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人都有美好的回忆,但是我的回忆比你们幸福甜蜜
十年哪,整整的十年哪!我竟连封信都没有给她寄去。
但是,我却实现了她的热望——既已成为了一名大学毕业生,并被批准来到了祖国的西北边陲,来到了她的身旁。
汽车还没有停稳当,我便抢步到车门口,第一个冲下去,不顾一切地朝她家奔去,恨不得一下子见到她。
几十斤重的行李压在我这个知识分子身上,此时却发生了特效功能,使我脚下生风;那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得楼房林立的街道,却失去应有的吸引力;在我的眼里、耳里、心里,只有那新疆杨掩映下的那座低矮的小院,及小院里的人物、歌声和激情。
我挤出那车水马龙,人流穿梭的集市,转过了一道弯,步过了一座人工水渠的小桥,来到了这座我常梦萦思念的小院面前。本来可以几步冲过去,叩开关闭的大门,喊着她的名字,和她相见的。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这样做,这种心理竟控制了我的脚步,使我呆立在大门前。我观看着这座我神往了十年的小院:院墙还是那么低矮,泥巴还是那么金黄;墙内墙外的白杨树已长得五大三粗,在当头的阳光照耀下更显出一片生机;遮盖院墙大门的茅草已换成了青光瓦;大门左边,十年前是作语录板的,现在换上了一幅醒目的油彩巨画。当我的眼睛注视油画时,双目好象被磁铁吸住一样,没能动弹。我呆望着,遐想着这幅牧羊图。图上画的是一位骑马姑娘在河边草地放羊的情景。姑娘头上顶着一张洁白的纱巾,面带微笑,双眸脉脉含情。我越看越觉得惊诧,这姑娘的面孔我是那么的熟悉,我突然在心里惊呼起来:呵!原来画的是她,对!就是她!我心中的雕像。她那白里透红的瓜型脸,黑得发亮的大眼睛,一笑便是一对圆圆的酒窝的俏样,叫我一辈子也是忘记不了的。那马,高大肥壮,全身纯白,没一点杂毛,她给它取了个怪亲切的名字叫“白大哥”。我骑过它,喂过它,洗过它,它曾伴随我和她踏遍了画上的草滩,还有画外的田角、山头、及远处的树林;那草滩,我时时梦萦绕心,它是我们爱情萌发的纪念圣地。在这个地方,我们一起数过天上的星星,一起憧憬过未来的幸福。那蜿蜒的河流,水浅浅的,清澈得能照见人的影子,我们头挨着头给羊儿梳洗打扮,尔后互相洗发,洗衣裳。有一回,我们高兴得戏起水来,我往她身上浇水,她往我身上拍水,结果两人的衣裤都打湿了,博格达峰下来的水冷冷的,但我们的心却是暖暖的。河边那块巨石则是我们爱情的象征。
我放下提包,走拢画壁,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画面,胸中涌起千层巨浪,眼里泻出连线泪珠,我受不住感情的驳使,禁不住移动了双脚,走到了大门边。门没有上锁,只是紧紧地关着,我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球,看见过去破旧的木板已换成了漆花装板,每扇门板的上端都贴着一幅年画,一幅叫“包老爷到我家”,另一幅叫“回汉亲如一家”,看这样儿,这地方八成是一位回族画师的贵宅。我心内顿时充满了疑窦,也极度紧张起来:难道她已不在这里居住了?是回老家去了,是出嫁了,还是……?我不敢这样想,更不愿这样想。但是,事实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十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但对我来说,却是漫长的,犹如熬过了十个严冬。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挺过来了,完全挺过来了。那么,她呢?是不是同我一样呀?也许是吧!可恨这个肯定事物的副词,竟把我引向了另一端:也许她经不起严寒的拆磨,被严寒冷却了心,真的出嫁了,而且做了孩子的妈妈。若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呢?不,我决不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定在等我,我们曾经有个钢铁般的山盟海誓,非你非我不成对,白头到老不嫁娶。心中只有连枝鸟,地老天荒等千年。我应该相信她,我应该叩开这紧闭的大门。
我正要举手敲门,院里突地响起了脚步声,我心慌意乱,抓起包裹就走,慌不择路,竟走进了人家的菜园,同时听得大门“吱嗄”一声响,随即听到一阵铜铃般的说话声:“阿妈,你等等!咳!同志,你走错路哪!”我知道她是招呼我,也听出了这声音就是她的,我更慌乱了,在菜园里乱窜起来。
跫跫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清脆的话语在我耳际响起:“哎,同志,你怎么啦……?”
我知道是谁来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地转了过去,激动地喊道:“金针!”这两个字凝注了我十年的感情,我呆呆的望着她,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年轻,头上的纱巾还是那么洁白。
她先愣了一阵,两只晶亮的大眼眨了眨,脸上泛起一片红云,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两个酒窝便深深地陷了进去,妩媚极了。我扔下包袱,快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极兴奋地说:“金针,我回来啦!”我见她脸上的红光刹那逝去,立即布上了一团疑云。
我忙解释般地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于荣呀!重庆的于荣啊!”
“你是于荣?!”她圆圆的瞳孔一下胀大,现出恐惧的神情,用力地挣脱我的手,转身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惊叫:“阿妈,鬼,有鬼,快进屋!”
她们惊慌失措地跑进了院子,“嘣”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关闩上了门栓。
我被弄懵了,一个好端端的我,怎么一下成了鬼了,真把人屈死了。我追上去,捶打着门,悲痛地喊道:“金针,开门!我不是鬼,我是一个活人,我整整想了你十年,今天我回到你身边来了,你快开门吧!阿妈,您老人家劝劝她吧,是我不好,十年了,我没有来看望你们……”。
不管我怎么喊叫,怎么解释,无情的大门却纹丝不动。我恨不得一下蹦进院墙去,向她们诉说清楚。但又觉得这样做,会更吓坏她们的,只好去捡回包裹,坐在门口等着。人一静下来,无数的耳朵符号便直冲我奔来:“她们为什么说我是鬼呢?”
二 金针——她的名字是闪光的,又是刺人的。
格言说:虽说真金不怕火炼,却也能被无情融化。
本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是中国政治家确定了中国农业只有学“一大一小”的鼎盛时期。中央有样板,省市有榜样,地县有典型,区乡有尖子,全党动员,大办农业,普及大寨县的口号一阵比一阵高,农民被震动了,工人被震动了,我们解放军同样被震动了。我们部队的首长列席了地方会议回来,把我叫去了,对我说:“你是从农村来的,懂行,带两个排的战士去支援一下马家堡,州里县里的领导反复要求我派部队去支援他们。你们去后一定要注意民族政策,做到汉回一家亲,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马家堡是方圆数百里闻名的学大寨先进集体,不仅政治突出,粮食丰登,拥军爱民还是全州第一名哩。我听了自然高兴,便放弃了去兰州参加“积代会”的机会,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向首长行了礼,立即带着六十多人的队伍去了钱;百里之遥的马家堡。
马家堡果然名不虚传,一望无垠的麦田金黄一片,数以百计的农民、学生正弯腰挥镰,出色地表现着自己。他们一见军车驶进村来,便纷纷赶来围住了我们,一位四十岁出头,一说就是一个哈哈,况且打得让人惊心的中年人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哈哈,欢迎子弟兵来支援我们”。紧接着他又向我介绍道:“由于我们坚持了农业学大寨的正确方向,狠抓了阶级斗争这个纲,开展了‘垦草要粮’的运动,才获得年年粮食大丰收。现在来参观的人忒多,我们忙于接待,麦收的事就只有望各条战线的同志们来支援了。”
经人介绍,我才知道他是马家堡的党支书兼草委会主任,名叫马革命,据后来听说他原名叫马胡达,史无前例初期改成了这个响亮的名字。他不仅名字响亮,做的事业也同样响亮,慕名前来取经的人,报社的人,电台的人,及各级来总结经验的领导,一天到晚牵群结队,弄得他迎接不暇。他还想和我多说几句,大队民兵连长跑来对他说:“马主任,县宣讲队的人来了,请你马上回去。”
马革命对我笑了笑,抱歉地说:“看看,事情真多,对不起,我随后来看望你们。”说完便大步走了。
因食宿不便,须得把战士们分到各家各户去居住,这样也更能体现出同吃同住同劳动。军民一家亲的感情。
马连长按名点卯,很快把战士们安排妥当,独独剩下我一个找不到适当之处。有人说:“马主任家可宽了,随便可以挤几个。”马连长忙解释说:“马主任家要住县委宣讲队的。”
这时一个姑娘挤到马连长跟前,说:“马连长,各家都派人去了,为什么我家不派呀?”
马连长说:“你家能住人吗?”
“我家又没有养老虎,为什么不能住?”姑娘放高了声音,有些生气地说。
马连长陪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家的屋子太窄,住不下。”
“住不下可以挤一挤嘛,我家都是女的,可以腾一间房间给这位军人住。你还考虑什么,学大寨没咱的一份,难道拥军爱民咱也没资格哪?”
我听姑娘说话挺厉害的,顺眼瞥了她一下,苗条而秀颀的身材,高高的鼻梁,额上一绺头发冲出了盖头,那样子很像一位维吾尔姑娘。她也瞥了我一眼,迅速走到被包堆前,准确地拎起我的被包朝北边走去。
马连长朝我眨了眨眼睛,说:“这是咱们堡有名的玫瑰公主,浑身长满了刺,谁都不敢碰,你愿意去么?”
我马上想到临行前,首长对我说了三遍的那句话:“到了那里,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特别是作风问题,我再说两遍,作风问题,作风问题,这是最大的问题。”我明白首长说话的意思,因此,我对战士们也约法了三章:不许单独和姑娘说话;不许住在没男人的家庭;不许单个子住房东。对战士这样的要求,我能带头破坏吗?我马上答复说:“我不去,请你另想办法吧!”
