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左手牵着妻子,右手拽着儿子,穿过校园,轻快地向操场走去——老同学一定等心急了。
那株高高大大的合欢树已经长满新叶,十几年过去了,它既没有更高更茂,也没有萎缩枯萎,好像没有一点变化。望着越来越近的合欢树,石头不由自主地想起青春涌动的少年时代……
那年,石头十三岁,烟翠也十三岁,两人一块在镇上读初中,同级同班不同桌。
石头其貌不扬,个头不高,坐在教室头排。烟翠可能是早熟吧,不但身材高挑,俊俏的脸蛋也出落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班里的男生有事没事都想找她说几句话。
烟翠坐在后几排,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石头坐在最前排,成绩一直向后看齐,再加上平时调皮捣蛋恶作剧,是个姥姥不疼舅不爱的家伙。
半学期下来,两人交流有限,如果一定要说出有哪些交流的话,那就是作为班领导的烟翠在点名之时,石头机械地回答一声“到”,算是两人之间的言语来往,其余时候,也就是同班同学,仅此而已。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百花盛开的三月三。那一年,《又是一年三月三》唱的正红。动人心弦的歌声帮着卖风筝的狠狠赚了一把——满操场里都是放风筝的学生们。
在这片欢乐的海洋里,烟翠却不欢乐——她的风筝一直飞不起来。正在她心急火燎的时候,石头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三下两弄,风筝冲上蓝天。
烟翠不禁对石头有点刮目相看,心说“鸡鸣狗盗”用在这家伙身上还真是合适,他要是把这份聪明用在学习上,成绩一定很好……
烟翠拽着风筝跑了没几圈,三转两转地来到合欢树旁,一不留神,正在飞翔的小燕子风筝挂在合欢树高高的树枝上——像个吊死鬼似地垂头丧气的在风里荡来荡去。
烟翠沮丧的正要离去,石头把手里的风筝线伸到烟翠手边。
“我不要你的。”烟翠不好意思。
“我也没说给你。”石头似笑非笑地说:“踢我拿一会儿。”
烟翠四下瞅瞅,觉得没人注意,不情愿地接过线轱辘。只见石头脚丫子左右一甩,把鞋子甩掉,哧溜哧溜地爬上了树。这样一来,可就引起很多人注意了。毕竟看热闹是国人的分内之事和擅长爱好,诺大的合欢树下眨眼间围满看热闹的学生们。
石头轻松地把风筝解下来扔在地上,他自己顺着树干往下爬。有句话输得好——现眼和丢人离得不远。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根小树枝挂住石头肥大的裤子,“嗤啦”一下,下的正顺溜的石头裤子后面开了个大门,露出黑忧郁哦屁股蛋,树下的人们哄然大笑——这家伙,连内裤都没穿!
二
人们走路的时候,习惯于路走三熟。人和人之间地交往和走路一样,也是一回生两回熟。自从烟翠给石头缝好裤子,两人似乎猛然间成了朋友。
慢慢的,烟翠对石头有了更深了解,这家伙,简直天才: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扑克牌九,骰子麻将,逮兔抓鸟,上树爬墙……总之,除了不做人事儿,其他没有不会的——因为,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要好啊。
石头的语文课几乎没超过八十分,可是他居然还会填词作诗,真是莫名其妙。所以烟翠对石头说:“你要把这些聪明劲儿用到学习上,一定能考上大学。”
每当这时候,石头总是咬牙切齿,发下五雷轰顶之毒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烟翠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给了石头,甚至烟翠那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和石头过一辈子,一定有滋有味的……
稍稍蕴含爱情萌芽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烟翠考上重点高中,石头不出意外的回家种地。那时,两人刚刚十六岁。
虽然两小无猜,可是情窦初开。两人意识到这次分手,也许意味着永别。交换照片,交换纪念品,两人心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说啥好,只好默默地推上自己的自行车,一个向南,一个往北……
“哎!”忽然,烟翠说:“石头,明年三月三,咱们到这儿见一面吧?”
“合欢树下?”石头强压着心头狂跳的小鹿,故作平静地说:“不见不散。”
三
一年时光,弹指而过。又是一年三月三,又是风筝飞满天。石头早早来到合欢树下,还带来两只风筝。不是买的,他自己糊的。虽然不大好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自产自销的情侣风筝。
操场上的孩子们依然在放风筝,孩子们对拿着两个风筝傻傻坐在树下的石头有些诧异。石头在树下坐了半天,忽然暗自笑了起来。那天只说三月三见面,没说几点到呀,自己太心急了吧?
