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日三省吾身”,借此意,再三反省插队滇西的经历:追问青春、人生。
——作者陆建初
六九年四月中旬,我们从火车货运站启程。临搭的站台,也没隆重布置,横拉几幅红布标语而已,加上大喇叭。以前去新疆,戴大红花,里弄大妈敲锣打鼓喊口号欢送,忒激动,搞得小兄弟紧张兮兮。我还好没摊上这份尴尬:“一片红”,中学生全部要走,介好胃口一个个送?都实际多了,车站也不锣鼓喧天,只是人头多。
一节硬座车厢百十个定位,挤上了三百来人,幸亏行李另托运,省脱交关是非。乱哄哄,各自对号入座;“哦,靠窗的!”“物事摆好咈?”“书包挂起来!”帆布书包是好伴,前两年大串连背过,装搪瓷大口缸、毛巾、牙刷、《语录》;这回又加上剃头推剪、打火机、手电筒、长效磺胺之类;还有时兴的瑞士军刀,是工人阶级“洋为中用”,支援插队的新设计。折叠十多种刀具的精巧玩意,浓缩了上海人对上山下乡的种种假设;但想得忒好,像拨软木塞、开汽水瓶之类哪有用处。长效磺胺呢,是只新药,各单位医务室开出来,大都归拢知青囊中。
毋啥好讲,豪言壮语不入日常言谈,日常情理又不合革命氛围;人乱乱,心乱乱。车厢里一把小男子汉嗓子冒出来:“爷娘这搭弗好讲的,侬直接写信寄我厂里厢,晓得咈!我现在每个号头廿四块,跟爷娘凑凑,每个季度贴侬拾块……”;弟弟打断他:“晓得来,弗要讲来。”“书读头”还存着一份名校生的文化优越感,没计较钱啊,岂不市侩气。后话是不久收到结婚照,阿哥割出三平米做新房,自己回老家只好睏爷娘床底下了。有个女人的声音也蛮听得见:“伊个男男头几班,叫啥?”“特个呢?”女儿莫名其妙摇头:“弗晓得”。后面有人窃笑:“十三点,还想帮囡寻女婿,想得出!”不合时宜么,这母亲至少算想得开呢。
“这次车十节车厢,上趟我送黑龙江,十三节。朝西跑要上山,弗一样。”讲闲话的人聪明,但没进一层想,这两头老里八早都是充军流放之地——想到了也不能公开说,啥意思!前几天来看我的一个老阿婆倒真这样讲的,送我一盒好点心,带几分神秘:“欢喜吃的吃点,好物事多带点,就这趟了!”点心照吃,那话不信,边彊各族人民歌颂“毛主席带了幸福来”,还至于蛮荒?还巴不得蛮荒呢,扛起猎枪进大森林去。(陆建初文 总1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二:出送海派》
爷做老师,学生讲伊脾气好。在家,却是严父,弗大理睬阿拉(我们),“啥地方有功夫跟小人缠!”给揪斗了,回家只在他房里,姆妈端饭过去。戴红袖套同学居然盘问我:“侬跟拏爷划清界限咈?”爷扫厕所,今朝准伊半日假,临出发,我探头朝房里说:“走了噢”,母亲教我的。母亲向来亲切、达观,以为小人总要独立成长才好。她读过的女中、女师大,都是教会学校,就照做洋教条,自幼培养儿女种种生活技能,以期将来求存于灾难。对我出远门也有底气吧,家里作别,又拿瓶药:“个瓶随身带。记得咈,S打头的都是磺胺类药,炎症重可以加点量,敲成粉可以搨伤口;弗再贴纱布,伤口接触空气,晾干就会结疤。”这样理性的母爱,许多是吧;这节车厢八成是重点名校生,出身知识家庭的不少。
老上海文化人拢聚,租界有新闻、出版自由,弗像北京军阀做老大,秀才躲不过兵。讲究国粹传统,又稀奇西洋新潮,于是造成国学为体、西艺为用的海派文艺,称冠当年。海派由国画宽泛至各门类文艺,比起轻易否定旧统的新文化运动,更耐考验。海派的小字辈,到五十年代初,还有过创作高潮,随后历经“运动”,屡遭打压;申城的亮点变污点,贬称“旧知”,至少要改造思想吧,海派名家傅雷等自杀,没当回事。红卫兵小将们要远去,被斗的“权威”们窃喜?可能,但自家子女一起上路,又多一份忧心。
这趟车上,果然有艺术少年,背着琴箱、画板,子承父艺。鲁迅曾指无行文人“在天才的苗圃上跑马”,现下则拟拔了苗笃出去,也不管撂荒了上海滩。别急,他们四散了,后来又有在县州文艺团体聚首的,也不枉然吧;可惜技艺未精,应景凑合而已。 ——曾经的海派不再,这年龄段做老辈时,矮子里拔长子,捧出几个“名家”,回头一比,侬讲象咈?零零落落也不成气候,断档唻,以前是啥阵势。
老上海的新式学堂也曾全国数最,重点大学、中学,哪个前身不是著名私校、教会学校。学生读数理化,抗战时蒋介石获美国军援,在《申报》喊“十万知青十万兵”,急召学生兵去操作新枪炮。沪上文艺青年等等又有向延安去,也称知青。父母那辈早就是啦,明晓事理;如今子女又出发,并不小家子气,抽抽噎噎。
各类型“旧知”,已笼统罩进“封资修”,风光不再。知识家庭子女,在车上是沉默的一族;工人、干部子弟,才唱主角。——可是谁笑到最后?或许还是沉默的又开口,回头来讲述、评点当年的形形色色。(陆建初文 总2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三:搭木胡梯》
两个孃孃(苏州话,即姑姑)送我上车,学过俄语的老三届大学生。人民日报发表上山下乡最高指示,社论相提并论大、中学生,但她们暂派到基层实习,没动员下乡。俩人穿着工装,却掩不住佳人娇气,坍我台;潮流女性要黑脸红腮、粗眉大眼、亢奋激动的革命形象。被挤着,盯着,她俩窘迫,找话说:“上车辰光嚇煞人唻!”我暗自笑她们无能。车门口摆的是木板钉的临时台阶,人轧,怕一脚踏空。“拏(你们,读拿)到站台上去还好点,等脱一息又轧煞人。”就挤下去了。我从窗口摆摆手再会,她们也摆摆手,不走。伊拉啥心情?暗自庆幸,还是怕运动扩散,终将难免?去做乡下人,格要死唻!不如嫁人,要紧弗煞谈朋友。曾经的校院男友,心思却早已转了,揪斗教授,内哄“大辩论”,辩不清,磨刀擦枪,哪管儿女情长。看北京吧,红卫兵大检阅,宋彬彬改名宋要武,登上《人民日报》头版。
志向高远、术业专精,毕竟是大学生初衷。文革启动,积极参与,理论却不及北大,串连去看看聂元梓们的大字报,哦,到底天子脚下,得风气之先,用弗什去争啦。专才稀缺,后来上海安排他们下农场一趟镀金,再放到车间认个师傅,从鎯头锉刀学起;学业无所施展,然而已属干部编制。文科稍微有例外,大批判写得好,选进啥个啥个写作班子;上海要代表工人阶级发声,舆论力道不差北京,实际是张、姚定调调。这一来,海上的笔杆子们虚荣一时,结局却可想而知,作家是出不了了。
大体上,“老三届”留下的占多,而“潜龙勿用”是主流,弗露声色中吃准了各行业门道。等后来改革潮起,浦江龙腾,形象稳健,有他们在接棒出力。不象暴发的新城,光怪乱局,始终不脱文化沙漠之讥。就此而论,当得谭嗣同一句“去留两昆仑”;中学生去得豪迈,大学生留也有功。
货运站在专列门口放了“毛拉拉(粗糙)”的木板台阶(上海叫胡梯),——临时措施的象征,却定格了一代知青的人生。中学生踏上去远走高飞,大学生踏上踏下原地生根。慌乱中啥人踏空跌下去,恐怕是伤残一世了。(陆建初文 总3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四:军装子弟》
送客陆续下车,车窗开足,上下两边对手势,对喊,啊呀,俗气。侬看人家悠哉,几个军装少年,已然自顾围坐闲聚。父母由南下部队转地方干部,曾经征战,子女远行,闲事一桩。现下的货运站蚌阜,当年穿草鞋打绑带的解放军,想必跨过铁道迈进市区,曾一闪而过这车站。军人气慨,家门口一笑别过,足矣,天下在在忠国事。
北京部委大院出来的军装知青,一族一族插队下乡,上海是相形无有。有相似处,即文革初潮,打砸狂热;过后,父母辈境遇参差:老帅老将升降喜忧,旧部属下也便荣枯相随。故事如此这般:师长同意打迂回,两个团出发了;已经打响,总部有电报:速决,正面强攻。仗打胜了,不记功,没执行命令。老账翻出来,弗得了:当年的首长,今朝啥人啦,他的话不听!瓣指头算算,知情人没剩几个,过命的交情,能揭发么?就怕脑筋别弗过来:忠于路线,还是战友?昨日枪林冲阵,今朝惟恐背后冷弹。子女也沉浮相系,远远走开,反倒合家省心。
说开去,楚汉相争,刘邦得天下,谋士提点: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自此看重儒生。现代文明也共识:军人掌权后,当尽快转轨文人、专家政府,以造福国民。红色阵营不这么想,工农武装有阶级立场,打了天下怎能拱手让人!建国伊始,军政平移:县团、地师、省军,军职都一一对应行政级别。还好,农业大国,官兵原本也多自农村,能将就着管事。上海工商之都,就难办,好在第一任市长陈毅,能诗擅棋,儒将才情,晓得尊重文人、专才,而大量任用曾经做地下工作的专业人士。军事干部大致平调行政职务,如此上海军转干就恰当,人品、文化还都不错。
军装知青,干部家教,比文艺少年们早熟、稳重;这趟车去向,他们比南下父辈更南下了。硬座车厢,一边是四人相对坐,一边是六人相对坐,几个朋友想凑拢来,“调一调座位好咈?窗口调窗口!”结果草绿色凑成了四人伙,少数派吧。上海市级相当北京的部级,部委多多少,铁打的营盘,市委则流水的干部。沪上兵家子弟,数量于是大不济,父母级别也大不如北京那边的。这有啥关系?没多大关系,就是凭关系参军没戏了;子弟们都相归到军营去呢,给插队划个句号。不唱这一出,还有其他节目?有,也蛮值得玩味……(陆建初文 总4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五:寄风华》
大家都穿蓝灰学生装,一所女中的几个同学,却一致两排扣束腰列宁装;是地方干部子女,也正洒脱自处。上海解放前夕,地下党联结的庞大外围组织,多专才青年,后来他们管理大城市工商百业,也都入党、提干,这才更是上海特有。由此也窥周恩来的心思缜密,地下工作一向由他主持。但不比工农干部根基牢固,文革了,强调武装斗争,地下工作遭贬,旧属或者涉叛徒、特务冤案,或者进五七干校写交待。连《江姐》演地下党,也斥作“小资情调”。列宁装,更似父母辈风华寄托,和旧军装一样,守望信仰。做错啥啦,冤枉咈?小人送出去,总算革命到底咈?没人领情,统统送出去的。不过侬看几个女生无忧无虑,又几分矜持,显然并不明大人的心事。
回顾延安,人称朱毛。抗战胜利,重庆这边棒蒋介石做民族英雄;周恩来赴山城,借力民主人士推尊毛泽东,发表《沁园春?雪》,了不起啊,蒋旗下的文人,望尘莫及,已然输局。解放战争,周旗下的地下工作既提供情报,也联络人脉,攻城、策反或和解,都大功绩。既建国,朱、周谦退,顾大局独尊毛主席。总理主持《东方红》,凡民族歌舞无不敬颂毛主席一曲,收效于团聚各族、安定国家。但隐隐中造神由起。并非无人忧虑,先如彭德怀有称抗美援朝功勋部队“万岁军”,你以为是闲棋一着?只是真的万岁已势不可挡,于是各各丰碑都拆了去砌神坛。造神,谁有好处,江青是一个,刘少奇当选国家主席,她就恼火:“谁家的主席!”
领袖要不要崇拜?一言难尽。中华文明史,尧舜禹汤文武,崇拜了三千年;凭啥,凭德行,功业,最终落实在和睦天下、造福全民、垂教后代。是由衷敬仰,经了历史考验。君臣合作,臣子呢,“事道不事君”,须明君仁义有道,才帮你做事;没绝对服从,比如魏徵就欢喜捋唐太宗虎须。
专才干部有学历,会朝深里想,想弗通,闷起来,看伊拉板着面孔,个个闷公。心思弗跟小人讲,本来也弗大管小人;曾经的“新青年”,反礼教,解放个性,摆脱家庭革命去;于是也不管束子女,自由发展好。父母放任你,路线要管你,“自由主义”,正在打倒之列!送别,顶要紧是收收伊心:“多读毛选,跟毛主席路线走!”党员干部,不打官腔又怎么说?也确乎切身教训!子女呢,自小任性,大胆;要下乡,独自去过日脚,怕啥。家长放心一头,又担心一头。(陆建初文 总5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六:弄潮儿》
大昌向来交好运,又正和两个江湖道友意外相逢。伊称大,老大,老成,有历练。北京有胡同,上海有弄堂;去弄堂里白相(玩),家长称“小人野出去”。在学堂、弄堂,大昌做惯“大王”。——大王、二王和学霸不同,全凭武力争胜排坐次,硬货!当上红卫兵还是捏拳头,号称写大字报头痛,不如“练沙包”;牛鬼蛇神,活该!一拳打断语文老师肋骨,搔搔头:“还是体育老师经打!”串连跑了交关(许多)码头,天南地北结交好汉;伊变稀奇唻,“我跟大昌老交唻!”常有人夸口。
北京是大学红卫兵登高一呼,上海又工人造反派领导一切,正好呀,爷叔娘舅也有做头头,跟去派斗中“扎台型(显身手)”。流行拳脚、江湖切口,讲义气、兴结拜,如鱼得水一般。两派争雄,各自推出狠角,约地点、辰光“拉场子”、“配模子”;届时马路两头一堵,双方摆阵,壮士亮相:外套一甩,浑身犍肉疙瘩,毛主席像章别胸肌上,有“蟹壳黄”(小烧饼)大小,嚇人倒怪!到底上海人门槛精,配模子一对一,事先还约好重量级、轻量级,古典式、自由式……,正规比试,愿赌服输;弗像外地人派斗枪刀齐上,流血牺牲,做啥去死啦!