马连长搔了搔头皮,说:“黑年老爷子家实在住不下,马阿訇家不能去,干洒嫂是个寡妇……”
“马浩叔叔,你别数哪,让他到我家去住吧!”一个小姑娘拉住马连长的手央求说。
马连长说:“我作不了主,你问他吧!”
小姑娘扭身拉住我的手,摇晃着说:“叔叔,到我家去住吧!我们不是坏人。”
我心头一热,便点头答应了,马连长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跟着小姑娘朝她家走去,她家在村子最北头,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我这个人好问,一边走一边问个没完:“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银针!姓苏。”
“刚才那个是你姐吗?”
“嗯!”
“叫什么名字?”
“金针!”
“为什么又叫玫瑰公主?”
“因为我姐长得漂亮,对人又厉害,好多男人都怕她,你说针扎不扎人,我也是一颗针,是银的,一样厉害。”
“呕!你今年多大哪?”
“十二岁了。”
“读初中了吧?”
“不,小学一年级。”
“你才读小学一年级?”我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惊异地望着她,从心里就不相信,她这般年纪了,才发蒙。
“是真的。我本该读二年级了,可是我们的老师破坏教育革命被开除了,我姐姐便叫我重读,怕新来的老师不好。”
“你姐姐是干什么的?”我移动了脚步。
“给生产队放羊。”
“为什么她说学大寨没她的份儿?”
“我不懂。”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阿妈。”
“你阿爸呢?”
“我阿爸和哥哥都死啰。”
“死了,为什么?”
“我也不懂。”
我再没问了,默默地走到她们的家里。金针已把房间腾了出来,苏大妈正在给我铺褥子,见我进来,忙爬下坑来,笑嘻嘻地说:“房子不好,请不要见笑。”
我忙应道:“不,是我们来麻烦你们了,以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您老人家多多原谅哩。”
这时,金针端来了一盆洗脸水,接口说道:“你们有什么不对呀,为收一点麦子不远百里而来,这个恐怕只有你们解放军才会有这样的好思想。”
我真不知她这话是称赞还是讽刺,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复才好。她“噗哧”一声笑了,说:“哎,同志,你愣着干什么?洗脸呀!”
“哎,同志,你别见她的气,她说话一贯的没大没小,没好没殚,听到就叫人刺心。金针,你站倒干啥?还不快去弄饭。”等金针和银针出去后,大妈又接上说:“别看她说话直来直去,心地可善良了,懂孝道,知道心疼人。哎,说了半天,我还忘了问你的名字。”
“我叫于荣,老家在重庆。”我主动地介绍道。
苏大妈歉意地笑笑说:“噢,太远,没去过,多大年龄了?”
“二十三了。”她问这些干什么,我马上警惕起来,便装着要洗脸了,拒绝她再盘问。
苏大妈沉吟了一会儿出去了,我便真地洗起脸来,刚洗漱完毕,银针进来了,说:“叔叔,请你吃饭了。”
桌上已摆上了馍馍,炒鸡蛋,豆角菜。我暗想:这是第一次在回民家里吃第一顿饭,又有大姑娘在座,一定要放庄重些。可是我等了许久,不见她们来,往厨屋那边一望,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传来了刷碗筷的声音,怎么她们都吃过啦,我正在纳闷,苏大妈出来了,埋怨似地说:“哎,于同志,你怎么还不吃,菜都凉了,哦,我们都吃了,快吃吧!”她坐在我对边,不停地催我吃,由于一路颠颇,我吃了几口便不想吃了,苏大妈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喜欢吃大肉,我们这里没有,你也喜欢吃牛肉羊肉吗?”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唉,就是牛羊肉现在也难吃上呀!”
我安慰她说:“大妈,我们是来突击的,不是来图吃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要把我当客人。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不能有什么特殊要求。”
我刚吃完饭,马革命和马浩就来了。马支书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已批评了马连长,他阶级斗争的观点太淡薄,轻易相信坏人的鬼话。”
金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大声嚷道:“马支书,你不要欺人太狠,谁是坏人,当着解放军的面,把话说清楚,你们安排不下了,我主动让房,难道这是坏人的行为?”
马革命毫不留情的说:“谁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金针说:“你既然不知道,就不要乱戴帽子。”
“你过去企图毒打工作组长,被开除了团籍,就是坏人。”马支书翻开了老帐。
苏金针冷笑道:“我还没打痛快,若再碰上他就不会象那一次轻饶他了。”
马革命右手朝天上晃了晃,说:“这是你亲口说的呀?!”
“大白天不说黑话,记住吧,今天是公元一九七五年八月九日下午五时,你看看手表,现在是多少分多少秒?哎,于同志,你考虑好,要住就住,不住请马上走,小心我腐蚀掉你。对不起,我得去喂我的白大哥了,再见!”金针朝我们淡淡一笑,飘然而去,随后传来了她幽默的歌声:“九月麦儿黄,青草闹饥荒,我的白大哥,你的嘴太长。为啥偏吃草,为啥不吃粮。”
这真是一个怪人,怪得叫人直想去刨根问底。出于这种心理,我对马革命说:“我先住在这儿吧!”
马革命用惊诧的眼光盯了我片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好吧!”
三 人的感情可以熔化一切,当然包括旧的陈腐的观念和势力
我越想了解她,越看不见她,几天过去了,我都是一个人在桌上吃饭,叫她们,谁也不来,久了,我倒以为是她们的习惯,便不再强求了。
一天,我收工回家,准备去挑挑水,走到厨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出金针母妇女俩的对话声,我停住脚步,偷听起来。
母亲说:“你这个人确是怪,过去那么多人要和你交往,你不是骂就是打,全得罪完了,唯独于同志来了,你关心了又关心,生怕饿着他了。”
女儿说:“妈,瞧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经过几天观察,于同志不是一个虚伪人,真正是一个干事的。哎,妈,你知道干事是一个什么官吗?”
母亲说:“不知道。”
女儿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就喜欢干事的,讨厌那些书记、主任什么的,他们只卖嘴不卖力。”
母亲埋怨道:“你这个人总劝不听,年纪轻轻的,就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团员都挑掉了,也不当回事,再挑下去,要你男人都选不上一个。”
女儿笑道:“妈,你又不说正经话了,我早说过,一辈子不嫁人,终身守着您。哎,妈,我给您说的那件事呢?”
“你呀你呀,还笑得出,”母亲又问:“什么事?”
女儿说:“咳,又忘了,三天不吃大米饭,腰杆要痛。今天已是第七天了。”
“你的话,妈还有不听的吗,你看这是什么?”接着听见揭锅盖的声音。
“阿妈太好了!”女儿大声笑起来。
我也禁不住笑了,门“吱呀”一声开了,金针腼腆笑笑,说了句:“偷听!”便出去了。
我抓紧时间赶忙问苏大妈:“大妈,金针被开除团籍是怎么回事?”
大妈皱了皱眉头,苦笑了一声,说:“她的事不让我过问,再说,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懂什么党呀团呀的,但我相信共产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我明白她心中有顾虑,开导说:“大妈,您放宽心,说出来,兴许我对她有一定的帮助。”
苏大妈迟疑了一下,还是那个态度,说:“她从不指望别人的帮助,就象羊子不希望狼的帮助一样。于干事,你别管她的事吧!”
苏大妈对我不信任,我也不好再问下去,挑起桶担水去了。
一天下午快收工时,我在地头召开了班排会议,了解生产进度和军民关系执行情况。
王排长发牢骚说:“只想要我们来卖力,饭却不给吃饱,这家回子真精,鼻屎抠绝了,干脆我们自己开伙。”
熊班长也说:“我住那家房东真鬼,开饭时一起喝糊糊,我们一出工,他们就在家烙饼吃,我原来不相信,有一次被我亲自撞见了,吓得他们把烙饼藏进了柜里。还是拥军爱民的先进,比山蛮子都不如。”
我气忿了,问:“那一家姓什么?”
“姓马,当家的叫马本山,四队的生产队长,看样子老实得很,心里,哎!”熊班长很生气。
我决定去向马支书反映一下这个情况,让他干预干预。我沿着人工渠朝村西头走去,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是一位丰采奕奕的姑娘,那马奔到我侧边停住了,马上的姑娘问:“哎,于干事,到哪儿去?”
我避开刺眼的阳光,看清是金针,说:“到马支书家去一下。”
金针“喔”了一声,拍马朝前走了。没走多远又停住了,跳下马来,对我说道:“到他家还远着咧,骑我的马去吧!”
我忙摆手说:“我不会!”
姑姑嗫嚅了一阵,很不自然地说:“我带你去吧!”
“不不,我自己去!”慌得我更不自然,结结巴巴地说。
姑姑甜甜笑过,一下变了神色,用严峻的目光盯住我说:“别扭扭捏捏的,上马吧!”
当时,不知是出自一种好奇心理,还是被她那灼灼的目光吓住了,脚步竟朝马身边移去,马见了生人,长啸一声,双蹄乱踢,吓得我倒退了好几十来步,一屁股坐在渠坎上,差点儿掉进渠沟里。
金针笑得又是跺脚又是捂肚子,弄得我十分尴尬,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气闷地走了。金针止住了笑,大喊一声:“转来!”我被她命令似的口气震慑了,只好站住了。她把马赶到我身边立住,对马说道:“白大哥,对家人要有礼貌,规矩一点。”那马果然俯首贴耳,亲切地叫了一声。
“上去吧!”姑娘把我一拉,随手抓住我的腰,往上轻轻一提,我便坐在了马上,我暗暗赞叹:“哎哟!这姑娘的力气真大!”只见她左手把住马背,向上纵身一跳,轻捷地落在了我的前面,然后将鞭子一扬,喝声“得!”马便扬起四蹄飞奔起来。我第一次骑马,紧张得心脏快蹦出来了,又不敢去抓她的衣裳,只得死死地往前倾。金针扭过头来,对我说:“于干事,把住我的肩头,不然要摔你下去,哎,快呀,解放军还这般封建……”
我那敢这样做,但手本能地伸了过去。一路奔过去,惹得好多人的旁观,议论:
“哎哟,你看玫瑰公主!”
