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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窘途

时间:2017/7/28 作者: 潘鸣 热度: 75866
  人生如一次漫长的旅行,途中免不了经历几段崎岖坎坷,遭遇些或大或小的窘事。烟云过眼,事后品嚼,个中滋味甚是杂陈,哪里仅是一个"窘"字了得!


  报成份


  儿时启蒙上小学,每学期最难过的关口是开学报名。老师翻开花名册,总要问一句:家庭成份?第一次不知怎么报,回家问父母,吱唔了半天,冒出两个字眼:地主。一个小人儿,本该是很天真懵懂的,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人却在政治上被催得早熟。我知道,那等于是罪恶和耻辱的代名词。从此,每学期开学报名,我总是磨蹭到最后,趁着没有别的同学,才偷偷来到老师面前,低着头,红着脸,羞愧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沉重不堪的字眼。


  不曾想,有一次报名时,这不可告人的隐私竟被我的同桌在背后窥听到了。这位同学往常与我很友善,常从家里带水果烤薯之类的与我分享。但此事之后他对我突然分生起来,神情怪怪的,话也不想与我多搭理。有一次为件小事我们起了争吵,甚而动了手。就在我角斗处于上峰时,他突然爆出一句"地主娃儿"!霎时,世界凝固了,两耳突然失聪,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句刺耳的话语环绕轰鸣一一地主娃儿!地主娃儿!!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也齐刷刷向我投来稀奇的目光。我的身子骤然矮下去,手脚瘫软,缩着脖子抱着头,再无还手之力。


  孩童吵架本是风吹云散的惯常小事,这一回却不同。尽管同桌事后很快就向我道了歉,还送了一本他心爱的小人书向我示好,我也努力地想与他重修旧谊。但是此事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投下一团浓重的阴影。后来我们彼此间相处,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客客气气;但心与心之间却从此隔起一堵无形的屏障。此后直至整个少年时代,这道屏障坚如铁壁,一直未能拆开。


  当兵梦


  进入青春期,正逢崇尚英雄,敬佩军人的时代。草绿色军衣帽是年轻人的时尚装。黑白电影《英雄儿女》看了无数遍。片中最令我动容的是志愿军战士王成战斗到最后一人,仍屹然挺立于阵地战壕之上,身背报话机,手握爆破筒,一脸刚毅无畏,对着耳机振聋发聩一呼:"为了祖国,向我开炮!"随后拉燃引线,纵身一跃,滚滚硝烟中,与敌人同归于尽??每当看到这里,我总会血脉贲张,激情难抑。我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有朝一日,雄赳赳气昂昂,全副武装奔向战场,来一次王成式的壮美青春绽放,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机会真的来了。十九岁那年,冬季征兵。那时国家政策已趋于开明,我这种出身的也有了报名资格。目测、体检一路绿灯。带新兵的排长对我吹拉弾唱写写画画的特长很喜欢,专门到知青点找我谈话,说部队很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我高兴得走路都想翻筋斗,四处向朋友同学奔走相告:我要当兵了!还专门提前跑回家给父母弟妹报了喜,全家人一下子坠入荣耀的热浪之中。我能应征入伍,不仅成就了我个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标志着我们家庭实现了历史性转折,从此在政治上翻了身!


  公社定兵那天,我心里突然有些忐忑。跑到大队民兵连长家门口候消息。中午,民兵连长散会回来,见了我眼神闪躲。我情知不妙,一再追问。终于被告知,公社武装部长认为我虽然平时表现好,体检也合格。但知青参军各额有限。相比之下,毕竟我有一个当地主的爷爷,只有让根正苗红出身好的青年优先了。


  那一夜,我通宵失眠,委屈、窝囊、不解、愤怒,一齐涌上心头。我想不通,我的前途和命运为什么要与我从未谋过面的先辈绑在一起?我燃烧的青春激情为什么被人无情的兜头浇盆冰水?我满腹心结却无法向人倾诉,找人排解,只有捂在被窝里任泪水像溃堤般奔流。那泪水湿透了枕席,更凉透了我那颗年轻火热的心。


  从此,我将那份参军痴想和英雄情结封冻于内心深处。它以悄无声息的形式休眠,再也腾不起半点火花。


  偷毛豆


  知青岁月里,我算循规蹈矩的,几乎没有偷鸡摸狗的行为。说"几乎",表明不绝对。有一次例外。


  那是一个炎夏的黄昏,我和另一位知青收工回到知青点。不知是因为燥热扰乱了心绪,还是孤独引发了无聊,抑或是青春期荷尔蒙一时无处安放。两位平素老实巴交的年轻人居然想干点出格的事寻求刺激。其时,田里的稻谷由青转黃,随风泛波,浪得半人高。田埂上一窝串一窝的毛豆蓬勃旺相,正是豆荚初熟时节。于是我们决定:偷一次集体的毛豆!