少侠们汰脱了学生腔,面相淡定,声气沉稳,出手果断,能自制而处变不惊;又都练过,身板好,眼乌珠活络,道上人一眼可识;打个响指,对上几句切口,面上笃定,已经嚇开心。一样工人子弟,大昌读重点中学,还一头挑着江湖,在道上也称“来事(有本事)”。少侠心在四方,一拱手别过家人,何必娘娘腔十里相送;更喜启程之际觅得知音,结伴阔游。
上海自晚清开埠,渐成工商新城,各行业往往拉帮结社自保自立自强,工人师徒论辈,同乡结亲,讲义气公道。连剃头刀、切菜刀也各自有帮,至若苏帮、徽帮、宁波帮、广帮等做大生意;顶大是青帮,跨行业控制社会;一边肯出头调停纠纷,一边又刮地皮;抗战不曾含糊,却又贩鸦片害人;是是非非一言难尽。总之,江湖风气影响海上,叫侬躲弗过、逃弗脱。不过出国学技术回来的新锐企业家,跟帮派就弗大搭界,出啥事体请律师、打官司,洋气。
海派、帮会雅俗两头,文革则肃雅兴俗,江湖返潮。也不一概而论,工人形形色色;滇西插队的知青户,户长大多是工人子弟,各有长处;像大昌这般弄潮儿,其中之一吧。(陆建初文 总6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七:落魄人》
以往军属、干部出身最荣耀,当下是眼热工人;职员、小业主算灰色成份。这趟车灰黑色多过红色,因滇西边远,又非供给制,是末选。我填资产阶级,父亲替我报名、迁户口,表示拥护。上海姓资的比例高,也算土特产吧:曾经十里洋场,老板数数多。学生原本济济一堂,文革时兴“黑九类”,分裂了同学;姓“资”的落魄,班上有几个,互相视同陌路人,更不敢抱团取暖。
弄堂里转着看抄家、批斗,背后有人猛推一把:“侬还轧闹猛,拏屋里抄脱唻!拏爷批斗唻!”一嚇,脚软,拐回来,看到爷已经揪下楼,挂牌弓腰立弄堂里,脚下是只方凳。书画卷轴堆地下,“这是四旧吗?”“唉,是,我可以捐给国家!”抽一皮带:“还想让四旧流毒?!”喊:“打倒封建余孽……!”大堆文物轰隆隆烧着了。父亲本份是教师,因为继承遗产,戴上了高帽子。
几十个学生奔木胡梯,乱响。一阵起哄,是箱子间打开了,竟然一箱箱名表、相机、古玩、珠玉、象牙、毛料、绸缎等等,搬了些来示众。我也大惊讶,自小都不知箱子间摆啥物事,更不料想大都是典当逾赎的高品。事隔三十多年《联合时报》采访父亲,才见刊有《海上第一当》介绍我家上几代为典当巨头;接着上海古籍出版社有《老上海的当铺与当票》也载此事。文革时认定当舖十恶不赦,亏得父亲未交代此节,怎么过关?后文再说。
批斗完,大餐间、客堂间贴封条,箱子间的金玉等抄没,其它封存。过几天,后弄堂有人报警,是见箱子间被撬窗。察看,贼骨头是奔一箱名表来的。另两间房却有工人造反派来启封,两家人搬进去了。一天夜里敲门、叫人,一天世界,廿多个红卫兵奔上来,开厨门,拉抽屉……楼下两家工人吃弗消:“吵煞唻,拏弗好白天来抄啊,阿拉明朝要上班哎!”上啥班,大不了去厂里嘎三胡;不过红卫兵不敢跟人工犟,学堂里也要听工宣队。
抄家席卷南北东西,挂牌被斗的服服贴贴;就北京有个狠的,红卫兵来了,一刀捅过去,不可思议!天安门广场接见过红卫兵后清场,除了鞋子多,竟有见丢下金条。乘造反去捞物事?放开了收弗拢,遣散到乡下去也因此?(陆建初文 总7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八:涩果》
表哥串连回来,说带上学生证就可以去住接待站,白吃饭,我跟了他去了。来抄家的红袖章们,对我指手划脚,再会了!各地的大字报都文理不通,也都像小人书一样挂绳子上。有红卫兵说我们几个游山玩水,接待站大人说这几个倒不乱来,安排阿拉另一间打地铺,井水不犯河水。串连完结,日子就过得“弗吾心(不开心)”,忽有条下乡的路,正好,还生了一份莫名、空泛的向往。
咣当一震,车头撞接上列车。于是上下喊声大作,我恍如置身事外,看窗口一堆人瞎起劲。列车起程,车厢里各式人,各自心思,但恐怕没人想哪能(怎么)去种田。五十年代,知青标兵有个董加耕,高中毕业还乡,确是有备而为,只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实际上坏了他事。再早,四十年代,蒋梦麟辞去北大校长,带学生致力农科,就更有深度、高度。再早,清末维新、洋务人士办学、办报、办厂、开矿等等外,也图改造农村,末代状元张謇即一例;跟上有许多实业家,革新农业以作工商业基础。他们都深谋远虑,有农业救国大志。
非常时期,下山下乡是政治运动,最高指示一出,千百万知青先后开拔,知识储备又跟种田浑身不搭界,“大有作为”实在飘渺。中央没想到这些?还是另有意图?学生们成了久经煅炼的“运动员”,天地不怕,造反有理,一边可利用来打倒什么,一边又怕失控起祸,北京“西纠”、“联动”就是惊叹号。一届又一届,积累了这么多不安份的少壮,遣散下乡,是现实的办法。毛主席高瞻远瞩,顺势利导,又生“接受再教育”大计,培养一代新人:先去改造阶级立场吧,课堂里学不到的。
专列离站,并不大放悲声,也不见晾出泪湿的绢头(手巾)。少年有志,心中激荡,背景各异,想法各自,但都幼稚。如枝头挂果大小青涩,倘若树木根本动摇,青果便将萎落。(陆建初文 总8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九:过家家》
硬座车厢宽舒,全程要跑七十小时,还算待遇不错的。日常客列超员、塞满行李;出差想乘硬卧?要正处级才够格。想起大串连,爬上车抢到座位,别得意太早,要钉这位上几十个钟头呢。头顶上有小腿晃悠,是行李架上垂下来的。一溜站队沿走廊贯通,厕所臭气也一顺贯通:厕门不关了,有几个坚守在内。终于到站,我立不直了,扒下肿涨脚板上的鞋子,咬牙忍痛瘸下车,最要紧还是寻水笼头,快渴成人干了!知青们大都这经历:介苦的旅程,还甘之若饴,兴致高啊,去北京见毛主席!去插队没那么兴奋,可好奇心总在少年的心里。舒适的专列行进春光里,情绪都还好。
杂牌中学的坐头几排,率先有喧闹,讲闲话老三老四;“无知者无畏”,敢瞎讲。娃娃脸那个,居然挂起一大条咸带鱼:“我发现伊辰光还是条鲜带鱼,东海带鱼噢,侬看到过介大的咈?我问要几张鱼票,鱼摊头讲五张半,侬存心要就算五张,否则斩开来秤。我快点求伊整条留拨我;肉摊头上是我爷叔唉!花花伊。”接着眉飞色舞讲哪能介筹到鱼票;鱼票、肉票、蛋票、豆制品票哪能介调来调去;又哪能腌咸鱼。还瞎三话四:“侬看鲜字左边鱼,右边羊,古辰光鱼跟羊一抵一噢;云南看弗到海,山珍调海味,老价钿唻!”蛮有想象力,做功课却一向错,绰号就大皮交。一个胖女生不甘寂寞:“唉唉唉,弗讲带鱼,豆瓣芽也好搨便宜唻,我清早买回来,养一养,烧夜饭辰光可以长大交关!”瞎七搭八正着劲,列车员走过:“啥人挂咸带鱼,腥气咈!滴水唻,收起来!”“还毋没晾干唉,叫我哪能办?”“掼出去呀!”把小青年唬住,列车员阿姨再放一码,带他到车厢接口处:“挂特个地方!”“拨人家偷脱那能办?”“偷脱侬来寻我!绑绑牢,落下去怪侬自家!”专列无上下客,偷弗脱的;而前后车厢衔接处铁构件暴露,底盘两旁有空隙,直落铁轨的。
闹剧解闷,就像看小儿过家家,伊越当真,你越好笑。讲起来全是知青,但有些人脑筋从来在计较鸡毛蒜皮,毋啥奇怪,上海滩上弗缺俗人。(陆建初文 总9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雁凌云》
喧闹处却有女生醒目,啊,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穿大翻领运动衫的两个,少女好姿色。上海的样板戏剧组每人发件军大衣,推广样板戏的文艺小分队一人一件大翻领:跟乒乓国队出访穿得一式一样。内部供给,外头买弗着。
横七竖八那一堆人,就伊拉俩个坐姿笔挺。明眸晧齿,窃窃笑语,别猜嫉,没评头论足谁,是向窗外指点江山。看一对丽人看风景,更是一幅入画的美景。——出类拔萃的人物,将来一定出人头地?谁料又应了“红颜薄命”,不是被占有又被抛弃的老套,阿玫阿菊却曾少年欢爱触犯禁忌,又为坚守一份情义,放弃前程,历一世困苦,甚至青年早逝。这悲剧知青史上可以“照汗青”的,雁过留声。
同样出格,但是别一种犯禁,而更加高标道义,是大昌他们,曾护民抗粮,详情也后面再表。车上他们淡淡闲聊,所及却是惊动海上的几桩武斗。事件原委,结果究竟哪边输赢,都有别版传说,内里乾坤也为外人不晓。哪个好汉中了美人计,江湖上当然一致取笑。又谁谁的教练是谁,区队还是市队,武术队还是刹跤队还是拳击队,都确实有据。讲到得意忘形,比划几下武装带八式、板凳十二式,新创套路,拆穿讲,是鞭法、三节棍化来的。
越讲越哥们,相识恨晚。侠聚高谈,本当酒肴助兴,但面前不过大口缸盛白开水,摊一把香瓜子。心中也有寥落一角:路见不平,仗义出剑,先前打牛鬼蛇神算是吧,随后造反派打相打,争做司令,帮啥人好!“我爷叔也觉得毋没劲,叫我弗要再出头去配模子,像走江湖卖身坯,拨人看弗起。”不如闯天下去,自立个侠义名头。太极拳祖师张三丰用武功摄服云南蛮族,流芳千古,大昌听讲过。如今边寨仍似张三丰当年的草莽?难以凭空想象。——后来他们真的闯进少数民族山寨,成就了一番别种意味的“江湖功名”,凭的便是一腔“义气”。为公道舍私利就称“义”,老话讲“道义”,道有多宽,义有多高。如文天祥般高义丹心,凭自学问,知天道所在。江湖侠士担当,多在山头公益;碰上了,应着大道、天下趋势,也便垂名。(陆建初文 总10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一:别动队》
汽笛长鸣,专列掠过杭州站,“弗停站噢”,一时哗然。“专列不编班次,何必停客站,大惊小怪”,老图光头上扣军帽,又笑说:“还像大串连啊,一靠站台大家爬窗口,寻开心;弗要想唻,奈要等开到头,昆明站统统下车!”伊北方人身坯,俨然军人作风,紧着风纪扣;脑后一个图案,是儿时玩打仗真的挂了彩,留下疤。哈,军人的种。小学绰号大疤,中学绰号地图,红卫兵后尊称老图。恰好他喜欢看串连地图,一路上象煞有介事比对窗外山水路桥,画画记记,似想排兵布阵。他预言却错了,三天后专列又掠过了昆明站,朝北还有一截运煤铁道,地图都没标。后来我们是下火车,穿过煤山,再换乘敞蓬大卡车。此前是有专列停昆明,小休后换乘大卡车,却丢了两个知青。上海“大三线”驻昆明的亲友劝留:“帮侬联系昆明郊区,一样算云南插队,想回上海就上火车。否则跟下去还要好几天汽车,远天八只脚,死蟹唻!”
专列一日三餐“盖浇饭”,每人一盒,旧得弗象腔的铝皮饭盒。女生管饱,男生未免鲁智深吃斋,“嘴里淡出鸟来”。对这趟“押运”,老图一伙却有别动队的兴味,吃什么,根本不在意,一路吹牛开心。不屑讲工人造反派,“寸功未立”;他们崇敬军功累累的叔伯辈,跟用兵如神的毛主席打了天下。滔滔不绝各省军区司令谁谁,以为撑控地方大局全靠老将帅,毛主席放心。长征是几方面军的,解放战争几野的,头头是道。讲起许世友,少林和尚,以一敌百,救过主席的命,好一篇忠臣传奇。又解放西南,是开国大典后刘邓大军逼向重庆;蒋介石还寄望云南,但滇军听从云南王龙云,卢汉率部起义,和平解放。蒋军不敌解放军,残部撤缅甸,一向又跟缅共纠葛。接着陈庚任西南军区副司令兼云南军区司令,入北越助战胡志明,胜敌风流。军人子弟慷慨向往,只恨生不逢时。下乡后讲弗定碰到征兵?
等到了乡下,兵子弟散到各集体户,象老图就变正经了,不似“战友”聚首时有说笑。旁的都是“老百姓”,没啥可聊,“正规军”的事他们不懂。他当户长,效仿着带兵的班长,向军事行动靠拢;跟老乡相处,和气但不亲密:老百姓,散散漫漫……真叫龙生龙凤生凤,他的经历别有趣味。(陆建初文 总11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二:忘不了小人书》
家庭背景不同,大昌、老图们各自说事;我父辈绝口不提往事,我肚里是许多书上的故事。车上多数是六八届初中生,读过初一,停课闹革命了。我还次一等,民办小学考进去的。那是政协讨论教育,一位著名的劳动大姐报告怎样响应党号召办学,父亲当即应允把子女送过去。民办学堂师资脱头落辔,幸亏我补益于课外许多。待识了些字,母亲问:“西面路口那爿小人书店去过咈?明朝放学侬就去里厢看书,我跟那个阿姨讲好了。”
阿姨果然客气:“侬欢喜看的自家拿。”她的堂屋隔出大半,四壁拉上重叠横线,三四百本小人书一排排夹在线上。大都是一本连环画拆钉成上下册,一分看一册,坐小矮凳。一门心思看着看着,妈妈来接了。我拿出零钱付,对方说,“不用啦,不用啦”,妈妈拍拍我:“侬谢谢阿姨!”“木觉”好一阵,哦,姆妈总付了。回家路上,我接过拎包,是沉甸甸的水果。“重咈?”“轻来兮!”小人书里的将军,兵器都嚇重,我巴不得两手各拎一包,好显显力气。
一天比一天黑得早,阿姨说:“侬坐到门口看。”有天开灯了,昏昏的三支光,不舒服,看字很吃力。同学中有斜白眼、斗鸡眼、近视眼,都怪三支光,眼保健操白做。母亲也无奈:“以后侬记得带只手电筒。”我说这家的都看完唻。“噢,”妈妈眉结舒开:“斜对面个家灯还亮点,明朝就调过去。”在那家我很丢脸:一套《岳传》,看到最后岳飞死了,竟失声哭泣不止;店老板:“特个小人有毛病咈!书拨侬弄潮唻!”小人书盛行多年,古今文学名著悉数改编,令我时空漫游,心智开化,养成阅读、理解、联想力。只是肚皮里有货色,却茶壶装饺子倒弗出来;我试过讲点啥,一开口都是书面语,拨人笑煞。好在作文总得表扬,而且看书成瘾,一生路向就此开端。
等花甲之年,在上海看到旧户口档案,我学历原来登记作高小毕业,一笑,倒不如作初小:自三年级识了字,一生都靠看书自学,小人书打的底。插队年头,读毛选、马列,心比天高,绝无颓唐。待恢复高考,也赖自学一发即中。坐大学课堂里,反有失望:中外文学史仍装在阶级斗争史框子里,文艺理论还是阶级分析;不耐烦了,再转而自管读书。(陆建初文 总12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三:求志歌》
小学加设政治课了,讲阶级斗争,好人坏人原来这样分的。校园没了笑声,师生都变严肃。瘌痢头原来抖抖缩缩,可怜相;一变,狠三狠四,吃相难看。小人书店陆续关门,编连环画的原著大都反动;古今中外的作者,大大的黑名单。印出大摞工农兵作家文集,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父亲积极改造思想,他教高三语文,要应对高考作文,每星期都买回一大包新册子。小文集我一天看两本,越看越昏,怨自家弗懂。此前语文教辅《中华活页文选》的古文都好懂,怎么就变懵了?也幸亏淆晕了头,免我后来出反动言论。
入中学后路线斗争愈趋紧迫,学生也敏感。文革一来,成份好坏,红黑两判,心境两分。“秋江水寒鸭先知”,黑子女惴惴不安,“灵魂深处闹革命”。我上衣的一边兜里藏个小麻雀,一出声,暴露了;养鸟!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只好抖出来,不会飞,跌地下,张着黄口,一声声乞食,踏杀。他们或者一边也起怜惜心,巴不得自己养,一边又起狠心,不狠心不革命!轰轰烈烈的形势一起来,“小将”更有暴虐的,如上海音院五个系主任级自杀,教授迫害致死十数。学生也斗学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几年前中考,都还填选志愿,还说将来想做什么,那是私念!上山下乡去,谁都是革命机器的螺丝钉。阶级斗争全面贯彻,我们将去的乡下,也已历经改造,一大二公,政治挂帅,知青“押运”下去,更将丧失自我?尤其成份弗好的更要倒霉?幸亏没有,现实跟概念两桩事体,侬看下去就晓得了。而“知青办”的行政统管对我们还是有利:“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视同仁,开会什么都有份,就是“上调”朝后排,已经阿弥佗佛啦。且知青们不懂农耕,伧促成行,若非政策保着,不都饿死。比起去农场,插队又要自由得多,老乡也不歧视谁。边村保存着旧统,还令我颇阅一番原态社情,更唤回初心。倘若红色子弟,比较适应连排编制、服从命令的知青农场吧。我呢,想法、做法都散漫,没去农场,再念一遍阿弥佗佛。
特殊年代过去,我们重遇机会,或者还能与少年志向续上,二次成长。时空穿棱,当时西去列车上活跃的和沉默的,后来的境遇都参差不齐。究竟是什么主宰着命运?(陆建初文 总13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四:星星火种》
车厢两头日夜关闭,有个老实相的竟“偷渡”过来,是“书读头”的朋友,绰号老尼。大家都追问“隔壁哪能介?”他说一样的,嘎三胡;就昨天起劲过一趟,有个象棋高手可以盲对两付棋,还各让一个车。着弗过伊,再让一个马,还是输脱,只好收摊。老尼带过来一本新书,我看到,就凑过去:“鲁迅选集呀,插图蛮好,陈逸飞、魏金山的。”“对,上海油雕室画毛主席像的噢”,老尼学画画,想寻人讲讲:“毛主席讲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以前画人物的都批斗唻!”“上海有两个大概能过关,画孙悟空的万籁鸣,画三毛的张乐平。”老尼一听对头,开心起来;坐久了难过,我们仨就站一堆讲闲话。老尼晓得更加多:“万籁鸣画观世音,下巴有颗痣,讲伊影射毛主席,也差点赶到乡下去!”
