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唐胜才

　　一

　　这一天，八十高龄的肖奶奶在通往红岩村的公路上捡垃圾，中午时分，肖奶奶已捡了满满一背篼了，正往家走，半途中，天却飘起雨来，下雨路滑，在下一个梯坎时，肖奶奶摔倒了，正要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就在这时，从侧面驶来一辆红色小轿车，小轿车在她面前“嘎”地一声停住了，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子，瘦高个子，大约四十来岁，他快步走到肖奶奶跟前，连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亲切地问道：“老奶奶，摔伤没有？”

　　肖奶奶是个刚强的女人，她强忍住巨痛，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年轻人你忙自己的公事去吧？谢谢你了，我自己能走！”可刚走了两步，双腿却异常疼痛，不觉“哎哟”地叫了一声。

　　“老奶奶，你腿摔坏了吧，我送你回家去！”中年人抓住了背篼，“您上车吧！”

　　“我家就住在前面坡坎下的嘉陵江边，汽车去不了，我还是自己走吧！”肖奶奶坚持道。

　　中年人坚决要亲自送她回家去。同车下来的人提醒道：“行长，大会还等你去作报告咧。”

　　“我晓得，救人要紧，老余，你先去给黄市长打个招呼，我随后便去。”中年人打发走了车子，背上背篼，扶着肖奶奶回家去了。

　　过了一条弯曲的小街，又下了一段很长的梯坎，来到了一片低矮的木架房子前。中年人忍不住问道：“老奶奶，你是外地来的吧？”

　　“不，我在这里已住了八十年了，土生土长，不然怎么叫肖渝花哩。哎，到了，进屋子去坐一会儿吧，今天不碰上你，我可回不来了，我要好好感谢你，你是个好心人啊！”

　　进了屋子，中年人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摆设，一共只有两间屋子，是用砖、木料拼砌起来的，除一间屋子有一张床外，还有一张饭桌，一个大木箱，一个旧半导体收音机放在窗台上，其余的地方堆得的全是废书报，废塑料、废铁器及废塑料瓶，纯粹就是一个标准的废品收购站。

　　中年人问道：“老奶奶，你家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孤老婆子，不，还有一个儿子，我在等他回来，等了四十多年啦。”

　　中年人觉得奇怪，问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出远门去了，我没有保护好他，小小年纪就被那群恶人们抓走了。他会回来的，真的，我看李子坝的金娃儿都回来了，浮图关的白狗也回来了，我路生也一定会回来的。同志，你说对吧？”肖奶奶坐在床边，按摩着双腿，显然，老奶奶摔得不轻。

　　“老奶奶，你的腿还痛吗？你等一等，我去给你买一盒正骨水回来。”中年人说着便跑了出去，又很快买了回来，打开药瓶，给老人擦了一遍。

　　“好心人，快走吧，黄市长还等著你去开会咧，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你的大事。”在肖奶奶多次催促下，中年人才极不情愿地到沙坪坝开会去了。

　　中年人走远了，肖奶奶才突然想起什么，懊悔地说：“哎呀，看我这个老颠东，人家做了好事，我还没有问人家姓啥子哩。哎呀，哎呀，这下怎么办？”

　　后来，肖奶奶才打听到中年人姓谢，单名一个辉，本市渝深银行的行长，是沿海支援西部大开发，九二年从深圳派来重庆任职的，五年一换，还有一个月，他就该回去述职了。今天他的报告是一篇事迹报告，也是一篇总结报告，报告的题目叫《经济建设与精神文明的对话》。他告别了肖奶奶后，总想着一个问题：他来重庆工作虽然已经五年了，可一直是坐在冬暖夏凉的大楼里办公，出门坐的是空调小轿车，吃的是豪华餐厅，接触的不是市府领导便是企业老总，他们哪一个家不是舒适豪华的套房、别墅；象肖奶奶这样贫寒的家，他还是第一次碰上。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居住在如此破漏的房屋里，靠捡垃圾为生，管她的政府官员干什么去了？难道自己丰衣足食了，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吗？！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在大会期间忍不住把这件事讲了出来。参加大会的渝中区一位负责人对他说：“你说的肖奶奶我认识，其实，并不是政府不管她，而是她不让政府管。象肖奶奶这样的老人还有许多，她们不是没有吃、也不是没有穿，有的人还拿着退休工资或国家补助，可她们闲不住，非要出来找一点事情干，有的老人便选中了捡垃圾，谁都劝不住。肖奶奶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这番话似于释清了问题的疑点，又好象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那么，肖奶奶是不是属于渝中区那位负责人说的那种人呢？他决定散会后再去一趟肖奶奶家——红岩村老渡口。

　　二

　　三天的会议在光杯交盏的午饭后结束了，谢辉没有叫小轿车来接他，他一个人乘坐公共汽车去了肖奶奶家。他在红岩村下了车，买了一大包的营养品，又步行了几百米来到了嘉陵江边的老渡口。前次来得慌，走得快，加上雨雾蒙蒙，只看到一片破旧的房舍。今天是一个大晴天，一望无垠，站在高坡处，可以看到奔涌的嘉陵江向东蜿蜒而去，两岸房屋栉次鳞化，错落有致，远处的楼房象雨后的春笋，一座挨一座巨人般地耸立起来。再看看眼下的建筑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象悬差了几个世纪。不过，从这磨得光滑不平的石板路可以断定，这里原来一定是一个十分繁华的码头，只是后来城市建设发生了变迁，这里便被人们渐渐冷落了，这与当年的海棠溪，十八梯一样，由繁荣走向了衰落，从热闹变成了冷清。但说明了一点，时代在巨变，变得日新月异，留下的这群旧建筑便成了那个时代的见证。

　　谢辉正在肖奶奶家门口观望，见大门上了锁，人显然不在家。这时过来了两个少先队员，很有礼貌地问道：“叔叔，你找肖奶奶吗？”

