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反常死亡的精神实验
小说简介:一个关于囚犯和半透明少女的故事;一个关于食人族覆灭的故事;一个关于庄周梦蝶与物化的故事;一个关于具身视角、离身视角、具物视角的故事;一个关于独裁与反常死亡的故事;一个关于永生轮回的故事;最后,它是一个关于死亡的精神实验……
目录如下:
一、山中之山
二、半透明少女
三、契约技术员
四、《区隔协约》
五、无眼和尚
六、知者有罪
七、颠倒祭祀
八、具物医生
九、月光小径
十、布袋老人
十一、巫师狼王
十二、宣战
十三、寒鸦百相
十四、大清洗
十五、美人之死
十六、食人族的覆灭
十七、第二秘密
十八、反常死亡
十九、死穴自觉
二十、放生桥苦战
二十一、隐具身视角
二十二、生活在石头中
一、山中之山
在石头城东南边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山脉,山脉临近深渊。那深渊如天坑一般,而根据传说,深渊里有一条暗河,但从没有人抵达过那里,又或者,即便有人到过那里,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不管春夏秋冬,从暗河里面总会传来渺远的流水声。那声音如泣如诉,一直保持着同样的频率,亘古不变。在临近深渊边上,有一条狭窄的石道,石道的尽头处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在秋天的早晨,阳光直直地照进山洞里,老鼠以及其他小动物们在洞穴边上游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它们从没有进去过。那个山洞很大,很空旷,在山脉里交叉蜿蜒,如同一条巨蛇一般,几乎凿空了整座山脉。
在山洞的尽头处,隐居着一头怪物。那怪物拥有人的形貌,但牙齿是红的,宽大的额头上以及隆起的胸部都刻有血印,仿佛代表了某种信仰。那怪物之所以会隐居在这里面,是因为有一天,它突然厌倦了人世间的一切,厌倦了它的日常生活,于是他便萌生了在地上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想法。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将那座山脉造空,凿出许多弯弯曲曲的隧道,如同迷宫一般,一般人难以闯进来打扰他的安宁。而后,他便卷缩在洞的尽头处——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并渐渐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在常年的宁静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渐渐融化,继而与整座山脉,与那些弯弯曲曲的山洞融为一体了。在那段隐匿的日子里,他内心深处积蓄越来越多的宁静,以至于到后来,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声音了,仿佛陷入了某个深沉的梦境中。
又这样过了很多年,他突然从那种深沉的寂静中醒了过来,而他之所以会醒来,仿佛是因为他听到了一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那声音如同潮水一般,也如同许多岩石碎裂所发出的密集的细碎声,从山脉深处传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越积越多,刺激着他的耳膜,几乎令他窒息。最后,在精神的疲惫与衰弱中,他几乎能够看见那种声音了——那声音如同密集的细针一般,在这黑暗而又狭小的空间里闪烁、穿梭、游弋,让他浑身刺痛,双眼红肿。后来,在长时间的痛苦和迷茫中,有一天,他恍然明白,那密集如潮水的声音就是寂静本身所发出的声音——当一个人陷入深沉的寂静状态中后,他就会被寂静本身所发出来的密集如潮水的声音吵醒,并窥见它的形象。当怪物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开始怀念他进入这山洞之前的那些日常生活了。
有一天,当他这么想时,他恍然听到了从空旷的山洞里传来的渺远的脚步声,这声音一点也不令他感到意外,因为这是那些给他送饭的侍卫所发出的声音。基于某种约定,每隔一段时间,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侍卫都会给他送饭来,仿佛他是一个囚犯一样,而他已习惯了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能忍受这种迟钝的脚步声了。他推开石门,向外望了望,看见三个穿黑袍的身影在谷中晃动。那三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这三个人中,领头的那个人在前面引路,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口长长的木箱子。好久之后,三个瘦削的身影飘上了石梯,轻点几步,就落到了石门前。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去。领头的那个人敲了敲石门,轻声吆喝道:“大人,我们带来了食物和月光,请大人开门!”
门开了,领头的黑衣人向身后那两个黑衣人罢了罢手,吩咐道:“将箱子送进去,但人不要进去!”
两个黑衣人点了点头,抬着箱子,小心翼翼挪到门口,并不敢往里面迈一步,几乎是把箱子直接塞进了门里面,便赶紧退到了门的两旁。这时,领头的黑衣人走进石门内,石门就被关上了。
“箱子里可是活物?”怪物问道。那声音浑厚、低沉,带着一丝沙哑。黑衣人从中听出了绝望的味道。
“刚刚断气,够新鲜!”黑衣人答道。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黑衣人摘掉黑袍,露出了面孔——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皮肉的面孔,露出了雪白的骨头。
“为什么每次在我面前都是这幅面孔?”怪物用浑厚的声音质问道。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从灯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走到了黑衣人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面孔。在灯光下,黑衣人也依稀窥见了对方的形象。这么多年来,每次遇见他时,黑衣人都试图看清对方的面容及体型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但由于这里面终年黑暗,他总是无法对他形成一个清晰而又完整的印象。在黑衣人眼里,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粗壮的大汉,体积至少是普通人的三倍以上。他身体很强壮,胸前及大腿布满了浓密的黑毛,额头上却印着红色斑纹,生气时会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我本无肉之躯,所以才会被派来面见你!”黑衣人说。
“难道他们怕我会吃掉给我送食物的人?”他冷笑了一声,打开了木箱子,看见了一具尸体。怪物用粗壮的手在尸体胸口探了探,说道:“已经凉了,没有食欲!”