老尼讲闲话客气,有家教,爷是美术老师,“旧知”。书读头语文好,闲话弗多;伊爷娘算“小业主”,以前顶下一爿街面房开胭脂店(杂货铺),后面隔一小间睏人。“改造”辰光店面属生产资料交脱,“生活资料”只剩一小间;还好,还站柜台,廿块月薪。他俩灰色成份,我黑色。不过一旦做了知青,红黑同学关系起微妙变化,难兄难弟了;从同坐一列车开始,就懂事,同舟共济了,我们已有感受,放心一堆说笑。
书画同源,老尼夸奖书读头毛笔字好。文革时上海首创新魏体,伊讲得清爽:间架照魏碑,因为用排笔刷大标语,所以笔法特别点,字形内圆外方。我还晓得一桩事体:造反派书法新秀合力请出朱季海,当场观摩他写十六个大楷字。象谢稚柳、来楚生,都打倒过,名头也还不够。朱季海呢,章太炎弟子,正宗,辈份高;五十年代起谢绝聘书,猜伊是不肯改造思想,又抓不到把柄批斗。上海出版古籍碰到疑难,都凭出版局面子去苏州请教朱先生。这次由出版系统造反派,奉送一包清宫笔、墨,请伊出山一趟。知是抄家得来,老先生照样笑纳,随时宜谓中庸吧。闲话归闲话,又弗光光是闲话,是知青堆里还埋着复兴文化的火种。(陆建初文 总14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五:风雨路标》
有动听的女声朗诵诗句,我马上听出是长篇新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激情澎湃,是支疆年代的高歌,声誉曾高过《我们新疆好地方》。不过诵了一段就一笑“稍息”了,是两排扣女生们在逗乐。浪漫与现实毕竟不相干,知青去新疆,生活反差太大,苦熬难度日;军垦连队不容私情,劳动当打仗,轻伤不下火线;又要侬向舍命保庄稼的抗灾英雄看齐,心里起惶恐。三年转正后返沪探亲,女儿抱着母亲泣不成声;受那首诗感召的学生们懂事了,上海人大都冷静了,“弗要想得忒好”。
历史上屯垦边荒多有:官府张榜征招失地流民,许以垦荒地权,资以粮、种。贫民成家立业有望,甘为己利苦做;十年树人,边民安生,交税服兵役,公私两利。美国开发西部,不也大同小异。中外古今比较,发人深省。但革命年代以为历史从此更新,旧统一扫而光:斗私批修,献身国家。插队又与垦边有差别,还牵涉当地老乡利益;也一并“斗私”,农民再加一份奉献。好在他们朴实安份,从不迁怨于知青。
诵诗的美少女是市少年宫朗诵团员,知青档案到了县里,县革委会先就为她预设了县广播站。后来她又调到省广播电台,在千万知青中算志趣遂愿的特例。不过不能注解“大有作为”,没下乡,没锄地,算是幸运儿吧。我们这又一趟西去列车的行进节律,应和的不像是李白的浪漫长歌,而近似杜甫、白居易正视现实的悲喜篇前奏。旅程的地理目标明确,但青春路向、人生结局呢?
簑笠是农夫的穿戴,知青与之同袍;风雨飘摇中,人生迷惘时,故事平实又奇特。当事人的反省,又能否解今生心结?滇西插队,知青史的一页,在有生之年记下一笔。古希腊戏剧循“三一律”,把故事凑拢在同一人物、同一地方、同一辰光,影响后来文学创作的爱“杂凑”,凑不好就显假。我不会凑,就如实散记吧,唯以“反省”贯穿全文,故改名作《三省吾乡》。——此前草稿作《一簑风雨纪滇西》,曾微信群发于“插兄”之间。(陆建初文 总15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六:横断山上》
横断山余脉的沉积岩,富含铁份,风化、氧化数千万年,造就西南红土高原;网布山间的茶马古道,其南北向主干渐次拓成土质公路,是五十年代前后的事,启发于著名国际的滇缅公路。与之连网的山路又何以多歧分岔?原来上下坡走直线则陡,斜去则缓;驮马或行人负重不等,各取陡缓所宜;也致于山路远近并几确数,爬陡径十里,斜盘上又多三五里。盘山路段走汽车、马车,坡度更缓,绕拐更长,抗战时上海人到云贵,少见多怪,有说汽车不如马帮快。汽车路与驮道于是并存山间,公路有了公里桩,两地相距有个官方准数,不过或较民间习用的华里数还大。滇缅公路的建筑工程师,满怀强国志,自愿留在云贵普及土质公路;可叹他们本具民国官籍,解放后逃不过历次运动,陆续被收监。
在昆明北郊下火车,改乘敞篷大卡车,满载知青的车队,顺起伏绵亘千里的山梁,北延西去。盘山而下到一个大坝区(盆地),那是州城;再盘山而上顺山梁直行,过山隘又看见次等的坝子,就是某县城或公社(乡镇)。滇西山川形势壮阔,我们见所未见,但却无暇观赏;险弯刹车,前俯后仰,再加尘土扑面,狼狈不堪。正值旱季,胶轮扬起的滚滚红尘跟卡车匀速向前,一刹车,尘土就从敞开的车尾扑进蓬布车厢。女生一看个个都灰头土脸,就像照着镜子,纷纷把毛巾扎头上,蒙住脸。车里灌满飞尘和声响:刹车声、马达声,没人讲话。蹲着能避些灰尘,但膝盖震痛了;又改坐着,屁股颠得生疼。路还长着,扛得过吗,女生抽泣,被同伴拐一下,没声了。有晕车的,站在车尾伸出头去吐,狼狈之极。从此苦难临头?不不,不适应而已;下乡一两年,就知道能在公路搭上卡车,是件幸事。风尘算啥,即便坐客车,也满车厢尘土的。
——量地图,黑龙江还远些,铁路便当,回上海但比云南来得快。无论铁路、公路,都凭证明上路。阿五从黑龙江农场,回上海探亲,赖下了。伊爷扫弄堂,成份好,可以赖。伊讲男的开不出证明,就扒煤车;女的只能去连部,拨干部“伸一记”,才肯盖章。乱讲,把那边说恶劣了,伊赖下就该了。我们插队满一年,申请探亲,生产队、大队、公社都同意了,盖章。凭这一张,上车、住旅馆,奔波一星期,回来啦!捣蛋的想多回一趟,就奉上电石、粮票、肥皂、电池之类,坐货车的副驾驶位颠回去。村姑呢,公路边拦车:“师傅,我今年十八岁”,说笑而已;司机吃香,的确不假。(陆建初文 总16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七:高原人》
一路红尘奔滇西北去,忽想起唐宋边塞诗说“胡尘”,那么出入征尘不亦豪迈?我索性拉着铁杠,任由颠簸尘侵,站车尾观景任情。大卡车卷起的土尘,相当多少胡骑奔过?还有,帝辇出行“洒水浄道”,也得了注解,煌煌龙袞,理当一尘不染,比如神仙降自云端的衣袂飘逸,光鲜洁净。羡仙?别太反动噢!公路边偶见废墟被野树荒草掩蔽,由此及彼,杜甫“城春草木深”原当指荒芜失修,并非春色依旧,也于是明白。再看山岗上树丛矮曲不成材,又知道了苏东坡悼亡词中“明月夜,短松岗”的实义,是短松,不是短岗。大山林木,密布相持,高树竞长;而岗上树丛,高枝遭风折,所以“短松”。又遥见山涧积一湖绿水,想必是水库了,毛主席“高峡出平湖”的景色啊;要是车停去水库边,有一趟畅泳洗尘多好。兴趣广泛,浮想联翩,是小人书的种子在长苗;一个个白日梦相叠,一天的苦旅将告结。汽车盘下坝子,正值田野晚照,“遍地英雄下夕烟”,荷锄田归的贫下中农们站路口让车;就近看见,他们衣裳竟都补丁缀成的,大吃一惊:上海棚户区小人,有出来拾垃圾、捡煤渣,补丁也没到这地步啊。
行程艰辛,是云南不善待?绝不,落实最高指示,一定是选用最好的司机和汽车;无奈这块贫困,难为无米之炊而已。滇省困乏,很与援外相关;初时,援越抗法,就开始提供后勤,打仗,烧钱毁物牺牲人命。也在那时,共产主义阵营志在解放全人类,中国向东南亚输出革命。如此,云南不言而谕充当大后方。续之援越抗美,和援朝、援阿、援非等等同级别。到后来自卫反击战,中方攻下老山阵地,竟看到一袋袋中国大米垒成的工事,更不说越军枪炮皆自中国。云南农民血汗哪。还有,援助缅共、柬共、马来共等算“小儿科”吧,鲜为人知的还有援老抗美,历时十年,大致与知青运动相始终,花钱却多过全国两千万知青的财政补贴。那年代两大阵营严重对立,美苏军备竞赛竟至于苏联经济瘫痪。如今学乖了,领袖们都满脸堆欢,握手言和;枱下还暗斗,当然规模小了,花钞票少了,老百姓也沾光。(陆建初文 总17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八:铁肩谱》
为了输援便利,我方十多万工兵由一个高射炮师掩护,先在老挝北方舖筑高等级水泥公路;前后十年,军费不计,耗资已过三十亿。而云南公路,旱季仍红尘漫卷,雨季则泥泞塌方。曾有援老士兵重伤,急送回国手术,军车日夜飞驰,一回境内愣了,还是土路,结果伤口颠晃大出血,不治。援越也有小插曲,可见输出革命忒过“卖力”:茶马道上枣红马,体小而健,耐劳耐粗饲耐寒暑,穿行林间,声名远播,“胡志明小道”因之急向中国索要。云南遍拓土质公路,且植被趋疏,军马场已淘汰小种马,于是向民间征购,选取最优。滇人养马辅以蚕豆,专称“料豆”,如此滇马驮着料豆源源南征。但越南兵哪里懂养马,图省事尽饲料豆,把马儿接二连三涨死。而滇马就此绝了良种。
胡志明欲解放南方,统一越南,为此求援于毛主席。援越倾举国之力,而粮油肉供给自然就近取自滇、桂。云南农民纳粮称“三七开”,七成收获上缴。其中“公粮”属农业税,无偿;“余粮”计价,稻谷六分钱一斤,是谓“统购”。比比看,我国上古社会行井田制,大致“什一税”,交粮一成;著名的汉代“文景之治”,低至三十税一。历史上备受骂名的是曹操:因早期曾招募流民屯垦,供给田地、耕牛、农具、种籽、口粮,收缴一半收成。
沉重赋税哪能向农民解释?是说:织布炼钢守边疆都吃粮啊。农民有布么?越南兵倒有新军装。钢铁也做了枪炮。等到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外访新加坡,李光耀指中方输出革命令东南亚不安,小平道:那你说怎么办?一语逊让,令李一生感佩。而中方从此废止输援,云南农民由是稍得喘息,地方财政也渐有积攒。论国策得失,“民本”为准。“以民为本”大旗张扬起来,历史上是非讲得清爽了。——知青当时一无所知已发生的,更无从料想后来的;只道是云南农民越苦,贡献革命越多。(陆建初文 总18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十九:好地方来好风光》
原本,云岭葱郁,箐水长流,田坝舖禾,村寨错落,是富庶去处。老上海有个吃客,抗战时避乱昆明,回忆讲春城物事佬多,佬便宜,只是蔬菜水果品种单调;菜式、小吃也没几种,叫得响的,汽锅鸡,过桥米线。山货中香菇木耳胡桃笋干,上海人欢喜的;一落雨,松茸鸡棕野菌遍街卖,山珍只跟小菜一样价钿。牛羊肉独多,云南一山四季,高寒山区牛羊到山脚过冬,照样吃草长膘繁殖,好养啊。鱼弗多,虾多,也弗忒多,是当地人弗吃,便宜来兮毋人买。江浙同乡会江会长,是龙云请来做铜像的上海雕塑家,伊这搭天天流水席,要么牛肉汤面,要么羊肉汤面。交关人去,老板吃面谈生意,工人吃面寻生活做;弗管啥事体,全是帮忙抗战。江会长么江小鹣呀,大名头唻,孙中山、黄兴、陈英士、蒋介石,交关大好佬铜像全请伊做的。
云南猪罗也一群群野放,拣骨架撑大的关起来催膘;火腿、腊肉佬多,还用猪肚、大肠灌麻辣香肚、香肠,等于川味。有爿广东点心店迁过来,发明火腿瓶,甜夹咸;摆在江浙同乡会随便吃,名气一记头出来。北方的生物教授到昆明,拿云南牛羊猪分类评级,都归良种。就是争弗清爽,为啥介大的滇池里毋啥鱼。还有西南联大刘教授欢喜云腿云土(大烟),号称二云居士,留在云大弗肯走了。伊也狠来兮,刘叔雅,章太炎大弟子,孙中山在日本时请伊做秘书,所以后来敢对蒋介石拍枱子。
当地猪鬃粗硬有靭性,做刷子清理炮膛最好,所以云南钨、锰、猪鬃等可以出口调枪炮,支援中央军抗战。四○年后打仗消耗忒多,来避难的人也忒多,云南物价涨了,不过“飞虎队”还是由当地给养,请上海西菜师傅,弗吃美国罐头。美国罐头弗错,上海人吃得来,可惜菜式少:午餐肉、牛肉、罗宋汤。云南人压拨伊都要吐出来,不辣,吃不来,“吃屎一样”,好笑咈?特个物事是军粮,到期清仓就散出来,昆明碰得着。讲起来好白相(好玩),我还吃着老虎肉;山里厢少数民族打野物,用马驮过来,当街剥皮,就用一把匕首,庖丁解牛一样,一块块缷肉,便当煞;趁新鲜卖光,所以便宜。老虎骨头价钿比肉大三倍,怪弗?虎骨是药!(陆建初文 总19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廿:吃粮去》
云南哪能会变穷,回头看,一在大跃进折腾,二是援外负但重;而林业、牧业遭殃,又数大炼钢。村落后山是疏林柴岗,乔木灌木间长,草本藤本兼生,山羊群最喜游走其中,花草叶藤采食鲜嫩。炼钢把柴树砍了烧炭,随后灌木根兜掘起来当柴烧;全省几乎无例外,毁林水土流失,满山薄土只长浅草,箐沟也干涸;山寨除外,村坝从此无羊群。每村本都有两三排羊圈,后来安置下放的和插队的,几乎无例外都改羊圈为宿舍。
牛也少得多,退役耕牛才准宰杀。农民吃肉,几乎就杀年猪那一顿。农家催猪膘用米糠麦麸,再挤出些杂粮,也只够催肥一只百十斤小土猪,宰了可得六成肉。政策是杀猪交半边,收购站“那个狗日的”,要收“公的半边”,就是带脊骨的大半。有个木匠斧劈精准,生生两分脊骨中缝,交一半啊;不可以,“反对政策啊!”无奈另赔上几斤肉,舍不得,真逼那汉子哭了。交过“任务猪”,呼亲唤友吃顿肉,快活一回,然后腌得十多斤腊肉,就是合家全年的油脂。日常做饭,切指甲大两三片肥腊肉煎熬,油润锅底后拌炒干辣菽、盐巴,嗤成一碗“蘸水”;将清煮瓜菜蘸着咸辣味下饭,就算好日子。征兵验体,年青人绝多营养不良、肝肿、贫血。
知青插队,实实又加重村民负担。我们远赴僻壤算无辜,比起家园遭劫的老乡,又称幸运。“以阶级斗争为纲”,大炼钢赶超英美,和革命输出一样,都为了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以往的文化、文化人、文艺作品,又及教育、高考,都是封、资、修。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为建立崭新无产阶级上层建筑,同步于一大二公、国家计划的经济基础;由是斩断传统文化,“天翻地覆慨而慷”。文革的启动,借力红卫兵、造反派,而接受了阶级立场“再教育”的下乡知青,将是革命机器的螺丝钉,革命路线的实践者。农民供粮知青,还是为革命。他们当然没这“觉悟”,之所以无多抵触,是因集体经济算统账,不都摊到自己头上;打了照面,也就熟人了,关照了。
——国家也贴钱给下乡知青,改革开放后允准知青回原籍,邓小平说这笑线就用来安置返城。市场经济百业俱兴,回城的插兄们自谋生路,摆地摊做起,历经艰困,老来终得安顿。“发展是硬道理”,曾经的“斗争”、“专政”象场恶梦。(陆建初文 总20 待续)
《三省吾乡 一章 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廿一:异乡》
车队时速顶多廿公里。目及山景萧疏,心有惆怅,而山谷村坝有似绿洲,又给一分宽慰。若是驼队行进沙漠,十数日才一见绿洲,那目前还称好风景。不知近景远观的变迁由来,也无从兴慨。逢上穿行城镇,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往往一遍,街区已过。“街”和上海的“马路”怎么比?无法比;街上平房舖面,瓦顶杂凑草顶,全是土坯墙,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厨窗,霓虹灯,冰淇淋,奶油蛋糕,巧克力?简直反动透顶,花岗岩脑袋!每日伙食,都是白米饭和炒蔬菜;菜有特别的油香,那是腊肉的美味。倘不知这等饭菜来之不易,等闲食之。带队的再三说:不准剩饭。
汽车开到第四天中午,停在公社革委会大院外;锣鼓声声,知青户各各由生产队(村子)马车接走;骡马脖子系红布,一似迎亲的大排场,老乡们笑脸相迎。行李装在后面的马车上,一无差错。各省各级新生的革委会,仅凭信件邮递,就能在这事上密切配合,周全运作,想必是周总理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的结果。想起外国人曾说,有人擅长摔坏东西,周恩来擅长修复那东西。
记得吗,我们是从上海货运站出发的,要说上海在“出货”,似乎是,青年劳力积压太多。但从老人家“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胸襟来说,寄望大着,所以财政为此支出不小。每个知青安置费二百五,差不多学徒工一年半工资。直拨生产队是两百元,接受知青是政治任务,要保障吃住,两百块怎够?大米统销一毛三分一斤,农民口粮紧缺,黑市大米八毛一斤。知青人均年耗四百斤米,你算算。可老乡善良,一旦事成定局,也就把知青娃娃看作自家人,百般呵护。
插队经历许多年、许多事。都过去了,但郁结心头的许多疑迷,有解吗?至今返思,犹如开封陈酒,五谷化为醴浆,别是一番风味。当年的我们,无限忠于毛主席,但对老人家伟大构想却“木觉觉”。改革开放,邓小平为知识分子正名,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废止阶级划分,保护私产,农民单干,市场经济,国运重开。对文革的理解与否,还要紧吗?(陆建初文 总21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一:茅草房》
“吾日三省吾身”,借此意,再三反省插队滇西的经历:追问青春、人生。
——作者陆建初
知青户住的草房,大都是旧羊圈改的,也不错了,新疆农垦,开头是半穴居呢。我们分到一个先进生产队,可好,用一幢农家茅屋安置知青,几年前盖成的,还新气着。后来知道是充公物,还涉及一桩奸案,这先不忙说。茅屋有宽敞的檐廊,檐廊一头用篱墙隔成灶房,另一头堆干柴、置农具,还挂齐了笠帽簑衣。中间一块廊下空地,随意丢着几个草墩子,这奇怪的东西,我在连环画里看到过类似的,和尚打坐的蒲草团啊。
推开两扇木板门,跨过高门坎,就进到方正若大的堂屋:四壁夯土墙,脚下是泥地,莫非尧舜时的“茅茨土阶”?正壁的香火枱上供着毛主席像,所谓香火枱,是墙洞里横插柴棍,上面铺块板,家家必有。墙角摆四脚大立柜,掀盖;大米和腊肉。长饭桌和长条櫈,白木新刨光,但为啥桌櫈都矮?两旁的耳房就是寝室,室内三四张床;南墙开小方窗洞,洞中装木棍栅。床做得朴实天真:两条高板凳架一个粗制的竹棚,上面铺草帘、草席,都新做成,有干草香气,可以印证屈原吟颂的“芳草”,和李叔同“芳草碧连天”。又大似曹雪芹自述贫时:“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室内暗,而果真凉爽宜人,摆设如此新奇稚趣。
村里小青年却看我们新奇有趣,帮着把行李搬过来后,退在院坝里瞧热闹。看我打盆水搁草墩子上,又坐个草墩,在檐下洗一头尘土,白泡泡四溅,就好玩;他们不用花色搪瓷盆,用铁盆、木盆;也不用香皂,用灶灰澄水、皂角水或猪胰子。日后渐渐相熟了,知道少年本性原来都天真善良,物质生活差异也互可适应,只是后天习得相去天壤;比如他们精湛农艺,我们是休想并肩的。进一说,没了他们“盘田”,我们没粮吃,更哪得茅屋安居?再推而论之,全国的城里人都由农民养活,可反馈他们的太不成比例,乡下连玻璃瓶都好舍不得。乡下种粮让城里吃饱,城里织布让乡下穿暖?倒是暖过了头,他们大热天披的单衣,摞着两三层补丁。(陆建初文 总22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哑子劈柴》
女生忙乎烧水,早知道农村烧柴火,都带了打火机;但灶膛冒几缕烟,熄了,再来,冒一股烟,呛了。村娃们料事,直向一个赤脯小子比划,噢,伊是哑子。一脸的真率,聪明,他懂了,就迳自过来,一点不怕生;去柴堆上拣大小条块,扔到院坝里,然后操起柴堆上搁着的,新开刃的斧子。奇怪,程咬金、李逵的半月刃大板斧,都利刃宽弧,排头砍去多过瘾;这斧子却狭条厚重、窄刃尖头,怎么使?就见哑巴把大柴块当砧木,翻飞斧子,将胳膊粗柴杠很快划成一推细条,那特技,“正式一只鼎”!原来这啄斧最宜伐树,几下就直啄木心,柴树既倒,截断、剖开,都利落。但你得会使,后来,知青没一个学会的。忽想起英法小说改的连环画,刽子手的断头斧也大致这样啊,落斧精准的屠夫,直奔颈椎,令死得爽快,据说佣金奇昂!可惜了哑巴这手段,打赤膊而已。
哑巴把柴抱到灶前,将细碎的架灶膛里,用小条明子(松明)引燃;着了,再架柴条。给我们上第一课的,就是他。第一个客人也是他,请进堂屋,递上烟;纸烟是老乡早摆着的,我们都不抽,刚好待客。他也十六七,裤带上已然插着烟斗,烟袋里居然也装着打火机;原来老乡都抽烟,自家种“蓝花烟”,收来晾干,临用切烟丝。烟草状如叶菜, 和辣子、包谷一样,原产美洲。
哑巴双目圆睁,烱烱而坦然,铜色的肌肤,腱肉条块分明;腰板直挺,神气完足,《达摩渡江》就像照着他画,再添上络腮胡的。站着抽烟,一手撑腰间,俨然大人物架势;真是,贫下中农伟大,接受再教育的道理似乎有点懂了。外面的小青年都拢来,借由头先招呼他,叫“犬儿”;于是他的小得意全写在脸上。然后大家一一接纸烟,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候:“格吃啰?”