　　谢辉答应道：“对呀！她不在家吗？”

　　“吃过午饭便出去了，叔叔，你等等，我们去给你找吧！”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她。”

　　“不，她要很晚才回来，天天如此。”

　　这时，又过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问道：“同志，你是肖奶奶的亲戚吗？哦，对，她没有亲戚呀，一定是环卫局的领导吧！”

　　谢辉只好点了一下头。老人对两个小孩说：“王强、崔军，你们快去把肖奶奶找回来，就说她单位的领导看她来了，”又对谢辉说：“同志，先到我家坐一坐吧！”

　　谢辉正想了解一下肖奶奶的情况，便高兴地进了老人的屋子，老人与肖奶奶一墙之隔，房屋风格一个样，只是家中摆设要好一些。

　　老人十分健谈，一边倒开水一边便打开了话匣：“我看你是刚调到环卫局的吧，过去来的人不象你呀，老领导为什么不带带路？哦，我晓得了，你是先摸底后上任，好干部。哎，这位老奶奶也真是，病还未好归一，又出去了，真是要钱不要命。”老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谢辉问道：“他家很穷吗？”

　　“说穷也穷，说富嘛，我家还不如她哩，她存的钱差点儿可以买一套洋房了，现在就盼着她儿子回来。”

　　谢辉已经听肖奶奶提到过她的儿子，但不知详情，正好可以打听清楚，便问道：“她儿子，她儿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人摇了摇头，叹口气，沉重地说：“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其实她哪里还有什么儿子嘛。肖奶奶，我们这一片大人娃儿都叫她肖奶奶，就象样板戏沙家滨里叫阿庆嫂一样。同志，喝茶，让我慢慢讲给你听，肖奶奶这一生命苦呀，但命也大，她一生生了八个小孩，死的死，散的散，解放已经五六十年了，没有一个亲人来找过她，这几年，肖奶奶突然说，她儿子要回来了，所以整在没日没夜地在外面奔忙，要凑够钱买房子给儿子住。”

　　谢辉的兴趣更浓了，要求道：“老同志，你能不能给我更详细地讲一讲肖奶奶的身世。”

　　老人笑道：“嗨！我们谈了这么久的话了，我还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崔，别人叫我吹不够，是捧是贬，我自己都搞不清了，就叫我崔三爷吧，可不是座山雕那个崔三爷，他多凶，我多善！你呢？”

　　谢辉笑笑，说：“崔三爷，你老人家真有意思，风趣开朗。就叫我小谢吧！”

　　“姓谢，肖奶奶的丈夫也姓谢，你究竟是肖奶奶的什么人，这么关心她，过去来的领导，不论是环卫局的，还是民政局的、办事处的，一年能来上几趟，送上一点礼物就走了。很少人过问她的身世，这年头也不兴搞忆苦思甜，访贫问苦了，送来的钱，肖奶奶从来不要，反而还经常拿些钱出去支援孤儿院，敬老院和灾民。真是不可理解。今天下午我也不去打麻将了，就陪你摆一下午龙门阵吧！”

　　谢辉很兴奋，说：“好哇，谢谢你，崔三爷！”

　　崔三爷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阵，才说道：

　　“听我母亲讲，当然，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晓得，是我亲自耳闻目睹的，我母亲大前年死了，要不然，让她来给你讲，你会听不下去的，我也是听一次哭一次，悲惨得了不得。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听这些陈年往事了，认为是陈糠壳烂芝麻，没意思。人呀，什么都可以忘，就是不能忘了祖宗，忘了历史，忘了咱中国人那段苦难的历史。”

　　谢辉忙附和着说：“是呀，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不管日子管得再好，也不能忘了过去的苦难生活。”

　　“你这位领导有水平，我喜欢。肖奶奶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去呀！”老崔讲完这段话时，两眼已经湿润了，肖奶奶的故事也从他的泪水中倾泻出来。

　　三

　　肖奶奶的父亲是云南滇池边人，十八岁参军入川，曾任反袁军的一名连长，后来在重庆与一位孤女结了婚，因喜欢水，特意在嘉陵江边买了一套旧房，就是现在肖奶奶的老屋。一年后，肖奶奶降生于世，出世那天，父亲却战死在成都的龙泉山上，未能看上自己的女儿一眼。母亲含辛茹苦把肖奶奶养到五岁时，又被几个地痞流氓逼跳了嘉陵江。邻居崔大妈，就是我叔娘收养了她，肖奶奶十七岁那年，崔大妈帮她介绍了一门亲，这位小伙子姓谢，是老渡口码头的一位搬运工人，为人老实，顾家肯干，小两口日子过得挺甜蜜的。第二年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出世那天正碰上嘉陵江发洪水，取名叫谢洪生。添丁加口，一家人本应该高兴，可发大水把房屋家什都冲光了，没吃没穿没住，肖奶奶是个刚强的人，生下小孩的第二天，便和丈夫一起，在水中捞木料，稻草，硬是奇迹般地在老屋基盖起了两间木架房子。又过了两年，肖奶奶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叫路生，因为是干活回家的路上生的。第三个生下来便夭折了，是得了破伤风死的，抢救不及时，也无法抢救，那时这地方没有医生。肖奶奶还未来得及悲哀，抗日战争便爆发了，不久国民政府搬到了重庆，重庆便成了陪都，日本鬼子的飞机也跟着追了上来，对咱重庆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狂轰滥炸，把老百姓给害苦了。1939年5月3日，日本鬼子的飞机对重庆轰炸了一天，第二天又来了。这一天，我叔娘崔大妈带着洪生和我的二哥一同上街去买米，刚走出店门，就被一颗炸弹炸死了。肖奶奶化悲痛为力量，安葬了亲人，又顽强地活下来了，第二年又生下了四子树生，那一天，肖奶奶在给别人洗衣裳，把小孩生在了一颗黄桷树下，所以叫树生。第三年，又生了一个女孩，只活了一个月，便得天花死了。抗战胜利那年，肖奶奶生下了第六个儿子，取名叫酉生，四五年是鸡年，鸡属酉，雄鸡报晓，东方平安，中国人可以过平安日子了。可欢庆的锣鼓还没有敲完，蒋介石又挑起了内战，重庆人民又卷入了战争的苦海，在这场内战中，肖奶奶碰上了两件令她莫齿难忘的大事，一件是她生下的七女儿只活了十天，就被过渡的伤兵投进江中淹死了，若不是丈夫舍命相救，肖奶奶她也被淹死了。第二件是国民党军队逃离重庆前夕，把她的二儿子路生抓去当了壮丁，那一年路生才十四岁，年纪虽小，却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父母都十分疼爱他。肖奶奶记得很清楚，国民党兵来抓路生时，她把儿子藏在江边的一个草棚里，整整躲了七天，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一群穷凶极恶的士兵抓着路生便走，肖奶奶抱住儿子不放，竟被一阵枪托打昏死了，待她醒来时，儿子已被抓走了。她追到了白市驿，又追到了青木关，可哪里有儿子的影子，绝望中碰上了解放军把她救了，并送她回到了家中。

