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的心事
程三心里高兴,行走在石板路上,不断地叹出兴奋。长这么大了,第一次穿上新衣服,还是妈妈亲手做的,人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裳,这话一点也不假。他上下不驻地打量着自己,不觉有些飘飘然,一时之间,徒增了无穷的自信。
曾记得第一次去相亲,也是母亲给他做的裤子,那是用日本进口的尿素袋子做的,本来是米白色的,分两次染成,染底不一致,成色深浅分明,他走在相亲的路上,坐在凉停里想着心事,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不对劲,他当然知道母亲是用了心的,就是这个尿素袋子,没有关系没有面子还拿不到哩,可他还是无法面对!他把烟蒂子往地上一丢,狠狠地踩灭了。感概万干,堂堂一个男子汉,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养老婆孩子?他发誓,如果不改变自己,决不找女人。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始终没有改变现状。田里的禾苗总是不争气,一萖长着两三线,一线长着两三粒,草比禾高。村子里不知那位有点才气的小伙子,在生产队公佈的财务栏两边,不伦不类的写了副对联:
年年无望年年望,
处处难寻处处寻。
形象地概括了当时的情景。
曾经,他也学着村子里其他的人,在自留地的周边削宽一点点,以为只要再多栽一蔸两蔸南瓜茄子就能改变自己。他也学着村里其他人多养几只鸡,说是鸡屁股银行。可是,在那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年代,母鸡不生蛋,人屙的屎不臭,庄稼出现生长不良。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发展生产?再说,周围还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社会主义社会就是怕资本主义抬头,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不彻底,共产主义社会就难以实现,人民当家作主就是一句空话,地主资产阶级就会重新抬头,广大人民群众就会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所以,大家只能勤勤肯肯地在生产队里出工出力,面朝黄土背朝天,月月出满勤工。让大家疑惑的是,一天到晚的在田地里干活,怎么会出现温饱不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得水肿病?一年到头,一个正当年富力强的劳动力还会超支?
程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便知道又能怎样?上面会允许他搞资本主义吗?他只能像大家一样,一起出满勤工,发狠做事,可日子就是一天不如一天。
好生走路吧,叔叔提醒他,程三抬头望着叔叔,才知道自己走神了。
母亲目送着堂叔和三儿,等他们转过村前的那道弯,看不到他们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开始盘算着叔侄俩什么时候到家的时间。她有一种预感,她的儿子今天一定会带个好姑娘回来。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她的苦可就没有白吃了……
曾记得,她十四岁嫁到程家,生下儿女十四个,到现在仅存四崽一女。她常说,命大的才能活下来,可就是活下来的,也没少吃苦啊。猛然间,她心里一阵悸痛,这个吃尽人间苦难的老人,眼睛顿时模糊了,她仿佛又看到一个高高大大一脸稚气的小帅哥,连续五天没有讨到一口米饭,饿得天昏地转,坐在树底下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口干舌噪的想咽下什么,他望了望母亲,渴望的眼神好像在说,要是能吃口饭,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母亲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的意思,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可这一刻,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受!正是全国闹饥荒的时候,人人自身难保,别人又怎么能舍得分一杯羹给他呢?哎!母亲长长的叹口气,都是做娘的不好啊,没有能力啊,害了你们兄妹啊!程母无力地把竹筒里最后的水倾尽,也只能够让他用舌尖舔舔。不仅如此,长时间的高烧已经感染了肺部,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可以说是病入膏肓,她紧紧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崽,无计可施,她的儿子也几乎看到母亲那种钻心的疼痛,他不想难为母亲了,说妈,我要喝水,他再也不敢说要吃饭了。母亲望着儿子,她想把这种疼痛藏住,无奈泪水忍不住再次滑落下来。
然儿,母亲还是扶着路旁的苦柃子树站了起来,她踉踉跄跄的找水去了。
当母亲带着水回到儿子的身边时,几只苍蝇停在儿子的脸上爬来爬去,她急忙用手去驱赶,这些可恶的家伙,飞一圈又回来了,她吃惊地推了推,怎么会没有动静去呢?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老人家心惊肉垗,她把竹筒一甩,紧紧地抱住了崽。然而,不管她怎么呼唤,孩子一动不动的,她惊呆了,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良久,她无法自己了。她只喊了一声儿啊!就昏厥了过去。
天底下的灾难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降临到这个无助的女人身上呢?她似乎没有了眼泪,她男人的去世,几个子女的相继离去。她麻木了,呆视了,她不哭不闹,神思恍惚。看到母亲这样,大儿子程豆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他不敢放松警惕啊!他怕眨眼的功夫,连母亲都没有了。可他毕竟还小,这种精神上的痛,他分担不了,他只是时不时地站在母亲身边,往母亲怀里靠,也就是这个举动,无形中给了母亲莫大的安慰,也就是这种慰藉让她老人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最终在丈夫的坟前呆坐了两天两晚,又安安静静的睡了两天,她想明白了,就算是为了活着的崽女也不能就这样倒下去,她是这些孩子们的依靠啊!