“咳!这丫头疯哪!”
“她大概看上这当兵的了。”
我听了,心里又羞又急,叫她停住马,她却说:“你怕什么,正大光明的,听那些屁话,别把耳朵弄脏了。”
我突然想到问她:“嗳,金针,别人为什么叫你是玫瑰公主呀?”
“我身上长满了刺呀,你小心一点,看刺伤你。”她严厉的语气又自己变软和了些:“唉!让他们叫吧,反正解释也无用,我现在无党无团,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被开除团籍?”
金针说:“叫你别问你就别问。到了,下去吧!”姑娘一拉缰绳,马停住了,她首先跳下马去,把我扶下来,指着一幢漂亮的院子说:“那就是马支书的家,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也没有推谢,径直走进了马革命的砖墙大院,见他正和一位穿作整洁的中年男子在堂屋说话,看我来了,热情地说:“哈哈,欢迎!亲人解放军来了!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县革委主任文庆同志,是专门来宣讲评‘水浒’,批大儒的。”我早听首长提及过他,夸他水平高,半颈强,还到北京见过许多大人物。我主动伸出手去同他握欢,他只是松松地捏了我一下,说:“你们百里来支援,辛苦了!”说完,首先坐在了沙发上,看那本中央首长讲话稿了。
马革命吆喝着老婆拿出一个大西瓜,迅速切成一块块月牙子,说了声“请吃吧!”便退进了屋,马革命捧上两块递给文主任和我,自己也抓起一块吃起来,吃了一半后,喜笑颜开地说:“经过各种运动,我们马家堡的生活越过越富裕,芝麻开花节节高。哎!于干事你是来要求换房东的吧?”
“对!”我放下了西瓜说。
马革命说:“我早就说过,苏金针不是一个好货,脾气怪得叫人害怕,你快搬出来吧!”
“不,我不是说我,是说的别人。”于是,我便把我掌握的情况向他反映了。马革命听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愤怒地说:“还有这等事,把我气死了,这简直是在丢咱先进单位的脸,告诉你,他们不是没有吃,是有意搞破坏,我们人平八百斤粮食,五百元钱,难道没有吃的吗?”
文庆掐掉烟头,慢腾腾的说:“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明天召开全大队会议,结合评书批儒,好好整整这些人。小于,你们解放军可要做我们的坚强后盾哟!”
我毫不含糊地答道:“不管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支持,我们一定挺身而出。”
文庆和马革命见我这般爽快,高兴地同声说道:“好,军民团结如一家,试看天下谁能把我们打败,来,吃西瓜!”
我看时间还早,便问起金针的团籍问题来,马革命在屋里急切地转了两圈,说:“这个问题我早该对你说清楚的,金针是个坏姑娘,你不能住在她家里。这是我第二次郑重劝告你。”
我吓了一跳,从邪处想去:“是她作风有……”
“不,是她思想太反动。不过,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她十四岁入团,十六岁担任团支部书记,那时候,我们说什么,她听什么。自从开展垦草要粮的运动后,她和我倔上了,说以粮为纲是错误的,要以牧为纲。这不是明明反对上级的指示吗?现在的事实证明了,她的说法完全是错误的了。这还不说,后来州里派来的工作组批评她,她不但不认错,反而毒打工作组长,骂他是流氓,坑人精。经过研究决定,开除了她的团籍,也落了个玫瑰公主的外号。这几年,她破罐破摔,越发不象话了。”
我还想问点什么,金针却走了进来,说:“于干事,你走不走?我还要去赶羊哩。”
我连忙说:“好,马上就走!”赓即就告别了二人,走出了大院。
马革命面呈赧色,招呼道:“金针,你怎么也来哪?”
金针冷冷地说:“我过去不是常来吗?哦!如今是圣洁之地,小人和坏人不能入也,是吗?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给你们带来了邪气。”说完,大步走到我前面去了。
后面传来了议论声:
马革命说:“这姑娘越长越傻了。”
文庆说:“天山一枝花嘛,可惜是一匹野马。”
“野也是会听人训服的,你看这位兵哥哥不是……”
“这就奇了怪了……”
四 白纱巾下面的眼睛 ——那不是哀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抗争
我回想到这里,又去猛捶门板,大声呼喊:“金针,开门!”里面照样不吭声。我想想,这样拼命喊也不顶用,不如把行李放在这里,自己先到远处去,等她们开了门再转来。于是,我沿着十年前走过的渠道向河滩走去。渐渐地,河滩上那块巨石又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看到它,我的心房不由得怦怦乱跳,痛痛的。巨石呀巨石,你是我和她的月下老人,是我们真挚爱情的见证。看到巨石,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人们越说她坏,我越觉得她神秘,因而越想探个明白。心一横,决定冒一场风险,不搬出去,见识见识这一位特别的人物。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集合我的队伍,参加全大队的会议。这个大队的组织纪律忒强,到开会的时候就全来齐了。当然,九类分子和有严重错误的人是不能入会场的,均由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组织开“训导会”。我看金针没入会场来,是不是也被叫去开“训导会”了?我坐在主席台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文庆主任的长篇报告,我到最后才听清楚几句。什么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呀,批宋江、反投降,打倒右倾复辟呀,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呀,都是有关当前形势的论述。
轮到马革命发言了,他习惯地打了一个哈哈,咳嗽一阵,接着便发出一连串命令似的带着乡村粗俗的话语来:“文主任的报告是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家里的电灯,每个人的眼睛,我们要坚决贯彻,坚决执行。我现在命令如下:一、坚持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不,以阶级斗争为纲,大垦荒原,变草为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每个人写一篇批判稿交给我,不写的扣五十分。二、破旧立新,大力发展养猪事业。这是中央文件,一头猪就是一座化肥厂,比人拉屎强。”下面哄地笑了起来。他继续说道:“现在决定每户必须喂养二头以上,不养的先进学习班。不要闹,谁有意见谁就是反对中央文件,我们有解放军支持,谁敢不养。于干事,你来说几句吧!哦,还有一件事,有人虐待亲人解放军,这是破坏军民关系,破坏民族团结,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是马本山……”
会终于在厌烦、埋怨、忧愤中结束了。我回到苏家,见大门上了锁,以为她们开会还没有回来,就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决意去找金针要钥匙。我来到一处宽阔的草滩上,最醒目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横躺其间,河水迸发出汩汩的响声,吸引了无数的牛羊在它身旁奔来蹦去的。蓝天及白云把脸照在河里,把世界粉饰得如此静雅壮观。我不禁吟起了一首诗来:“蓝天白云草原宽广,草儿青青牛羊肥壮。骏马奔驰遍地牧歌,回乡生活胜似天堂。”
这里没有那悠扬的歌声,却有悲愤的曲调,看那唱歌人的的倩影,分明是她无疑了。这位无忧无愁的姑娘,怎么也唱起了伤心的“花儿”。我走近巨石,揪心的词儿字字敲碎我的心房。
白纱巾,白纱巾,
戴在头上多俏俊。
想摘白云织一张,
只愁没有搭梯人。
解放军,水中影,
可惜那颗红五星。
指盼他来照亮我,
谁料他是糊涂兵。
这姑娘在话语真重,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近了她。
“于干事,你饿吧?”她似乎早发现了我,我一走拢,她便这样问。
“我没有饿!”我仓惶答道。
姑娘一下从石头上跳下来,把脸对着我,说道:“你们也学会了骗人。”她说完这句话时,眼里滚出了晶亮的泪珠,我感到莫名其妙,暗想这姑娘真真就是古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道:“金针同志,我看你心里一定有什么委屈,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姑娘擦去了泪痕,用一双陌生的眼睛盯住我,那眼光显露出对人极大的不信任,她这个态度激怒了我,生气地说:“你不相信我算啦!”说完,转身便走了。
没走多远,听见背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还没容我转过头去,那马已冲过了我的前头,猛一转身,横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金针坐在马上,双眸圆瞪,用鞭子指着我,大声喝道:“站住!你往哪里走?”
“你要干什么?”我吓得哆嗦了一下,恐惧地问道。
“你不是还没有吃饭吗?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上马吧!”我还在疑迟,她把马拍到我跟前,伸手一抓,把我提了上去,也不管我坐好没坐好,催马往前奔去,跑了好一阵,在一座低矮的房前停住了。金针翻身跳下马去,朝门里喊道:“山大叔,我给您请来了一位客人。”门开了,马本山站了出来,一看见是我,脸上苦笑了一下。
金针问:“山大叔,您不欢迎他吗?”
马本山强装笑脸,说:“欢迎,当然欢迎,于干事,请到屋里坐!”
我也不好推辞,只得跳下马来,跟着进屋去了。心里还想:这样刻薄的家还能拿出什么好吃的来。熊班长见我来了,忙放下馍馍,让我坐。我刚坐下,金针便说:“山大叔,您背着亲人解放军同志偷吃烙饼,这多不好,我现在请您拿出来,让大家都尝一尝这好吃的烙饼。”
“这不行吧?”马本山惊慌起来。
“有什么不行!”金针抿嘴笑笑。
“这不好吧!”马本山为难起来。
金针说:“有什么不好,大婶快端出来呀!”