操场上的孩子们慢慢少了,到吃午饭的时间了。石头有些沮丧,心想烟翠一定忘记了。他站起身,懒懒地提起身边的风筝,心想自己是吃过饭再回来呢?还是直接回家?还是在这里等到天黑?万一自己前脚刚走,烟翠突然赶来,怎么办呢?
就在石头进退两难之时,有个中年汉子骑着自行车在他身边缓缓停下。看了看石头,试探地说:“你在等人吗?”
石头点点头。那人说:“哦,你叫石头吧?我是烟翠的爸爸,烟翠今天有事没能来,让我给你捎来封信。她让我一早来,我给忘了,让你等了大半天。”
石头有些惶恐地嗫嚅说:“没有,我刚来没大会儿。”
那人说:“哎呀,都到中午了,我还没吃饭。走,咱爷俩一块吃点去,顺便说说话……”
石头觉得脑袋有些懵,但是懵懂之中石头知道自己断不能跟人家一块去吃饭……
直到给人家挥手道别,石头还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两人之间说过什么几乎忘干净了,只有那人沉重的几句话一直响在他耳边:孩子,你们现在的年龄,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说严重一点,你们算早恋,对你俩都不好。烟翠从来不撒谎,她把你们的事一说,我就替她来赴约,还给你带来她的信。可以说,我算是个开明的家长,是吧?但是,烟翠现在的任务是考大学;你的责任是学技术,干事业,其余的事都还早呢。等到她高中毕业,你们成大人了,你们会对自己今天的事有一个正确地判断……
……
回到家,石头打开烟翠的信,上面写了一首小诗:
一诺千金大丈夫,言而无信是小人。
君若有心且等待,定有真情换真心。
万里相隔寄红豆,朝夕共处如路人。
两年之后三月三,合欢树下待君临。
石头轻轻地叹口气,把信紧紧地贴在心口上。
四
有时候,忙碌能使人忘记好多事,石头也一样,下学之后的打工生涯,整天忙得东跑西颠,连今天是几儿明日是几儿都不记得,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很快……
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又是一年三月三,还是风筝飞满天。石头可不想让烟翠在树下等他,抱着上回那两只没舍得扔的风筝,早早的又来到合欢树下。
石头来到树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烟翠爸爸正在树下兜圈子呢。
石头百味交加,苦笑着说:“大叔,你们还真是讲信用。”
烟翠爸爸说:“她在学校回不来,特地写了信……”
石头打开信,娟秀的钢笔字里映出烟翠清秀的脸庞:石头,对不起。学校离家太远,三月三我赶不回去,这是我在学校刚照的相片,让她代我赴约好不好……
五
世上有些总是很奇怪:有时候,朝思暮想的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会擦肩而过;有时候,唯恐遇见的人,去厕所撒泡尿也会碰面。
那天,石头去省城办事,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三下五去二签好合同还不到上午十一点。石头诚心诚意地请领导吃饭,偏偏人家中午有事,实心实意的不能去。
石头心花怒放、步履轻盈地走出公司大门,金色的阳光照耀的石头双眼眨了又眨,左右晃晃脑袋,才算适应这过于灿烂的阳光。就在石头摇头晃脑之时,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面孔跳进视线,闯入心房。
明媚的阳光下,一张明媚的俏脸洋溢着明媚的笑,在相隔几步远的对面紧紧地盯着石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调皮的在说——看你还记得我吗?
正午的阳光,刺眼的亮,亮的石头有些头晕。他的眼睛又忽闪好几下,甚至想用手捂住跳到嗓子眼的那颗小心脏,才稍稍稳住心神,惊喜交加地说:“你……烟翠?”
烟翠身穿一件翠绿色半截风衣,肩上挂着一个小小白色皮包,双手斜插在风衣口袋里,似笑非笑的对不知所措的石头说:“难为你还记着我。”
“我……一直都记着你。”这话来到嘴边,又让石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觉得这话有点轻浮,可是别的客套话还没想好,只好脸色微红,嘿嘿傻笑两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块走走吧?”烟翠嫩白的脸蛋泛着红晕。
顺着马路往前走,许多话在肚里上下翻滚却千头万绪的捋不出个头绪,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并肩走了几步,石头微微转头,想偷偷瞄一眼烟翠,没想到和烟翠的视线碰个正着——烟翠一直在盯着石头看呢。
石头的心又是一阵猛跳,一向洒脱的他竟然找不到打破尴尬的话题。烟翠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石头一直不说话,只好打破尴尬说:“你还好吗?”