就这样,她硬撑着,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靠着她勤俭持家,衣服裤子先给老大做,穿旧了不能穿了,改小一点给老二穿,老二不能穿了再改小一点,依此类推,真可胃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吃的就更不要说了,那个时候的苦啊!山上的野菜野草,只要是不毒死人的几乎都吃过了,糠壳在别人家是给猪吃的,她却说是败家子,再磨细一点做成糍粑,好吃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得津津有味的,可到了第二天,阿屎就困难了,任凭你怎么使劲,眼珠子鼓出来,肛门肿涨得受不了了,就是屙不出丁点大的屎来,母亲拿根坚硬的铁棍子一个一个的去刁,才刁出好小一粒,比兔子屎还小。他们又去山上挖老米,说是神仙土,像吃糯米饭一样的,吃是好吃,可也是阿屎困难!
见她这样,有些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想办法帮扶一点。也有人说,这样长时长日也不是办法,不如送一个两个出去,别人养着,说不定还有营生(当地土话:有过好日子)。程母听了,充满感激的说了声谢谢,心里却在流血,她坚定地说,就是饿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看她这样坚持,都表示理解,叹口气摇着头走了。
也有帮她出主意的人,说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不如找户人家嫁了吧?程母不作声了,是啊,守寡守寡,胜过吃生粑(当地话:守寡人的日子比吃大便还难熬)!是啊,她也想脱离苦海。但是,只要想到自己的几个崽女,咬咬牙,拒绝了。这个伟大的母亲,用母爱支撑着,在这种环境里,日复一日,年复年的,孩子们一个个的总算是长大了。她的心里一直有个信念,等儿女们长大了,就有好日子过了。
所谓好日子又在哪里呢?这是一种寄托,是心灵安慰。现在,儿女们都长大了,她又得为他们的婚姻着急,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变老,她不想让他们一个个打光棍,这个劳碌命,急了这个急那个。
她摸摸脸颊,滚烫的泪水模糊了眼眶。
妈!妈!您怎么了?大儿子程豆收工回到家,见母亲流眼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打着哭腔大声喊道。
母亲回过神来,五个手指拼拢,胡乱地在脸上来回扫荡了一下,说没什么,是高兴,哎,是高兴。还说程三今天相亲去了,下午就会回来,是叔叔带他去的。
程豆拿把椅子,与母亲并排坐下,说妈,如果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您老人家尽管骂,实在不行,还可以打,但不能一个人独自怄气。母亲看着自己的大崽,抚摸着他的头,心里说,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又这么乖巧听话,娘怎么舍得打你们呢?母亲告诉儿子,说今天三儿确实是相亲去了,娘有预感,一定会成功的。刚才,确实是有些激动,你不要想太多了。
程豆听了,确信母亲是高兴得,也就放心了。
呃?妈,程豆屋里屋外扫视一眼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小弟和小妹呢?
妈说,这两个水浸鬼,你说会到哪里去呢?肯定在河里啰!