山大婶只得走进屋去,端了一盘烙饼放在桌上。我一看竟惊呆了,这,这哪里是烙饼,是野菜和细糠贴得饽饽。
金针扫了一眼熊班长,盯住我说:“哎,你们愣住干什么?吃呀!”
熊班长的脸红到了耳根,他走到马本山跟前,抓住他的手,难过地说:“马队长,我错怪你了。”
我心里充满内疚,许久才不安地问:“你家的生活这样困难,你们不是人平八百斤粮吗?”
金针嘲讽般说:“这就是那些政治家们的丰功伟绩,黑白可以颠倒,好坏可以混淆,笔下可以生花嘛。”
马本山望了一下窗外,说:“金针,别说了,被他们听见,又能要批判你的。”
“批判,怕什么,我已习惯了。如果有他们的人在场,我会说得更难听的。你们不会去告密的吧?”金针姑娘朝我们眨眼笑笑。
她这句问话,弄得我和熊班长都措手不及,面面相觑。姑娘环视一笑,说声“再见!”便飘出了门。马本山老队长望着她轻盈的身影,喃喃地说:“多好的姑娘呀,可惜没碰上一个好领导。”
这正是我穷根究底的好机会,便说:“山大叔,你能给我讲一讲她的一些往事吗?”
马本山已吃了饭,正在抽烟,听了我的要求后,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去问问黑年老爷子,他比我更清楚。”
一阵咩咩的羊叫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告别了巨石,沿着大寨田的小路往回走,去追忆那逝去的但却并没有忘记的梦。过去被开垦的草地现在已经还了原了,无数群牛羊正在上面嬉游,欢叫,它们的队伍要比十年前强大几十倍了,牧羊曲此起彼伏,高扬悠长,令人陶醉。
一位须髯苍白的回族老人,骑着一头黑色的小毛驴,口里哼着快活的小调,慢悠悠地走来。我打量着他,他端视着我,彼此相互都觉得面熟,又似乎不相认识。他捋了捋胡须,惆怅而去。老人走远了,我才突然想起来,他原来就是马黑年老爷子。十年时间了,他还健在,况且精神矍铄,比当年得意多了。我想追上去,可是他已走远了,很自然地我便进入了那一幕幕往事之中。
五 红尘的凡女,时代的娇子,我为你唱赞歌,也为你鸣不平
黑年老爷子是全村最老资格的牧民,七十多岁年纪就扬了六十多年的羊鞭,又学得一手治病技术,一些较复杂的牛羊病也能医治。他经得多,见得广,为人宽厚,心慈,主意又多,所以人们有难处都喜欢找他给想办法。
那是一个晚饭后,我突然到他家去了。他正在和儿媳妇对话:“阿爸,你还翻这些黄皮子干什么?如今牛羊的尾巴都割了。”黑年老爷子呵呵一笑,说:“傻瓜,韭菜割了都要长,难道尾巴就不长了。再说现在又兴猪尾巴,这书还是有用嘛。”
“猪,猪,我看马革命才是猪,该做的事他不做,不能做的事他却偏偏要做,简直是回民的败类!”
“哎,发牢骚有什么用,叫喂就喂吧,卖给汉民这也是一笔收入呀。咳!解放军同志来了,请坐!”
我很随便地坐在了黑年老爷子身旁,向他说明了来意,老人捋了捋胡须说:“金针呀,她确是一位好姑娘呀!现在看先进有新的讲究了,要讲什么路线,什么阶级,什么会批,会吹,只要谁的口气大,谁就是先进。这些话都只有私下里对你们子弟兵说,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可就要给我换帽子戴了。哎,瞧我说到哪儿去了,你问金针吗?这姑娘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呀,就是我这老汉也受不了哇,可是她却照样乐观,管这管那。你们解放军为民伸冤,应该给上级反映反映,同志,行吗?”
我不便答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人叭起了莫合烟,烟雾又香又呛人,我强忍着,听他继续说道:“金针原籍在河西走廊,一家人都是马术队的。文革中被当作牛鬼蛇神,东批西斗,她父亲和哥哥活活被整死了。不久,房屋也被人烧掉,母妇女仨无处居住,就四处流落。六七年,我去那里放牧,可怜她们的遭遇,就把她们领到咱们马家堡来了,乡亲们七拼八凑,总算给她们立了个家。那时候金针还小,没钱读书,便和我一起牧羊。这姑娘又聪明又倔强,学什么会什么。就说那匹‘白大哥’吧,全村人都驯服不了它,好多人都被摔怕了,不敢摸它。金针不信邪,硬是把它制服了。还有这群羊,也是走马星似的换人,可是没一个人能管好,最后还是请她出来管。”
我问:“为什么要撤职开除她?”
黑年老爷子说:“哎,这个我也不很清楚,我问过她几次,她总不说。听旁人说,她反对‘垦草要粮’,主张‘多养羊,少种粮’。领导说她是反对农业学大寨,不久,又因打了工作组长,被撤了职务,开除了团组织。”
我问:“他为什么打工作组长?”
黑年老爷子说:“这工作组长是县上来的,人年轻,能说会道的。可思想品行不咋个好,他叫金针去说话,动手动脚的,金针便打了他。同志,你说打得好不好?我说就是打得好,可是上峰,还有咱本村的马革命都向着他,反而处理金针。我们背着金针向上级替她反映过几次,但没一个肯听我们说话的。幸好金针自己挺得住。唉!”
我没有更好的话宽慰老人,默默地立了一会儿,告辞走了。一路上,我思绪不宁,金针那桀骜不驯的形象总在我眼前闪来闪去的,赶不走,抹不掉,我从心灵深处感触到:这不是一位普通的姑娘,而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富有斗争精神的女杰。怎么能随意说她是坏姑娘,而被开除团籍呢?我决定去找马革命和文庆说一说。
马革命和文庆正在写什么,见我进来,马革命说:“老于,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哩。”
“什么事?”我问。
马革命把手一挥,很有气魄地说:“麦收完后,我们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开垦荒原,向草滩要粮,为明年的人平口粮两千斤而奋斗。”说完,自然又能是一阵大笑。
若是在一个小时以前,他这番话一定会对我产生无比振奋的效力,也会对说话人肃然起敬的。但是,我现在听了,却感到深身肉麻、不安,带着受骗后的激愤,讥讽说:“粮食多好呀,既可以支援灾区,获得赞誉,又可以不使老百姓吃糠咽菜,过幸福生活。”
马革命却没品出我的话味,乐哈哈地说:“我何尝不希望这样呢,可是我们的人力有限呀,我想请你们麦收后不要走了,留下继续支援我们,我想你一定会答应吧!”
“这件事还得请示首长,我作不了主。”我根本不想留下来,便借口这样说。
“没关系,我和你首长是老交情了,他一定会答应的,再说现在普及大寨县,各行各业都在支援农业,难道他不来争头功吗?”文庆停下了笔,对我说:“我写封信给他,你们就原地待命吧!”
我也不好当面拒绝,答应后,便把话题移到了金针的问题上。马革命听后,愠怒地说:“于同志,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处理她是经过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的,县上文主任也……”
文庆不等马革命说完,便说:“要说她过去,的确是有问题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问题。但是,是人就难免没有不犯错误的,关键在于改。我看她既然都求解放军同志来说情了,这就说明她有悔改之意,我们应该欢迎。”
马革命对上级领导的话,似乎还没转过弯来,说:“你不是说她这种人很难……”
文庆严肃地说:“马革命同志,我不是说了吗?过去是过去,要有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我看金针的造劲就不错,是完全可以利用的,你说对吗?”
马革命仍然没想通,可在领导面前却点头“嗯”了一声。
我告辞走了,马革命追出门外,对我说:“于同志,请恕我不会说话,你刚来这里不久,对各种情况都不很熟悉,整错了会影响解放军的威信的。这样吧,我们分分工,你们抓地头,我们抓人头,齐头并进,但希望各不干挠,你说好不好?”
我忙申明说:“我们是来突击麦收的,对于政治运动理所当然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不会干预的。”
“这就好!”马革命打着哈哈,三步一回头笑着走了。
回到家里,我把情况向金针说了,金针冷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对这些事情已经淡漠了,我放好我的羊,不让狼侵害它们,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我劝导她说:“青年人应该求上进,不要跌了跤子就一蹶不振了。”
金针微微笑道:“我并没有一蹶不振呀,反而觉得比过去更踏实了,只是没有与他们为伍,成了他们的遗民了,这是我的光荣哟。喔,白雪公主今晚临产,我得去看看,再见!”
看着她飘去的身影,我心底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一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她碰着我,对我说:“于干事,我有件事想请你参谋参谋,好吗?”
我看她满脸喜色,猜她一定碰上了什么愉快的事,也高兴地说:“好的,你说吧!”
“你可要参谋好哟!嘻嘻!刚才文主任向我认错了,说过去的事是一场误会。要我重新出来工作,还要我写入党申请书,评我当先进,真是夏天的云,说变就变。说我坏的是他们,现在说我好的也是他们,你叫我如何说话?”
对文庆的心理状态我是摸不透的,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做,我无从说起。但对金针,我敢打包票,她绝不是一个坏姑娘,比起我们这些党员和干部来,恐怕要先进一大步哩。于是我诚恳地说:“你完全够先进分子的称号,你应该出来工作。”
金针的脸绯红起来,故意恨了我一眼,说:“你讽人!”说完,便跑走了,跑了许远,回头对我说道:“解放军同志,我听你的!”