　　重庆解放了，人民获得了新生，丈夫参加了工作，在朝天门码头当工人，第二年春天，肖奶奶生下了第八个儿子新生，就是重庆获得了新生之后生的，多好的名字呀！为了新生的革命政权永远掌握在人民手中，肖奶奶的丈夫参加了平息土匪叛乱的斗争，押船给15军45师送武器，半途中遇上了土匪袭击，为了保护武器弹药不落入敌人之手，同多于二十倍的敌人作拼死搏斗，在增援部队赶来的前夕壮烈地牺牲了。

　　肖奶奶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异常艰苦，当时她的工资很低，政府几次派人给她家中送钱，都被她一次次婉言拒绝了。总对上边的人说：“我能把孩子们盘养大的，把这些钱送到朝鲜战场上去吧，志愿军战士更需要祖国人民的支援。”

　　肖奶奶历经艰辛，终于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了，1960年，她送四儿子树生当了兵，去了西藏高原，一年后当了班长，1962年参加中印边境反击战，在侦察敌情时跌入深谷牺牲了。肖奶奶从军属变成了烈属，政府给了她一笔抚恤金，她上午接过来，下午便送到孤儿院去了。在肖奶奶全心培养两个儿子的时候，文革开始了，酉生已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了，不幸被武斗的流弹打死了。奶奶刚刚揩干失子的泪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又开始了，肖奶奶毫不犹豫地又把最小的幺儿新生送去云南西双版纳当了兵团战士，一年之后，知青点发生了一场大火，为了救十二位女同学，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海，可惜火太大，人未救出，自己也被活活烧死了。这个消息，直到七二年春，市里领导才告诉了肖奶奶，当时肖奶奶已经五十七岁了，尚未退休，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只是震惊了一阵，然后拿起扫帚继续默默地清扫起街道来，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死了。直到知青大返城，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她才相信自己的儿子可能是死了，于是她自己掏钱买了一张车票去了一趟西双版纳，直到看见了坟墓上儿子的名字，才完全相信了这个痛心的事实。老人家一个人在儿子坟墓上整整呆了一天一夜，然后又是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重庆，回家后大病了一场。领导见她年龄大了，便给办了退休手续。肖奶奶退了休，无活可干，在家闲不住，便当起破烂王来。捡来的垃圾卖的钱，她一分钱不要，全部捐给了敬老院。

　　一天她在清理报纸，看见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一个解放前被抓了壮丁的人去了台湾，因思念家乡父母，绕道香港，返回了大陆，与父母兄弟姐妹团了圆。这件事对肖奶奶的刺激最大，她又思念起二儿子路生来，认为他肯定也没有死，也会回家来看她的。于是，她找画家画了一幅画，一幅儿子少年时的画，其形象完全是她一点一点仔细想象出来的。由此，她在捡报纸时，就特别注意收集这方面的消息，消息越收集得多，对儿子的思念越强烈，想见儿子的心情越迫切。现在的肖奶奶想的是儿子，盼的是儿子，八十多岁的人还活得那么顽强，真叫人佩服呵！

　　四

　　谢辉听了这个感人至深的往事，决心要假作肖奶奶的儿子，以满足她晚年的朝思暮想的心愿。可肖奶奶的二儿子谢路生不死的话，今年也该65岁了，自己才40余岁，以少充老，怎么也不恰当呀，作孙子吧，年龄又大了一些，怎么办？他想起曾经有人说他人长得年轻，超不过三十五六岁，对，隐瞒五岁，就说自己只有36岁吧，肖奶奶的儿子姓谢，自己也姓谢，太恰当不过了。想到此，于是用广东话对崔三爷说道：“哎呀，崔三爷，我来重庆找了好几年的亲人了，今年终于找上了，我爸爸就是谢路生，他叮咐我一定要找上奶奶，没想到突然之间找上了，我好高兴哟！”

　　三爷说：“你不是环卫局的领导吗？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肖奶奶的孙子了。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从台湾到深圳的，又从深圳到了重庆，在重庆办银行，支援家乡的改革开放。你看，这是我的名片。”谢辉一边说，一边编着谎话。

　　崔三爷接过名片看了一阵，说：“你还是一个行长，有出息。那你来重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找来？”

　　“哎呀，重庆变化太大了，加上我又对重庆不熟悉，想到奶奶都八十多岁了，恐怕不在人世了，找了好多次未找上，就只好等爸爸回来找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我终于找上我奶奶了！我要立即去找她。”谢辉越编越圆满，崔三爷不得不信。

　　“哎，谢行长，你稍等一会儿。肖奶奶马上要回来了。你家有几口人呀？”

　　“十一口人，爸爸、妈妈、二弟、三弟，我爱人、二弟媳、我女儿、儿子、侄儿、侄女。”