母亲和村子里其他父母一样,打是爱骂是亲。心里可甜着哩。
小弟小妹确实在河里,他们吃了饭,帮家里把家务活干完,就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到水里。顷刻间,明镜般的水面碎了,躲在石头外面的螃蟹迅速地缩回到洞里,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箭一般蹿到另一处,暂时躲在它们自己认为最安全地方去了。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都喜欢在河里捉迷藏,玩游戏,捉小虾,抓鱼。玩累了,摊开四支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睡一觉,听知了长鸣,青蛙联唱。这条河,河床约莫五十米宽,江岸两边的古树向河中间斜斜地交叉着生长,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把河流严严实实的罩住,到了夏天,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总是喜欢在这里洗个凉水澡,或者在青石板上睡个懒觉,确实舒服极了,一时兴起,大家围拢来,摆龙门阵讲一些津津乐道的故事。在农村,特别是鬼神之类的故事,他们最爱听了,他们说,这些故事越怕越爱听,越听越怕,却都喜欢这种感觉,到最后,把讲故事的人团团围在中间。
收获的季节,两边的树上结满了各种各样的野果,这些小孩子就成了精灵古怪的美猴王,从这个树跳到那个树,欢快得不亦乐乎。河水浅的地方不足五十公分,最深也就两米,水底下铺列着参差不齐大小各异无规则的鹅卵石,那些蚌虾之类的小动物一般都藏在石头下面,如果你勤快,搬开石头一看,保证有收获。要是把脚浸在水里面,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蹭得你痒痒的。水清澈见底,喝一口清甜的。
河道两边这里那里有数不尽的泉水井,这里的人们大多数围绕着这条河流而居,上万纯朴的乡民就在这片富饶而美丽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要是谁家小子犯了事,正好碰上自然村管事的,只要往你面前一站,说吧,你是自己回村里汇报呢还是由我带你去见村长?那可不得了了,立即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说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有谁家孩子读书得了第一名,谁的子弟当兵去了,整个河流两边的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程家的程欣到省城读书又分配在省城工作,便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江岸两边的道路铺设着青石板,这是当地一条最奢侈的道路了,到了夏天,打着赤脚在这里行走,光溜溜的特别舒服。加上知了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恰似交响进行曲。给人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一些想见世面的人就是沿着这条河岸往西,再往西。据说,毛主席上井冈山就是从这里经过的,解放初期,这里曾经是山溪洞苏维埃政府,后来政府搬迁了,人们只知道山溪洞,曾经在中国地图上还查得到这个地方,足见这里并不一般。
小弟小妹就是在这里玩耍,他们也捞一些小鱼小虾改善生活,跳皮的时候,在河中央的沙洲上挖一条小水沟,专门引诱那些爱动的条子鱼,他们常常在上水口挖一个小口子,再放一些有气味的东西,比如鸡鸭肠子之类的,这些小家伙闻到了气味,全然不知道这是陷阱,都争先恐后的往里挤。这时,突然把上流水源堵死,只见小沟里白花花的全是鱼。这些东西既能改善了伙食,又可卖些钱什么的,真是好极了。
小弟小妹知道,大人们弄钱不方便,一家一户规定了,一年一度只能种几萖辣椒几萖茄子,上面还定期检查。小妹天真的问大哥,为什么可以养两头牲猪呢?
大哥抚摸着妹妹的头,说这个都不知道呀?一头是上交国家任务,一头自己处理,主要是用于改善生活,比如要买食盐,买布,买鞋和碗之类的,一家老小生活质量的好坏,全靠这头猪。妹妹似乎懂了。
反正大人们不能在外面搞副业弄钱,这是会挨批斗的。
小妹突然看着细哥,睁大眼睛问,哥,回去么?午饭时间早就过去了吧?
细哥程武一惊,糟糕,快,快快!妈妈一定着急了。
两人赶紧起身,急急忙忙的一前一后,走着跳着。木桶里的小鱼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停地相互碰撞着。看样子,他们今天的收获还不小。
现在,她跟在细哥后面,样子可怜兮兮的。刚进屋,就看见母亲坐在那把专用围椅上,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食指不停地敲打着围椅的扶手,兄妹几个看到她这个动着,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细哥向前走一步说,妈!今天不关妹的事,全是我的主意,要罚就罚我吧。说着,他把裤子往上拽了拽,双膝已经重重落在地上了。
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母亲只是想告戒他们,要他们今后注意一点,没想到这个细崽抢先一步站出来,英雄救美样的,把妹妹的错全揽了。
母亲本来想栏着,无奈程武速度太快,她知道细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怕妹妹受到委屈,他认为自己长得武高武大,受点罚没什么关系。
母亲问道,程武啊,我平时最讨厌的是什么?
程武低着头,吱吱唔唔的,头上开始冒冷汗了。
妹妹抢先说,做人要诚实。
母亲温怒了,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实话?说!母亲突然严励起来,小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打着哭腔说,妈!我以后保证不到深水区去玩了,再也不让您担心,今天确实是我的主意,您就原谅细哥这一回吧。
母亲把程武扶起来,说兄妹之间互相帮助是对的,但要讲原则,不能对错不分,这样不是帮她,是害她,听到了吗?!程武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母亲转怒为喜,说今天,你们三哥会带女朋友回来,你们要好好表现,帮妈妈多做些家务事,像挑水,扫地,喂猪都要做,还有对面山坡上那块地,我刚刚除了草,不润水的话,可能会受影响。他指着程武说,你挑担水去吧。
程武点着头,欢快的找工具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母亲坐在大门口,心里在想,老三他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她蓦然荡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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