六 当人被逼到最绝的境地时,倜然会创造出各种奇迹来——
金针重新出来担任团支书兼副业队长,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件,可是,马家堡的人们不这样看,他们心里想得是:金针能出来,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喝上牛奶茶,吃上烤羊肉了,所以,人们借钱赊账也买上了酒、鞭炮,在家放起来,喝起来,欢度节日一般。
我也第一次参加了金针全家的“会餐”,桌上,苏大妈一个劲地夸文主任好,一个劲地开导金针以后要听文主任的话,好好干。当然,免不了也谈到了过去的一些不愉快的旧事,老人家总结说:“过去的吃亏,全在于没有听领导的话。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多想想未来的好日子吧!”
金针没有驳斥,只是笑笑。银针却说:“什么都听话,文主任叫你养猪,叫你吃猪肉,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还要求胡达来惩罚他们?”
苏大妈一时语塞,引得我们捧腹大笑,嘴里的饭、菜全喷在了桌上,真开心!
几天后,我受文庆主任的重托,特地返回部队去向首长请示新的工作,往返就是十天时间。我进村时,看见地里还有许多麦子未收光,那彩旗、标语在地沿边哗哗地飘着响着,却没有一个人。我正在纳闷,肩上被人狠狠捶了一拳,扭头一看是王排长,忙问:“嗳!怎么这样早就收工了?”
王排长说:“唉!别提了,这几天天天开会,把人都开糊涂了,我正偷偷溜出来清醒清醒头脑哩。”
我问:“开些什么会?”
王排长说:“大前天区州领导来视察,开欢迎会;前天传达中央学大寨会议精神,开贯彻会;今天又开什么批投降派经验交流会,真是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把肚子都气爆了。哎,老乡,首长让我们回去吧?”
“不,让我们继续留下来。”我把首长的指示,原原本本向他作了传达,他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里的空气太紧张,多呆上一分钟都会逼人的。嗳,你呆得住吗?噢,我明白了,原本你被一个人磁上了,挣不脱了是不是?”
“谁?”我莫名其妙,拧住他的手问。
“哎哟,快放开,我告诉你。是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姑娘,你走了十天,他就来问了我十次,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那焦愁的样子呀,就象妻子盼久别的丈夫似的,叫人看了都难受。也叫人嫉妒羡慕。”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捶了他一拳,干涉道:“你少胡说八道,被别人听见多不好。”
王排长跟我开玩笑着说:“别给我装了,你快回去看看她嘛!”
“去去!”我嘴上虽这样要强,心里却象蹦开了兔子,难道她真有什么事不成?我也顾不上和王排长耍嘴皮了,经直朝苏家走去。
我刚进寝室,金针便拿着一本信笺走了进来,带着羞色说:“于同志,我请你给我办件事好吗?”
“给谁写信?”我有些紧张,不安地问。
“不,写一个副业发展规划。嗳!没文化的人多么蠢,多么无用呀!”金针立在桌旁喃喃自语,显得很不安宁。
我忙推辞道:“对地方的情况我不了解,你还是另找人吧!”
金针说:“不,我只相信你,我说一句,你写一句,不要笔下生花,也不要象马主任那样竟说过头话,实现不了,自己搧自己的嘴巴。”
“好,你说吧!”我接过纸,铺在桌上,做好了写的准备。
金针略一沉思,说道:“发展副业要尊重群众意愿,因地制宜,不能强求一律化,搞得大家心里不痛快。我认为最要紧的是,首先要废除‘垦草要粮’的做法,保障牛羊有充足的食粮。第二要化整为零,多搞小羊群,重点放在家庭副业上,尊重民族风俗不养猪。如果不注意这个民族禁忌,那么要辽阔草原牛羊成群就只是一场美梦了。哎,你愣住干什么?快写呀!”
我被她这番精彩的演讲惊呆了,这一字一句,完全同上级的指示背道而驰,照写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我慎重地说:“金针同志,你可要想好,有没有超出原则的地方?”
“有呀,不过我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不让马家堡披个马屎外面光的美名,要好就好个实在。写吧,不要担心。这是各家喂养牛羊的数字,也一起写上。”
“好吧!”我被她的诚心所激动,欣然答应了。又见她没走,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我走了!”姑娘第一次这样忸怩、反常;她说走,又没动,更引起我的好奇,追问道:“金针同志,你心里有什么话要说吗?”
金针望了我一阵,才问道:“有,没有!真的没有。哎,于同志,你说大学生好吗?”
我审视了她一阵,看不出她有任何测意,便说:“大学生好呀,你听这首歌:母亲为我露出了笑脸,彩虹为我铺起五彩斑斓。人和天地都举手欢呼,只因我是大学的一员。你也想去读大学吗?”
金针又问:“不,我没资格。那么大学生和解放军比起来,谁好呢?”
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了,心脏好象被一颗无形的钢针扎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金针,你一定是有……?”理智控制了我,没有让我储存在心底的情感爆发出来。
“哎,你说呀!”金针催道。
我勉强说:“当然是大学生好,因为新时代需要新知识……”
不等我说完,金针“哼”了一声,跑出去了。
晚上,我把稿子给她,她毫无表情地接了过去,一声不吭地走了。苏大妈见了,笑着对我说:“于同志,你别见她的气,这几天,她心中有事,总是一会儿火山,一会儿冰峰的,叫人着急呀。”
“她有什么心事?”我既想打听清楚,又担心害怕。
“马支书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文主任的兄弟,听说是一个大学生,只要金针同意,我们全家人就可以转成城市户口,搬到城里去生活。”
“她同意吗?”这下轮到我着急了,急切地问。
苏大妈恳求我说:“不同意,我劝她不听,于同志,我看她听你的话,你替我劝一劝她吧!人家文主任是……”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巨响,头顿时昏沉沉的。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情丝爱迹露出一点来。我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好,我一定劝劝她!”说完,迅速返回了寝室,无力倒地倒在了床上。乱,乱得要命的脑子,象塞进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点头绪来。难道这就是爱情的萌发?我真害怕,但又真想。在机关时,姑娘们都骂我是冷血动物。的确,我讨厌和姑娘在一起,已到了衣裳破了无人补的年龄了,还没有尝到爱情是啥滋味。首长很赏识我的志趣,几次对我说:“年青人前程远大,不要被姑娘爱情贻害了终身。”首长夫人对我则说得更清楚,说我提了处长以后,就同他们的女儿,一个医院的护士长结婚。我看不惯她对病人的冷漠态度,于是就用比她对病人更冷漠的态度对待她,使她免于追求。眼下,仅仅才三十多天时间,不知怎么搞的,血热了,情闸开了,竟恋上了这位野姑娘,被人另眼相看的坏姑娘。她是怎样撞进我的心房的,我不很清楚,但我却一天没见到她,心里就痒痒的,很难受。但我是军人,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两次临行前,首长都有特别嘱咐:“到了地方,作风问题第一重要,我给你下个死命令……”一想到死命令三个字,我的心就惊,肉就跳,一切幻影吓得逃之夭夭。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阵哭声惊醒了,我仔细一听,是苏大妈。这么晚了,她在哭什么?我悄悄来到窗子边,通过纸缝往里窥视,看见堂屋里站着几个人,有马革命、苏大妈及金针姐妹俩,吃饭桌上放了一个大包裹。马革命慢条斯理地说:“我说金针呀,你还是听我一次劝吧,人是懂感情的,人家文主任对你咋样?你是知道的,恢复工作,叫你当先进,还让你入党,难道你就没……”
金针马上截断他的话,气愤地说:“要我以此嫁人,我请您马上撤我的职,我一辈子不入党。”
马革命说:“何必把话说得这样绝呢?一个农民嫁一个大学生可是不容易的呀?”
金针说:“既然如此,你就把你女儿金凤嫁给他嘛。”
马革命被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不要太,太放肆!”
“你住嘴!”苏大妈气昏了,“啪”地给了金针一个耳光,大声哭诉道:“你这个气人精,倔丫子,你存心要气死我啊!”
马革命乘机说:“我们回回有句俗言:‘真主定姻缘,父母作主办。’既然你母亲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的安拉,您快下来惩罚她吧!我的小冤家,妈给你跪下了。”苏大妈嚎啕着冲了过去,真要跪下去了。我一看情况不妙,推门冲了进去,扶住了苏大妈,劝道:“大妈,你不能这样!”我又对马革命说:“你这样逼下去,不妥吧!”
马革命也不笑了,说:“我们回回就是这个样子,只听父母一句话,其他人插嘴没用。”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严肃地说:“婚姻法对全国各民族都适用,也并没有说父母可以包办呀!何况我们还是党的领导干部,更应该……”
“哎哎!说那些干什么?什么法呀律的,早被文革冲毁了,现在是谁掌权谁就是政策。”马革命冷笑一声说道。
我的火一下子冲了上来,在桌上狠狠击了一拳,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
马革命浑身抖了一下,镇定了许久,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冲我发什么火,这是上级领导说的。好,好,你们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回我的信,我也好交差呀!”说完,瞪了苏大妈一眼,走了,不一会儿,夜幕中传来了“咣当”一声大门响,象是一句重重的警告。
金针用脚狠踢地上的衣物,骂道:“不要脸,不要脸!想用这一套来暗害我,打错了主意!”
苏大妈在一旁心痛昏了,从墙旁抓起笤帚就要打金针:“我的小祖宗,你再踢,我打断你的腿!”
