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一排人家的后屋檐,向外展开依次是一个长方形竹林、苹果园、干涸的小池塘。
左边苹果园中的一户人家,家门开在小路反方,屋后一小片苹果树。经年的南瓜、丝瓜、冬瓜藤蔓交替铺开在苹果树、篱笆、草顶间。不时传出一阵有气无力的狗叫。
枯竭了的池塘底密不透风铺开上厚厚一层青草、肥猪苗。就连临近过道最后一个瓜当大小的取水口,也仅留下来一滩黑黢黢的淤泥。
傍晚路过池塘回家时,排山倒海的青蛙、蛐蛐、蝈蝈、蟋蟀鼓瑟齐鸣响遏行云。
倒伏的草丛间,一个个被人不同回数抠开来的泥鳅、黄鳝洞,旁边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一串串脚印。一些挣脱淤泥羁辔的青草,茎、叶上挂着干竭了的泥浆再又弹回去了之前差不多的姿态。
此时环顾,阶梯状层层叠叠的水田间浮光跃金,波光潋滟,似一面面匠心独运没有一丝倾斜的水平镜面,而魏家大堰则犹如是一颗,闪烁着翡翠光泽,晶莹剔透的墨绿色宝石,镶嵌在这片充满诗情画意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土地。
正前方一爿秧田尽头处是宣志家后屋檐、新华砖厂、以及下街人家的后墙、瓦顶。此地距离乡场直线至多五百米。
过魏家大堰,沿之字路,爬坡经过宣志家堆满劈柴的后屋檐,上坡尽头正对高店子中学大门,横向一条长长的街道即是高店子正街。右边五十米场尾口。
这条途经宣志家后屋檐的乡间小路后来镶满足迹。就未曾想到过以后的生活,会与这个乡场接下来不解之缘。
坡上这个乡场国历每月一、四、七上午逢场,交易的门类涵盖到了居家生活、农业生产、牲畜养殖、休闲娱乐各个方面。从种子到秧苗,从崽子到饲料,从刮亮蛋到剃胎毛,从骟猪匠到钉鞋掌,从电报鸡到九斤黄,从牵红线到看面相,从服装鞋帽到五金家电,从针头线脑到背面床单,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黎明时分,沿着检查站(后改为赖家新桥)通往高店子黄土高坡一路攀登,你会发现成群结队头顶星辰,大包小包推拉着自行车、三轮车、鸡公车、架架车挥汗如雨走走歇歇的他们,提鸡鸭禽蛋、背囝囝囡囡、挑粮食果蔬、赶种羊脚猪汗流浃背的农民、把式,来自城镇、乡村各个角落拖家带口骑车、步行你追我赶说说笑笑的赶客、闲人、蹦蹦跳跳的少年、儿童。
八点左右,整个场镇便已是磨肩擦踵项背相望蜩螗羹沸沸反盈天。
从场头周家饭店到场尾三圣中学短短八百米,沿途巷弄、居家门外密挨密新铺开一排铺板、门板、地摊、或者箩筐背篼、钢丝床摊子。撺哄鸟乱的人们把各个摊子、门市、整条街道、巷弄如铜墙铁壁般人拥堵得水泄不通。在攒三聚五勾肩搭背走走停停的人墙后面,你很难有机会可以赶超得过去,除了瞠乎其后鹅行鸭步别无选择。如果你只是多数人般纯粹就只是凑个热闹,看个稀奇,过过场瘾而已,索性站在原地随波逐流爱哪里哪里好了。
如此狭窄拥挤的一条街道,其间还不停穿插维持秩序乡治保、协管员、市管会、大喇叭、自行车、鸡公车、架架车、手扶式、政府吉普车、滴滴叭叭让人妒火中烧的嘉陵摩托车。别说嘉陵,此时你就把嘉陵江游轮开拔过来,也绝不会有谁给你让道!显摆个卵!
短短小半天功夫,这个小小的乡场便汇集了方圆几个公社、街道、单位、学校、部队足足好几千人口。
附近乡人有个不约而同的习惯,除非迫不得已寒天不上街,而逢场,天大的事也给老子搁一边儿,每场必赶。寒天的乡场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或者可以理解为,置身逢场这种乐以忘忧的喜庆氛围,就是他们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朴素情怀。他们把所有非加加加急的卵大点儿的待办事项,集中到逢场这天统一消化。
逢场天晚上公社礼堂通常会放电影。夏季,星辰、夜幕还只是从视线可及的东方铺开,千军万马奔腾和隆隆枪炮声便划破残阳如血下的乡场,穿透去七里八乡四面八方,甚至在几里外铁路上可以清晰听见主人公对白。
而最初有闻逢场天放电影一说,是从陈洪那里得知的。二毛五,一人一票,七点开映。
逢场天储蓄高峰过后,几位老职工陆陆续续外出买菜,紧随其后不临柜的信贷、事后,其次,心急火燎一路小跑着去的自己。
通常这个时段正是露天商贩即将赶赴新战场捡一个算一个,或者咬牙切齿将血本进行到底的机遇。收音机洋气,随身听音质如何,临散场的披挂得不得来上二八折,或者买一搭三!腌卤摊子会不会生意好得忙晕了头,火鸡腿当做鹌鹑翅膀便宜了你?啥合适,啥便宜,啥洋盘,俺缺的正好就啥。
场镇正中右手位置是公社卫生院,斜对面三圣供销社。嘴角叼烟卷满脸皱纹满嘴脏话卷头发宽眼袋,牛高马大五十左右杨百万在里面上班。掌尺子管布匹铁丝上来回哗啦钱、账夹子的她看见路过的你,会热情邀请进去歇息,扯上几尺蓝布、花布、的确良之类。挤眉弄眼暗示你走过路过千万可别错过,否则,二天就莫怪杨大姐和月亮惹的祸哟。只是信用社干部穿蓝布不合适,花布扯给谁?的确良会不会太过落伍?乔其纱是不是明显过于张扬?
