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姥爷在我们小一辈人的眼中是个威严又和蔼的老头儿,长不盈寸的须发已有多半变白,脸色红润,眼神闪着光,声音洪亮,钱包永远鼓鼓的,我们围在姥爷身边,看着他从里面一张一张地拿出零钱来发给兴奋的呼吸急促的我们。当然,这是有代价的。我当时上小学二年级,想要得到那张绿色的两元钱的纸币,需要一字不差地念出堂屋里贴着的一幅对联,粗黑的毛笔字繁简相间,我竟然连猜带蒙地全部读对了,姥爷大笑着说:“好!好!”比我小的弟妹们只要能读出他们认识的几个字也能得到一块钱的奖励。也有例外的,我二姨家的小川一个字也没读对,只得了一毛钱,散开的时候,小嘴儿使劲紧绷着用来阻止即将滚落的泪珠子。后来,小川干脆不参与这个有奖识字游戏,他聪明伶俐却天性不喜读书,十三岁就能把机车大缷八块之后原路装回,只有读书这一项,听老师领读课文就能呼呼大睡。
这个画面没有持续太久,我妈说姥爷的开怀大笑是暂时的,是因为看到了我们这帮孩子们,我们这帮隔辈人清一色都是外孙,我姥爷有六个闺女,却没有一个儿子。这是我姥爷最大的心病,也是他在无人在旁的时候落寞的根源。他当时的工资是一个月三千多元,这在九十年代的中原小镇简直是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姥爷是一九三七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腿上有好几枚无法取出的弹片,他的房间里永远是一排十大元帅高跨战马的画像。逢年过节,政府还会派人来慰问,建国六十周年的时候,政府给姥爷送来了一个精美的锦盒,里面是沉甸甸的奖章,这份殊荣令左邻右舍极其眼红。姥爷是穷孩子出身,幼年丧父,他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说小时候家里穷的连盐巴都吃不起,上过一年的私塾是用给先生义务劳动换来的。十三岁,半大小子饿死老子的年纪,有队伍从我们那边路过,姥爷给我太姥姥磕了一个头就跟着队伍走了,再回来就是十几年以后的一九四九年。已经成为大小伙子的姥爷一身戎装回到家里,我的太姥姥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拉着她的手“三儿啊三儿”的叫着,从哭瞎多年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后就溘然长逝。从那以后,我姥爷没再离开老家,在县税务局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和我姥姥成亲以后的十四年时间里先后生养了六个女儿。我姥姥知道姥爷有多想要一个男丁,我姥爷嘴上不说脾气却一天比一天火爆,姥姥愧疚地对家里大小事情不敢多发一言,我六姨九岁那年,我姥姥患了痢疾,她不敢向我姥爷提看病吃药的事,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妈带着几个小妹把姥姥送到医院一天以后去世了。从那之后,我三姨再也没理过我姥爷,三姨性子倔强,她固执地以为是我姥爷耽误了我姥姥的病。后来我三姨嫁给了特别不招我姥爷待见的三姨夫,这其中不无这一方面的原因。
我姥姥去世后的第六年,我姥爷再婚了,娶的是同事介绍的一个城里来的瘸老太太。我的后姥姥心眼比同龄的农村老太太要多得多,她一进家门就掌握了我姥爷的财政大权,两年之内就把当是还没出嫁的四闺女和五闺女赶出嫁人,只留了一个中学刚毕业的小六,她从此和我六姨成了水火不容的仇人。我姥爷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妈说我姥爷嫌烦,不愿管,不然以他的精明不至于由着那一对死敌在家里为一点小事指桑骂槐。
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也开始对我姥爷感到失望,起因是实行多年的识字有奖游戏早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个瘸姥姥手里握着一把一元纸币,我姥爷驱赶着我们这一群外孙子排队去喊一声“姥姥”,然后瘸姥姥赏赐一元钱。我三姨自瘸姥姥进门后率先再也不进我姥爷家门一步,其他几个姨不敢效仿,但严令自己的孩子不准叫瘸老太太为姥姥。瘸姥姥在我姥爷家一共住了四年多,在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里我姥爷没能见全过他的六个闺女和这一群外孙子们,因为总有几个姨因为瘸姥姥欺负我小姨的事和她刚吵完架,之后就是一阵子不登门。我妈姐妹六个一年一次的碰面是在我亲姥姥的忌日那天,她们六个往往是还没等把纸钱点着了就放声大哭,哭的最恸的是我三姨和年纪最小的六姨,从头哭到尾,怎么都劝不住。最后,我妈拿出六个信封,那里面是我姥爷放进去的钱,他交代我妈分给他六个闺女。我姥爷从来没问过任何人关于我亲姥姥忌日的事,但是他从来都知道这件事,总是在瘸姥姥不在跟前的时候偷偷把这件事吩咐给我妈去做,我多次亲眼见证这个场面,也多次见到我三姨从不接那个信封。我妈说我姥爷知道瘸老太太和我几个姨隔几天就吵一架的事,他夹在中间也很做难。