银针抱住妈妈,哀求说:“阿妈,别打姐姐,她给我们全家挣工分,又供我读书。”
苏大妈的手在空中发抖,再打不下来了。我随手夺下了她手中的笤帚,劝道:“大妈,您老人家不要自寻烦恼,青年人有自己的想法,您应该相信她们,也不能过于操心。”
苏大妈哭诉道:“于同志,你不知道我的苦衷,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你走了这几天,马主任一日三趟地来逼我表态,我先还是不同意的,后来一想,这马家堡就我们一家外姓,地皮还没踩热,能得罪得起人家吗?再说,金针又是犯过错误的人,人家瞧得起咱也就有体面了。”
“谁犯过错误?”金针反驳说。
“你没犯错误,为什么被开除?一个农村姑娘,能嫁给一个县大爷的大学生弟弟,就算是你有天大的福分了。人家马主任也是为你好,你把他弄得这样难堪,有你的好处吗?”
金针不满地说:“您就这样怕他们?越老胆子越小,骨头越软,脑子越糊涂。”
我劝道:“金针,你就听你阿妈的话吧!”
“就是你!?”金针瞪了我一眼,转身冲进寝室去了,把门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自讨没趣,回到了卧室,也没心思看手表,便倒头睡了。正在混乱的梦里,听见一声门响,我翻身爬起来,看见银针站在门口往里探视,我忙招呼道:“银针,你有事吗?”
银针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走到我面前,猛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膝下,哭道:“叔叔,救救我姐姐吧!”
我猝然不防,被弄懵了,按重庆人的习惯想法,以为是她姐姐归寿了呢。我慌忙扶起她,问道:“你姐姐怎么哪?”
银针说:“我姐姐说,她除了你,谁也不嫁。叔叔,你就同意了她吧!我姐姐不坏,是顶好顶好的人。叔叔,你说呀!”
我感到太突然了,完全在我意想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我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说才好。我就象那古代的叶公,平时想龙想得要命,真正的龙来了又怕得要命。其实,我最害怕是首长那道死命令,我在想:如果我卷入了这场情战,那后果将会是什么呢?我不敢想下去,对银针喊道:“不行,不行,我不敢答应!”
银针哭道:“我姐姐说了,你若不答应,她就去死。”
“那更不行,让我好好想一想。”我真怕她去寻死,于是逼着我改缓了态度。
“限你两天以后回话!”银针恨恨地望了我一眼出去了。
七 爱情本是人一生中的幸福,但对我们却是涩涩的苦果
两天很快过去了,我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割麦常走思,失手割破指头,但主意仍然拿不定。我找老乡——亲密战友王排长商议,请他拿拿主意,他很坦率地说:“老乡,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是我们中的小天才,不要被一个农村姑娘丧失了前途。再说,你们的爱情有五个不成熟的条件,愿听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
“第一,你们是一见钟情,基础不牢,婚后感情不一定深厚;第二,你们民族不同,生活习惯不一,婚后生活不协调;第三,首长有死命令,你不能违抗,违反了后果会严重的;第四,你和文庆相争,必胜少败多,还影响了军民关系;第五嘛,”他放低了声音:“她太厉害,结婚后,你一定会成为粑耳朵,气管炎。”
我又好气又好笑,若是平时,肯定要捶他几下,哈他的痒,叫他举手投降。此时此刻,我情趣全无,陷入了苦恼的沉思之中,战友的话,的确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这件事,真的要慎重加小心,小心加慎重地考虑好,可是,怎么才算好呢?我拒绝她,让她去寻死,还是同意她,让我走向苦海,这两条路,都是艰难的绝人的路,我该怎么走啊?!
第三天,是麦收的最后一天,全村大突击,马革命也挥镰上阵了,地方报纸还来拍了照,后来登上该报的头版上,题了一句话叫:“干部带了头,生产争上游。”他干了一会儿,便被人叫走了。快收工时,银针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带着哭声说:“于叔叔,我姐姐叫你快回去!”
我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丢下镰刀就跟着银针往家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院子里面嚷成一片,三天后见分晓的决战已经开始了。我冲进院子后,看见堂屋门口站满了人,文庆主任亲自来了,他坐在凳子上,翘起二郎腿,吐着烟雾,神情阴阳不定。马黑年蹲在一旁,抽着闷烟,一言不发,苏大妈呆立门口,伤心地抽泣着。马革命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立在门当中,朝屋里面嚷道:“金针,你出来!”
听到屋里“咚”地一声响,苏金针手执羊鞭走了出来,神色自若地说:“马革命,我出来了,要把我怎么样?”她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把马革命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许久,马革命才说:“我要你表个态,你究竟同意不同意,下午文主任就要回县去了。”
金针生硬地说:“我不是早说了吗,你喜欢他,让你闺女去。”
马革命拿出了最狠的一招,说:“你真是榆木疙瘩,好,今天打开窗子说亮话,过去我们村收留了你们,给你们盖房屋,置家具,也算是尽到我们的情谊了。现在你们都长大啦,可以回老家去生活了。马黑年,你把她们带走吧!”
金针毫无惧色,说:“走就走,有什么可怕。”
苏大妈嚎啕道:“马主任你不能这样!”
马革命说:“你们太不通商量了,逼着我无情无义呀!”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斥责道:“不,是你们利用职权,为非作歹,欺压百姓。”
马革命冷冰冰的说:“这是我们本民族之间的事情,与你汉人无关,请你知趣一些,不要搞大汉族主义、破坏民族团结,破坏军民关系。”他企图用这一顶顶帽子把我压住。
我更怒不可遏,喝道:“你们既是共产党的干部,就要受党纪国法的约束。你们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一个姑娘,难道不感到卑鄙可耻吗?”
“好!问得好!”文庆从凳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扔掉烟头,冷笑道:“于同志,你多会说别人呀,可是想一想你自己,一个堂堂的军官,一来就主动住在一个没有男人家的家里,又同骑一匹马兜风,又经常在房间里鬼混,哎,我都难以启齿。请问,这是你们来支农的任务?是你们解放军的光荣传统?难道你就不感到卑鄙无耻?”
这家伙更阴险毒辣,弄得我一时没话可说。文庆更得意了,说:“你问问苏大妈,她的女儿肯嫁给你们汉人吗?”
金针抢先说话:“嫁什么人,由我自己作主,我愿嫁给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你说的那些都是鬼话,我俩早已订了天地之盟,拜了月下老人,不信,你问黑年老爷子?”
马革命转向黑年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黑年老爷子慢悠悠地立了起来,磕掉烟斗上的灰,望了我一眼,我忙向他投去请他否认的眼光,我真怕把问题闹僵,搞得更复杂,不好收场。可黑年老爷子却一字一板地说:“嗯,这是真的,我还喝了他们的酒哩。”
“你为什么不早说?”马革命气急败坏,大声吼叫。
“我想这是他们年青人的私事,再说你的工作又忙,便没对你说了。”黑年老人轻描淡写的补充说。
马革命似乎还不相信,又冲到我跟前问:“你以党籍保证,是不是真的?”
这位先进的慈祥的党支部书记形象早已在我心中垮掉,犹如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令人讨厌发呕。但要正确地回答他的问题,却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决策性抉择,一否一定,一个字就可以致人于死地。我瞟了金针一眼,见她象尊雕塑中的女神一般立着,我浑身一颤,爱情的火山骤然迸发,几天几夜的思虑变成了一个坚定的点头。只见那马革命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蔫呆呆地坐在了凳上。
金针却惊喜若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下扑在我肩上,饱含热泪地喊了一声“于同志!”便软软地倒地了我的怀里,浑身颤抖着。
苏大妈见状,又惊又怕,悲咽道:“这如何是好哇!这如何是好哇!”
黑年老爷子说道:“有什么不好,找上了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婿,应该高兴呀!”
文庆的脸由白变紫,又由紫变青,他瑟瑟抖抖地摸出一张纸来,问:“这杰作是你们的吧?”
我一看是我帮金针写的那张副业发展规划,这姑娘真是呀,在这种情况下了,还忍辱负重,为群众着想,如果是一个好的领导,一定会把它视为聚宝的福音书的。但是,如今落在了文庆主任的手里会是什么后果呢?我略一思索,答道:“是的!”
文庆气势汹汹地说:“你知道它的严重性吗?”
“知道呀,因为它击中了你的要害,使你害怕,使你害国害民的原形毕露,对吗?我的主任同志。”金针用嘲讽的口吻说。
“谁和你是同志,臭……哼!”文主任用鄙夷的眼光瞥了我们一眼,悻悻地走了。马革命象一条叭巴狗,脚跟脚的溜出去了。
台风过后,风浪渐渐平息了。可是我由于在同风浪的搏斗中用力太大,如今却象散了骨架似的难受,后怕感也越来越重。我彻夜彻夜的难眠,一闭上眼睛,那些惋惜的、仇恨的、嘲讽的、忌妒的、羡慕的眼脸便一起向我扑来,赶也赶不走。金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荣,我看你这几天忧心忡忡,是不是还在犹疑?你告诉我真话,我不会生气的。我这个人很怪,我讨厌别人的同情,喜欢真挚的感情。我已问过你的许多战友,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军官,因为我会毁掉你的前途的。”
我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否定般地说:“不,你别听他们瞎说,请相信我的心吧!”
金针抽出手去,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问道:“你还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的爱情是来之不易的,应该象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她。哎,金针,你知道博格达峰上的瑶池吗?”我转了话题问。
“知道。三年前我还去过哩,我带着几十名团员,骑着马,在天池整整玩了一天,多美的地方呀!当时我在想,马家堡能有这么美才好咧,伙伴们说,只要芭蕉结果一条心,马家堡就能变成第二个天池。可是不久,我被他们赶出了共青团的大门,一场美梦便落空了,哼,可恨的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现在又盯上我们了,”我有意说了半句话。
“你害怕了吗?”她扭身靠在我身边,用双手吊住我的肩膀,喃喃地说:“真挚的爱情是不怕任何艰难险阻的。这河水不是也冲破了许多阻碍才流到这儿来的吗?荣,你跟你部队首长写一封信,就把我们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请求他们谅解。部队首长都是通情达理的,一定会同意我们的。还有,”金针停住了话头。
我催道:“还有什么?快说呀!”