　　“人丁兴旺呀，肖奶奶是大好人，好人有好报，应该儿孙满堂。哎，肖奶奶回来了！”崔三爷走出门去，冲着肖奶奶喊道：“肖奶奶，您孙子看你来了！”

　　“我孙子！你是我孙子？我认识你呀，你不是那位送我回家的好人吗？”肖奶奶久久地打量着谢辉，可能是思子心切的缘故，她突然又问道：“你真是路生的儿子吗？”

　　谢辉郑重地点了点头，向肖奶奶跪了下去，悲苦地喊道：“奶奶，爸爸叫我回来找您呀！”

　　“你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呢？”老人抱住孙子，热泪滚滚，许久又问道：“他身体还好吗？他今年应该是六十五岁了，腊月初八早晨生的，那一天天下着大雪，可冷了，路生的命大呀，居然没有冷死，是菩萨在保佑他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谢辉见肖奶奶心情异常激动，不免有些担心，激动血压容易上升，会影响老人的健康，安慰道：“奶奶，我爸爸会回来看您老人家的，只是台湾现在还未统一，来往不方便。奶奶，您明白吗？”

　　“这个奶奶懂，我也经常看报纸，台湾当局就做得不对头，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把人家亲人隔开呀！我孙子回来了，奶奶照样高兴呀！”

　　这时，左邻右舍的人都出来了，向肖奶奶祝贺，肖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见人又是笑又是哭，最后只重复着一句话：“我孙子回来看我啦！”

　　肖奶奶突然间见着了亲人，那种心情千言万语是难以形容的，她坚持要请大家去吃火锅，而且还坚持要自己付钱，大家明白，老人家是在尽慈母之情。她常对街坊邻居们说：让儿子十四岁就走了，我没当好娘呀！

　　谢辉不好争执，只好默认了，让肖奶奶亲自去付了帐。这一晚，奶奶与孙子谈到五点钟才安睡了一会儿。

　　七点钟时，谢辉醒来了，刚打开手机，手机便响了，原来是助理解晶打来的，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马上回去。谢辉正在犹豫，肖奶奶对他说：“辉儿，你回去吧，工作要紧，不要因为我耽误工作，时间就是金钱嘛。”

　　“奶奶，您真好！我有空就回来看您。奶奶，您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谢辉本意是不让肖奶奶再去拾垃圾。肖奶奶笑道：“辉儿呀，你不要讲了，奶奶晓得你要讲什么，你不要替奶奶担心，奶奶会照顾好自己的，生命在于运动，我不出去走走，我会生病的。辉儿，你快走吧！手机又响了！”

　　谢辉饱含热泪告别了奶奶，回单位上班去了。

　　五

　　谢辉认了肖奶奶之后，一有空便去看望老人家，和她谈心，帮她干活，还一起到大街小巷去拾垃圾，婆孙俩的日子过得可开心了。但离述职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谢辉为此事犯起愁来，他曾对肖奶奶讲过，他走之后，三弟会来接他的班的。大孙子走了三孙子来。可他只有两个妹妹，无兄无弟，又到哪里去给肖奶奶找三孙子呢？这时，助理解晶进来汇报工作，他两眼一亮，心中马上有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待解晶汇报完工作，对他说：“解晶，我离渝之前，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不过，这是我私人的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去做。”

　　解晶看着行长严肃认真的样子，却轻松地说：“行长，什么事，你尽管说吧，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去做坏事的。对吧？行长！”

　　谢辉爽朗地笑了，说：“当然不是，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大好事。不过在做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说吧！”

　　“我要你做我的三弟，现在就开始。”

　　“行长，你跟我开玩笑吧！”

　　“不，我是很认真的。”

　　解晶一听，心慌了，连忙说：“不行不行，我一直把你当长辈看待，你就象我的好叔叔，好父亲，怎么能老少不分，作你的弟弟呢？再说，你今年四十一岁了，我才二十三岁，年龄相差这么大，作弟兄也不恰当呀！”

　　谢辉严肃而真挚地说：“有什么不恰当的，只要心诚则灵。因为这件事情，你我必须成兄弟才能去做。你也不要推辞了，让我们一起去给一位老奶奶作孙子吧！”

　　解晶一头雾水，问道：“行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辉说：“叫我大哥，哎，让我详细告诉你吧，可不许后悔哟！”

　　解晶说：“不会的，说吧，行长，大哥。”

　　谢辉便把认肖奶奶的事向解晶讲了一遍，谢晶听了，满眼是泪，激动地说：“行长，不，大哥，你做得对，三弟向你学习，向你致敬！我能接好这个班的，大哥，请相信我吧！为了做得更真实一些，你今后就叫我谢晶三弟吧！”

　　言罢，两位兄弟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第三天，弟兄俩一起来到了老渡口肖奶奶家，肖奶奶见又多了一个孙子，更是欢喜不尽，直夸路生儿有本事，教养出这么好的儿子来，想起离世的丈夫和儿女们，心头又悲伤起来。

　　两弟兄为了不让奶奶伤悲，决定带奶奶出去逛一逛市容。两孙子要租汽车，奶奶不让，只同意坐公共汽车，言语很坚决，也很质朴，就是不许浪费一分钱，两孙子只好依奶奶的意见，坐公共汽车去了游览点。先后观看了人民大礼堂，朝天门，器磁口等景点，在肖奶奶的要求之下，他们又去了红卫兵陵园，看了冷冷躺在那里的六儿子谢酉生。对两个孙子说：“你六叔本应该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人，大学生，国家费了多少线培养他们，可偏偏要去搞什么文攻武卫，死得不明不白的。你四叔是烈士，幺叔也是烈士，唯独你六叔，唉……”

　　“奶奶，这怪不着六叔，是当时的政策出了错，不是改革开放，我们也回不来看您老人家呀！”谢辉劝慰道。

　　“对，奶奶，一切向前看。”谢晶说。

　　肖奶奶拭去泪水，笑道：“奶奶懂，一切向前看！”