“他是一个囚犯,杀了一个小女孩,本想留着活口,让你来慢慢处决他,可是他禁不住酷刑,直接死了!”
“你们送给我的人,都是最肮脏的囚犯,但囚犯的味道并不好!”
“可囚犯并不是你主要的食物!试图闯过这道门的人才是你食物!”
“但最近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石头城中越来越少的人试图闯入这道石门,我可能会饿死!”
“那说明你的家族们守卫得很好,这里是最后一道关口!能冲刺到这里的人自然很少!”黑衣人说。
“在我最开始抵达这里时,闯入这里的人很多,他们的肉很新鲜,富有弹性,但后来人就越来越少了。难道人们已经失去了对永生和自由的贪欲?”他感慨道。粗重的呼吸几乎让冰冷的石壁颤抖。
“过于贪婪之人早已被淘汰,余下的人既失去了贪婪,也失去了强大的意志。”黑衣人说,用手指弹了弹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你说你给我带来了月光和食物,我已看见食物,可月光在哪里?”怪物问道。
“在我兜里!”他把枯瘦而修长的手指伸进胸口,掏了半天,拿出一块泛着荧光的石头,递到怪物胸前。
怪物并没有接手,而是抱怨道:“它并没有多少光辉!”
“这是月光石,在黑暗中放得越久,光芒越强烈。你得熄灭掉油灯,让它在黑暗中浸润几天几夜,它才会焕发出它应有的光芒!”
怪物笑了笑,接过石头,捧在手里,乐道:“我喜欢它,更胜于食物!”
“那是因为你还不饿!”黑衣人说,又用手指弹了弹左手上的那枚金黄色的戒指。
“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活着进出这道石门,你应该感谢我!”
“那是因为你信任我,我一直在感谢你!”黑衣人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怪物说,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怎么骗你了?”
“月光石在黑暗中浸润得越久,它就会变得越明亮——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如果月光石因接触黑暗而愈发明亮,那么,当它变得明亮后,黑暗又会被光芒驱散,如此,它又不可能变得明亮。所以,怎么会有某种事物会因接触黑暗而变得愈发明亮呢?”怪物说道,伸出大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腰,把他提了起来。
他悬在半空中,身体被死死地束缚着,感到呼吸困难。怪物一手举着月光石,一手捏住黑衣人的腰。在微弱的荧光下,怪物试图看清黑衣人的面孔。好久之后,似乎觉得他那苍白的颚骨让他感到恶心,于是他又把他扔到了墙角。
“我竟然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畏惧,为什么?难道你不恐惧我吗?”怪物问道。
“我只是一尊枯木,何来恐惧之有?”黑衣人从地上爬起来,说道,神情黯淡。
怪物转过身去,似乎有心思。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月光石,死死盯着它。那会儿,那银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看上去凶恶而阴暗。
“听说,石头城有一位美女!”当他这样说时,他又收起了月光石,而这会儿,在这漆黑的空间里,他的眼里似乎泛出了红光。
“石头城有很多美女。”黑衣人答道。
“我说的是第一美女!”
“想不到大人也有色心。”黑衣人多少感到有些诧异。
“这是我的一桩心思,当然也是我的疑惑。”怪物叹息了一声,坐在了地上。
“请大人说得明白一点!”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这洞里来了一只乌鸦。在这封闭的黑暗中,我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所以我不知道那只乌鸦是以前来的,还是之后来的,也无法判断出从它抵达这里到此刻之间的时间间隔。总之,在我印象中,有一只乌鸦曾到过这里,并与我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没想到它是一只会说话的乌鸦。”
“它确实是一只会说话的乌鸦。在晦暗的油灯光下,它那双幽暗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和恐惧。它告诉我说,石头城第一美女与我本是一体的,而当她回归到我身体里时,我以及我的族人就会获得解救。”
“在我听来,这不像是一个男人为了得到某个女人的正常借口!”黑衣人冷笑了一声,说道。
“石头城第一美人是谁?”
“在石头城中,有一位陈氏女子被冠以第一美人的称号!”
“你能把她引入这个洞里吗?”怪物追问道。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男人,而根据传言,所有见过她面孔的男人都会忍不住与她上床,而上完床之后不久,这个男人就会死于非命!”
“谁说你是个男人?”怪物突然转过头来,眼里露出了幽暗的笑容。
“我并不畏惧这个女子,只是觉得这件事情过于无聊!”黑衣人答道。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怪物。他再次握住他的腰部,举起来,将他扔到墙角。
黑衣人既没有尖叫,似乎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他平静地从黑暗中爬起来,抖了抖袖子,似乎准备离开这里了。
“在你看来,怎样才能使这件事情显得不无聊?”
