒。”
在一个人的呼唤声中我醒了过来,我听出这是冬岩的声音,于是颤抖着带着哭腔说:“你没有死?野兽没吃你吗?”说完我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他推开我,笑着说:“我没死也没伤,大哥不吃我这活物,刚才是大哥,他来接我们了,都怪那阿黄,先跑回去了,可能是饿了,累了,没再跟大哥来,要不它汪汪两声就好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大哥和冬岩一边一个架着我朝家的方向走去,半路上又听见响动,而且有手电筒的光朝这边照来照去,是大爷也来接我们来了。
“臭小子!”大爷一向言语不多,这一声“臭小子”把他心中所有的气恼、担心、责备都表达了出来。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大娘抄着手站在窗下,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照出她满脸的焦急与担心。大爷对大娘喊了声:“没事,就是青儿崴了脚,快热饭去吧。”“谢天谢地。”大娘说着就进屋里去了。冬岩把我扶进自己的小屋,递给我一个盆说:“一会你把尿尿进这个盆里,然后用它来洗那只伤脚,反复泡一会儿,很快就会好了,这是我爹说的。”
我照办了,我的脚果真第二天就消了肿,几天以后虽然走路还是疼,但已经能下地了。大爷的这个土方真好,让我没有遭受伤筋动骨100天之苦。
我这边没事了,可冬岩那却出了问题,自从那次打猎回来后,可能是累着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瘦得皮包骨,走路一步三晃,以致于竟卧床不起,水米不进,气喘如丝了,眼看着就奄奄一息了,大娘急得团团转,我每天给煎药端药,大爷给灸疗拔罐,十八班武艺都用上了,可是不见一丝好转,这一天他用眼神把我们都召集到他身边,嘴张了张,竟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在他爹、娘、大哥的脸上来回巡视着,好像要永远记住他的亲人,最后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费了好大的劲握住了我的手,把它放在他娘的手里,好像是托孤一样,我的心碎了。
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眼睛一闭,头一歪就咽气了。
我们急得大哭:“冬岩”,“岩”,“岩儿”哭声一片。我撕心裂肺地哭,哭着哭着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抽泣着惊怔在黑暗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我的脸上挂满了泪,喉头哽咽着,我尽量压抑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这是梦还是现实?我顾不了许多,起身下地就往冬岩的屋里闯,借着外面微弱的光我看见冬岩正披衣坐在被窝里,呆呆地向我这屋的方向望着,我上炕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身体颤抖着,又推开他上下打量着,发现他安好如初,确定这是个梦,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呜呜咽咽地哭着,半天才说出话:“哥哥,我梦见你死了,太可怕了。”我又呜呜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嘴上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能没有你。幸好这是个梦呀。”我还是止不住眼泪。冬岩也紧紧地拥抱着我,过了好一会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我往外推,可我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他也不再坚持往外推,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忘我地抱着。时间好像停止了,外面夜色正浓,寂静的山林里偶有风刮过的声音,远处不知名的夜行鸟偶然发出几声怪叫,我的身体抖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问我:“冷吗?”
我摇摇头,说:“哥哥,这个梦是不祥的预兆吗?”
他镇定地说:“这不预示着什么,只能说你的神经崩得太紧了,你放心,我感觉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相反地,这段时间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好,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别害怕。”他拍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他拿起被披在我身上,起身下地去我那屋,把我的行李拿过来,他把自己的被窝向炕梢拽了拽,把我的被放到刚腾出的热炕头上,他扶我躺下,给我盖好被,他又整理一下自己的被窝,然后也躺了下来,黑暗中我们俩对望着,他说:“青儿,真的好奇怪,我刚才也做了个梦,我梦见那天你崴脚的那个石砬子,正面是一丛丛的映山红花开得正艳,背面是万丈深渊,你看花开得好看非要上去折,而且要折靠近悬崖那侧一枝最艳的,我拦着你,说危险,但你不听,你半倾着身子去够那树花,结果失去平衡一头栽了下去,我伸手相救,可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你的身体往下坠落,坠落,你也在惊恐地喊着:冬岩、岩、岩,我一惊就醒了,我的心正跳着,你就扑了进来。
难怪我进来时他正在那怔怔地坐着。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我们竟在同一时间互相梦见对方有危险。”我不解地问:“哥,这个梦有什么说道吗?”