石头还没说话,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踩住我的线啦,你踩住我的线啦。”
石头低头一看,一个小家伙正在路边鼓捣风筝,自己脚下正好踩住小家伙的风筝线。石头一边挪开脚,一边笑着问烟翠说:“今天三月三吗?”
“是呀,”烟翠兴高采烈起来:“石头,咱去放风筝吧?”
六
太阳缓缓地靠到西山肩膀上,尽管它对天空恋恋不舍,但,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落。石头和烟翠在广场疯了半天,又在小摊上吃了一点东西。沐浴着橘红色的夕阳,两人知道,该告别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何况还只是小吃?
忽然,两人猛然想起,他俩几乎一句像样的问候话都还没说:比如“结婚了吗?”,比如“过得好吗?”……
也许,他们心里共同在想:三十出头的人了,哪会不结婚?也许,他俩有意无意的都在回避有关现实的话题——过的好与不好,问了又能怎样?
总之,又该分手了。
石头伸出手,说:“再见吧,回老家的时候,记得给我联系。”
烟翠默默地伸出手,两只手轻轻一碰,悠地分开。
石头怅然地吁了口气,说:“走啦。”
烟翠说:“跟我去认认家门吗?再来的时候,不用住宾馆了。”
石头回过身,笑笑说:“不方便吧?”
“老同学。”烟翠嗔怪地瞪了石头一眼:“有什么不方便的?”
石头说:“那,我给孩子买点什么呢?”
“说啥呢?”烟翠略显娇羞地说:“人家哪有孩子?”
七
进了烟翠家,石头有些惊讶:“你家这么有钱?”
烟翠撇撇嘴,问:“喝茶还是饮料?”
“白开水吧。”石头说:“是不是……给你当家的打个招呼,呵呵,那个……免得……”
“省省吧。”烟翠笑了:“早离了。这是我的家,就我一个,还有什么要说的?”
石头有些惊讶,疑惑地看着烟翠。
烟翠说:“也没啥事,他是有钱人,我不能忍受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就离了。分了点家产,够花的。”
“唉!”石头叹口气:“再往前走一步吧,一个人,不好……”
烟翠低下头,半晌,烟翠小声说:“石头,你说,当年,我要没考上大学,咱俩会不会在一块?”
石头有些浑身不自在,微微避开烟翠忧郁的眼神,说:“不好说,这样的事……也许会吧?嘿嘿,也许不会。”
烟翠说:“那?以后会吗?”
石头一怔:“翠,我儿子三岁了。”
“我不在乎。”烟翠两只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石头:“我什么都有,我只要你,我也会等你。从前……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石头有些慌乱:“傻瓜,说什么呢?”
烟翠“噗嗤”笑了,似乎对石头慌张的神色很满意,嗔怪地说:“看你急的,我又不会吃你。我会给你时间的,给你一年时间?明年三月三,我去合欢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八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走回到童年……
站在合欢树下,看着身边疯跑的孩子们,望着满天纷飞的风筝,隐隐听见这首曲子从远方飘来,烟翠有些好笑,有些感慨:这么老的曲子,还有人在唱?现在的孩子,还在喜欢放风筝——风筝不是很古老的玩意儿么?
想到风筝,烟翠不由想起石头,不由抬头看看这高高的合欢树,看着那根曾经挂住自己风筝的树杈,看看曾经刮破石头裤裆的树枝……仿佛又看见石头那黑瘦瘦屁股蛋儿……
“唉,物是人非。”烟翠失落的心中,忽然涌上一首小诗:
花落花开光阴转,东风送暖三月三。
物是人非春依旧,漫天飞舞新纸鸢。
烟翠默诵两遍,心里有点暗自得意,心说等一会儿石头过来,让那小子看看,他家的土包子媳妇有没有这样的雅兴……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烟翠的心里好像跳进去一百只小耗子——百爪挠心:石头是忘了?还是不想来呢?唉,他等过我两次,我才等他这么一会儿,就觉得难受,想想当年,真是难为他了……
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呢?他会接受我吗?只要他能来,什么都好说,我什么都能给他,我也会补偿他的老婆孩子……
烟翠焦虑地胡思乱想着,心急火燎地东张西望着,终于,学校大门口闪现出石头高高瘦瘦的身影……
烟翠看在眼里,喜在脸上,甜在心里,心花怒放的刚要叫喊,那绽开的甜美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石头左手牵着一个少妇,右手牵着一个蹦蹦直跳的小家伙,向着合欢树缓缓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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