小子们和犬儿一样,穿着直筒宽腰裤,裤腿过膝,分明就是汉代的“犊鼻裩”,司马相如开酒店就这穿着,史书上记着。人膝盖下有两凹窝,俗称牛鼻眼,来乡下看见牛,看见直筒裤,自然明白犊鼻裩。更有隐秘的,里面没内裤,想司马相如也一定的。小子们还披一件上衣,免得炙伤脊背吧,锄地是背朝日头面朝土的。那上衣原本是土布的?洋布的?辨不清,都是补丁缀成的了。犬儿“无上装”,直筒裤的补丁更多一层,且赤脚。他当然会打草鞋,但歇息的功夫有限,不妨全身心去抽烟了。(陆建初文 总23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狗吠客来》
见两女生各拎着亮闪闪的新铁皮水桶,小老乡们又向犬儿比划,犬儿很乐意,去厨房把挑水扁担拎出来,挂上铁皮桶,示范挑水。女生接过去担在肩上,空桶晃荡不停;格格笑着,随犬儿去水井。过会再听到格格地笑,是犬儿轻快地挑回一担水,她们追着。“啥格井啦,是只水塘塘,不过水倒蛮清爽。”又说挑半桶水都泼了,犬儿再回头去担。滇西村坝的井,是截雨季山箐水渗入地下的潜流而得;找对水脉,掘下五六尺,就出水积溢;坝子在山下,水位有落差的缘故。上海知青不懂,就叫做“水塘塘”。
第二天太阳偏西,邻院狗叫,是犬儿又笑逐颜开带着一伙人来。“格吃啰?”坐下,请烟。他们自己介绍,哦,是青年突击队长朱哥和几个队员。朱哥比我们大些,农民模样,穿补丁的中山装,老乡叫干部装。他实在:“我不算啥,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副业队长,妇女队长,民兵队长,好些些噢。还有,会计、出纳都重要。干部难得喊开工,就搞个青年队带头,只是十来人。你们也加入,就更好玩。昨晚生产队开会定的。莫急,慢慢学。”好啊,就象收到入学通知。
有个小伙点烟不着,是电石磨光了,我们献殷勤找来电石。朱哥见小纸包里米粒似多:“就给十一粒啦,队员都有份。这东西要三月街才有,不好找。”农民下田干活,火柴带身上肯定都揉烂了,所以打火机风行,只老辈还用火镰火绒。
朱哥说,这一去甘蔗要薅三遍,水田要铲埂子,旱地要薅包谷,锄头得称手。队上给我们备下的板锄是供销社新货,朱哥掂量,都好使;逐一催紧了木楔,再泼上水:“木头涨水,锄头不松脱。”犬儿噢噢地,去泥地里抠出块碎瓷,刮锄柄上棱痕。“啊,犬儿有心”,他们这就突击,把锄柄都刮顺溜了。犬儿家是我们左邻,鸡犬之声相闻,院落人景相望;明天一早,就由他带我们穿行长满草、沾满露的田埂,出工去。
远山宛延,落日飞霞,心生一份眷恋:一但夜幕垂下,只有煤油灯的火苗相伴了。在上海从不留意晚霞,都遮在高楼背后的,天既昏暗,灯光即明,向来不曾因落日惆怅。下乡的第二天,已知从容点亮油灯,迎接黑夜,似乎与它已相守了长年。小灯的灯芯如一支光的蜡烛,这标准化生产出自街上铅皮匠:一根细铁皮管,腰间焊一片圆铁皮,盖在小墨水瓶上就成了。这东西至今印在脑子里,每逢心境莫可状之际,脑中便浮现出它来。(陆建初文 总24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四:堆菩萨》
犬儿当仁不让当教头,脚跨甘蔗垅摆开架势,显他的能耐,锄头快起快落。旁人去扯停他,打手势,他点头笑了,改做慢动作,斩断草根,壅土上垅。我们手揑得太死,锄到歇气,掌起泡了;晌午,泡破了,也累瘫了。开头五六天很苦,打泡、晒脱皮,甘蔗叶划伤。仗着年轻,疲极的身体睡一夜就恢复,咬咬牙又出工。犬儿见谁有难就来帮,还不耽误他自己的趟子;天天兴高采烈,从不生气,旁人说,以前真没见过哑巴笑。快收工,我们远远落后,青年队就从那头来接趟,欢喜收场。一天天硬撑,浑身痛楚无以复加;谢天谢地,赶街!
犬儿真单纯,经大伙一夸,越发乐意来帮我们,收工了也不先回家。他那个鬼精灵的妹子过来,将空水担搁下,进来扯他哥,犬儿怏怏地去挑水了。隔天,妹子挎个大竹筐来搁下,犬儿怏怏地去割草了。犬儿还任性,他妈来了,在门外大喝“犬”!我们赶忙示意,犬回头一看,赶快跳出去。老妈手里的细枝条抽过去,他装出十分害怕赶紧躲避的样子。母亲大人是真生气,以为知青耍她儿子,欺他哑巴:不相干的给一粒电石,犬也只得了一粒。这怪我们,一点不懂礼尚往来老规矩,全当是阶级友爱了。
月底评工级,犬儿妈更噎气。青壮工薅草,评一级工,须待抢收抢种才评特级。犬儿评一级。我们评二级,大家还夸这几个娃听话,能吃苦。其实我们两个不抵人一个。青年队带头下田,还占着长垅,明显多劳,例外评特级。犬儿妈说,哑巴帮忙知青,不比青年队差。也确实,但一时没人接话碴。犬儿妈是大大度度像男人一样,拎着长杆旱烟锅来开会的,她将硬陶烟锅头敲了几响,忿忿道:“和尚堆成泥菩萨,不拜和尚拜菩萨!”扬长而去。
评工级开大会,是在场坝大棚里。晒场有四个蓝球场大,其中一块地,也确实在两头竖起苍蝇拍状蓝球架。场坝东、西两边是高墙,西、北两边筑的仓库,大棚,朝向便是南和东。夏收、秋收,大棚里堆粮食,粮食上缴了、分给各家了,草棚就空了。不过有一角始终空着,用来开会,三日两头要开会。没有集体经济,不会有大场坝,也不会有大草棚,也不必传达文件、评工级,等等。知青就更无由头了。“这些些就叫新社会!”“什么是旧社会?”“你们娃娃晓不得!”大伯二叔咂烟锅,不说。他们对犬儿妈的话怎么想?也不说。(陆建初文 总25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五:彝家妇》
犬儿妈是标致的彝家女,经困苦而黑瘦,但仍似一尊挺括的雕像;黑帕裹头,一袭黑衣显厚重,补丁相叠的缘故。黑彝是贵族,无怪存一份傲气,村里大多是内敛的汉族,她特别显刚强。不识字,智慧袭自彝人口传。上次开会,队干部说几个放猪娃进了收割后的豆田,那是让集体的牲口检食的。犬儿的小弟也放猪。犬儿妈忿忿道:“水牛过路不看见,蚂蚁过路大看见!”没人敢接话,集体经济破绽多,大会上说放猪事,是有点小题大作。谁还嘴,她敢把“水牛”牵出来,就尴尬了。还有呢,她借了队里一块五,背宝贝小儿子去公社卫生所,药没拿齐,钱不够了,又朗朗大声:“攒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噢!”医生护士都吃一惊。村里不免有泼妇耍赖,要碰上她,“×不争气,还穿鹦鹉绿裤子!”一句打扁。有时客气点:“你瞎子包叹(埋怨)画匠”,算是贬人蠢笨。
土改时黑彝归奴隶主,她敢这么犟?仗着男人是白彝,用本色布作头帕的,归奴隶阶级。男人自立门户后取富家女,要得;去地富家做上门女婿,就坏了。彝汉原是茶马道上成名人物,未料世态怪变,愈发忿世疾俗;宁折不弯,只在家盘自留地了,于是殷实之家日陷贫困。女人独挡门外事,势单力孤,恐人欺负,常怒颜相向以为自卫;只向一个人低眉顺眼,就是她汉子。
犬儿有点儿叛逆,隔几天又来了,想捡回他的欢快吧,但掩不住那分苦笑。小妹跟来了,进屋扯他,手里也扬着根细枝条。犬儿变脸大怒,小妹快点跳门槛逃出去,在院坝里朝他摇“尚方宝剑”。母命不可违,犬儿悻悻转回去。小妹在背后嘟嘟囔囔,也是学妈的口吻;说漏嘴,女生听到“花痴”,大是惊讶。
几个女同胞长相平平,并无花容玉貌令人痴狂,也不着花衣卖弄风情。——上海淮海路上有剪刀党,搜猎奇装异服,稍不顺眼,抢上去就剪。“哎!前头特个小裤脚管,踏车子的,拉下来!”“做啥啦,我特个一尺两唻!”“侬脚粗,一尺两哪能够?”剪刀挑开裤脚,两手一撕,女人尖叫,差点开裆了。上海管得紧咈?女知青来,看到县中学女生:“云南介落后,还敢穿小圆领噢!”总之,怎么说都不致惹“花痴”的。犬儿童心率真,她们回应以两小无猜而已。(陆建初文 总26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六:宿命》
隔几天,见犬儿路过,竟在低头抹泪。怎么啦,野小子也会哭?噢,是老妈给他找了个媳妇。啥,是那个女的?两三日前他家院坝里确见站个女子,木木的,脸皮搭拉着,不似哭不似笑;一只手抬在腰间,指掌畸形。好在身板不很单薄,能背能扛吧。男神的犬儿,跟她配?穷不择妻?朱哥叹气说,哑巴也就这命了。少数民族婚龄放宽。扯婚证本当经大队赤脚医生婚检,小媳妇们把那“杂种”恨的。哑巴媳妇倒不用检就办证了。没摆喜酒,因为穷,或是这对新人无足轻重?那天只见犬儿破天荒穿了上衣和布鞋:补丁的,老父借他的。入了洞房,花痴就该不治而癒,犬儿妈晓得,人跟畜牲一样,发情、发疯,爬过背就乖乖如常。
犬儿再没笑过,青春欢乐如流星忽逝;铁铸的面孔,更刻上几份倔犟。他的宽腰宽裆裤:过膝的犊鼻裩,以后会由面瘫媳妇再往上添补丁。合家都鹑衣百结,就数小妹女儿家心思,用还看见浅青的旧布,整齐补上膝头,肩头,算穿得最登样了。她模样随母亲,只是单薄许多:劳累、缺吃。母女俩逢栽秧、割稻两季,都评特级工。“若要富,田里开个杂货舖”,老父这般盘自留地,虽然不富,辣子、瓜菜、猪粮、烟草自给了。勤劳刻苦之家,却凋蔽不忍看,镰刀、锄头都磨损不堪用。最破相是茅屋顶,经了廿年淋晒,朽黑损薄长苔,掉大树杈就戳破。添了个劳力,可望重葺了吧,小弟也有机会上学吧。
我们何德何能,这边气象全新;他家又何缘何故,度日唯艰?犬儿妈说:“人比人,说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命该如此?深究下去,实与农家丧失自主地权、统购统销导致工农产品剪刀差等,都相关;农民赋税沉重,农产品太贱,穷是当然啦。原态村落,最宜小农经济精耕自家田,才合人情之常;集体化是“强扭的瓜不甜”,想法太超前么?不是,是空想不着边际,于是由犬儿们为此付了学费。知青则乘着政策眷顾的蕙风,过了一段粮食无忧,值得回味的插队日子。上山下乡的原义么,不是,当作别具一格的社会调查吧,用我们的青春、农民的劳苦作了代价。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外的人生收获。(陆建初文 总27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七:田艺》
锄头、镰刀、扁担,只初小课程而已,已够知青苦的。你看水田旱地和菜园果园那几十种作物,要都能栽培,羊猪兔鹅鸡鸭猫狗都懂养殖,土、肥、水、种、节气都心里有数,就算高小毕业吧。初中课程应数相牛、驯牛、养牛、役牛。像犬儿,成亲后,从队上黄牛群里挑了头犊子,绑桩子上穿了鼻绳,和他一样犟头犟脑的犊,从此也失了自由。每天起五更,出工前就在山坡上驯牛;牛鼻绳连结长长的撇索,上下左右抖动,应和着口令,牛就学会进退左右;犬的口令当然与众不同,还恶狠狠的。从相牛到养牛到驯牛到吆牛犁耙,老父偶尔点拨一下,犬的长鞭却时时啪啪响。驯牛、养牛都加工分,犁田是特级工,这是犬的成年礼。但他无缘于骡马了,赶马又比吆牛讲究得多。历代相沿,身教言传的农技,缴粮、吃饭赖此;谙于此道的农民,比比皆是。田还不够种,我们真是来添乱,何曾大有作为。
汉子成家自立,更要学起屋盖房。既便大专土木工程毕业,恐怕也难胜任这桩:设计、备料、施工,木匠、石匠的活,斧、锯、锛、刨、锤、凿,拿起放下。一村总有几位全能的“爷”,盖房上梁要请出一个来主事。“爷”非但高明智慧,谙练百般技艺,更称德行;帮人不为钱财,传个口碑,雁过留声。这信念是村民精神支柱,否则无从维系诸姓各家共饮一井。僻壤陋村不见有人读圣贤书,但茶马道上仁义古风,历来相染。
小媳妇奶大了两三个娃娃,成大媳妇了,就爱管闲事,以后做婆婆,保证烦煞忒:“小陆,你脑壳上可以做鸡窝啰!”大姑娘也起哄:“以为你们城市人很懂卫生!”大媳妇跟着有主意、“收工了你去找郝爷,叫他帮你剃头。格认得?二姑娘家。”哈,她自己还背着娃来,让我给剃光头,倒管起我头发了。不过她因此也吃准,知青只配给娃娃剃,像啃的,推剪洋气,得有技术。我一横心,真去郝家了。郝爷很意外,听了我指着头发说,又很快明白:“格要先洗个头?”我摇头,只想快了事。他拿出一把小钢镰,哦,用来削马蹄的,飞快,还可顺手削修马鬃。对了么,马鬃也不洗的。在我头上毕竟讲究些:用梳子衬着,一阵削,嚓嚓响,油黑乱发掉了一地。接着,用小钢镰刮后脑勺和两鬓。完了,郝爷手心里握片小圆镜,照一照。哎呀,马桶盖,天,小人书上画的汉奸都剃这种马桶盖!不敢上街,等下个街天,似乎长好了,还忐忑着,同学见面,“侬这只头啥人剃的?还可以么。”——郝爷的戏还在后头呢。(陆建初文 总28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八:车伕老兔》
肖老兔比犬大两岁,已经赶马车了。三套车下长坡,牲口大奔,车子起伏急趋,赶车人卡上刹柄,手执辕马缰绳,吆喝,有刹车的尖声衬着,颇是自在得意。如果驾长套,甩个响鞭,简直大气慨了。这些都是热闹,我都学会;不是门道,老兔也刚入门。牲口是调教好的,出来马房,会各就各位站车架前,套上马具就得。然后检查马蹄,削蹄子、钉马掌似乎难些,我没试过。如果是犬儿,学这些都容易,但他即便不聋,也捞不到赶车的优差,家势不济啦。
老兔爹人称老肖,贩牲口出身。生产队有廿多匹役马,廿多匹散马;平常役马驮柴、拉车,孕马、小驹就由老肖放上山。街子天,役马、散马一大群,他提根长杆旱烟锅,闲散似吆出去了。见小驹可爱,用烟锅头蹭它一下,逗一跳;见老骡子懒散,又用烟锅头戳一下它痛处,催一步。一匹骡马抵价三头牛,北方称“牲灵”,好精贵,他担得起。领头是“海溜”,大骨架、肚皮下垂的母马;拴着脖铃,灰青毛衣。西北、西南管湖泊叫海子,海子边跑马溜溜的来历吧;它身后跟着大小两匹驹子,役马中还有四匹是它子嗣,“英雄母亲”,了不起。老肖一早捧把豆子给它嚼,或拿小块盐巴给它舔,哄好了。骡马放上山去,翻过坡没影了,老肖在树荫下坐着,放下烟杆,打个唿哨,假嗓高音喊“海溜”,一会儿听马铃响,牲口们折返了。看似简单,内里乾坤大着:草情、膘情、疫情、性情、配种、保胎、护驹。马无夜草不肥,马房饲养员辛苦,责任大,由副业队长兼着,和马帮、老肖三足鼎立,话事骡马群。老兔上任赶车,一是仗着老爹,还因为他大哥娶了人多势众的尹家的女子。