我十二岁那年去镇上读初中,我姥爷很乐于见到我这个成绩没掉过前三名的外孙子,告诉我妈说学校食宿条件太差,让我不用住校直接住他家里去。对此,我忧心忡忡,寄人篱下的我即便看出瘸姥姥刻意当着我六姨的面,往我手里塞零食是在利用我打压我六姨,我还是不敢不接过瘸姥姥从枕边饼干匣里拿出的各种好吃的东西,且都可耻的说谢谢姥姥,结果导致我小姨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我多次充当了瘸姥姥和小姨吵架的见证者,每次我姥爷都不在场,每次我都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我周末回家也不敢告诉我妈,我妈知道了会哭。吵的最凶的那一次是在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八点半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家里静悄悄地,我小姨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刚吵完架的事,让我别出声悄悄回房间睡觉就行。瘸姥姥的耳力确实非同凡响,我回到我的小房间,连灯都没敢开就被她听见了,她大声喊我过去,果不其然,我姥爷照例去了朋友家,瘸姥姥躺在床上,附近一个诊所的医生正给她支架子输液。我没见过吵架吵到这个阵仗的,哆哆嗦嗦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瘸老太太当着我和医生的面足足把我小姨数落了半个小时才算完。后来医生走的时候我小姨追到大门口问她是什么病,医生说:“压根没病,装的,非要输液,不输就不让我走,只好给她吊了一瓶葡萄糖。”那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六姨也被赶着出嫁了,出嫁那天她们姐妹六个哭哭啼啼的,是名副其实的哭嫁。我见到我姥爷的时候,他和每个人都笑呵呵地大声地说话,完全看不出来前几天家里有过大战。
瘸姥姥最大的对头出嫁了,她再无需维持她伪善的画皮脸,在我姥爷面前对我亲的像是三伏天的大太阳,在我姥爷背后对我冷的像是三九天的寒风。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她再也不必利用馋嘴的我去孤立我六姨了,于是发生了令在夹缝中寄生的我难得能笑出声的一幕。有一天我姥爷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一罐健力宝,看我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就顺手当成奖励给了我。当时我还不知道可乐是什么东西,健力宝就是我所知道的最好喝的碳酸饮料,我大喜过望,刚要打开,这时候从我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抢了过去,我回头一看,是瘸姥姥,她说:“写你的作业,小孩子喝什么饮料,喝水就行了。”说罢用力拉开了健力宝的拉环,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咕嘟咕嘟地馋的我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就在这时候我姥爷不知怎地出现在了她身后,她猛地一惊停止了灌饮,用力把嘴里的一口咽了下去,突然报应发生了,她喝得太猛了,碳酸饮料特有的气体上涌像一个引爆的手榴弹一样在她胸腔里翻腾上来,她怕我姥爷看见,硬是咬牙憋住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她忽略了紧接着翻腾上来的第二个饱嗝,她还没来得及再度咬牙就已经被震得脸红脖子粗,她两眼圆睁,大颗大颗地泪珠子从眼眶里急速外冒,比当时的第一恐怖片聊斋里的吊死鬼还要吓人。我实在忍不住笑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头趴在作业本上开始狂笑,那快感比喝了十灌健力宝都要开心。
我曾经试着告诉我妈我也不想叫那个瘸老太太姥姥,我妈告诉我说你在那里住着,她要是对你好你就叫她姥姥,对你不好你就别叫。那个瘸老太太总是在我姥爷看不到的地方用凌厉的眼神瞪我,当着我姥爷的面却又对我嘘寒问暖的。那个时候,我已开始怀疑我妈认为的我姥爷其实很精明这件事,我确信我姥爷已经彻底老了,他护不住我六姨,又何谈我这个外孙子。我上初三那一年,瘸姥姥死了,死于她的多年宿疾,她满以为挤走了我的几个姨之后,靠着我姥爷不菲的退休金能多活几年,可惜事与愿违。我料定我姥爷没有悲伤,因为不到半年,第三个姥姥就进门了。万幸,那时候我及时考到了县里读高中。
我读的那所高中是县里唯一的一所省重点,素有“踏进一中大门就已站在大学门口”之称,我却认为那是一个集中营,高压管理使校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以竞走的速度赶路,在各班主任的监视之下十五分钟之内吃完一顿饭,一个月的最后两天是休息时间,平时没请假条绝对出不了校门。我格外珍惜每个月的那两天放风时间,每次兴冲冲飞回家却第一时间被我妈赶着飞到镇上我姥爷家去请安,我妈说我姥爷每次见到她都问我的学习情况,我必须得去报到。
“我需要叫姥姥吗?”我临出门前问我妈。
“当然得叫!那样你姥爷才高兴。”我妈说,“放心吧,这个姥姥比瘸老太太要和善一些。”
我记得那天是个深秋的傍晚,明媚了一天的阳光在末尾的时候浓缩成铺天盖地的一片艳红。我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子,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厚棉衣的老头蜷缩在一张躺椅上打盹,姥爷老了,往日的一身制服干练劲儿早已消失不见,晚霞照在他身上,面色依然红润,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散落在一条条深深的皱纹里,两条飞扬在过去的眉毛长长地垂落在现在的两颊上。我几乎不敢认他,我悄悄走到他身边静静地蹲着凝视眼前的这个姥爷,第一次有一种泪奔的冲动。
“姥爷。”我咬咬下唇,轻轻叫了一声。他没听到。
“姥爷?”我又轻轻叫了一声。
“啊?……哦哦……”姥爷醒了,定睛看了我一会儿,惺忪的睡眼里全是笑意,“小鱼呀,终于放假了呀。”
“姥爷,去屋里睡吧,外面冷。”我点点头说着就搀着他从躺椅上起来。
“去屋里就睡不着了。”姥爷用力地咳了两下,“老了就这样,哪儿都能睡着,就是躺下清醒。”我注意到姥爷说话的间隙里多了好几声哼哼哈哈的语助词。
“糖呢?明明放这里的。”姥爷一进屋就开始在桌子上一边翻腾一边朝着歪在床上的我的第三个姥姥喊,“小鱼来了,快给孩子拿糖!”