金针说:“还有,你向首长要求去上大学,你明白我的心思吗?这是我第一次求人,你答应吗?”
金针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呢,只是担心我这个初中文凭都没有拿到的武夫能去上什么大学呀?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害怕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毫不思虑地点了点头,作出了今夜以前未曾想过的童话般的决定。
“荣,你真好!你去吧,读十年八年,我等你,等白了头发,也不变心,也不嫁人。”她把我的头抱过去放在她的嘴下,不断地吻着。我也静静地闻着她带着羊味的鲜美气息,让它完全歙入我的心底。
西部的月亮格外的圆,也格外的亮。他慈祥的面容露出敬慕的神色。我猜想,广寒宫里的嫦娥说不定正在为我们这对勇敢的人儿翩跹起舞呢。就这样,我们幸福地渡过十几个夜晚。
这一天,金针一早到公社交售羊毛去了,直到中午还没有回来,我镢了地刚回到家,刚想去挑水,王排长带着部队的组织科长走来了。科长见了我,没一句容套话,严肃地说:“部队首长命令你马上回去,工作我已向王排长作了交代,马上收拾行李走吧!”
我知道祸星已经降临,但是我不骇怕,只是惦挂着金针,便请求说:“下午走行吗?”
科长训斥道:“难道你不知道军令如山么?”
苏大妈和银针吓坏了,一边给我收拾东西一边哭。我无心思劝她们,拿起颤抖的笔,给金针写了一封短信,最后写道:“金针,等着吧,我一定回来!”
八 只要鸳鸯能成对,我们愿饱尝千百次又千百次的好事多磨,可是……
我今天真的回来了,可是她却不认识我了,把我当成了鬼,我的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但我终于等到大院的大门打开了。
当我走进苏家大院时,见门口站着三个人,我老远就认出他们来:有阿妈、金针、和骑毛驴那位老人。他们都瞪着一双又心慌又迷惑的眼睛望着我,好象我真是一个魔鬼似的。我朝他们喊道:“你们别怕,我不是鬼,我是于荣。”
白髯老人颤巍巍的走到我面前,用严厉得可怕的语气命令道:“你是人就站过来!”
我刚一站拢去,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在我手背上狠命地咬了一口,痛得我惊叫起来。老人却大笑道:“好了,你们不要怕啰!他不是鬼,是真正的一个大活人!”
我已经认出了老人,奇怪地问他道:“黑年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哪?”
“唉,十年了,都说你死了,刚才碰着你,我还以为是你的魂魄显身了咧。这么长的时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呀?”老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含着泪花问。
一句话又勾我一段痛苦的回忆:
我被科长带回部队后,被关了七天的禁闭,除了送饭的,再没有别人来过。到了第八天中午,门被打开了,两个持枪的战士把我押到了政治部办公室。刚坐了一会儿,首长来了,所有在屋里的人都起立迎候,我也站了起来,但不敢抬头,我最害怕他那双灼人的眼睛,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曾用眼睛吓死过俘虏,人们都坐下了,我不敢坐。
“坐下!”首长吼了一声,我哆嗦了一下,木然坐了下去,把头埋得更低了。
首长大声地吼道:“于荣,把头抬起来!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干什么吗?”
我微微抬高了头,但不敢看他的眼睛,颤抖着说:“不知道!”
“他妈的,你装什么糊涂。叫你去帮助麦收,你却去搞人家的大姑娘,这象一个军人吗?”首长说话可难听极了,我分辨说:“首长,我愿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你。”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情况我都全清楚了,人家从大队到县革委都有控告信,你不仅有作风问题,还有政治问题。辜负了党的培养,丢了咱们军队的脸,已经,唉,自作自爱,让林部长告诉你的处理意见吧!”说完,踱着方步出去了。
林部长照同样的话训斥后,交给了处长,处长才正式宣布开除我的军籍,幸好保留了党籍,这还是首长夫人感激我给她家做了许多好事,吹了枕边风才得来的,她还要处长告诉我,只要我去向首长好好认罪,不再爱金针,还会重新处理的。我铁了心,怎能屈服,便被押回了老家。回到家后,我顶住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冷遇,心中始终装着金针,一边劳动,一边自学,终于在公开考试的第二年,考入了省一级的名牌大学。毕业时,第一个报名来到了边疆,来到了亲人的身边。我转身朝金针靠近一步,悲喜交集,只说出一句话来:“金针,你的愿望实现了!”
金针脸上红红的,羞涩地说:“我,我不是金针,我是银针。”
我也十分窘促,说:“哎哟,银针妹妹长这么大了,真象你姐姐。哎,你姐姐呢?”
“我姐姐,她……”银针的眼圈一红,脸顿时变得铁青,转身跑进了屋去。
我抓住阿妈的手着急地问:“阿妈,金针呢?”
“她,是我害了她,于荣,你打妈吧!这是我的罪过!”阿妈悲哀地恸哭起来。
一阵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的心灵,我惶恐地追问阿妈:“阿妈,你快说,金针究竟怎么啦?”
阿妈只是哭喊着:“遭天杀的,我该死!”
黑年老爷子拉住我的胳膊,说:“你阿妈有病,进屋去说吧!”
我发狂般冲进屋去,见银针正在墙边取相框,见我进来,全身一哆嗦,相框一下掉在了地上,玻璃打得粉碎,金针的黑边像片象一道闪电映入我的眼帘,我捧起来看了不到一分钟,只觉得自己一阵心慌,继而全身无力,头发胀,眼发黑,站住不住,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待我苏醒过来,自己已躺在了坑上,三个人正守护着我。我抓住银针逼问道:“好妹妹,我快告诉我,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银针哽咽着,讲不下去。黑年老爷子去端来一杯开水,放了一点什么药,让银针喝了,说道:“快讲给你姐夫听,不然他会气疯的。”
银针强忍住悲伤,述说道:“那天你被部队的车接走不久,我姐姐就回来了,她一听说,骑上白大哥便去追赶你,她拼命地打马,‘白大哥’也跟人一样懂事,拼命地跑,可是才跑了几十公里,一辆卡车把它撞死了。”
我一听‘白大哥’为我们的爱情牺牲了生命,眼泪大颗大颗地倾泻出来。
“姐夫,你别哭,你一哭,我又讲不下去了,姐姐也被摔伤了,她被人送进医院,只敷了一点药,又悄悄上路了。一个司机主动让她搭车,半路上却要打姐姐的坏主意,姐姐愤怒极了,把司机打个半死,拖着受伤的腿,硬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你们部队,部队首先先还不接见,姐姐急了,便和门卫扭打,门卫没法,只好带她去见首长,首长见了我姐姐,凶狠地说:‘于荣嘛,违反军纪,破坏民族团结,经不起批评教育,已畏罪自杀了。’他对门卫说:‘把她带去看看坟堆吧!’姐姐被带到一处乱坟堆前,门卫乱指了一个新坟便走了。姐姐守着坟墓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昏倒在坟堆前。”
“这伙……”我真想痛痛快快地骂他们一顿。
“后来一位好心的工人救活了她,帮助她回到了家里。姐姐回家后就病倒了,整整躺了三个月床。我也辍了学,替她放羊。姐姐在床上天天喊着你的名字‘荣,我的于荣啊!’”
“金针!”我心里一阵辛酸,失声喊了出来,接着便是一阵大哭,他们仨人也被我引哭了,屋子里只听到悲戚的啜泣声。
“姐姐的病刚好,马革命便逼上门来了。”银针气愤地说:“他就象蚂蟥一样,一天三趟,一趟比一趟紧。他还阴阳怪气地说:‘人死了是活不转来的,文主任的兄弟想你都快疯了,如果再不同意,一要下户口;二要赔马钱。’阿妈气得也倒了床,神经几乎快错乱了。我央求姐姐说:‘姐,姐夫已离开我们不能再转来了,你就可怜可怜阿妈吧!她一旦疯了,咱们家不就完了吗?’姐姐用陌生的眼光望了我一阵,突然大笑道:‘我听你的,我去!我去!’姐夫,你骂我吧!找我吧!我不该劝她。”银针悲咽道。
“你快往下说呀!”我想一口气听完。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是举国悲哀的日子,文主任的小车开来把姐姐接走了,临走前几天,姐姐到她放过牧的地方都去看了看,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还对羊群说话:‘朋友们,再见了!你们幸福地生活吧!’说完又发怒,用鞭子狠抽羊群:‘你们这群畜牧,这样温驯,只有被人任意宰割。可是我又怎么样呢?我和你们一样也是畜生啊。’头天晚上,我俩睡在一起,半夜的时候,她把我摇醒了,紧紧地把我搂在她的怀里,使我喘气都很困难。姐姐用一种特别感人的语气跟我说话,她说:‘好妹妹,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好吗?’‘什么事’我奇怪地问。她停了许久才说:‘如今你姐夫胆小怕事,走了绝路,抛下了我不管,我不得不走第二家了。以后的路是宽是窄,我已经看到了,我最忧心的是你,好妹妹,你就答应我一个渴求吧!我曾寄希望于你姐夫,他未能实现,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从明天起,你就去上学读书,当一名大学生,也找一个汉族朋友,替我出出这口冤气,就是我死了,在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你的。这是我办嫁奁的三百块钱,你拿去吧。’她最后还说:‘我若是死了,就把河滩上那块巨石作为我的坟墓吧,每年九月九日去看看我。’当时,我对她的话很不理解,也很害怕,哭着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了床,穿上了新衣裳,戴上雪一般白的纱巾,把你留给她的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交给我好好保存,每年向巨石宣读一遍。上车时,她没有哭,也没有忧伤,脸上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好象勇士去执行一项特别任务似的。姐姐走后,阿妈便昏倒了,她醒来后就喊:‘银针,你姐姐出事了!’果然,三天后传来了噩耗,说我姐姐死了,我和阿妈连夜赶进城去,没见到姐姐,也没见到文主任和他的弟弟,只看到一片烧焦的房屋。一位老太婆悄悄告诉我们说:‘大前天,这里可热闹了,鞭炮放了几十筐,宴席办了上百桌,祝贺文僵尸结婚’。我和阿妈几乎是同时问:‘文僵尸是谁?’老太婆说:‘文僵尸就是文主任的兄弟呀,他过去上过大学,读书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瘫痪,只能吃不能动,拉屎拉尿都在床上,所以人们叫他文僵尸。没料到这家伙竟娶了这么漂亮一个媳妇,眼馋得大家都气愤了,骂文主任真会耍手段。唉!可惜了这位美丽姑娘哟。到了半夜过,文主任带着满脸血迹,嚎叫着跑出了新房,随后新房便起火了,火大得谁也靠不拢,整整烧了一夜,一幢房子全烧光了。大火过后,人们冲进房去找美姑娘,却只看见几块烧焦的骨头。’我和阿妈听了,犹如头上挨了一声霹雳……”
“你别说了,”我悲痛过度,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愤怒的狮子,抓住银针的双手,怒冲冲地问:“你们为什么要逼她去?为什么?为什么?”