中国农村向来以德立族,家族影响最耐讲究,却不宜用阶级斗争去解析,而实行专政;梁漱溟为此赴延安,窑洞里曾和毛主席讨论通宵,无奈不被认可。然农村实况正如他所言。而当阶级划分和家族影响既相纠缠,又将如何?至少许多故事因此而有:郝爷、老肖们此伏彼起,忠义诚信渐次湮息,直到下两代的德教缺失,唯利是图……(陆建初文 总29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九:弹弓记》
难得老兔童心未泯,我好佩服他游戏田野、生存山林的本事。每逢赶街天回村,就找他,小幺子也来,一起去打野食。现在回味,那风习余绪、社情遗存,都像深秋仅存的几片树叶,令人兴叹。
兔腰间插一把弹弓,手搭凉棚一望,有了!半百数的一群咣咣雀远处飞来,定要歇那龙竹丛的;咣咣雀是憨乌,老兔说。赶到大龙竹丛,一弹弓打下一个,其它的居然不理会,还咣咣叫,跳跃着。等打下三四个,雀群歇过了,呼啦全飞走。这雀抵两个麻雀大,边拔毛,边烧堆野火;烟火过了,搁炽炭上烤,拔不尽的细绒都熛尽。好丰满两块胸肌,啥子味道,野味!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老兔的手搭凉棚四顾,有大名堂。远望见河对面山涧旁冒轻烟似的,他说,有蜂子。涉河上山有两里地呢,街上回来,他俩已脱了布鞋打光脚,而如履平地,我穿胶鞋,还跟得哴呛。箐沟边有绿树,果然一个大黄蜂窝挂在树枝,蜂群绕飞。拾干枝堆下面,燃火;退到远处,兔用弹弓一一射断土巢与树枝粘结点。蜂群嗡嗡狂舞,不知祸从何降。发了十多弹,大巢颓然跌进火堆,冒烟处,硕大的蜂王怆惶飞升逃亡,蜂群随散。烤吃了蜂蛹,外香脆里滋腻,就着山泉。树荫下原是黄蜂的乐园,成了我们小饯的凉亭。
农家园墙边都植慈竹林,日常要砍下剥篾子用。慈竹林里有竹鼠,蓬松尾巴,浅灰毛衣,稍不如红松鼠漂亮,当地叫“吊连子”;可爱的小生灵,也狠心把来做美食。走近人家院子,先听见狗用喉音呜呜警告。老兔是天生的狗友,轻声儿就哄住它。转过几家竹林,兔叹说怎么不好找了;又到一处,手搭凉棚高看,有了!哦,一对竹鼠在交尾,头各上下,悬吊高竹枝上。怪不得叫吊连子。忘乎所以的情侣,命在瞬间!近去一弹打中雌的,雄的窜逃,又坠下,因为交尾处脱不开。两个都打爆头,神吧。剥下的皮,扯去的肚肠,埋在枯叶堆里;拎着猎获迳直往人家灶房去,不用招呼,一家的小子就象家家的小子。扒开灶灰,下面照例捂着旺旺的炭火,竹鼠搁上去烤,狗儿嗅着,摇着尾巴来亲近。(陆建初文 总30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斑鸠辞》
烤熟,擦一下盐巴,一入口就极其意外——啊,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机缘尝。吃罢吊连子,老兔盯着我笑,意思“怎么样”?咋说呢?他们形容味道,没几个辞,比如看见知青用油炒菜,很惊讶,馆子里才油炒菜啊!但见没放辣子,就皱眉头:“吃不成”!他们日常的咸辣蘸水菜,“吃得成”!白米饭不掺包谷面,“好吃”!杀年猪那一顿,“要得”!若碰上薑汤燉驴肉、蒜瓣麻辣焖狗肉,就“好吃得狠”!这吊连子肉,妙不可言,说“珍馐”、“绝佳”,老兔听不懂,我也只好盯着他笑。他有心计,但话少,还嫌我噜嗦,问个没了;这下我却没话了,尽管讲云南土话已能乱真,奈何美味妙不可言,自小也曾吃遍名店名菜的。
诗意的乡情遗俗,鲁迅也曾念念不忘,惦记着教他雪地罗雀的润土;针尖的把戏,奈烦呢,况且这边从没下过雪。我的润土能耐大着,这回老兔又手遮日头朝天上看,一对鹞子在远处的大椿树上空绕翔,他念叨:“等着看,等着看”;果然,一只大鸟箭似射进浓密树影里。斑鸠!兔说:“要出窝了”,小幺子明白,两人相对一笑,兔独自回村去。幺告诉我,去拿火枪了,窝里小鸠要试飞了。噢,鹞子先偷窥了鸟窝!我要不马上猜到,就枉然这三人行。
赶到红椿树下,见大斑鸠在旁枝上一伸一缩诱引鹰鹞,一边又咕咕地警告高杆密叶中巢里的雏,已全然不顾树下人来。枪响,大鸠栽地,鹞子云遁无踪。兔慢条斯理再往枪筒里装药,用细铁扦捅实药面,再灌进一撮豌豆当散弹。正如他所料,一对雏受惊飞扑田埂上,又相互步步靠拢。斑鸠会走步,若麻雀则只会跳,老乡说万一看到麻雀步步走,会发大财。火枪管底有个孔,插引捻的,枪托上钉个铁夹,是夹火绳的;兔再把火绳点着,向着一对雏,一枪了事。豌豆打进肉里,无碍嚼咽;打大鸠是用独弹断了它脖颈。鸽子半斤鸠四两,这顿烧烤小小填胃。干农活,一饭能耗一斤米呢。他俩又有主人的姿态,高兴我作客多吃,恰好我生就吞狼嚥虎的胃。
他俩让我多吃,却不让我插手烧烤;照我的急脾气,烤糊了,糟踏了。年轻都性子急吧,但该耐性时当耐性,生活教会他们的。烤斑鸠并不开膛,五藏都在肚里闷熟了,让我想起上海的八宝鸭,肚里一包香糯。斑鸠肚里,肠子熟了缩成一团,弃去即可;心、肝都鲜甜;那个肫,掰开来,剥去肫皮,也美美地嚼一通;上海绵江饭店没这道菜!(陆建初文 总31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一:郝爷碑》
兔说,他记事时村里才十来户,河坝旁的水田,以前都是芦毛竹林,藏着野猪;前后山都是树,往深里去,有麂子。家家都有火枪,打野食不难;小孩用弹弓能打老憨斑,现在老憨斑不见了。哦,知道了,这本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兼农兼牧兼猎,那原态,有似山水画、田园诗;后经重重阴影相叠,却仍微透着牧歌的明媚。
前膛装弹的火枪,后座力和射弹的推力一般大,使枪有窍门。火药装在牛角壶里,拔塞前先摁熄火绳,除非紧急。我学会了用枪,巴不得即刻进深山去猎杀。兔呵呵笑我,说,等中秋节带你打野狗!狗和中秋有啥关系?幺子解释:那时节狗发情,乱跑。
幺是郝家小三子,他大姐是朱哥媳妇,二姐正和老兔打情骂俏。他爹人称郝爷,少时在大马店学艺,除了懂牲口,又精通木工。马店是茶马道上投宿处,杆栏马厩大木匠活,马车、马鞍、驮架,小木匠活。郝爷入赘这村的富家,刚土改时上辈过世,郝爷没顶家产,自个起屋立户,划作中农。只是他仗义守信,续郝家香火,不改回原姓,那地富子女的名份还得背着,滑稽吧。按阶级斗争史观,封建地主比资本家更反动,子女故“沾光”难做人。随后集体化,生产队马房是他一手造的。各家夯墙起屋,干打垒土抬梁,上大梁也一定请出郝爷;是技术活,又涉险,亲自攀高,有朱哥帮他就稳妥。郝爷身材不壮大,精干,平日他带马帮上山砍柴,是苦活;马帮队长,名义上是个赤贫成份的,却蛮汉一个。
按老理,此际村里人物数名声郝爷第一,这当然和党员、干部那一路分开说。幺是爷的心肝,读完高小回来干活。和犬儿小妹一样,幼时饿着,长得干瘦,大跃进那拨小孩都是。郝家的光景,比犬儿家好;其实犬儿爹,早先也是“爷”,不过先“隐退”了。爷们以德立人、立家、立族,类似以“乡绅文化”维持农村正序。啥子叫乡绅?古时儒生修德,身佩绅带;科考童生、秀才、举人,在乡间都称绅士;考至进士授官,官员引退也列乡绅。儒学主仁义,绅土辄志士仁人。可形势迴转,风貌不再,乡绅既去,郝爷也是最后的爷了。(陆建初文 总32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二:两尺枪》
狗发情,多是往河坝那边去私会。兔坐待河傍芦竹丛下,让我们退埂子上远看。都近去,狗会嗅觉;不过兔枪法好,也可退这边远射啊。不行,火枪过了百步就打不死狗,幺子说。枪是老肖的,那时行山路有狼扑牲口,一枪打中狼肚子,由它躺倒惨叫,镇住后面的,就得空装弹药;若打穿胸腔,它挣扎叫不出声,其它狼不以为然,就麻烦。惊散的骡马,一声哨就奔回来,怎么呢,老肖抽大烟,吐一点让骡马染上,就死心跟着主。哈,老肖也奇人。嗨,左边来条白狗!打不得,某家的,幺子跟着说,老肖从瘦弱牲口中挑有出息的,便宜买来养好,喷上几口烟,神抖抖的骡马牵上市,好价钱。哦,世道自有公论,怪不得不称肖爷,有点儿损,尽管本事大。幺儿到底是高小生,说事明白,小辈中凤毛麟角,家教并师教。郝爷说话通情达理,生产队开会,遇要紧事,他开口大家都愿听,声调低沉,谦和又自信。开会时老肖话不多,自揣说话不如郝爷在理吧。
又见条半大狗,谁家刚抱来养的?弄不清,放过。噢,对岸来匹雄赳赳碎步跑的大黑狗,外村的,但远了点,百步外了。黑狗忽蹲下,侧脑袋,用后爪剔耳根;正这时,轰地枪响,只见狗不出声叭下了。没着!看老兔,正自顾装弹药。快点,来得及再一枪。不是,兔招呼我们过去。“着了!”他笑着很肯定。过河去一看,哇,狗儿屈折四腿卧地,耳洞冒血,地下已凝了一滩,它来不及躺倒就死定型了哪。人真能变神?我惊得发怵;再看这黑瘦笑脸,个头稍高的哥们,没生光环,不是神,但至少“飒爽英姿两尺枪”吧。毛主席说“五尺枪”,是上刺刀的步枪;老火枪就两尺,野小子挎着,那神情似曾相识《少年戴维》青铜像。谁知这贫农子弟,身后还拖着阴影,并不似青铜名塑,前后皆耐观赏,这是后话。
兔踢一下狗:“这张皮子好!”真是好,漆黑润亮密集的短毛,一色不掺杂。幺子抬头看兔一眼:“吊起来?”俩人会意,弯身扯山草,搓成山草绳,于是狗吊树上了。哦,吊起来剥皮,皮毛不沾污。剥皮像剥衣裳般,只是须用小刀挑开皮与肌肉的粘连。找一处干净草地,摊开狗皮,折叠齐整,用山草绳扎成一包;新鲜皮毛原来蛮有份量,我拎着。他俩合力拎着狗身,移步到河坝去,要开膛冲洗腥臭的狗血。猪羊血可以生吃,狗血要不得,难怪说“狗血喷头,妖怪现形”,腥不可耐。(陆建初文 总33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三:滾狗肉》
拎狗过去就着河水打整,兔用牛角柄小折刀开膛,像我弄只鸡一样便当。腹腔里的肚肠整体扯下,弃在砂砾滩上。若翻转狗肠肚,臭不可当;须无力下田的老老汉,才有功夫耐耐地将它打整干净,倒也能煮成香喷喷一锅。
“要么你拎半边回去?”幺子摇头。兔讨好郝家?是也不是,原本撵山打猎见者有份么。但碍着郝爷的脾性:人养狗不容易……看家狗过十岁,主人另抱来小狗崽,老狗便自知,惶惶不可终日。烹狗难得一逢。幺知道他爹恼怒占人便宜。
晚饭前如约去肖家,见竹棚上绷着狗皮,白面朝外,齐齐整整,已晾半干;这是给我的,啊,好喜欢。兔教我:晾干后是硬梆梆的生皮,使力搓软,垫着、披着,暖和又祛风湿。这叫响皮,抖一抖还是卡卡响。要交给大皮匠,才能硝制成软皮、熟皮;小皮匠又会裁缝熟皮。大皮匠家在西边山坳里,沤皮子好臭,叫他臭皮匠。
幺子怎么不来?就开吃了,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何况我这贪心“馋痨坯”。见多不怪,老乡家待客时,只男子在坐。兔的母亲和好模样的妹子,端菜上桌。肖大伯爽气好客,还劝酒,那是糖厂酒精兑的,辣呛,我不会。却见老兔魂不守舍似的:郝爷怎么说,二姑娘怎么想?心一横,管他,也畅怀酒肉。
老肖“吹大烟”没置地产,划作贫农,因此得以施展,兔也便趁家势率性无虑,这般行事。怎讲这是非?田野牧歌,谐于宫商,一旦郑声乱雅,便串音乱调。——今朝返思如是。如若鲁迅愤世嫉俗,他写农村,同情弱者,却并不见称扬尊长,孔乙己、阿Q遭人欺,乡里的贡生、举人则欺人,一抹黑。那时是倒孔,现今又尊孔,看到还是孔子对,乡里少不得儒生德教。
旧统农村,不论贫富,唯德是尊。败德、恶行,有乡规、官法应对;若衙门贪腐,又事归吏治。乡间能人勤劳致富,和睦邻里,守望规约,人都尊而重之。待“无产阶级专政”来袭,是非、好坏,以穷人、富人一刀两切,于是损了常序,埋下祸根。现实的农民,既保有旧统观念,又顺从革命路线,混混沌沌说不清,但谈何阶级立场并以此再教育知青?这僻壤边村,天高皇帝远,比起中原、江浙的老社会,呈种种原态雏形;历次运动砍断了老骨头,又还连着筋,新旧交替相织,便别具了社态人情,倒确实长我们见识。(陆建初文 总34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四:扛条锄》
没有猎获也能解馋,在犁翻的田里用大土块垒个窝,盖上大抱桔杆燃起,将这泥坑烧得火烫,倒进带壳的鲜蚕豆,再踢倒土壁,蚕豆就火窝里煨熟。扒开坑取食,鲜甜适口,风味独到。蚕豆是生产队大田里摘的,本非正当,我“不拘小节”,贪吃贪玩,还是欣赏老兔的种种妙方。不过也渐次发现,兔多少接承了老父玩世不恭的脾性。
可惜老兔“说媳妇”了,田野游戏就此告结。两小相好,家长托人说媒,接着“吃定准”,杀只大公鸡,相关人等吃一桌“八大碗”后,俩小脚跟脚去哪儿都无可非议了。兔和二姑娘没成事,说的是吕家的女儿。吕家昌盛仅次于尹家,有许多姻亲后援,两小是要起屋造房,自立门户的;未开工先备柴米,也非易事。起五更,每日出工前俩小就去后山上,干吗?选石料,没扛撬杠啊;扛着条锄来回,去挖根兜柴?也没见挑回啊。后山自大炼钢毁林烧炭,荒了十年,每春撒松籽,都不能长成;倒是土生的酸榄抽出了一两尺枝条,它是先长足根兜再抽条,耐贫脊干旱。待酸榄枝长多,保住水土,或能再见林木?大家的盼头。千不该万不该,他俩真是去挖根兜,摊晒几天后敲去粘土,就一趟趟挑下山。人见了,无不诅咒;队干部要说话啊!这村百五十口,干部就廿来人,尹、吕、肖姓都有,能怎么说?“今后不准再挖酸榄,谁挖谁栽树!”老天,为贪那么点便宜,就轻易毁了一面坡,也没担什么责!我心中的神技王子,就此黯然。何以至此,璞材自弃!