  那哥们胆小,自荐在栱楼上瞭望探风,发现异常就以口哨为暗号预警。我则负责实施行动计划。我奋勇潜入田野,猫着腰,以稻浪为掩护,顺着一条小溪埂左右开弓连扭带拔,不一会便已是满怀抱"丰收"成果。正欲转身撤退,眼前骤然一黑,一个大活人坐在溪埂边洗脚,我不经意间已"行动"到了他屁股边上。再定睛一看,居然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一一知青带队干部。这一回,玩笑真的开大了!


  我万分狼狈地给队长打了个招呼,嘟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明白的掩饰的话,拖着两条木棍似的腿,挪回知青点。当头咆哮那哥们,责问他为何不发情报。那小子却一副无辜的表情,辩解说他凭借敏锐的?察力已及时发现了险情,但当他嘬起唇舌想要鸣哨报警时,才想起从没学过,憋红脸吹歪了嘴也发不出半点响声,无奈,只有眼巴巴看着我步步陷入险境。


  埋怨已毫无意义,关键是这场危机该如何化解?要知道,这位队长姓冷,向来不苟言笑,我们背后都叫他"冷空气",本来就惧他三分。今天这事要是他较了真,挨批且不说,一旦上纲上线,将直接影响我们今后返城上学招工的前程啊!


  情急之中只有使出下下招:收买他!豆煮熟了,我们端了一碗,来到冷队长的寝室,态度十分恭敬:"这毛豆好鲜味,请队长尝尝??"。冷队长伸手捉了几颗放入嘴里,夸张地吧嗒了几下嘴巴说:"真香呢"。尓后慈眉善目地拍拍我们的肩:"你们嘴馋了就开心吃一顿吧,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这点小事,不算啥,放心吧!"送我们出门,他又补了一句:"以后还是要注意一点哦!"最后送了微微一笑。好几天过去了,果然平安无事。我们如释重负,同时生出发自肺腑的感动。那时,我们真觉得冷队长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干部,而那一丝微笑更是令人回味无穷,它饱含着慈善长者的包容与宽厚一,把"冷空气"一下子都变暖了。


  借个家


  刚结婚那会儿,最头疼的是没个属于自己的家。不敢奢求,只希望能有一处蜗居,可容下我们新婚的全部家当:褐色土漆木床、衣橱、五屉写字台和一张小饭桌,连同我们的二人世界。但当时这点小小的念想也难于实现。我和妻子分别在两所乡镇中学任教。学校条件有限,加之我们资历浅薄,只能享受与别人合住陋室的待遇。为此,我们特意把婚期定在暑假,利用外地教师离校休假的空档,腾借了一间屋子,好歹算是渡过了蜜月。开校后,我们的小家便陷入居无定所的境地。几件家俱被大卸八块,打捆存于一角。到了周末,夫妻俩便茫然无措,只好到处"打游击"。


  愁苦中传来佳音,在县城某局职工学校工作的姨妹分了套新房。她与妹夫已另有住处,心疼姐姐姐夫,主动把新房子给我们借住。拿到钥匙,我激动万分,特意告假一天,搬来家俱,亲手布置新居。屋子是一室一厅,还带一溜厨房,足有二十多平米呢。那天,从日出到黃昏,竭尽洪荒之力,一所温馨的小居家鲜活地诞生了!几件家俱各据其所,每一寸漆面都被我精心地拭擦得锃亮;双人床上,暖色的绣花被子软软的铺叠着,溢出淡淡的芬芳。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想象着妻子下班回家的惊喜,心中注满了蜜糖。


  这时,有人来敲门。迎出去一看,门口伫立着一位反背双手,表情严肃的男人,自报家门是该局的某主仼。话题开门见山:这房子是分给本单位职工住的,外人一概不得占用,否则,局里就要收回。请理解配合,马上搬走!


  晴天一声霹雳,我懵了。好不容易借来个家,千辛万苦忙碌一场,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妻子回来怎么对她言讲?无论如何委婉,这样的突变,这样的尴尬结果,对一个弱女子的自尊也是重重的伤害啊!正愣神,一双手从背后轻搂住了我的腰。一回头,是妻子。不知何时她已经回来,事情也全知道了。"没啥,不让住我们走就是了,不用寄人篱下,我们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她反倒安慰我,语言平和而淡定。但我分明看见,有晶莹的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在努力克制,不让泪珠夺眶出。


  最终,借来个家一夜都没住成。但妻子说得对,后来,我们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慢慢好起来"。我们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温馨舒适的家。从装修设计到一应家俱选购,我全部仼由妻子定笃,房产证上户主一栏也庄重地留下写上她的姓名。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企望能弥?一点当年对她的亏欠,让有些姗姗迟来的安乐与幸福冲淡昔日那段窝心的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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