“有一个条件,如果你满足了我,我一定会把这个女子带到你跟前,即便我因此会成为一个太监,我也无悔。只是,这个条件你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黑衣人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什么条件?”
“这条件就是,打开最里面那道门……”
“哈哈哈……”怪物突然笑了起来,而后又平静了下来,说道:“原来你也想得到那块石头——你是想获得永生呢,还是想获得自由?”
“我想获得后者……”
“你走吧,否则,我会吃了你!”怪物突然说道。
黑衣人擦了擦手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金色戒指,不慌不忙地向门外走去。当他走出门外之后,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灯影下的怪物,突然问道:“那只乌鸦呢,你把它吃了吗?”
“我没有吃它,我让它飞走了,在我看来,它是神或者命运的使者!”怪物如此回答。
“我会把那个女人带到你面前,并且,我不会因此变成太监,因为那个女人本就背负着深重的罪孽。同样,你也要替我打开那最后那一道门……”
他没有给怪物任何回应的机会,一说完,便从石梯上跃了下去,飘落到山谷中,沿着羊肠小道,试图走出这山中之山。
二、半透明少女
很久以前,有一座城市,被唤着石头城。根据传说,石头城就是一块石头,只不过这块石头里面有城市、街道以及活动的人群——所有这些事物都是石头做的。石头城里面的空气以及因这种空气的震荡而发出的声音也是石头做的。总之,石头城中的一切事物以及这些事物的活动都表现为石头本身,如此,人们不禁要问,如何界定石头中真正存在这样一座城市呢?因为如果石头城中的一切事物都表现为石头本身,人们便无法从这块石头中分辨出城市、街道、空气、声音以及人群。并且,由于石头城里面的人只能在石头城中活动,无法从石头中挣脱出来,因而,城外之人永远不会知道石头城中住着一群石头人,更无法窥见他们的起居住行。当然,这只是传说,在现实中,石头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在少部分有幸经过那里的旅客的印象中,石头城是一座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奇怪城市。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已经学会使用电力,但尚未普及。一到夜晚里,狭窄的巷子里以及高大的梧桐树和枫树下便会亮起路灯,隐隐约约的,将整座城市照亮。另外,在这座狭窄的城市里,人们尚没有统一的交通工具——在街面上穿梭而行的有马车、木车、铁车以及其他各种奇怪的车辆,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发出扑哧扑哧的吵杂声,场面蔚为壮观。
石头城的居民很少出城,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城市,但在他们的印象中,石头城似乎是在世界的南部,拥有明显的四季更替。有一年秋天,一个男人在石头城的街头遇见了一件怪事。男人姓李,名重生。在他后来的印象中,那一年的秋天似乎有点漫长,街道两旁的枫叶、桐树叶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已枯黄,若即若离地挂在枝头,就是不肯落下来,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那会儿正是下午,接近傍晚,天空刚飘过一阵小雨,天色又晦暗了起来。街上还有少许行人,在渐渐明朗的路灯下匆匆走过,影子被拉得很长。这个时刻,重生刚从契约技术联盟的旧楼里走出来,走向租房。忙了一天,他感到格外放松。当他感到放松时,他的注意力就会涣散。涣散的注意力时常会让他留意到这个城市最阴暗的那些角落,譬如街道两旁幽深的巷子、下水道、树荫下、路灯所及之处的背面、破旧的门洞。在这种留意中,他会获得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陌生的感受。
在前面街道的十字路口出,有一棵巨大的黄果树。树干上挂着几盏老旧的路灯。灯色昏暗,缠绕着一圈浓浓的光晕,就像黄果树缔结的果实。这棵树恰好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四个方向来往的行人与车辆都从树下经过。正是在这颗老树下,重生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生物。也许在平时,重生也不会发现这种奇怪的生物,只是在今天,在这细雨迷蒙中,他的注意力极度涣散,并因此把视线投入到了深深嵌入这个城市背景中的事物。
那个生物正安静的伫立在路灯下。重生拐过街道,走近了一些。在这个角度上,借助路灯,他看见那个生物的躯体似乎是半透明的,昏黄的灯光穿透她如水般的身体,在湿滑的路面上留下淡淡的阴影。突然,她伸展开了一双同样透明的手,轻轻抱住后脑勺,缓缓侧过身子,望向一行飞向山野的黑鸟——似乎是它们的叫声吸引了她。这样一种姿态让她的下半身显得格外欣长,那应该是一副少女的身体——两条腿纤细而修长,胸部微微隆起。她的这种姿态完全迷住了重生,让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当他再走近一些时,他发现,在这种视角下,她已变得完全透明了,几近消隐。这种视感让他内心深处充满了失落和怅惘,仿佛害怕自己再在也无法窥见她的身影。他又后退了一步,想要恢复到关于她的原来的视觉感受中。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以调整自己的视角,直至半透明的少女又若隐若现的显现于他视线中,接着,他便无可遏制地沉浸在了对这位半透明少女的注视中,忘记了石头城中越来越密集的细雨。后来,他的视线渐渐稳定了下来,那位半透明少女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他迂回地向她靠近,仿佛要真正接近这位少女并不容易,通向她的路径是那样的脆弱、模糊、容易让人迷失。事实上,接近少女的困难在于他不能让自己的行动扰乱他既有的视线以及这种视线为他塑造的独特的视觉感受。
当重生穿过路口,更近一些时,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站在这颗古树下的并不是一位半透明的少女,而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穿着红色高跟鞋和白裙。可当他又以一种非常仔细和审慎的视线去捕捉她时,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位半透明的少女,而这一次,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这种视线中,再也无法把这位半透明的少女看成别的事物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如何调整自己的视角,那位半透明少女仿佛已定格在了他的视线中,是那样的静默!那样的虚无缥缈!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树下,站到了半透明少女的对面。少女扭过头来,依稀之中,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疲惫。这会儿,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她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重生以为自己吓到了她,也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地问道:“你是谁?”这时,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他所有的好奇。
“你能看见我?”女孩问道,紧紧地盯着重生,声音细微、脆弱而又不安,仿佛刚刚经历某场大的劫难。
“是的!”重生点了点头。
女孩似乎平静了些,说道:“也许我们早就认识呢!不然你怎么会看得见我呢!我叫小蝶!”