　　不久谢辉回深圳述职去了，谢晶担起了照料肖奶奶的重担。每逢节假日，谢晶都要到肖奶奶家去看望她，帮老人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有什么做什么，从不怕苦嫌脏，街坊邻居都称赞肖奶奶有两个好孙子。肖奶奶听了，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说：“我越老福气越大，这都是改革开放给我带来的福音呀！”

　　六

　　转眼半年过去了，谢晶放弃了所有的节日假日星期日来陪伴肖奶奶，这件事却引起了女朋友陈晓梅的猜疑，她几次问他：“谢晶，你一到星期天，节假日就把手机关了，每次都找不上你，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晶说：“我到纪念馆、旅游点、渡假村玩去了。”

　　陈晓梅不相信，说：“我才不信嘞，你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该去的地方你都去过了，你在骗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谢晶着急地说：“谁说不喜欢了？”

　　陈晓梅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带我一块儿去？”

　　谢晶说：“我们不带女孩子去，麻烦！”

　　“哼！看不起就早一点讲，不要瞧不起人。”女朋友陈晓梅生气地走了。

　　谢晶看着陈晓梅生气的样子，心头很难过，本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又怕她反对，拖他的后腿，所以一直不敢告诉她，只有让女朋友暂时误解自己了。

　　秋天到了，山城的景色特别美丽。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谢晶又来到了肖奶奶家。肖奶奶知道孙子今天要来，特地去街上买了十斤特大苹果回来，整整三十块钱呀，平时让她自己买水果吃，她是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的。见孙子来了，亲自削了一个大苹果递给他，说：“三（儿）呀，吃吧！你爸爸在家时，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还有钱买水果吃哟，特别是这种大苹果，过去见都没有见过。你今天要吃两个，你吃一个，替你爸爸吃一个。你奶奶没有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十四岁就让他离家走了。”

　　谢晶接过苹果，闪着泪花说：“奶奶，这不能怪您，那是旧社会造成的，当时劳动人民没有地位，象牛马一样，任人宰割，你想救也救不了的。临行前，爸爸对我说，要我到重庆之后要好好照顾奶奶，他说‘他活到六十多岁了，还没有尽一天作儿子的孝道，得到的全是母爱父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奶奶，让我代表爸爸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什么礼物？灵芝草，哎呀，谁叫你去买这么贵重的补品嘛。”肖奶奶有些心痛，埋怨而又十分坚决地说：“奶奶的身体好得很，无病无疾，退回去吧！”

　　谢晶说：“那可不行，爸爸知道了要骂我的。这灵芝草可以强身健体，对老年人的疾病有特别的疗效。您老人家应该把身体补得壮壮的，爸爸回来看见您也放心也高兴。”

　　“这可是从前皇帝才能吃的补品哟，好吧！我收下了，我也可以奢侈一回了，争取活一百岁，看看新重庆以后的大变化。”肖奶奶快乐的笑了。

　　婆孙俩吃了午饭，肖奶奶坚持要出去拾垃圾，谢晶劝道：“奶奶，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你今后不要再捡垃圾了，需要钱，我们有！”

　　“不，钱，我不缺，捡垃圾是我的职责，我与垃圾打了四十多年交道了，对垃圾有感情，看看那些废纸，废塑料袋扔在宽敞平坦的马路上，就象一颗沙子落进了眼里，我心头难受哇！一天不到大街小巷去转一转，我就浑身不自在！”肖奶奶边说边背上了背篼。

　　谢晶见劝不住，也背了一个背篼，说：“奶奶，我也去！”

　　肖奶奶说：“你去不怕丢脸吗？”

　　谢晶说：“和奶奶在一起，我脸上非常光彩。”

　　婆孙俩穿过大街小巷朝红岩村走去。谢晶只是捡一些大的干净的废纸、废塑料，肖奶奶对他说：“三（儿）呀，你不能这样捡，不能光捡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果皮渣子也要捡，丢在路上多刺眼，重庆是个大都市，外面来游玩的人多，见咱重庆人不讲卫生，说出去多丢人。光靠环卫工人永远是扫不尽的，明白吗？”

　　“明白，奶奶您真好！”谢晶心头一阵震动，奶奶瘦弱的身影在他面前顿时变得无比的高大起来。

　　二人来到了纪念馆大门前，谢晶看见了妇女朋友陈晓梅从八路军办事处匆匆走了出来，慌忙躲开，却被陈晓梅看见了，她急步追了拢来，喊道：“解晶！站住！”

　　谢晶见躲藏不住，只好站住了。

　　陈晓梅见谢晶这副打扮，奇怪地问道：“解晶，你怎么在这里捡垃圾？难怪我走遍了所有的纪念馆、旅游点都找不上你哟，你不是说你看名胜古迹去了吗？这位老奶奶是谁呀？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奶奶！奶奶，她是我的同事陈晓梅！”谢晶只好简单作了一个介绍。

　　“你奶奶？！你奶奶不是……”陈晓梅更奇怪了。

　　谢晶急忙把陈晓梅拉走了，走到一处坎下，低声说：“晓梅，你小声点，不要乱问，你快回去吧，星期一上班时，我再详细告诉你，今天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再说话了。”

　　“你不是说你奶奶是位老革命，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吗，怎么会出来捡垃圾呢？”陈晓梅仍不明白，还要继续问下去。

　　谢晶说：“为什么不可以，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嘛。”

　　“体验生活，你奶奶太伟大了，我也和你们一起捡吧！”陈晓梅兴奋地说：“我是团支部书记，不怕脏的。”