怎地埋下这祸根?原本族规自律于乡约,德高者望重;常序遭扰,则行为无遵从,是非失衡。“阶级路线”介入,实行专政,干部主事,旧统拋弃,家族影响更可以由正转负,仗权势不从德,后患也非止于此等,又可生出许多怪事。这道理今天才想清楚,当时我们都“木而觉之”。想清楚了,就成另具意义的“再教育”了;否则,“白拉拉”那一趟。(陆建初文 总35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五:灵光婆婆》
我因贪玩结朋老兔,不曾完满;女生有个望年交,确然益师良友,相识则缘起割麦。她们先已闻收割而心怯,秋收割稻,拼命都不济事,阻了掼斗推进,小半天就撤到场坝去了。场坝上管事的黎家婆婆交代:每早摊开谷堆,整日翻晒,晚上又收拢盖上草蓆;碰上阴雨,则召集众人帮手,将谷子搬进草棚去。秋收大忙,场坝里也闹腾,一茬又一茬的事;她们单管晒谷子,既参与了秋收,又没累垮,是婆婆巧安排。
女生奇怪,这次割麦,又指定了婆婆带她们。“黎家弗是地主啊?妇女队长弗要犯错误噢,弗晓得阶级斗争!”“白担心,队干部本身是贫下中农哎!”“好像大家对婆婆蛮客气,里厢应该有啥名堂?”“婆婆年纪佗,阿拉做生活慢,正好呀。”
清早,婆婆在麦田边,笑咪咪,见知青来,按农村的礼数,一一称呼她们大名(村姑们大多只有小名)。不紧不慢,她已朝前割了一大截,奇怪知青们不该那样慢,回头看一会:她们拿镰刀自前往后使力,生怕用力过了砍着脚,所以一撮一撮小心割。笑着叫停下,做样子说,走刀要划个半圆向外去,不愁伤自己;这样,像写一捺,一气割一行。“噢,怪弗得”,都试着划了几次捺。婆婆又教左手怎么拢麦子成一握,跟着讲右脚稍在后,割一行,左右交替前挪一点:“不要挪多了,把脚杆喂给镰刀!”都笑了,这下算会了,越来越觉顺手。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接着却喊腰疼了,婆婆再退回来看:她们腰越来越僵直,麦茬越留越高,笑出声来:“你们膝盖怎么都直的,腰弯得太深了!”摆样子,“女娃娃蹲下,磕膝头朝前,奓开腿就不秀气。”一试,腰上果然松开:“噢,就是体育老师讲过的蹲马步!”这道理很要紧,后来教挑麦,更要深蹲,用腿力起杠;栽秧也不能直着膝盖不弯腰,婆婆都一语点透。 村姑们不用教,自小模仿习得;别家的知青无人教,通常老乡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从教,知青须吃苦头自去摸索。这个灵光的婆婆,真叫可遇不可求,教她们轻松过关。(陆建初文 总36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六:投错胎》
割麦的要领都学到,虽然“乞力煞忒”,还很雀跃,婆婆救命菩萨。吃晌午,她把镰刀收去;下午开工,女生们看着磨快的白刃不害怕,反而满心欢喜:“谢谢婆婆!”
歇气时,她边纳鞋底边说故事:老妈妈病得再起不了身,儿子说,我背你去山上找神树,舔着树汁,病就会好。妈知道儿子嫌她了,要撇她了,可还是笑着夸儿子。越进深山,林子越密,老妈在儿子背上,不时折断树枝扔地下。待儿子放下她,妈说,这很好,你快回吧,天要黑,别迷了路,就找着我扔下的树枝下山。世上做妈的,就这颗心!
这故事真没听说过,动了心。收工回去,成份好、觉悟高的那个女生却说,爱恨都有阶级性,那故事是唯人性论,反动的!别的说:婆婆是好人,弗要讲伊坏话。那位不服气,晚饭后去找政治队长汇报,队长又是党小组长,她还存入党的念头。啊,来啦,坐,坐!各坐屋檐下草墩上。队长自顾吸水烟,咕噜咕噜比她讲话还大声;怨恼不已,要死,投错胎,假使去江西,老区觉悟高,我老早入党唻!
想必是政治队长提示了,第三天歇气时,婆婆不讲故事讲农事,还是笑咪咪:我孙子上学那年,糖厂建成,国家统购甘蔗,各村小榨都拆了。甘蔗种一茬,收三茬,然后挖根,一定要轮种两年粮食后再栽,所以这村三百多亩水田,总有一百亩种粮。老品种罗汉甘蔗,好好吃,又泡又甜又水,就产量低些。现在甘蔗品种含糖高,坚靭抗风,机器嚼得动,人嚼就嫌硬;有几家菜园里留着几窝罗汉甘蔗,格吃着过啰?那一位听了又暗道,这不忆甜思苦了么!村里人大多笨嘴拙舌,独婆婆能娓娓道来;老天真,也不怕说漏嘴。村里毋啥人能读写,没搞过大批判,所以想不到那忌讳。还有笑话呢,听说要做三忠于,啊?做哪三种鱼,江鳅子算不算鱼?好一场争论呢,闭塞吧!
说闭塞又蛮开通,中央文件都传达的,《毛选》有两套,端端正正红纸包着,锁在仓库柜子里;《语录》通常都供在各家香火枱上。革命标语举目皆是,刷在泥泞的村道两旁:红土墙上用石灰水塗白了长方块,写上红漆大楷字。识字人不多,又是谁的错?“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这条最通俗,却难照办,哪天闲着?该怎样待黎家婆婆,文件、语录都没说清楚。滇西就这么浑沌,龙云时代就浑沌:蒋介石要推行法币,马上就废了滇币;推行公斤,就废了私秤。但滇军还是滇军,国军来了站不稳。(陆建初文 总37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七:谁学谁》
这次婆婆讲要紧事:“麦子、豆子割下晾几天,要挑去场坝里碾(脱粒),妇女队长问你们,是学挑,还是学背?”挑不很好吗?干嘛背,背带顶额头上,脖子都缩了。“那点有?”婆婆说:“我背到老,脖颈都不疼。挑担要手脚甩开,身子摆开,小媳妇奶子大了,不好得大摆大甩,就背着。”“那姑娘都挑?”“也说不准,人有各地来的,有各族的,习俗不同;姑娘有扎奶帕的,就挑着,不然也有背着。”哦,女生们说还是挑吧。女知青刚下乡,衬衫里显出胸衣,当地很稀罕了一阵,“乡下人少见多怪,弗管伊拉!”一致立场,也就风平浪静。
婆婆两手合个喇叭,向妇女队长带人割麦那边打个喔呵,队长直起腰摆摆手。婆婆说,好,砍竹杠去。一大丛公家的龙竹,长在沟旁,要挑出膀子粗又老黄的几根也不易。女生各扛一大根,跟着去场坝。婆婆断取中上段作挑杠,小臂粗的;下段厚重、坚牢,存在场坝,以后或扛石头,或剖开做扁担,也可抗洪时做竹桩。
场坝里有弓腰的老妇在编草帘、草蓆、草墩子;有大腹的孕妇和奶孩子刚满月的媳妇在晒籽种;事烦人杂,这一摊妇女队长交婆婆管,也就她拎得清。婆婆说,下个节令开秧门,你们谁“肚子疼”,不下水田,就来场坝做,妇女队长说的。哦,队长和婆婆都好人,村里女孩都没这待遇,照样下水的。
村姑们栽秧个个利索,看女知青赤脚下水田,走几步埂子就滑倒,笑死了。婆婆有心计,看一下脚印,喊,脚趾抠紧地下!果然是。没等再教许多,女生们先后“上调”了,都还去场坝告别婆婆,除了觉悟高那位。她们始终不明白,黎家婆婆这身份,为啥政治队长劝她别再讲故事,妇女队长仍当她是左膀右臂?记得咈,上海学堂里,食堂有个女的,开头还叫伊做忆苦思甜唻,揭发出来是富农婆!“吃生活(遭打)”噢,只配扫厕所,日日蓬头垢面,低头认罪!乡下这么“捂盖子”,还接受再教育?转回头说,学堂里厕所干净了,食堂龌龊了,富农婆或者应当回食堂去,象黎家婆婆样?
这乡下不早请示晚汇报,不跳忠字舞,不戴毛主席像章,不搞大批判,不忆苦思甜……,连林副主席的像也没见过。样样跟上海弗一样,该谁学谁?(陆建初文 总38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八:黎家小传》
黎爷是茶马道上豪客,中年退出江湖,来这买下三十多亩好田,养了十来匹马牛。他的糖坊连着酒坊。各村都熬糖蒸酒,就黎家酒能卖银钱,是用蔗酒再酿米酒,类似江南“加饭酒”,甘香醇厚。犬儿爹比黎爷小十来岁,重情有义,浑身本事的马帮汉子;好酒,拜黎爷为兄长,得了酿酒秘方,人称季爷。
酒坊外搭大棚,七八个帮工一早来火塘围坐,抽烟啜茶“冲壳子(吹牛,说段子)”,相与两位爷一似马帮伙伴。黎家婆娘就着坊间大灶大锅炕包谷粑粑:羊齿包谷推(磨)成的细粒,发水、柔搓,搓好了才得松软。烤香的粑粑蘸糖稀,耐饥,百吃不厌,只是性热,须饮茶去火和胃。秋粮收过,砍甘蔗开榨,到明年割豆麦前,半年多的榨季,不缺糖、酒,活不怎么累,“好过得狠”。村里各家也送来甘蔗,跟黎家换糖、酒、钱。
季爷主事糖酒坊。垒成一堵墙的干柴,每天要耗八百斤。黎爷赶三四匹骡马去砍柴,上得山找开阔处先坐下吸烟;手搭凉棚四顾:带着枪的,有动静果断出手。若隐约听见后山枪响,酒坊伙计就知有“打牙祭(吃荤)”。穿山甲闻声窜逃,钻洞就找不见,所以远远看见,一枪打暴它头。个头不很大的野物,熬浓汤极鲜美,是一道无它物可比拟的野味。
三百斤湿柴驮,须两人“端驮子”上马鞍;黎爷神力,能一人“抓驮子”。砍柴半天回转,打个闲散罢了。他不想太操心,去攒许多钱,就喜欢这有酒的日子,喜欢别人喜欢他家的酒。人给他银元驮走他两坛酒,他先请人畅饮一通酒;若是酒客通达解事,冲道上的壳子,唱赶马调,一杯又一杯,就是他的节日,他和好兄弟季爷的好日子。
黎家婆娘人清秀,贤慧勤劳有能耐,远近传名;管着蔗田、粮田,本村的几个女人帮她。一刻不得闲,忙而不乱,笑笑的,又须为爷们做饭。有过一个帮工将烟锅悬系着,拿草茎来抽打:不争气!不冒烟!哦哟,忘事了,婆娘赶忙“上附(道歉)”,快快切了大包烟丝捧来。这玩笑,算是抓了她一次错。
黎家与帮工,信义和睦,其乐融融。修身齐家,以德为本;在这雏形的小村,黎家本当日渐昌盛,一并郝家,标秀乡里。结果却他们衰了,像尹家、吕家、肖家那般的起了;怎么会,又怎么样,后面有分晓。(陆建初文 总39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十九:戴帽三郎》
云南解放延后,新政也推迟,尤其边远少数民族自治州,土改和合作社脚跟脚来的。发动群众,工作组竭力争取白彝身份的季爷,季爷却转身去告诉黎爷。工作组顺水推舟,季爷中介,商定按上门女婿袭姓当家的旧俗,由黎家招三郎入赘,顶门户、名份;田、坊、马牛交出,房院不动;这村的土改大致算成了,总得定性一家地主的。黎三郎是长工小伙,长得“撑砣(高壮)”,更难得雄赳赳的气象,又不失聪明;黎家女儿百里挑一,他如何舍得。那是桩美满婚娶,曾有“野豁豁”的土改,将地富女儿当胜利果实分给贫农光棍呢。
土改后黎爷就只管盘自留地,批地主时由三郎去低头听训。季爷早先任副业队长,管牲口、糖坊,几乎作一村的主。小榨拆了,世道又荒唐,他也窝家里了。黎家婆婆真能管事,队干部还须借力她。场坝里有大沙池,埋薑种、土豆种,有时咋就烂了!让婆婆管,她有数,就像老肖敢担当马群一样。邻村有烂种的年份,也知道来求援。
三郎顶了那名份,“载不动许多愁”?没有,他耐劳,又解事开朗。老话“人世有三苦,读书赶石推豆腐”,有了炸药、钢撬,采石稍易,但柴山越砍越远,那三苦就改说“读书砍柴推豆腐”。三郎等“分子”们砍柴,轮流驮给各家,该受这苦。天亮起身,吃干粮撑足了;日头偏西回村,一人赶三牲口;新草鞋,下得山已磨烂丢弃,光脚板。用山茅草编的草鞋,比江南用稻草编的耐磨许多!干这活,口粮只够半年,所以有规矩,给谁家卸驮子,就在谁家吃顿饭。知青做的饭菜“吃不成”,那三郎就该顶这差事;听见驮铃响,随着是他好嗓门的吆喝,骡马停在院里喷鼻子;我平日最爱去马房,已知道怎样帮忙端驮子卸下,他特高兴。不在乎亏一顿饭,解下柴他还帮我们划开。哈哈笑着,临走去水缸里舀一瓢水疼饮。“君子之交淡如水”,知青的好朋友。
农村是熟人社会,相互知底,地富反坏由政策定性,老乡则自有尺寸。刑事犯坏分子另说,若地富子女说亲,媒人:“就是阶级高些,人品真好”,多半能成。但别惹着“公家的事”,那就不由“农村人”分说了。上海弄堂也像熟人社会,但不一样。揪斗右派,硬紧要隔壁个女的揭发。“我有趟关水龙头,伊就伸手过来开水龙头了……”话一出口,“七十二家房客”各有见解:“侬呆想想,单单碰一碰手,可能咈?肯定……”一家家“出事体”,全弄堂不亦乐乎:戳背脊、包打听、兴灾乐祸、落井下石……云南老乡才真的“讲朋友”。(陆建初文 总40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十:活世上》
三郎处世态炎凉也淡定,不辞劳累,自在自得。赶马人日复一日走山路,也有消遣,唱小曲:“三月里来看妹妹,肚子渐渐大”;或者说段子:山坡上小哥和小妹各自放羊,小妹央小哥看会羊群。干吗去?害点羞:去那尿。啊,刚好,把我这泡也带了去!须如三郎这般有趣,小曲、“壳子”才花样翻新。也须如郝爷老成,能摆龙门阵:说是诸葛亮死前吩咐四个莽汉抬他棺材上山埋,又两个在家做饭,完事一共赏四十两银。上山的商量好,回来杀了做饭的,每人分十两;不料吃过饭都呜呼了,原来做饭的下了毒,准备各自分廿两的。结果诸葛亮葬哪就无人知。
除了砍柴,三郎等还另有惩罚:每街天下午去干活,不计工分的,通常在马房,那活计旁人还做不来。勒驮子的皮绳,耐撑、耐晒、耐淋、耐磨,远比麻绳好。皮绳哪里来?铺开一张硬帮帮的大黄牛生皮,从中心下刀,割同心圆,间隔拇指宽,一直割到边缘,展开就能有半里长的皮条。那街天,三郎他们就在马房割皮条,是要紧事,副业队长和郝爷也来。
小钢镰才两指宽,修削马蹄就像削地瓜,吹毛立断,杨志卖刀那种;用来割皮绳必全神贯注,一失手,满盘皆输。几个高手各自磨快了镰,轮流上场,半日大功告成,放下心笑了,把皮条盘成肘圈,好大一团噢!还须用牛油塗润了生皮条,用夹具来回拉扯将它捋顺,累人得狠!那又是下街天的活。
割皮绳将那个撇开了,他犯烟瘾,手上不把稳。逮着他抽大烟,列坏分子,也跟着砍柴。次日他夸口,老子得息半天,晚上日了一场×。这话是为赚面子,断了烟,他老怨恨,日不起×了,活什么!每日上山垂头丧气,眼闭眼闭。三郎他们虽疲累,仗着年富力强,还都用草乌酒催情。生草乌价廉,川农所栽;剧毒,须用粗瓷片隔炭焙制后泡酒,药性大热燥烈。能“中脖子(吃)”,能“干事”,能显摆下能耐,就算活人了。
坏分子死了,挺尸草蓆上,满嘴白沬,一看都知是生草乌自杀:肚绞痛,折腾大半夜。婆娘照规矩是要弄来生蜂蜜,泡一碗蜂蜜水搁床头,男人肯回心转意,喝下去,可以解草乌毒,由你自己。这人“自作自受”,和三郎他们受委屈还两回事。(陆建初文 总41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一:真假戏》
老乡常自嘲是鸡变的,天擦黑就想合眼,其实是过劳和缺吃。负责传达种种文件的会计就犯难,晚上喊开会没几个来。碰上顶重要的林彪叛国的中央文件,她就通知开斗争会;果然,场坝大棚里燃起了三堆火,都围满人,草墩子不够,就拉过竹杠、木杆垫屁股:地气钻进屁眼会得病。斗谁呢,干吗呢,用眼神相互打探。
挂个风灯,是马房添夜草那盏,北方叫马灯。会计叫:“好了,大家静下来,现在开斗争会!地主分子来了没有?”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三郎站起:“到啰!”“好,你今天深刻交代,以前剥削穷人的罪行!”三郎察颜观色,知道了今天的斗争,不过是招集人的开场锣鼓,低头赔小心答:“嗯,深刻来讲,我从周家老伯那辈人就剥削起啰!”想起头发眉毛掉光的倒憨不憨的弓腰老头,人都失笑:老周帮忙糖坊凑柴火时,三郎还是个大孩,吆牛拉碾子;不过既然顶了黎家门户,有似魂附体,也可以说。会计打断他:“你莫耍滑头,你就讲地主以前咋个收租!”黎家雇过工,没出租田;倒是交租确有成数,人都知:旱地交两成,水田三成,良田四成。“大季田”交五成:小季休耕,长苜蓿(肥田草)的田,大季栽秧,不上肥就好收成。三郎如实报数,他不咋个怕会计,年少时俩还哥啊妹啊对过秧歌的。全场无声,会计一转念,坏了,现在缴粮三七开,谁不识数。“好了,下面传达中央文件,地富反坏马上离开会场!”