“你说其他人不能看见你?”重生问。
“是的,我是第一次被别人看见!”
“可你怎么能确定其他人不能看见你呢?”重生问。对方没有回应,他又说道:“也许其他人能够看见你,只是把你看成了某种别的事物,你给他们的视觉感受与你给我的视觉感受不一样。也或许,他们早就看见了你,只是不关注你罢了!”重生说,痴痴地望着她那半透明的脸庞,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触碰她。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晶莹剔透,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触碰她,但仿佛又会一碰即碎、一触即化……
少女微微低着头,没有回应,眼里满是忧郁,而重生则显得更加关切了。
“你有家人吗?你现在要去哪里?如果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如果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去我家里呀!”重生试探着问道。当他这样问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过于唐突,他注视她的目光也因此黯淡了许多。这会儿,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他叹了一口气,又把微弱的目光投射到了她身上。当他再次看见她时,他觉得他们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就已见过,并共同度过了一段温暖的时光。他的头皮深处突然闪过一丝疼痛,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他开始幻想,幻想每天都能够遇见她,那怕仅仅是一次,即便这一次很短暂,仅仅一瞥,一个回眸,他也会很满足。当他这样想时,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美妙,内心深处是那样充实和甜蜜。
少女突然扭过头来,冲他招了招手,问道:“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似乎见过你,我们真的认识吗?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刚才有,现在没了。我要走了……”少女说。
“你要去哪里?”
少女不再理他,扭头就要跑抛开,他近乎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当他手心触碰到她肌肤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了一抹柔滑,若有若无,如水也如空气。女孩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说别人都看不见你?”他突然狡黠地冲着她笑了笑,微微皱起眉头。
“是啊!”女孩回答道,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
“那你遇见我就很危险了!”重生说。
“有什么危险?”女孩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如果别人都看不见你,而只有我能看见你,那么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既不会受旁人谴责,也不会受法律惩罚!”重生说,笑了起来,之前那种痴迷的目光消散在了夜色中。
“你真的这么想?”
“任何人处于我这个处境,都会这么想!”重生说。
当他这样说时,女孩突然扭了扭手,试图从他粗糙的手掌中挣脱开来。重生并没有死死抓住她,仿佛故意让她挣脱开。但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内心空虚了很多。他望着她匆匆跑开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那仿佛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和伤感。女孩正试图穿过车流和行人。由于别人都看不见她,他非常担心她会被车辆刮伤,被行人绊倒。“慢一点!我没有追赶你!”他忍不住站在远处叫道。然而,对方那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异常敏捷,在茫茫车流与行人之间穿梭自如,不着形迹,仿佛不会沾绊到任何事物。
少女跑到了对面,停了下来,回过头,发现那个陌生男人还在远处注视着她,眼神痴痴的,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光晕。望着他木然而专注的神情,少女突然冲着他笑了笑,挑衅道:“有本事来抓我啊!你若抓住了我,我便跟你回去!”