　　“不，今天不行！”谢晶拒绝道。

　　“为什么？难道只允许你们作城市的美化人吗？解晶，你应该相信我，我决不是一个娇小姐。”陈晓梅急切地表达说。

　　“这，算了吧，我怕我奶奶生气。晓梅，你回去吧！”谢晶怕引起肖奶奶的怀疑，说罢便走了。肖奶奶还在原地等他，兴奋地问道：“三（儿），那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对你那么热情，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不要不好意思，奶奶看得出来。”

　　谢晶只好说：“奶奶，还没有成熟，所以不敢向奶奶讲。”

　　奶奶说：“我看不错，快些成熟吧，结了婚，有了小孩，奶奶也好给你们带一带嘛，现在请一个保姆一个月也要花销几百块上千块钱。能节省一个算一个，年轻人要学会过日子。”

　　谢晶说：“好的，奶奶，我一定给您找一个让您满意的孙儿媳妇。”

　　这一切都被坡下的陈晓梅听见了，心想：谢晶对我还不放心，我对他可是一片痴情呀，两个人曾山盟海誓要风雨共舟，甘苦与共，可为什么最近他总躲着我，见了奶奶也不敢公开我的身份？！我要跟踪他，看看他的家住在何处，二天我也好去照料老人家嘛。

　　傍晚时分，婆孙俩回到了嘉陵江老渡口，将拾捡来的废品分了类，又洗了澡，吃了饭，一边看电视一边摆龙门阵，欢快极了。

　　陈晓梅在门口徘徊了许久，见时间太晚了，才一个人悻悻地回家去了。

　　七

　　星期一上班，陈晓梅在大楼门口拦住了谢晶，嗔怒地问道：“解晶，你真不喜欢我吗？”

　　谢晶毫不犹豫地答曰：“喜欢呀！”

　　陈晓梅很怨恨很不安地说：“那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谢晶说：“撒谎，我，我……”

　　“别解释了，我一切都晓得了，你奶奶明明是个捡垃圾的，为什么要说是军队退休干部，我与你交朋友，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并不是要找一个富豪之家，长辈的富贵贫贱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爱情，幸福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可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陈晓梅显出十分委屈地说。

　　“哎，晓梅，是我错了，不应该骗你，我奶奶的确是一个拾破烂的，是都市里地位最低下的贫民阶层，你现在既然知道了，如果认为受了委屈的话，完全可以重新作选择呀！”谢晶郑重地说。

　　“混蛋，我什么时候嫌贫爱富了，我只是生气你对人不诚实，”陈晓梅真的委屈得流出了泪水，又说：“别说奶奶是个捡破烂的，就是一个上街要饭的我也不会嫌弃的。我们要用最大的爱心，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老人，让他们老有所依，老有所靠，安度晚年，这是我们作晚辈应尽的义务与责任。”

　　谢晶激动地说：“哎呀！晓梅，你真好！是我太不相信你了，到办公室去我把实情全部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对任何人都要保密。”

　　二人进了办公室，谢晶便把谢辉行长如何认肖奶奶，自己又是如何参与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她，最后问道：“晓梅，你愿意作肖奶奶孙儿媳妇吗？”

　　“脸皮厚，不是前天碰上你，恐怕还要骗我一辈子哟，后来者居上，我不会落后于你的。”陈晓梅埋怨中透出一股无比的兴奋。

　　误解消除了，两个年轻的心又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谢晶兴奋地喊道：“太好了，肖奶奶又多了一个亲人了！一个孙儿媳妇！”

　　“厚脸皮！”陈晓梅打了谢晶一拳，欢快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星期六早晨，谢晶领着陈晓梅来到了肖奶奶家，肖奶奶见孙儿来了，还带来了一位美丽大方的孙儿媳妇，欢喜得更是了不得，逢人便夸，见人就乐。

　　陈晓梅给老人按摩，唱歌，肖奶奶竟高兴地流出了眼泪。谢晶问道：“奶奶，您哭什么！”

　　肖奶奶拭去泪水，把陈晓梅揽在怀里，笑着说：“奶奶不是哭，是在笑呀！如果你们爷爷能活到今天，该有多高兴呀！”

　　谢晶知道奶奶心中的想法，问道：“奶奶，爷爷牺牲在什么地方？我们想去扫一扫墓，尽一尽作孙子的孝心。”

　　肖奶奶欣喜地笑了一下，随后又沉重地说：“你爷爷牺牲在重庆去泸州的路上，是和土匪同归于尽的，尸体被江水冲走了，也没有坟墓，和千千万万的先烈们一样，忠骨埋在了青山，鲜血染红了国旗，名字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孩子们，你们心中有这份孝心，奶奶的心就满足了，到泸州路太远，就不去了。”

　　陈晓梅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禁肃然起敬，直觉得肖奶奶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激动地说：“奶奶，要去，我们年轻人应该去接受革命传统教育。”

　　“好！去，我们一起去！”肖奶奶高兴地答应了。

　　国庆节放四天假，谢晶、陈晓梅作好了一切准备，去接肖奶奶时，肖奶奶却又变挂了，不想去了，究其原因是她舍不得自己的工作，国庆期间旅游的人多，垃圾自然多，需要的清洁工人也多。两个年青人费尽了口舌，把街坊邻居也请来帮忙，才终于说服了肖奶奶，一起去了泸州。

　　一路上，老人都是十分兴奋的，直夸城乡的变化大，赞扬党的政策好，早该出来走一走了。二人见肖奶奶的兴致很浓，非常高兴。可到了肖爷爷牺牲的地方，肖奶奶望着滔滔的长江水，心情又沉重起来，她对着江水凝望了好一阵，一言不发地走了。谢晶、陈晓梅见肖奶奶不说话，也不好劝慰，只好跟在肖奶奶后面静静地走着。

　　“你爷爷死得光荣，我们应该为他骄傲、自豪，不应该垂头丧气，孩子们，挺起胸来！”肖奶奶主动打破了沉默，她是不想给年轻人带来痛苦。又问道：“三（儿），有一首歌叫什么，我们年轻人，哎！你们台湾人不会唱的！”