能抓来斗的没几个,坏分子死了一个。还曾有个县城下放的,竟公开说交粮“倒三七”才合适,还讲番道理;人就爱传他那话,公家来追究,判作反革命,风声一紧,送劳改了。三郎他们几个不言是非,能干肯出力,乡亲都愿相与为邻,斗争会也便儿戏似的。
别以为小村就如此单纯,也出过几桩事,是拿阶级斗争棍子搅是非,很荒诞,却很要命。大凡淆是非的,俗称“搅屎棍”,若乘着“运动”兴风作浪,就搅成大阵仗了,能牵累许多人,或者竟报应在自己头上。后面有故事。(陆建初文 总42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二:着运数》
会计传达的文件肯定不假,却又想不通,怎么林彪转眼叛国了呢。按阶级斗争的理,穷人好,富人坏,林彪是穷人头啊,领头革命杀富济贫,就去共产主义了;他又没转眼就变富人,怎么反革命?要是按老理讲,富人、穷人都有忠的、奸的,林彪原是个奸的,装着忠的,这就对头,你看他皮笑肉不笑,装笑;林立果更奸,选了那么多女人,享×福。老乡能想到这份上,也少有聪明了。
阶级斗争难免混淆忠奸,比如老东北,斗地主可背了。闯关东、走西口,许多代人了,先去的汉子,占了地发了家;后头有乡亲去投奔,租那家地种,就分阶级了。斗倒富的,得了钱粮军资;又把田地分了,于是得田的送子当兵,队伍也壮了。等到滇西土改,形势已变,政策驰缓,比如黎家运数还不错吧,受一棒好过挨一刀;至于是忠是奸,老少们有数。
我自家运道也还好:旧上海金元券事件前后,币值暴跌,一件布衣的价能赎回貂皮大衣,当铺如何不倒。这一页揭过,所以父亲文革时不必“老实交代”,躲过一劫。至于武定路元利当舖老宅尚存,账房老先生还在,重提典当巨头往事,已然去文革老远了。据传我家是明室后裔改姓,祖训不得任清廷官职,考功名止于举人,所以从徽商经营典当。曾祖时太平军逼近姑苏,富家用地契典当现银携逃,战乱死人,当票多未赎回,经此遂暴富,田产多至数千亩。亏得祖父卖了田,在上海置千幢石窟门小楼,意外避过后来的土改。工商业改造客气得多,早先由张闻天、陈云拟设政策。父亲愿捐出全部房产,上级说政策导向是公私合营;于是捐大数,合营小数;于是受鼓励,任职市政协,出席人代会。大都市“改造”常例如此,事归“统战”,上海滩比比多有。
可见这阶级斗争损损益益,毋啥尺寸。党内意见也分歧,刘少奇便有“工具论”,意思工具用过便可放下。一俟“以阶级斗争为纲”,形势吃紧,棍子又变大刀,“纲举目张”,排头砍去。深挖无数敌人,旧账重算,此等无论;竟也有知青殃及,那相关别的生产队,知青交谊农友的两个故事。(陆建初文 总43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三:跷脚帮闲》
接着的故事,涉事人物都出虚构,老兄老姐们万勿叫号入座,拜托。先说一个农友的不幸,差点让几个不安份的知青,被阶级斗争的大网罩死。
重点、非重点中学的知青,下乡后表现不一,想是校风的关系,说成份,都是参差不齐,有红有黑。记得娃娃脸“大皮交”吧,他们便不爱出工,讥扛锄的知青“憨忒”,口中“农民”、“阿乡”是贬称。日常打牌、吹牛、抽烟,弄点吃的,田里多的是甘蔗、蚕豆、青包谷、花生。也有帮闲的农友,说到弄个鸡,老跛很得意:鸡夜盲,歇在肩墙上,搭个妈妈架就够着了。什么妈妈架?像娃娃骑老妈脖子上,懂吧。你要去抓鸡,它哇就炸了;要沿墙头平伸手过去,插进它爪子下,鸡会乖乖移到你臂上来,小臂上能停一对,平举着下地,走开,鸡不惊。他比划着说得神乎,他们却颇不屑:摸黑的事,还弄一身鸡屎臭!哦,要玩爽快,那,就趁人都出工了,去用山竹条抽鸡,要找母鸡,公鸡命大,脖子抽断都还能扑腾。这好玩,哪儿找山竹条?让砍柴的捎来啊。给跷脚几粒电石,去换坚靭细长的山竹。
跷脚还有大用场,是帮着出手粮票。原来,军队的供粮不在地方统销计划,是另发军用全国粮票;地方粮店收到全国粮票可充抵计划数,也可换给购米的单位食堂,用于职工外地出差等。还有食品店、饭店也会收到全国粮票,自从上山下乡,知青家人都收罗,寄出去。象我就拿一斤粮票去换十个鸡蛋:赶街时鸡蛋六毛一什,也刚好一斤;老乡估量大米是干货,更贵。统销大米一毛三一斤,那老乡合着化七毛三可凭粮票买回一斤米,比黑市米八毛一斤便宜些。通常他们得了粮票,是留着去赶大理三月街,丽江骡马会,省得背两升米上路。这老跛呢,能用六毛五现金收一斤粮票,这让大皮交们相当“感冒”,赶紧写家信报忧:缺粮饿肚皮了!跟爷娘要粮票,总归比要钞票容易。做成几笔后,老跛先收下票:别急,不都马上能脱手的。(陆建初文 总44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四:冤不冤》
我们下乡,没谁带热水瓶,渴了去缸里舀凉水,无所谓。跷脚说屋中该弄个火塘,家家都这样的。哎,能烧水泡茶,也是个消遣。昨晚吃夜宵,懒懒地大日头才起,懒懒地口渴想烧茶,但点火呛烟,烦人,不如等他来做。来了又讨嫌,拿去不少粮票,好久没付钱;哼哼哈哈的,老面皮,事体弗要枉了噢。哪能办?教训伊一趟,请伊吃趟灰!来了,进门了,钱带来没?两个上去反关节锁胳膊,斗老师练熟的,不料阿乡介难弄,吃奶力气才扭转。又一个去抱腿。大皮交最得意,哈哈,伸脚轻轻扫他另条病腿。轰地倒了,正好,摁在火塘冷灰堆里。犟么,拉过长板凳来架上,櫈脚横杠刚好卡住脖子,一人就势坐上板凳。哈,动不得了,吃灰吧,抽筋吧。
“知青打死人了!”田里干活的都往回赶,青壮的还拎着锄头。这帮坏种,瞧不起人,还老做缺德事,也罢了,竟敢害人命!先到的已知原委,说是胡闹狠了,给柴灰呛死了。大堆人,绷着脸。民兵队长马上布置门外站岗,背上老火枪。不是怕知青跑了,他们早吓瘫了;是担心门外闹事。还好,跛子这习气,没铁杆兄弟帮他出头。
每个知青户都有贫下中农家长,有点监护人的意思吧,碰上这意外,家长真着慌,和民兵队长在屋里盘问。知青交代的是实话,于是铺一张地蓆,把死人摆正。跛子婆娘赶来,腿一软就坐地下,在死人旁边哑哑地哭喊。这老实女人,天天下地干活的,妇女们嘟嘟囔囔为她说不平。妇女队长扶她起来,陪她坐一条凳,任她伏在肩头哭泣。
队干部合计,找个得力的,赶紧去报告知青办和派出所。马车在场坝里装粮,快卸下大辕马骑上。这块有驮鞍没骑鞍,青壮大多能骑光背马。
等吧,等公家人来。现场是民兵队长作主,他就像老社会的地保,出命案要到场,以后县官审问,要听地保供词。定神一看,也太脏乱,火塘边满是包谷皮、花生壳,昨夜知青从大田里兜回东西煮吃了。家长朝民兵队长做做手势,得了默许,便吩咐知青快收拾掉。冷灰堆上当然不能再去点火,另借个铁壶,在门外烧水:干等着太无聊,挨个喝杯水,还礼让一番,免了这景况太死气。农村人生老病死,公家人混不管的,自个做红白喜事;甚至媳妇赌气喝了农药,也便私了。今儿个不同,知青也是公家人,非报官不可。(陆建初文 总45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五:差人》
会计做的分粮花名册,也就村里人的生死簿,新生的添上,分粮,死的勾了,省粮。民族自治州还未搞计划生育,每年大队统计人口,生产队报数不报名。谁的姓名在大队?党员,党支部在大队。还有抓出反、坏,写张“材料”交大队;如果“情节严重”送劳改,那张材料就送街上派出所;押监和释放,由民兵队长跟派出所交接该犯。这次死人是知青惹事,非同一般,民兵队长脑筋搭上了派出所。
街上有派出所?是有的,“角角落头”小房间里,这块坝子的“最高公检法”;一个复转军人管着,没事,平常不见他。街上“吃皇粮”的五六十个吧,初中学校五个教师,卫生院四个医生,邮所两个邮差;编制大的,公社革委会、粮站、供销社,各在十人上下。这些人户籍在他这,日常又井水不犯河水。糖厂人多,他管不着,厂和公社平级,由县管,实际上自管,先前两派武斗死人,自埋了事。总之,人认得干部、医生、老师、邮差,认不得民警。真寂寞,他管事又无事,办公又闲着。小伙策骑在街道奔突、着急。“嘿嘿,搞哪样,想撞死人啊!”勒住马:“我找派出所!”“找我?!”伙子吁一口气:赶早不如赶巧!听罢报告,所长也吁口气:这次来事了,该老子显灵了。即刻出动,骑上破单车。
骑单车那个谁?差人!老乡没警察这辞,头次见差人进村。报信去的民兵也回转了,抱着他腰同乘一骑的,是知青办的,原是县中学的文弱教师。老师索溜下马,蹲地上,咬紧牙,愁苦脸,似乎肠子颠出了肛门。知青家长赶忙去扶,才勯悠悠站起。一样穿制服,差人那一身还没打补丁;老师常下乡,衣着见破旧,精神头也不一样,似乎高下立判。看过死人,问过话,差人板着脸,眼珠一转,扔出一句:知青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反把贫农儿子搞死了,咋整,都什么成份?上纲上线,“阶级报复”,脚都打勯。老师则头皮一麻,打狗看主,挑我知青办?村干部们都懵,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口号不陌生,但未曾见识这般显灵的。(陆建初文 总46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六:保命伞》
民兵队长给差人点烟,知青家长给老师端水,稍息一会,另找地方再商事吧,留两民兵看守现场。生产队不兴有办公桌,商量公事就去场坝草棚下,围火塘坐一堆。烧水,喝“雷响茶”,又向上级领导敬水烟筒;自产的切烟金丝般,品质好比云南卷烟厂特供中央的。当时普及的云南蓝花烟,已是竺可桢从美洲引进的良种,最宜红土高原。
家长闷了一会,先开口:“知青太胡闹,害人命的心是没有的。卖粮票是个缘由,要调查落实。”农村人大都话少,想好了才说。民兵队长只嗯了两声,已明确表示同意;前面派出所的说法,不巴谱,听不懂。老师顶明白,为抓功,就上纲上线,外面、上面,都兴这个,栽罪越大越显本事。这不也牵连知青办?于是附和家长的话,问跛子婆娘,知道粮票么?婆娘看一眼身边妇女队长,老实说:他睡脑(枕头)下压着,不准我动的,说等到七毛一斤卖出去。差人即时摇头:这话,不合粮价啊。是,都会算,顶多六毛七。
民兵队长稳稳当当说:有这事,烟屎佬的关系。境外烟馆有人收拾下脚、残渣,这边有人接货,转手换大米。大米向来又可换各种山货、畜产、水产等;贩烟屎的,就背大米、货物作伪装;有知青的地块有粮票,这东西最好藏匿,四张五斤粮票拼起来才一毛纸币大,就指定要。那犯瘾的便肯七毛一斤收票。民兵队长留意这动静,也因了派出所三年两载会布置一次禁毒。老师明白了,慢吞吞戳一句:“阶级斗争新动向啊!”