重生一愣,旋即叫道:“哦!这可是你说的哈!我这就来了,你得抓紧跑了。”他说完,便匆匆追了过去。
半透明少女故意停留在那里,摆出一副毫无畏惧的挑衅姿态,仿佛是在等他过去捕捉自己。重生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可在他手指触碰到她身体那一刹那,她却突然轻轻飘了起来。
“原来你会飞啊!”重生站在那里,又陷入了呆迷的状态,眼里满是惊奇。
“你飞的样子真好看!”他望着她飘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飘过街道与昏黄的路灯,落到了远处的电线杆上。他又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在他眼里,相对于整个石头城而言,她是那样的让他感到美妙和新奇。
重生跑到了电线杆下,带着痴迷和甜蜜的眼神仰望着她,就像望着某一颗遥远的星辰。“我抓不到你呢!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威胁,而是告诫!”他高声说道,仿佛害怕对方飞得太高,以至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少女停留在雨后的天空中,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这一刻,她发现他仰望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单纯,同时又是那样的无助,蓦然间,她的心似乎被某种隐微的情愫刺痛了。
“抓不到你也得抓呀!我可以故意飞低一点!”说完,她突然俯着身子又飞了下来。当她飘过他身旁时,由于他还沉浸在之前那微妙而又甜蜜的情愫中,竟忘了伸手去抓她。当他笨拙地抬起手时,她又飘远了。在她眼里,他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大猩猩。她循着那棵巨大的黄果树飘了一圈,之后则落到了一户陌生人家的阳台上,而重生又跟了过去。
“你不是一般的笨啊!”她在上面叫嚣道。
“你有本事到路面上来啊!”他回过神来,傻傻地回应道。
突然,少女飞得更高了,就快要看不见了。她飘过那些幽深的巷子,飘过陌生人家的屋檐,在雨后忽明忽暗的夜灯间飘摇,仿佛永远不会落在地上。但偶尔,她会停留在电线杆上观望,仿佛是在确定重生是否跟了上来——这个固执而又笨拙的男人似乎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依然在追逐着她。只有在极少数时候,似乎是在她飞累了的时候,她才会落到地面,蹲在路灯下,而那时,重生正从远处向她跑来。此刻,重生并不在意之前是否已与她相识,也不在意他们之间有何渊源——他只想死死地跟在她后面,以使她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因为他深知他只是在某种非常微妙的视感下才能看见她,而他现在还不能够完全控制这种视感。
不知不觉中,他们在彼此的追逐中已抵达这个城市的边缘。不远处是一片稻田,稻谷早已成熟,在微弱的星辉下积聚起浓浓的金黄色光晕,光晕在这轻薄的雾气中慢慢散开,直至消隐。远处,仿佛是在田园的边际,有一些淡青色的缓坡。此刻,少女停留在了稻田中央的一根灰白色的电线杆上,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又轻轻飘了起来,飘向田园的边际,飘向远处的缓坡。
重生扔掉皮鞋,穿过漫漫田埂,赶到了那一抹淡青色的缓坡上。少女似乎累了,不再飞翔,静静地坐在一块山石上,微微喘着气。重生赶到了她跟前,那一刻,他并没有试图抓住她,而是静静地坐在了她身边,追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这会儿,夜色更加晦暗了,但在远处的天际,依然有一丝亮色。细雨之后的天空显得宁静而清澈,星星不知何时已显现于天空之中,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湿气,带着远处的稻香……
“累了吧!飞得太久了!”重生说,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少女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体力真好!竟然在地面上跑了大半个城市!”此刻,她那仿佛沉淀着月光的双眼是那样澄澈,那样明净,让他沉醉!
“你怎么不抓我了啊?”她又问道,眼皮一开一合的。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不会再跑了!这算不算我已经抓到你了呢!”
“当然不算了!”少女斩钉切铁地说道,着势又要飘起来,但恍然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被这个男人死死抓住了。
“我就知道你还会跑,这下算是抓住了吧!”重生有些得意地说道。
“放开我,谁让你碰我的!”女孩有些不服,可当他真的被这个陌生男人抓住之后,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着急和害怕。此刻,她的一只手被重生紧紧抓在手里,而轻盈的身子则飘在了半空中。由于这次重生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便在半空中挣扎着,围绕着重生转圈。他们俩一个站在山坡上,一个飘在半空中,乍一看上去,重生就像在放一只调皮的风筝。后来,经不住女孩折腾,他还是松开了手。她飞到了他无法企及之处。
她停留在半空中,茫然地望着重生。蓦然,她带着诧异的语气问道:“你怎么又松开手了啊?”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况且,我怕会扯断你的手臂!”重生愣了一下,说道。
“你是没力气了吧!”她似乎不相信他的善意。
“再没有力气也还是能抓住你的。不过,我倒真是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在不知不觉中,被你引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重生一边说,一边望着这片寂静的田野,心越来越沉静。“不过,这里看着倒真不错!”他喃喃地说道,竟渐渐有了睡意。
良久,一阵冷风吹过,他猛然回过神来,差点栽倒在山坡下。他揉了揉眼皮,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对着小蝶说道:“你快点下来吧!我带你回城里吃饭去!”
“吃饭?我需要吃饭吗?”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饥饿感?”
“以月光为食,以冷风为饮,栖于朝露之中,逐暮霞而归……”女孩一边轻轻吟道,一边从半空中飘下来,直接落到了他肩头。他微微耸了耸肩,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惊宠。当她停留在他肩头时,他便僵在了那里,不敢动弹,仿佛那样又会惊走她。
“你就不怕我又抓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早就已经抓住我了,我不会再跑了!”女孩说。
“那你跟我回城里吧!让我供养你!”重生乘机说道,带着乞求的语气。女孩没有回答。
“我想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丛林深处!”半响,女孩又说道,并从他肩头飘落下来,站定在远处的山石上。
“你来自丛林?那里有你家吗?”
“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座城市,但似乎又难以离开这座城市!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但反正不属于这里!”小蝶说。
“看来你迷失了!”重生说,望着她微微泛光的身影,目光似乎燃起了很多细微而密集的火苗。
“跟我回城里吧!我不会伤害你,我会让你体验城市的生活!”