　　陈晓梅说：“奶奶，我们会，是大陆的朋友们教会我们的，不信，奶奶，我唱给您听，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肖奶奶兴奋地说：“对，就是这首，来，我们一起唱着歌回家！”

　　八

　　时间在两颗热烈燃烧的心中逝去了三年。五一节前夕，谢晶和陈晓梅决定要结婚了。为了照顾肖奶奶，他俩已经是第三次推延自己的婚期了。为了勤俭办事，二人决定旅行结婚。临行前，将照顾肖奶奶的事委托给了崔三爷。他俩去的第一站是深圳，当然，到深圳他们还另有一个重要任务，在深圳参加两个星期的业务培训。谢晶到了深圳，一下火车便找大哥谢辉去了，向他汇报这几年照料肖奶奶的情况。

　　谢辉听了二人的介绍，夸赞道：“你们两们比大哥做得好，谢谢你们，辛苦了！”

　　“行长，你别夸咱了”，谢晶谦虚地说。

　　谢辉纠正道：“嘘！大哥！别忘了，我是大哥！”

　　谢晶说：“对！大哥！大哥，奶奶盼你去咧。”

　　谢辉说：“哎，工作太忙了，节假日搭上了都不够用呀，我一定抽个时间去看他老人家。”

　　一个月的假期快结束了，谢晶、陈晓梅回到了重庆，当天便去看望肖奶奶。正巧，肖奶奶在家。二人推开门，兴奋喊道：“奶奶，我们回来了！”

　　肖奶奶高兴地把二人牵扯进门坐下，郑重地给孙子及孙媳妇戴上了一对鸳鸯戒指，叮嘱二人好好过日子，说话之间，心情便沉重起来，不再言语了，还抽起烟来。

　　谢晶奇怪地问道：“奶奶，怎么抽开烟了呢？”

　　“我，我，不抽烟不行呀！”肖奶奶好半天才说。

　　陈晓梅说：“奶奶，您年龄老了，不能抽烟，抽烟对身体有危害。”

　　肖奶奶说：“我懂！吸烟危害健康，烟上面写着有。”

　　谢晶说：“那您为什么还抽呢？大哥叮嘱我，一定要让您老人家注意身体，可您……”

　　肖奶奶问：“看见大哥了吗？他没有提起你爸爸的事来？”

　　“说，说了，爸爸最近，最近……”谢晶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

　　“不用说了，忙是吧？！可再忙，也不能忘了他还有一个母亲呀！”肖奶奶打断了孙子的话说。

　　“不，不是，因为他过不来。”陈晓梅补充说。

　　肖奶奶说：“不，你们都能过来，他为什么过不来？你们不要骗我了？”

　　谢晶赶忙又编了一套谎言搪塞：“不，因为，因为爸爸是军人，军人是过不来的。”

　　老人沉默了。这时，崔三爷回来了，把谢晶暗示到门外去。对他说：“谢晶，对不起，我没有照料好肖奶奶，你们走了十天之后吧，她突然间抽起烟来了，怎么都劝不住，问她有什么心事，他也不谈，就埋在心头。后来，我们才发现她经常在看一篇报纸。这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的是一位重庆人从小去了台湾，四十八年后母女相逢了。可能是老人家触景生情，想念儿子吧！谢晶，你把你爸爸请回来吧，只有这样才能解开老人家埋在心底已有几十年的疙瘩呀！”

　　谢晶听了，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回答道：“好吧！我一定请爸爸妈妈回来！”

　　明明是假孙子，又到哪儿去找真爸爸呢？

　　谢晶、陈晓梅二人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只好打电话请示大哥谢辉，向他求助。谢辉听了汇报，沉思了一阵后，毅然决然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办吧！我会让奶奶见到她心爱的儿子的。”

　　第二天，深圳所有的报纸上出现了一则特别的征人启事。启事内容是征儿子、征儿媳、征孙子、征孙女。当天报名的人就来了一百多名，第二天又来了两百多人，他（她）们听了肖奶奶的故事后都非常感动，纷纷表示愿意给肖奶奶当儿子、当儿媳、当孙子及重孙，谢辉从三百多个报名人中确定好了儿媳、二孙子、二孙媳妇、重孙子、重孙女，但就缺扮儿子路生的人选，因选了几个都不恰当。谢辉正在着急，一个叫甘龙升的台湾老板找上门来了，说他和路生的遭遇差不多，愿意当肖奶奶的儿子。谢辉一看此人年龄、长相什么都合适，就是有一个致命欠缺，未去过重庆。

　　甘龙升说：“这不要紧，我到重庆去生活三个月，保证能把重庆的大街小巷背诵下来，最关键要学会一个爱字，有了爱心，就不会出任何一点差错了，对不对？”

　　“好！甘老板，不，爸爸，祝你成功！”谢辉当即答应了，并派扮儿媳的钟秀一同去重庆熟悉生活，正巧，钟秀是重庆人，于是二人秘密飞回重庆，熟悉起重庆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来。

　　九

　　三个月后，一切都办妥当了，谢辉给谢晶拍了一个传真，叫他和陈晓梅陪同肖奶奶到深圳与儿子会面。肖奶奶先不肯去，要求儿子带领全家人回重庆来。谢晶和陈晓梅向老人讲了不能来重庆的道理，老人才愉快地答应了。其实，谢辉是担心在重庆会面被街坊邻居和新闻媒体知道后，把真象披露出来，伤害肖奶奶的心。

　　谢晶和陈晓梅向单位请了假，陪同肖奶奶飞到了深圳，来到了美丽的渡假村，这是谢辉特意安排的，一个由五家人组成的十口之家两天前便住了进来，进行了不低于二十遍的排练。

　　当肖奶奶出现在渡假村门口时，一家人亲密地围了拢去，儿子抱住母亲哭，婆婆抱住儿媳哭，那场面真是动人，现场的人们无不为这一家人流泪而兴奋。

　　肖奶奶在深圳住了五天，游览了所有的景点，临离别前，肖奶奶唠叨道：“儿呀！你还是应该回重庆去，那才是你的故土呀！”

