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最多的,也在皇帝一族之中,就是清朝的乾隆皇帝,一生写诗三万多首,比大诗人陆游的九千多首还多两万多首。如果算他从十岁开始写诗,享年88年,平均每年写诗近400首,一年的诗,比从西周初期至春秋中期六百年间全国诗歌的总量305首还要多。然而,文学史上竟没有他一首诗,许多人甚至都不承认他是诗人。年轻时,我因仰慕他的风流倜傥,曾到处寻过他的诗集,但一直未寻到。据说,在他的生前和身后,都没有出版过他的诗集,只在承德避暑山庄和江南名胜之地,留有他的大量的“到此一游”性质的题诗。在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曾见他写过一首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全是数字,后来做不下去了,刘罗锅赶紧为他接上一句:“飞入草丛都不见。”用刘墉的话说,有了这最后一句,这就成了诗,如果没有这最后一句,就什么都不是。这当然是虚构的,但乾隆皇帝的诗,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水平吧。
乾隆皇帝是一个政治家,但搞政治并不妨碍写诗,相反,还能为诗增添一种“大气”,这是一般诗人,例如什么“婉约派”、“花间派”、“性灵派”、“颓废派”等等都无法具有的,刘邦的《大风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是,搞政治的人,也容易从讲政治的高度来理解诗,从朦胧诗意中,看出“敌情”、看出“阶级斗争”来。乾隆皇帝就是这样的一位政治家,因此,他也是历史上制造文字狱最多的皇帝;而在他制造的文字狱中,就有许多是“诗祸”。
乾隆二十年二月,乾隆皇帝发动了一场对内阁学士胡中藻的《坚磨生诗钞》的大批判运动,亲自写了一篇大批判文章。胡中藻的诗中,究竟有什么反动诗句?乾隆在文中细加摘录,并逐一批驳。来看几段他的批判:
“……曰‘又降一世夏秋冬’,本朝建国以来,天下太平,国家繁荣,远胜于汉唐宋明,却说‘又降一世’,还有人心吗?又曰‘一把心肠论浊清’,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
“又曰‘相见请看都盎背,谁知生色属裘人’,这难道不是说住帐篷、穿毛皮衣服之人(指满人和蒙古人)又是什么呢?又曰‘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黍阔’,老是以南北分提,重言反复,所指何意?
“至若‘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之句尤为奇诞,朕每日听政,召见臣工,怎有‘朝门不开’之说呢?‘三才生后生今日’, ‘天地人’为三才,生于三才之后,又是何物?其指摘、斥责之意,难道不当诛吗?又曰‘天所照临皆日月,地无道里计西东,诸公五岳诸侯渎,一百年来頫首同’,盖谓山水蒙受羞辱,低头无奈,谤讪显然(意即借写山水,将大好形势说得漆黑一团)。又曰‘一川水已快南巡’,下接‘周王舁彼因时迈’,盖暗用周昭王南征故事,以为朕不知道呀(西周昭王曾多次南征,终因船坏而溺死于汉水)!又曰‘那是偏灾今降雨,况如平日佛燃灯’,朕一听说有灾就加以赈灾抚恤,怎么说如佛灯一样难遇见呢?”……
乾隆在这篇大批判文章的最后说,他见胡中藻诗已著数年,相信必有明大义之人来参奏,但诸臣及言官中,至今并无一人参奏。可见,乾隆的政治敏锐感是超强的。就因为这些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的诗句,胡中藻在被批判了一通以后丢掉了脑袋,还牵连到其他许多人:广西巡抚鄂昌因与胡中藻“诗篇唱和”被“令其自裁”,已故大学士、总理事务大臣鄂尔泰,是胡中藻的老师,乾隆在谕旨中说:如果鄂尔泰还在,“必将伊革职,重治其罪”。今已身故,命将其撤出贤良祠。大学士史贻直,因是鄂尔泰一党,又托鄂昌为其子谋官,被勒令回籍,闭门家居,侍郎裘曰修因曾说过“《坚磨生诗钞》或已进呈御览”的话被革职,还有为胡中藻刊刻诗稿的张泰开,“纵容”胡中藻的江西按察使范廷楷,胡中藻的门生知县李蕴芳、试用知县申发祥,胡中藻的弟弟胡中藩,侄子胡论觉,亲戚张绍衡等人,也都受到查处。由于乾隆对诗的摧残,到了乾隆中后期,清诗就尽失清初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光芒。诗人脱离现实,庸俗苟安,诗风雕章琢句,玩弄词藻,出现了“神韵派”、“格调派”、“性灵派”、“肌理派”等流派。直到乾隆以后四十年,鸦片战争的炮声,震动了沉睡的中国大地,清诗才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复兴。
写诗要有诗才,乾隆皇帝一生作诗无数,却没有一首流传,不能不认为他缺乏诗才。他的政治家气质,没有成就他的诗的“大气”,反而影响了他对诗的理解。他的高度敏锐的政治洞察力,说到底,是来源于一种恐怖心理,对失去江山的恐怖。任何独裁者,无论外表怎样强大,但本质上都是很虚弱的;这种虚弱导致了他们政治上的极端敏感。在承德避暑山庄松云峡的一块石碑上,刻着乾隆从公元一七七五年到一七九八年,即乾隆四十年至嘉庆三年二十三年间,用同一题目所写的《林下戏题》六首诗,其中在嘉庆元年――其时他已归政嘉庆皇帝、当了太上皇――的诗中说:“劳心军务及捷信,靖逆安民听凯歌。”诗中还自注:“近因盼望军营捷报,心绪焦劳,予盼捷之怀,日甚一日,殊难自遗。”此时朝廷正在进剿白莲教起义,他一直忧心忡忡。在从山庄回京途中,行至密云县的腰亭行宫,又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云:“腰亭晚坐心增忸,望捷去还望捷回。”嘉庆三年五月,他又来到避暑山庄,写下了《林下戏题》最后一首诗,在诗自注中说道:“自丙辰元旦授玺(即嘉庆元年,此年他辞去皇帝职位,当了太上皇),迄今已阅三年,而训政敕几仍未敢一旦稍懈,并以筹剿教匪,切盼捷章,驰谕督催,殆无虚日。”此年他已88岁,几近生命的尽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为他的江山永固而惶惶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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