“其实,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能够感知到我的人。之前,我一直在森林里孤寂的游荡,没有与任何人交流过,因为她们既看不见我,也无法听见我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我如同森林、岩石一样静默!”
“在这世上,你总需要一个能够听见你说话的人,而这个人不仅能够听见你说话,还能听见其他人说话,如此,这个人便可以引导你进入到这个世界中,让真正体验这个世界——而我就可以作为你介入这个世界的引导者!”重生说。
女孩似乎被打动了,又或许,她本就无家可归。她对他点了点头,脸上荡开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一刻,重生知道,自己已抓住她了。
在重生的租屋旁,有一家老字号的年糕店,味道还不错,就是价位较高。平时,他很少去那里,但今天,由于多了一位有趣的客人,他决定要破费一番。一路上,小蝶与他并肩而行,脚不点地。偶尔,她会扭过头来,冲他眨眨眼睛,或者在他身旁飘来飘去,有时会落在他肩头,有时则落在街角的树梢上,但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当他们抵达年糕店时,那时已经很晚了,街上还有少许行人,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卷起尘泥,消失在夜色中。一个食客正从正门里走出来,被守在门口的乞丐拉住了衣角。食客仿佛受到了惊吓,尖叫着跳了起来,一边跑一边骂,渐渐消失在街角处。在重生看来,这个地段的乞丐一直比较温和,因而应付他们并不困难,事实上,不管在哪里,冷漠和不理睬都是应付乞丐的最好方式。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了第二楼,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窗外有一颗榆树,枝桠蔓延,几乎伸进了窗户里。小蝶安分地坐在了他对面,四处张望,眼里满是好奇。她似乎从没到过这种地方,眼睛在天花板、桌椅以及从她身旁走过的服务员之间转溜着,完全忘记正坐在她对面的重生。
“你别看了,你看的那些东西都不是食物!”重生说,想把她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可对方没有回应,灵动的视线满屋子闪烁,让他感到头晕晕的。
“你吃什么呢?”这似乎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难以想象她那透明的身体究竟能够盛下何种食物。
“随便,但菜一定好看,饭也一定要好看!就是颜色要鲜艳,细节要清晰复杂……”小蝶说,目光稍微收敛了许多。
“你确定是在点菜,不是在相亲吗?”
“是点菜啊!你把菜单给我,让我看看!”说着,她便站在了椅子上,修长柔软的身体俯过餐桌,伸手将菜单夺了过来。她在菜单上画了一些小圈圈,然后又递回给重生,示意他点她勾画出的那些菜。重生当然照做,直接叫来服务员,将菜单递上。
服务员接过菜单后,看了一遍,有些诧异,因为她很少看见一个人一顿吃这么多菜。于是,他弓下腰,再次确认道:“先生!你是一个人吃吗?还是一会儿有别的客人要来?”
“我有几个朋友一会儿会过来,但也可能不过来,但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先把菜点上!菜好了就直接上桌!”重生解释道。服务员仔细打量着重生,觉得从他的装扮来看,他既不像流浪汉,也不像乞丐,因此,他应该不会骗吃骗喝……
过了一会儿,当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之后,少女安静地望着每一盘菜,并没有动筷子,也没有打算用手去抓。好久之后,重生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半响,小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重生,说道:“我已经在吃了,你看不出来吗?”
“难道你用眼睛在吃它们?”
“我在吸取从每一道菜中反射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光芒。我说过我以光为食!”小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凝聚在一盘青豆上。
“这么说,你早已经把我也吃了,你看了我那么多遍!”
“从你身上反射出来的光芒黯淡而阴暗,带着腐臭气息,我才不吃呢!”小蝶撇了撇嘴,嫌弃道。
这会儿,仿佛是因为她真的吸收了那些菜肴的光芒的缘故,她的身体看上去充实了很多,从她眼里散发出的微光越发明亮。
“月光在幽潭中反射出来的光芒冷而脆,带着山草的香味,而暮霞的味道是浓郁的甜味——它从山谷里飘出来,渐渐淡去,甜味也随之消失。从秋草中折射出的光芒一般都有酸涩的味道,不能常吃,否则就会失去对光的敏感性……”小蝶一边说,一边收回目光,望着重生。当她视线聚焦在重生的眼珠上时,她喘了一口气,说道:“从你眼珠里反射出来的光芒带有浓烈的辣味,好难受啊!”
当她说出这一番话时,他渐渐了悟到:对方看似天真的话语却表达了一种与自己的经验及处境完全不同的存在状态,并且,这种存在状态对她而言是那样的真实以至于她自己不得不真诚地面对它。他现在才意识到,表面上,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很熟识,但总的来说,她对他而言,抑或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谜。在他眼里,她是单纯的,但又是神秘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棵黄果树下,为什么又说他们似曾相识?为何她对自己似乎毫无戒心?为什么又会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邀请?现在,他从她表情里看不出任何一丝敌意。在这一刻,他望着她,目光穿透她那半透明的身体,落在了不远处的楼梯口。他逐渐从之前对她的迷狂状态中平静下来。他知道,眼前这位超然物外的女子所拥有的每一种素质都令自己着迷,但另一个理性的声音告诉他:她的出现绝不是毫无理由的,基于这一点,他的眼里蓦然闪过一丝忧郁,并把目光从她那半透明的身体里收回来,落到了窗外那灯火晦暗的楼宇间。女孩似乎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没事,吃累了,舌头卷不起来了,所以想让我的嘴休息一下!”他笑着说道。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时,依然是那样的柔和而温暖。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一直认为自己叫小蝶吗?”半响,重生忍不住问道。
“你听说过梦蝶的故事吗?”女孩问。
“你是指古书上记载的那个关于梦入蝴蝶的故事吗?”