实际上我一直就没闹明白,和普通豁皮根本就没有一点区别的自己,怎么竟然会在毫无思想准备的前提下,陡然间就脱胎换骨嬗变而为了国家金融干部!而且一干,还居然就是直接迈上去了二十好几个台阶的部!这一股青烟冒得无论如何是有些让人被宠若惊心如悬旌!该不会是把人学历给搞错了吧?呵呵。更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旁边公社里的国家干部可都是一色儿四个兜,怎么好我们信用社干部穿着竟是如此草草了事自由散漫,啥子补几个巴巴老蓝布居然筋斗扑爬就按上了台面?金融干部,金融干部,成何体统!也最有可能一几年过后,就会披挂公社干部同等制式,标配钢笔眼、风纪扣的四个兜吧?嘿嘿。见他们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从来也不敢湊近前妄加探讨。万一他几个老油条,嗅到蹊跷,嫌弃你没递投名状竟然还意图五抢六夺,集体奏折给你开了咋办?唉,既然都说干部,干就干部起呗,半推半就被迫接受了强加于人,亦或求之不得一头雾水的干部身份。
到底是数字越大越高级还是越小,到辞职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云里雾里。
刚工作那年夏天,一天上午临近散场光景,营业厅断断续续进进出出一两位急忙著回家的对公、储蓄客户,柜台内只剩下我在内两三位员工坚守,他拄着双拐从院门坡上飞也似冲到了柜台近前。
四十出头,一米七十、四六开发型、白衬衣、红背心、绿军裤、健康紧实,精采秀发。
他却并不着急着办理业务,丝毫也没有要忙著回家的举动。
他丢脱双拐趴伏在柜台跟前,隔着我两尺左右的间距,透过柜台低矮的玻璃孔,看见他一只小腿缠着绷带,弯曲状高高抬离地面。就像是不期而遇上久违的老友,他红光满面,喜逐颜开,炯炯有神的眼眸流露出无尽的温存、关切和友善,让人一眼洞见肺腑。仿佛就有着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血承,又犹如一对阔别经年的父子,我们很快就投入到了畅所欲言无话不谈的境地。
从场上匆匆折回的汤孃,老熟人般一声亲切的招呼,让我一惊非小,陈伯仲!天啊,他居然就是我久闻大名,陈洪的父亲陈伯仲!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过他会是拄着拐杖示人!而且是在我和陈洪失去联系大半年时间里,在同一条街道上第一次〇距离见上的她的家人!而之前我的的确确见过一次她的至亲,是按约定隔着街道五百米外的一条田埂上,举目眺望晚饭后她牵着手散步的母亲。让我大惑不解的是,拖着不便的双腿停留了不到十分钟匆匆来去的他,既不是前来兴师问罪,更不是探听虚实相机行事,从头到尾只字没提陈洪!那么当初他究竟是抱着怎么样子一种心绪迈入的信用社大门?而且是在隔着场镇一头一尾朝夕相处200天时间里,唯一一次把遥不可及的八百米,主动拉近到仿佛其乐融融的〇距离!
非常遗憾的是,我苦苦找寻,守候,等待,直到望穿眼眸,耗光了最后一点子热情,也没能有人给出我一个哪怕只是一知半解不尽完整的答案。她、她的全家就像瘟神般躲着我似的,我再未见上过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以及她的本人!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明明才只是隔着触手可及乡场的一头一尾,却恍若就隔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河沙世界!
陈洪要低我一个年级,时年16岁,是高二那年夏天假借团总支发展团员一张字条结识的。来来去去在狮子山铁轨、槐树林、田埂、琉璃场乡村间周游了一年。她高三毕业那年,因为一次我无心过错而未能兑现的接驾,一句一时兴起的气话,我们分了手。也是和认识时同样炎热的一个夏天,也是在那片两个暑期每天经过的槐树林,也是在那条蹦蹦跳跳手牵手过的狮子山成昆线,也是穿的我告诉过她的,穿上最为受看的方格长裙。只是当我气急败坏不管不顾抽身离去的时候,身后弯曲在枕木上泣不成声的,是交往一年时间里温柔可人的她的破天荒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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