阿妈摸着了我的手,惨痛地说:“儿呀,你有气就往妈身上出吧!妈太愚蠢太糊涂。”
银针甩脱我的手,也愤然地说:“不,不能光怪阿妈,你离去了十年为什么不来一封封信说说?是你害死了我姐姐。你不要认为只有你才爱我姐姐,这十年里,阿妈一提到姐姐就哭,眼泪流干了,眼睛也哭瞎了。”
“什么,阿妈的眼睛瞎了?”我这才注意到阿妈的双目没有光泽,而且深深的陷着,两角的鱼尾又粗又多,头发全白了。我看了,辛酸的悔恨的眼泪又奔涌出来:“阿妈,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来晚了!好妹妹,你替你姐姐狠狠地打我吧!”
“今天我不空,我要去哀悼我姐姐。妈,我们走!”银针带着一股怨气,搀着阿妈走了。
我愣住一会儿神,扯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捆一捆的信,跟着黑年老爷子朝河滩走去。
九 人,谁还没有一段辛酸史,如果积怨过甚,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那么光明就永远是黑暗,真正的黑暗你也无法驱散
路上,黑年老爷子告诉我说:“银针为了实现姐姐的宿愿,整整辛苦了十年,今年才从美术学院毕业回来。”
我问:“墙上那画是她画的吗?”
“她整整画了一个暑假,画得真象呀,人们一看到画,便想起了金针,想起她替我们说的话,替我们办的事,可是我们却没有能力替她洗冤昭雪,至今还在蒙受着屈耻大辱。”
我问:“你们没有向上级申诉呀?”
黑年老爷子气愤地说:“怎么没有,我们找了好几级领导,他们都说:‘苏金针持刀杀人,纵火烧房,造成国家几十万元的损失,是铁定的反革命案,谁也翻不了的。你们告到中央也是那个样子。’”
我问:“我就不相信,那文庆呢?”
黑年老爷子说:“因同反革命搏斗有功,前几年就升迁走了,鬼才晓得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被杀伤的。”
我又问:“那么,马革命呢?”
黑年老爷子说:“捧上级没捧好,‘四人帮’一垮台,也跟着垮台了,马家堡也不先进了。你看巨石旁的那个人很象是他。”
我抬眼看见巨石旁站着一个人,脚下烧着两堆火,他见我们走来,慌忙跑开了。我要追上去,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一顿,解解我心中之恨。银针拦住了我,说:“让他去吧,这几年他也够苦恼的,明天他就要出去为村里购买良种羊了。”
我想到金针的死与他关系很大,心中的怒火总压抑不住,但看见眼前的两堆未燃尽的纸钱,对金针的思念之情又占据了整个心灵。我对巨石“咚”地跪了下去,喊道:“金针,我亲爱的金针,我看你来了!”这一喊,一下又把我心中的创伤撞开了口,我歇斯底里般地对着石头说道:“金针,我们十年没见面了,你为什么变成了石头?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话?我明白你是在恨我。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呀,前五年,我徘徊在书堆前,拼着性命要实现你的愿望。后五年,我在书堆里摸索,准备考个优异的成绩叫你高兴。金针,你听见了吗?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写了多少封信的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写在我心中的信充满了我全身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写在纸上的信,积压在我的书箱里,占据了大半个位置。每一封信我都贴了邮票,把这些邮票剪下来,可以贴满一个厚厚的邮集。我知道我们友情的重要,每一封信贴的都是要你亲手签字才能领取的挂号邮票。今天我全带来了,一封,一封。我原想:让我们结合后,再慢慢来欣赏这些情书,心中一定会充满无限的情趣的,你一定会把在这十年中对我的积怨,猜疑,思念之情,在笑语声中一古脑儿逝去。谁料到,你竟离开我走了,悄悄地走了,我写的这许多的信你一个字也没有见上。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是我的第一封信害了你。信呀信呀,你的罪过大呀,你为什么不早早地飞到我心上人的手里;让她得到安慰。我太糊涂了,我才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傻瓜。金针啊金针,你痛骂我吧,痛打我吧,只要你能活转来,我愿一辈子受你鞭挞。”我一边烧着信纸,一边自我忏悔。这时,前来悼念的村民们越聚越多,他们都陪着我流泪,哀伤,但我竟不知道。抱着石头拼命地亲吻,口里还一个劲地喊:“金针你好!”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我脸上,我浑身一震,神智清醒过来,看见银针惊恐地望着我,我问:“我怎么啦?”
银针哭着说:“姐夫,你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回去吧!”
我听话地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过身去抱着巨石痛哭,连续搞了好几次,最后才被几个年青人拽回了家。
金针的死对我刺激太大了。一连好几天,我的神思恍惚,不思茶饭,一天尽往河滩跑,呆呆地看着巨石,银针总是静静地陪着我。
这时,远处飘来的《美丽的姑娘》的歌声,更勾起了我对金针的追念,我也唱道:
美丽的姑娘有千万,
唯独你最可亲最可爱。
你是出水的芙蓉,
你是高山的雪莲。
你是我心中的蓓蕾,
你是我心中的圣洁。
你是那样的迷人,
把我引进了爱情的深渊;
你是那样的神圣,
把我的名字也变得晶莹璀璨。
有了你,草原上骏马奔腾;
有了你,鸟儿的歌声动听婉转;
有了你,万里蓝天阳光灿烂;
有了你,人们永远充满笑颜。
啊!我心中的蓓蕾,
你尽管没有开放,
却无比美丽鲜艳。
啊!我心中的圣洁,
你犹如芙蓉雪莲,
永远开放在人间。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嗓子唱哑了,身子唱疲乏了,但仍然在唱。银针见我精神上太痛苦,央求我说:“姐夫,我尊敬的姐夫,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要冷静一些。”
我冲她发火道:“我不能冷静,我失去了她,犹如失去了太阳,我现在眼前一片昏暗,没有光明。我想了十年,盼了十年,却只见一座石头,你叫我怎么不痛苦哟!我愿意立即死去,让石头把我紧紧压住,我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银针也生气了,说:“轻生是最懦弱的表现,也是对我姐姐的真正背叛,你是一个共产党员,曾经是国家干部,又是我尊敬的兄长,道理比我懂得多,本不应该由我开导你的,但我见你这样下去一定会辜负姐姐生前的嘱愿,不得不提醒你。”
“什么嘱愿?快说!”我昏暗的心扉闪进了一丝光亮。
“你想一想?姐姐死在那个国家主席、元帅部长也不能抗争的年代,一时看不见光明还情有可原。现在,我们的党正在驱散乌云,清扫污泥,怎么能说没有光明了呢?现在的天地是明朗的,道路是宽洁的,正是我们向前奋进的时候,怎么能随意轻生呢?我姐姐生前敢作敢为,疾恶如仇,可是她的对手们,也是我们今后的对手,过去利用法权的狂滥无情地蹂躏、嘲弄我们普通百姓,现在却名正言顺地对我们大谈什么法令法纪,好象我们老百姓永远是法律的奴隶。于荣同志,你是从大学法律系出来的,你说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我怔怔地看着她,没有一句答语,窗户却已全部打开,心灵全亮堂了。
银针象我大学的导师一样,谆谆教导我说:“再说,我们掌握了文化,使命就是要同愚昧、野蛮作斗争,建设一个文明富强的国度。过去,我们的许多人以文盲自荣,结果被别人捉弄,出现一幕幕悲剧。我姐姐,我妈妈,还有那个马革命,他们都吃了没文化知识的亏。我争这口气,决心回到家乡来,做姐姐未完成的事情,弥补她过去不能做好的工作。姐夫,你是爱我姐姐的,你应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看到光明,教育好下一代。人生,谁又没有几段波折呢,我们应该把波折作为锤炼意志的炉火,把自己炼得更刚强。姐夫,你说对吗?”
我被她说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新的精神支柱使我重新站了起来。我再仔细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天地间的万千景物似乎都化成了金针的笑脸。
“为了更多的金针!”于是,我迈开了坚定的脚步朝学校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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