“是的!”
“我知道那个故事,可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况且那个故事只是某种隐喻,并不会真的发生!”重生说,却情不自禁的去沉思那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可能会进入到其他事物中,并体验到其他事物的存在状态。”小蝶说。
重生领会了她的结论,但认为这个结论是经不起推敲的。他发现,这个梦蝶故事涉及到一个非常复杂的哲学问题:一个人真的能够进入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中吗?或者能经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吗?他沉思了良久,得出了否定结论。
“一个人并不能真的体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或者存在方式,因为假设当这个人体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后,他还会是他自己吗?如果他不是他自己,那又如何是‘他’的体验呢?如果他还是他本身,那么他就并没有真正进入到别的事物中,因而也就无法真正体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其实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一个人能否进入到别的事物中,而在于,即便他真正进入到了别的事物中,他也只是带着别的事物的表象而已,并不能真正体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
“你对这个世界太认真了!”小蝶笑嘻嘻地说道,打断了他的思路。
沿着他思维的惯性,他又说道:“假设一个人拥有蝴蝶的身体,或者一只蝴蝶拥有人的身体,那么,由于身体本身所蕴含的这种决定性的力量,相对于他们已有的存在经验,他们都将获得性质完全不同的新经验。但问题在于,这种新经验肯定既不单纯是人的经验,也不单纯是蝴蝶的经验,就如同拥有蝴蝶身体的人与拥有人的身体的蝴蝶既不是人也不是蝴蝶一样。”他以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对这些问题进行常识性的推断,他自认为他的结论是无可辩驳的。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也想过许多次。或许,一个人真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无法体验到别的事物的存在状态,但一个人进入别的事物中却是有可能的,譬如在梦境中,但这种进入也不是一种完全的绝对的进入……”
“为什么要跟我提关于梦蝶的事?我不在乎这个故事本身蕴含了多么深刻的思想。我只想知道它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打断了她,心里有些急迫。
“我就是那种在梦境中被物化了事物。”她说道,望着他,眼神是那样真诚。重生没有回应。他有些惊讶,但表情里更多的是质疑。半响,她又补充道:“我是某一个人梦境中的事物,也或者你,连同这个城市和夜晚才是梦境中的事物,并且这个梦境是我制造的。或许,我们本是不该相遇的,但你却能看见我!”她说道。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认真,但对话的内容却越来越诡异,甚至荒诞不经。他禁不住思考,在这个时而喧嚣、时而安静的城市里,到底是谁梦见了这位半透明的姑娘——她在梦境中化身为半透明的少女,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也或许,是这位半透明的少女梦见了这个雨后的城市、这个清冷的夜晚以及落魄的重生。
如果是别人梦见了这个半透明少女,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重生又如何能够遇见小蝶,难道他会在无意中窥见别人的梦境,并因此逗留在别人的梦境中?眼前这位半透明少女竟把他引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境遇中。
他望向窗外,目光落到了不远处一个破落的公园里。一个流浪汉正从公园里的小树林里走出来。他隐隐记得自己似曾见过这位流浪汉。他在小树林里盖了一间草屋,白天在草屋里睡觉,当夜深人静时,他则从草屋里爬出来,到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搜集食物。这种与别人生活节奏完全错位的生活状态让他越来越害怕遇见别人。久而久之,他害怕与别人接触,害怕听见别人的话语声,以至于看见其他人就像小动物一样躲进草屋里。这位流浪汉在附近很出名,此刻,他正坐在花台旁边的一颗桐树下,目光望向重生所在的窗口。那一刻,仿佛被他目光所摄,他几乎要从窗口坠落下去,而下面不是街道,而是一个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黑夜让他的目光变得如此敏锐,仿佛充满了原始的兽性。
“喂!你又怎么啦?”小蝶叫道。他回过神来,当他再次望见她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已有好久没有看见她了,那一刻,在她明亮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心里又充满了温暖,仿佛她浑身都散发出懒洋洋的温和的光芒——这如细针般泛滥的光芒驱散了他心境中深层次的黑暗意象。他望着她,仿佛正从夏季的一个明朗的早晨醒来,内心满是欣慰,满载希望。
“无论如何,能够遇见你,真的很高兴!不管这种相遇多么离奇反常,也不管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需要我承担什么样的代价!”他说道,有些醉眼朦胧了,接着又饮下一大杯。
小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深情。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低着头,不再言语。
“你相信永恒轮回吗?”女孩抬起头问道,眼里闪速着明亮的光芒。
他望着她,过了好久,才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至少,我愿意相信,因为我还想遇见你,还想经历今天所经历的这一切!”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时间是无限的,而事物以及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变化却是有限的,那么,在这无限的时间中,当事物穷尽它们之间的所有变化之后,这些变化还会在无限的时间中重现。不知为何,我相信这个说法。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坚信:我们彼此在今天所共同经历的一切都已发生过无数次,并且,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我们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地点相遇无数次!”当她这样说时,他似乎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与同自己一样的勇气与欣慰!