差人的水烟筒咕噜乱响,方寸乱了:禁毒是他本份,不抓新动向,可以朝怂恿犯罪这边做材料,自己还吃不吃皇粮!老师凭大批判升上来,扣帽子、做材料,差人自揣“这点水水”万万不能敌。国家主席一经做材料就成叛徒卖国贼,上下互动,举国如是。这趟老师出招,既自卫反击,又和家长、队长合力,帮知青挡了一记刀锋,有似撑起保命伞。
场坝那头,有人往地下倒了一筐新鲜的黄牛屎蛋,再冲上半桶水,便踏上屎堆,赤脚踩着去拌和,拌成一堆屎浆。这可是好管用的天然塗料,塗在场地上,把表层凝住了,晒粮就免了掺进细砂砾。牛屎浆过的地面,淋场大雨还不褪,粘得牢呢,能经三场大雨,那又须重浆。跛脚是看不到今年新谷上晒场了,妇女队长望着晒场那头,心生一叹。火塘边已静默了一阵,此时无声胜有声,几人在心里都揣摸一遍了。(陆建初文 总47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七:患难交》
谈和,最好氛围该在饭桌上。“干部下乡,自带口粮”,实际是队干部轮流接待对口的社干部,等赶街天去汇报,顺带在公社食堂打饭,吃回那一餐:一大碗米饭盖一勺炒菜,上海叫“盖浇饭”。家长义不容辞:走,去我家吃晌午。
一大盘腊肉炒鸡蛋,撤遍油辣子;每人小盅酒。以前土榨的甘蔗渣含糖高,酿酒甘醇;现下糖厂将出产的工业酒精兑成三十多度,还叫甘蔗酒,蔗农每年分得两斤,呛喉难嚥,聊胜于无。公社干部啜劣酒下好菜,也口福啦。家长劝菜,在座几个话不多,都耐寻味,最后有了一致:过失杀人,不关阶级斗争,由老师做材料,完后各方签名,送上去。民兵看管着人。
“板子(棺材)”生产队出,除此也无他法;木匠就在场坝里动手,薄板现成,很快的。家长赶回知青户,吩咐凑出象样的衣裳给死人换上;傍晚时分,让他们臂戴黑纱,腰束白布带,抬棺材送去老跛家。
煤油灯下,家长交待知青:少年犯误杀,不至赔命,四人平摊刑期,不论成份,没意见吧。明天上山葬人,你们抬棺材、叩头,劳改期满,要是村里都不同意接收,没处去,就得留场一辈子,要懂事。队上分的粮油,余的送跛子家做“豆腐饭”。上山挖坑堆坟一窝蜂去,吃豆腐饭一群人来;知青的粮原是大家口中食,吃回去了。“善后”之善莫大焉,家长是村里选出的好人。可几个捣蛋小子原本没瞧在眼里:“阿拉自家有爷娘,还要弄个老头梆来做家长,憨弗!”这次闯祸,惶恐懊恼、万念俱灰、不知所措,却是“老头梆”带来一线生机,终于懂了人心。
事隔四年,他们减刑获释,果然是家长张罗着接回来。只是小子们无大心胸,不体悟家长仁善而外,沉稳、明理,以德报怨,实是农民中的高人;得其援手,摒避了阶级斗争,获司法公正,一大幸运。接受再教育“豁边”,历一番惊涛,若因之领悟仁义礼智旧统,也不枉然。这在当年不可能,今日返思则理应当。(陆建初文 总48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八:通灵犀》
下乡不久,知青户大半闹分家,却是小玫、小菊耍个性开的先例,也不想想那样会很伤家长的面子。男生俗不可耐,分家,“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这是句沪剧台辞,角、各同音。她俩母亲就是一对舞台姐妹,女儿辈更是形影不离。活泼好动,她们也出工,至少要去田野看风景吧。薅甘蔗,臂上被甘蔗叶划了道红线,就停下不干了,厥厥嘴,扛锄头回转去了,自说自话。老乡也不计较,一笑了之,人才出众,性情本该出格吧。
羊圈本来一长排,分成一丈见方的五六格,用土基砌了隔墙,填平圈底,就住人了。煤油灯光晃着,阿玫阿菊各自躲进蚊帐,笑说往事:文艺小分队,演出后每人发只甜面包,有葡萄干那种。她俩先藏去两只。不够发啊,谁轮空?“今晚没上台的不吃面包!”看准那个得意忘形的手风琴手没节目,她俩打个埋伏,大获全胜。队长知道有人捣鬼,没法,文艺团体都摆不平的,叽叽喳喳的。——明天出工吧,多闲也无聊,还差好几天才赶街呢。
敲甘蔗根很轻松:三年的宿根犁翻晒干,用锄头背敲去粘土,检成堆,烧成灰碳肥。烟冒起,天地间一片焦糖香,俩人好高兴,梦境都未曾有这般的。想起上海糖炒栗子,店家门口一团香气,飘散马路上浊气里,哪能比这,哪能比田野清气中充盈着香甜。又笑又唱,天真烂漫;可老乡对弥漫田野的香气无动于衷,只笑她们孩子气。
堆草垛也轻松,农闲时的活。稻熟,都在田里脱粒,前头割倒,后头人拉着大木斗上来,抱起稻捆掼打,谷粒就掉大斗里,那斗就叫“掼斗”。脱粒后,稻草一捆捆竖在田里晒干了,分给各家去垫猪圈,又挑好的用来编织,余的就要拉到地头堆成垛。农家小孩大都读完初小回家干活,玩性还大着,小子小女,在草堆旁的散草上,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单脚跳“斗鸡”,居然跟上海的一样。玫和菊睹景生情,坐田埂上二重唱《我们的田野》,自娱陶醉。大人喝止小孩,静静听着。哎呀,这对小女子,唱的是仙曲。
玫、菊住羊圈东头的一格,羊圈长长,西头住着母子俩,小子却会弹三弦琴。弹琴在乡间已独特,何况弹得能入她俩的耳,很惊讶,叫过来。什么来历呢?他家是回族,父母早先唱花儿闻名百里。歌乐世家啊!甘宁花儿,西传青海、新疆,王洛宾为之倾倒,采风一生呢。(陆建初文 总49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二九:萍水缘》
弹琴的阿得,娃儿时随母亲“下放”这小村。父母起先开个马店,赶马汉子中顶能的能人,都魂牵歌乐,赶马调高手。夜幕下燃篝火尽欢,三弦琴乡曲撩拨乡愁,令人抹泪。世道变了,马帮兄弟说牲口要归公了;很快,那些歌不准唱了,这颗心归向哪儿?接着,马店要“合作”,眼看斗争、劫难袭来,无处可去;有去处又如何,命根就在这。唱花儿的歌手,心旌摇荡,可面相沉静,除非他唱出来,你不知他在想啥。就那样,很平静的脸,他收拾冲刷马厩,整个店子拾缀得清爽,于是抱个水烟筒咂着,坐看自己的心血所凝。他放火把马店烧了,婆姨牵着娃赶街回来,家已焦土一片。翻过丈夫扑地的尸体,身下护着个钱袋,和三弦琴。
阿得又带来会箫的小树。小树继父是右派判劳改,刑满后料回城逃不过揪斗,申请留场;留场管吃饱,月津贴七元。他被派出去巡沟:沟渠长几十里,劳改农场在中游,用水相当五六个生产队,日常派工在上游巡修。于是他在沟边和洗衣的寡妇对上眼,对上话,对上亲。每月匀出五元,让小树回头再读高小。女人给他种烟、切烟。农民十天一街,学校、农场七天一休。每星期六晚,男人告假探亲。田里做活的婆娘们,哪天见这再嫁的女人脸泛红晕,暗自欢喜的样,掐指一算,不就星期天么,骚的!男人回家还有件认真事,传箫。学箫三年多,乐理已通,小树改用短笛吹皮黄调,给玫、菊伴和样板戏。阿得的琴声如诉,弹拨旋律句作前奏、间奏、装饰。歌乐和鸣,乡间仅有。
茅屋有檐廊,羊圈没有,羊圈门外直接就是院坝。院坝里曾经有母羊小羊互唤,吵闹又动人的场景:清晨羊羔群出栏了,咩咩咩唤母羊,跟着母羊群出栏了,又一片声唤儿;鬼使神差般,乱哄哄中母子很快相认,小羊跪地,急急地仰头吮奶。平静了多少年,又见了热闹动人的情景,在这院坝里:草墩上座几个观众:邻居、羊圈的住客,都是落难人,意外寻得了一次欢聚,一份欢娱。
“共产党会多”,喊开会却少人来,干部找小玫小菊:“场坝开会,你们先去唱样板戏吧,唱完就走也可以。”玫、菊老演出的,当玩儿吧,做小村庄的“角”吧,约了得、树先排演几遍。到场坝吹笛弹琴,乐声随风而散,人马上就聚拢了;这好似干渴的牲口,远远就能嗅到潮气,往水源而来。(陆建初文 总50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十:小戏班》
阿玫没阿庆嫂哪番心计,只性情泼辣有似,唱《沙家滨》,流畅快意。老乡见这般精彩,往前凑,挤迫前面的,于是前后都站起身看。原来学的女老生,唱毕,又即兴吼了段秦腔。啊呀,乡音啊,汉子豪气啊,有西北籍的老人,张大嘴听得发呆。回过神,惯常要咂三口烟的,不想入口已不对,烟锅凉了。阿菊演铁梅,她有几分倔,近似铁梅的刚烈吧,真性情其实半似莺莺半似红娘,学的青衣;唱两段,完了做个高擎红灯的造型,好派头。也兴犹未尽,跟着左手翘个兰花指,右手舞个水袖,来几下本行的手姿,太可爱了。谁想到女娃在“篡改样板戏”呢!“旗手”出名的泼脾气,亏得天高女皇远,哪里知道。
消息传到知青办,老师吩咐,有轻便的农活喊上她们,多出几天工,也可以评先进的。知青推广演板戏,要培养个典型。性急呢,知青惹麻烦的多,帮他挣面子的少。
她们又想起压腿,吊嗓子,仿佛能重返梦幻舞台。也放任,逗阿得高兴吧,阿菊一唱三叹《跑马溜溜的山上》,回族名曲,但已批作反动黄色了。没想到羊圈那一头,阿得母亲听了泪流满面。
村民都说她俩乖巧,比男知青要得。公社两个月放一次广场电影,黑白单机,轮回着《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站着看,两小时影片要站三小时,怎么呢,单机,手摇倒片,然后换盘,耐耐等吧。就这样,村民都愿往返十几里赶去看电影。逢年节大日子,城里放得不耐烦的“新片”,比如样板戏,才轮到乡下人看。放映队架子大,也蛮辛苦,柴油发电机、放映机驮马背上,赶着牲口转场。可想知,玫和菊带给边陲小村的欢快有多少。怪不得劳动差欠,还得夸奖,“小有作为”呢。
如果是“老日子”,村里年节喜庆,会凑钱请戏班。旧戏演周公的仁,关公的义,孔明的智,寓教于乐,那教化见存于老辈人心。新戏教的“斗争”,像不能生根的浮萍,观众没往心里去,凑着热闹,得着消遣便罢。没别的消遣啦!(陆建初文 总51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一:姐妹心》
阿得送来鸡蛋,菊却自顾把包鸡蛋的蓝印花头巾收起了。玫冲阿得问:“谁送你的头巾,你又拿来送谁?”“不是送的,三月街买的。”“骗人,三月街你根本没去!”“我妈去了。”莫非母亲让儿子将头巾转手送她?幼稚的心生了惆怅、失落。菊家里寄来的奶糖,玫抓一把给树:“今星期天,拿去一家人吃!”真会设计对台戏。假戏做成真,他俩也近乎了。
姐妹俩心各有属,又积了嫌隙,弄到不共戴檐,也要“黄牛角水牛角”。家长懒得啰嗦:“那去一个住猪圈啰!”猪圈原是集体户的,也一丈见方,不曾喂猪,早已布满蛛网。阿得看过:“可以整!”他握一大把桉树枝叶刷扫四壁,蛛网、蒙尘都去净。用柴刀背撬下齐腰高的栅栏圈门,劈开,在圈底烧起大堆火,再蒙上大捧桉叶,于是异香冲鼻,浓烟大起。薰透了,白烟渗出茅屋顶向上蒸腾;毒虫,痒痒虫,全死光跑光。
阿得用条锄挖檐外的硬地,菊懂了,要用这层土去填平凹陷的圈底。俩人忙乎到日头西斜,“里面已经堆高了唉!”“你去桃水来泼上!”土堆受了水,下沉了。“还泼吗”,“再两桃水!”“屋里不返潮?”“慢慢就化成地气了”。菊开始佩服这小子了。
平明,阿得用板锄砍土,修成屋檐下一道齐整的台坎,接着坎下又平整出一小片院坝。蛮像样唉,阿菊喜出望外,真像故事里讲的田野间小茅屋呢。夯土房都坐落在缓坡上,门外去了一层土,顺势就修成台坎和院坝;屋内泥地垫高一点,雨季也能干爽了。这聪明设计,农家小子“成竹在胸”。阿得中等身架,匀称骄健;沉静端正的面相,睛光内蕴;回民俊汉模样,少年阿得已有个雏形。
和乡下姑娘的大红大绿不同,阿菊抱过来的被褥,淡雅文秀的花色,人见了自生一份怜惜心。毕竟是女儿,简单的行李,还能如原本的清爽齐整,似有似无的脂粉香。阿得不好意思去帮她布置“闺房”,自顾在靠近门口,倚墙砌个小灶台;民以食为天,做饭第一要紧。(陆建初文 总52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二:金兰谊》
事多备具,眼看就有了小安乐窝。门怎么弄?先将就用竹门吧。小半日,竹爿门编成,隼斗在竹棚里,然后用皮绳栓门框上。啊!像童话里的样子;竹爿有缝唉,用报纸糊上。糊好,关上了,看不见了,他身后被轻轻扯一下,转过身,少女芬芳的身体隔得这么近,一下搂住她,竟那么顺从。
小树贴笛膜,竟是用小虫子的茧膜,薄而靭,当然比芦苇膜、竹膜耐用。玫好稀罕,凑过去看,凑这么近,树壮胆亲她一下,……这对也成了恩爱。影影绰绰,左邻右舍不留意?这块男女大防不严,“干柴烈火,哪有不着的”,后来专案组来调查,邻居也这话。
这村的家长烦这差事,去知青办,焦躁的面相。不唱样板戏啦?老师摇头说可惜,怎么会?分家啦!为啥子呢?各自在跟人好!啊?老师最头痛这,眼光直望过来,家长点点头。啊呀,直说吧,快做工作,趁没怀上,快把事化了。家长摆摆手,怎么去讲,存心在好,人品还都般配,犯不着去拆。老师转念,那真要成全了,也扎根农村的典型吧。家长又摆手:怕扶不上去,成份不好。什么?现行反革命家属和劳改右派家属。老师捶桌子:胆大包天,犯法知道么!阴阳反复,家长大不解,走人了。
老师被紧急召去县知青办,来了中央文件,来了知青工作团,专抓迫害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的案。撞上啦!凑情况,强奸、诱奸、流氓,都有;成份坏的,适合从严从重从快办的,数那两对。州、县知青办,上级工作团,意见一致。旋风似,派出所铐走了小树、阿得,直送劳教,等判刑。玫、菊晕了,急了,即刻抛了小脾气,又同进共退。去问两家人,说确是关系女知青;她们不怕羞,声明是两相情愿。去问家长,“鬼知道咋整的,没跟我说过!”还能咋办,去公社问,以往老师待她们还很和气的。先想想怎么问。(陆建初文 总53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三:靓女魂》
幸亏还没成行,小树妈急急来传话:只说两相情愿,不多说一字,不多问一字!她男人的意思。妇人未曾意识,男人是豁出性命说这话的。姐妹俩已从中警觉到大凶险:事关更多人安危。
老师带了专案组来,二选一:要么坦白,配合办案,下次上调就有份,县革委也正筹办文艺宣传队。否则取消知青资格,做反革命家属。玫和菊“横竖横”,不改口。最痛心是收到家信:不听话就断绝关系、别回信了!大哭一场,撕了信,从此不去邮所。
“手把文书口称敕”,专案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言语中却已把做案设计合盘托出,当真不用多问一字。只是惊愕,何以加害?这似乎要小树继父的老资格才能洞察了。也确实不能多说一字,任何说话都可以任意曲解的。要她们着重交待“第一次”的细节,白他一眼。拷问犯人,总不能拷问“受害人”吧,况且办案原是为保护女知青。没辙,调查贫下中农去。“啊呀,手推磨,水推磨,上盘忙,下盘忙。”这话隐喻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没有证据,罪名怎么成立的,下面不知道,以往右派就曾有要求公审而不得。像玩弄女性的流氓罪,破坏上山下乡的反革命罪,何患无辞。
阿得、小树判成劳改,若非姐妹俩的担当,八九是枪决。保护女知青是善政,这案子也是罕例,但足以反省:“阶级斗争为纲”干扰司法,加之管事人抓功心切,如此便造成冤屈又求告无门。无多惊怪,反右时早已许多“莫须有”,而拒绝揭发右派,轻则档案记过,重则连坐;文革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艰困多年,玫在黎明前死去。小树继父拜倒坟前。“哪有长辈给小辈叩头的!”老乡窃议。唯他自知,儿媳保全了一家,有德为尊。一代佳丽,为父母弃绝,草葬第二故乡,亡灵往哪去?右派是前辈知识精英,因年龄弱势,难得赶上第二春,难得再有表达机会,帮他传一段心曲吧。(陆建初文 总54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四:情义高》
当年老乡应付专案组盘问,很有语言智慧,而绝不诬告求荣。却又短智,没往深里想:听到判决,麻木淡然,对玫、菊的情义深重,也无十分敬重。那劳改么,里面怨死过人,外面饿死过人,都苦。还有说,你命里就不该那福份。村里当然会有见识高明的“爷”,通达世情,怜惜两女子,暗自称许,暗自相助,帮她们渡过最艰困时日。
知青们也曾打听,“哎,拏队里两个女的哪能介桩事体?”“毋么啥,两只狐狸精,开头还清高得要死唻,奈笑话唻”,“赤拏娘格X,两只烂污货!”后来,故事就照这版本流传。并不哄动,时值上调潮起,心思都在快点走。两个冤狱中男子,更无人提及;男女间情义呢?情义不着边际,也想不过来,比起阶级觉悟,哪头重?
我们的坝子地处古茶道重镇大理和丽江的当中,白族、纳西族都族源古羌,为母系社会姜人后裔;尤其尊女性,女儿国听说过吧,那泸沽湖畔摩棱人,就是纳西支系。边域少数民族曾经土司自治,明清朝廷派“流官”取代土司。“改土归流”后汉人官僚武断当地少年婚恋自由为“伤风败俗”,强令改变。上古的中原汉人,已有媒妁习尚,原意是中介取信,并非无可取。你看儒家经典《诗经》,赞扬女性的篇章多了去,尊爱有加;只是儒术歧向流变,才视妇女为附庸。而清廷流官管辖丽江,推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然变质儒术,易流为买卖婚姻。当地受委屈的少年,则往往殉情抗婚;纳西东巴教长又必为之行“大祭风”,超度亡灵往“玉龙第三国”,即经玉龙雪山之巅通往之天堂(天堂观念相染自早先入滇传教士)。我闻此曾作《纳西青春祭》,今借此诗以追祭知青英魂之已逸。国学标榜“三不朽”,首推立德,其次立功、立言。三立皆公益社会,个人价值亦遂实现,而尤为维系社会、传承文明的枢纽,而华夏各民族信仰类此。(陆建初文 总55 待续)
《三省吾乡 二章 知青的朋友之三五:勿相忘》
八三年毕业实习赴丽江调研,我有感而赋此《纳西青春祭》。诗中“妮奴”、“央坎”是纳西语,意即娇妻、郎君;而玉龙雪山和黑龙潭是丽江名胜。东巴图象文字则属该族传承千年的原态文化。其传说歌颂殉情有似《梁祝》,可见华夏各族传统,都曾首推德行为精神之不朽。
(一)云朵缭绕的玉龙山,相传少年殉情的地方。妹妹飞针缝衣裙,泪眼盈盈相思郎。哥啊哥啊怎相忘,怎相忘,毋宁天国披嫁裳。善良美丽的好姑娘,媒妁非愿心忧伤。
(二)云朵缭绕的玉龙山,相传少年殉情的地方。牧笛声声唤恋人,哥哥放羊山坡上。妹啊妹啊不相忘,不相忘,愿赴天国做新郎。双双牵手向山顶,指点雪峰是婚床。
(三)白雪皚皚的顶峰,自有云梯通天堂。天界有山似玉龙,天池也似黑龙潭。潭水倒映雪峰,妮奴傍水好梳妆。龙山永伴龙水,央坎吹笛情意长。
(四)素雅的古城啊是丽江,座落高原彩云南。神秘的雪山遥守望,东巴图文纪史传。每逢佳节弦歌盛,儿女贞爱祝未央。告灵来享祭情殇,云开圣山映霞光。
(陆建初文 总56 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