“有,我想你是在飞娥扑火。”“青儿,这么长时间我没敢问你,怕勾起你的伤心事,现在能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胸口一紧,沉默半晌,哑着声音说:“我现在还是不想讲这些,我……”我哽咽了,他急忙说:“好,不讲说明你内心的伤口还是没有平复。”他叹了口气,说:“青儿,记住,永远把我当成哥哥,不要有男女的非分之想,这几天我心里一直种担心,你看我们之间现在走的越来越近,肌肤也开始接触。”有时候想避免都避免不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们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了对方,但这个苗头一定得掐灭,不能任由发展,那样的后果是很可怕的,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哥哥如果有未来的话,能娶我吗?”我脱口而问。他沉默不语,我的心很受打击,于是把头转向另一侧,眼泪涌了出来。“困了吗,青儿?”
“是,要睡觉。”我不再理他。
“好,今晚就在这儿睡一宿,明晚再搬过去吧。”
其实那晚接下的时间我辗转反侧,很难入睡。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冬岩都小心翼翼地相处着,不疏远也不亲近。
都说“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可是娘对每个日子都了然于心,她的记忆力惊人,在过去的岁月里哪天哪月发生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常想娘如果生在这个年代肯定是位高材生,我们哪个节日该吃什么从未漏下过,跟娘在一起过日子真的好有情趣,很温暖。
明天是腊八,娘要做腊八粥给我们喝,头天晚上娘把各种各样的粮食豆类等准备好,有的要提前泡,娘一样一样教我,她说冬岩从小就爱喝她做的腊八粥,我细心地学着。娘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说:“青儿,娘答应过年底给你们举行婚礼,可是跟岩儿商量好几次,他都不答应,你劝劝他,不举行个仪式怎么也不像那回事,我有时还听你叫他哥哥,那怎么像两口子,所以咱也把亲朋好友都请来办几桌。”
我的脸微微一红,心想什么时候我叫哥哥让娘听到了。
我回到小屋跟冬岩商量,他说:“你觉得有必要吗?轰轰隆隆举行了婚礼,然后没多久我兴许就不在人世了,让亲朋好久议论纷纷。”
“哥哥别总说些不吉利的话。”
“怎么你对这个婚礼还期待上了?咱们不是逢场作戏吗?”
“我当然知道。”他的话说得我有点不是心思。
冬岩和大爷、大娘经过几番协商,对方都作出了让步,那就是婚礼照样举行,但是参加婚礼的人就是家里这五口人,外人一概不请,婚礼的日期订在除夕,因为娘说只有自己家人的婚礼怎么说也显得冷清,就让除夕夜山下那些家家户户放的鞭炮一起帮着庆祝庆祝。
按照大娘的吩咐,腊八节第二天,冬岩就下山去镇上采购结婚用品去了,我以为他不会去,因是假结婚,但没想到他却很痛快地走了。
一早上,他骑马走的,说把马拴在五间房的农户家,晚上再去骑回来。他走的这一天,家里人也没闲着,大爷和大哥两个一直在吊棚糊墙,收拾新房,我帮着打下手,大娘从下午开始就剁猪肉要包酸菜馅饺子。
等到傍晚五点钟的时候,饺子已经煮好了,热在锅里,就等冬岩回来一起吃。可是从五点半开始大家一直轮番出去探望,一直没见到人影。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外面冷得出奇,山里本来黑得就早,等到七点钟的时候就觉得已经很晚很晚了,五点钟是镇里到五间房的最后一趟班车,从五间房骑马到家也就是十五到二分钟。我和娘心慌得很,但大爷不准我俩再出去看,让我们在家等。他则和大哥一起去山下看看。他们套了牛爬犁穿戴上皮袄棉帽子,吆喝着走了。
我和娘静静地坐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半个小时后没有盼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而是听到了牛拉爬犁的缓慢的咔嗞咔嗞的声音,我和娘交换了一下不安的眼神,不一会大爷父子俩就进来了,大爷说马还在那家槽头拴着,冬岩一定是没采购完在镇上住下了,不会有事的,让我们安心吃饭,那顿饭一家人吃的好沉默,饭后我回到自己的屋躺下,但心绪不宁,耳朵一直竖着其实明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但还是奢望着,一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为了排遣等待的煎熬,我承揽了所有的家务活,捡桌刷碗,收拾灶台,做中午饭,可是午饭后冬岩还是没回来,娘也一遍遍叨咕“怎么回事呢,该回来了”。
大爷看出我俩的担心,宽慰我们说:“这小子从小办事就胆大心细,不会有事的”。
娘说:“还能是半道病情加重了吗?”
“别胡说,他有什么病,兴许是半道忿哪去了,今晚就该回来了。”大爷说。
可是晚饭过后还是不见冬岩的踪影,晚班车的时间又过去了,看来今天又没指望了,但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往外跑,站在院外下山的路口我往南远远地眺望,只见皑皑白雪和道两旁的树木萧瑟冷落地存在着,眼泪偷偷从眼角涌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