“姥姥!”还没等老太太拿糖我就朝着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不用拿的,我不吃。”
“你吃!吃!”姥爷接过老太太第一时间找到的一把大白兔,“小孩子哪有不吃糖的。”很显然,我的乖巧令姥爷和后姥姥都十分满意。那天,我听着老爷絮絮叨叨地再一次讲起过去打仗的事情,一直讲到胜利后他回到老家。我妈她们姐妹六个都是听着这一段讲词长大的。我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几遍听了,却依然装作好奇的样子不失时机地插进一句询问的话。后来姥爷讲累了,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歪在了床上的靠枕上。我瞅瞅放在门后的扫帚,轻轻地打扫了一下房间,又把放在院门后面的煤球用木板端了二十块放在屋门口的煤球架上。后姥姥静静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脸上浮现一抹赞许的神色。我看着已经有了鼾声的姥爷,轻轻走到老太太身边低声说:“姥姥,这是我妈给你们包的包子,还热乎着,晚上你俩就别再做饭了。”然后我告辞,后姥姥试图摇醒我姥爷,我阻止了她,她要出来送我,也被我及时阻止了。
2002年我来北京上大学的前一天,我姥爷把一个存折塞到我妈手里,那里面是他每个月定时攒一点的退休金,一共是十三个月的,正好是我一年的学费,我知道我姥爷很高兴,我是他老人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外孙。后来我姥爷换了糖尿病,这成了我每次回家犯愁给他带什么礼物的一个大难题。记得有一次我带了一大盒稻香村的点心,全是木糖醇的,结果姥爷咬一口说没味,再咬一口还是说没味,还说北京的点心匣子咋这吝啬,不肯放糖。我笑着没有向他解释。
2005初,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假期,我打电话问我妈该给我姥爷带什么回去,我妈说姥爷最近一直嚷着过去吃过的一种虾酱可香可香了。我说他能吃吗?我妈说吃一两口解解馋,他也不见得真吃,就是想起了那个味儿了。后来,我跑了好几个大超市,买了三种虾酱回去,我姥爷挨个用筷子沾了尝了尝,最后选的是最便宜的那一罐。他兴冲冲地说:“就是这个味儿!”我那个一向一嘴馋出名的四姨把另外两瓶贵的拿到厨房兴奋地说:“那一罐是最不好吃的,这两瓶才是可香可香了!”我呵呵,没说话,她哪里知道,我姥爷说可香可香的根本不是虾酱,是回忆。
2010年农历十月十八,正在哈萨克斯坦出差的我收到我姐姐从国内打来的电话。我纳闷着啥事这么紧要,接通以后,电话里传来我姐心急火燎的声音:“鱼,姥爷快不行了!你快和他说几句话!”我一阵头皮发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那边响起姥爷大声的咳嗽,然后是他断断续续地声音:“小鱼呀,咋不来看看我……跟你三姨一个样……小鱼呀……”说道后来几乎是愤怒的大喊,我在电话这边插不上嘴,只能大声喊着:“姥爷……姥爷……”后来电话挂断了,我嚎啕大哭。当天夜里,姥爷走了。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一想起这个心里就堵得难受,当天晚上一准会做我姥爷的梦,梦里的他穿着笔挺的国税局制服,骑着崭新的飞鸽,铃铃铃地出现在胡同口,我像一只小鸟一样迎向姥爷,老远就闻见一股子香极了的油炸果子的味道。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