　　儿子哭道：“娘，我一定回去，领着全家人回去，叶落归根呀，娘，你等着儿吧！”

　　肖奶奶在大悲大喜中告别了亲人，又回到了那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并把“全家福”挂在了屋子中央，每天总要久久地端详几遍。

　　不久，肖奶奶的房子因要修滨江公路拆迁了，肖奶奶住进了十八层高楼，她要了底层的一套房子，因为她仍然忘不了捡垃圾，这是任何人都劝不住的，为此，谢晶、陈晓梅还专门去咨询了心理医生，最后依从了奶奶，肖奶奶听了之后，竟象年轻人一样欢呼道：“理解万岁！”

　　新家离老渡口有一段距离，但肖奶奶每天总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风雨无阻。这里是她生活了八十多年的老地方，她多么舍不得离开呀。老房子如今已变成了一座高大的桥墩，她心头难免诵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但当看见重庆一天一个样的变化时，内心深处又流露出一种无限的欣慰。

　　十

　　肖奶奶晚年的生活是幸福的，充实的。似乎没有什么苦恼，即使有了什么苦恼之事，但只要一回到家中，一按下电话的按纽，电话里便会传出儿孙们一声声暖人动心的问候语，一切的苦恼就会在这一声声暖人动心的问候声中消逝得干干净净。

　　但不久，肖奶奶平静欢乐的生活却在一次老年人口疾病普查中受了冲撞，而且是一次巨大的心灵冲撞，在这次大冲撞中，五年的秘密一下子暴露了，五年亲情亦化作了一道绚丽的彩虹，高高悬跃在新重庆的上空。

　　这一天又是星期六，肖奶奶没有出门去，因为今天三孙子谢晶和孙儿媳妇陈晓梅要回家来。正在想着，门铃响了，肖奶奶兴冲冲地去开门，进门的却是两位普查员，一男一女，十分恭谦热情，向肖奶奶说明了来意。肖奶奶天天在外面奔忙，街上的标语看了不少，知道老年人口疾病普查的意义，她热情地将普查员请进了屋里。

　　女普查员将近五十岁年龄，对人很和蔼，她问了肖奶奶的基本情况后，又问道：“肖奶奶，你家还有什么人？”

　　肖奶奶十分自豪地说：“除了我，我还有儿子、孙子，好大一家人哩，不过儿子还在台湾，大孙子、二孙子在深圳。我跟前只有三孙子、三孙媳妇，哎，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肖奶奶一边说，一边进里屋去取出了一张“全家福”来，指着照片说：“你们看，这就是我的三孙子，这是我孙儿媳妇，他们可有孝心了。”

　　那女普查员看了照片，大吃一惊，又擦了擦双眼，再仔细看了一阵，更是惊奇了。这分明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呀，怎么成了肖奶奶的孙子子呢？奇怪，她急切地问道：“肖奶奶，这个人真的是您孙子吗？”

　　肖奶奶很兴奋很自豪，说：“是呀！告诉你们吧，我孙子孙媳妇都是乖乖仔，乖乖女，非常孝顺。”

　　普查员越听越糊涂，又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肖奶奶说：“谢晶，孙儿媳妇叫陈晓梅，大妹子，你还不相信吗？”

　　普查员说：“我，我，老人家，您搞错了吧，解晶是我的儿子呀！不信，你问这位同志，老王，你看这是不是我家儿子解晶？”

　　老王点了点头，也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曾主任，你可以打电话问一问呀！”

　　普查员问：“老人家，你三孙儿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肖奶奶看见普查员那神情，也没有心情回答了，很不安地问：“不，只有五年的时间，时间虽然短，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肖奶奶的话，曾主任并没有完全听完，她在想自己的事，难怪这几年儿子一到节假日星期天就说单位要加班，小俩口结了婚，小孩也不要，原来这里还有他们一个家呀！曾主任正要仔细盘问，门外传来了一阵欢快的喊叫声：“奶奶，我们回来了！”

　　随着声音，跑进来两个充满朝气的年青人，手中提着水果，电暖器。但一见屋里的两个普查员，都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肖奶奶拉住孙子，迷惑地说：“三（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同志说，你是她的儿子？！”

　　谢晶从惊愣中回过神来，说：“这，这，奶奶，是这位同志认错了人。”他又向母亲作暗示，要她出门去。

　　母亲却未弄懂儿子的意思，说：“你不让我说，这不行，我是在搞老人疾病普查，要讲一个真实可靠，不能欺骗隐瞒，更不能弄虚作假。”

　　陈晓梅急忙把曾主任拉了出去，说：“妈，你听我讲，事情是这样的，”于是她简略地向婆婆讲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曾主任听了顿足道：“哎呀！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嘛，你看这下该怎么收场？”

　　陈晓梅说：“你不是叫我们要做一无名英雄吗？所以我们就谁也没有告诉。”

　　老王也出来了，说：“你妈是防病中心主任，我是卫生局长，关心老人都是我们份内的工作，但你们却走在了我们的前面，可喜可贺！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

　　这时，谢晶跑了出来，不安地说：“奶奶生气了，说我们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诺言，欺骗了她，她把门关了不出来，这该怎么办呀！”

　　母亲说：“哎，都怪我不了解情况就乱讲，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走，我向肖奶奶解释去。”

　　几个人回到屋子，不断地敲门，不断地向她作解释，老人就是不开门，四个人急得团团转，也没有用。肖奶奶一个人在屋子里整整呆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晨，门终于打开了，肖奶奶脸上饱含笑容，扶起了曾主任，谢晶和陈晓梅，老泪纵横，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奶奶福气好，你们永远是我最亲的亲儿子，亲闺女、亲孙子呀！”

　　一家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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