在晚饭之后的回家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当他握着她手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整座城市的灯光明亮了许多;当他松开手时,仿佛整座城市都停电了,连天上的星星也消失了……那天晚上,他似乎喝醉了,虽然他晚餐时并没有喝多少酒。他忘了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但第二天醒来,他就再也没有看见那位半透明少女了。他依稀记得,那天夜晚,他是望着她那泛着微光的身体入睡的,而那会儿,她正坐在冰冷的窗台上,望着屋外的夜空。他想要把窗户关上,因为他很冷,但后来,他却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三、契约技术员
第二天,重生醒来得很晚,头昏昏的。在他醒来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那半开着的窗户,在晨光的照射下,那里一片明媚,但看上去却空荡荡的。他内心里有些失落,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额头。这会儿,房间里的小门被推开了,房东的女儿钻了进来。她叫周莹,年纪很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摸样。那扇小门是她自己凿的,她随时会从那里钻出来骚扰重生。
“你的房间有点冷,大冬天的,怎么开着窗户?”周莹耸了耸肩,走过去准备关上窗户。重生见状,赶紧从床上翻下来,拉住她的胳膊,望着她悄声说道:“嘘……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鸟儿,不要惊扰到它!”
“鸟?有什么鸟啊?我怎么没看见呢?”小女孩不领情,高声叫道。
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的卧室黯淡了很多,仿佛是因为她刚才的叫声已将那只泛着微光的鸟惊走的缘故。
重生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女孩的头。女孩儿似乎很抵触,叫道:“不准摸我头!我是来收房租的!”
“好啦!晚上回来给你,你妈妈呢?”
“她上班去了!”女孩答道。
在重生的印象中,周莹的妈妈是一位很神秘的妇人。虽然他已经在这里租住了很久,但至今为止,他都还没见过她正面。只有那么一次,他在楼道里看见了她的背影,那时,她正牵着周莹的手,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听别的租客说,周莹的妈妈是一位寡妇,丈夫在两年前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猜测,她的丈夫或许已经死了,也或许离开了石头城,去了别的地方。但出现后一种的可能性较小,因为很少有人会主动离开石头城。在他的印象中,她妈妈的背影苗条而不失风韵——当他看见她背影那一刻,他本想上去搭话的,但周莹却回头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暗示自己不要打扰她们,他只好作罢。
“你今天怎么没去工作啊?”半响,女孩问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已经去出去了,所以才偷偷摸摸地闯进我的房间里?你又是来找吃的的吗?”
“是的,有好吃的吗?”
“晚上回来带给你!叔叔得赶紧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湿软的手帕擦了擦脸。他本想试着从小门里钻进去,然后从周莹家的客厅里直达外面,但门洞太小,他实在钻不进去,周莹甚至还在后面推了他几把。到后来,她狂笑不止。他有些狼狈地从门洞里缩回身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告诫道:“如果在我房间里找到什么好吃的,记得给我也留一份哈!”女孩儿朝他吐了吐舌头,便跳到了他床上……
重生供职于一家被称之为“契约技术联盟”的组织。该组织是一种类似于中介机构的组织,主要业务是为各种冲突设计契约,以明确责权利,合理分配利益,使冲突相关方都满意。当然,他们只负责契约的设计,并不负责契约的执行。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主持一些重大契约的签约及解除仪式。“契约技术联盟”是一个管理体制相对松散平滑的组织,里面并没有一个中心的管理层,但所有成员的个人信息及业务信息都会出现在共享栏里,并及时更新,以便成员之间相互了解,并自由选择自己的合作伙伴。事实上,在“契约技术联盟”内部,由于没有层级限制,所有成员的交流都是通过点对点的方式直接完成的。重生喜欢在这样一个组织里工作,就像一个平面社区里一样,这里面不存在任何的信息不对称。
“契约技术联盟”里的成员被外界称之为“契约技术员”,其宗旨是根据现实条件来设计合适的契约,以化解冲突,维护石头城的社会秩序。但所有加入“契约技术联盟”的成员都必须通过当局的严格审核,并且,根据石头城的律法,“契约技术联盟”的业务仅限于社会层面,而政府并不是“契约技术联盟”的服务对象。
契约技术员们在石头城东郊的一座被废弃的大楼里办公。从外面看上去,那栋大楼显得阴暗而寂静,仿佛里面没有任何人影。当重生抵达大楼时,他来到了共享栏边上,查看今天的业务状况以及合作伙伴的信息。很遗憾,他今天似乎并没有什么合适的业务。业务都被其他人占有了,也没有人选择与他合作。他有些失望地坐在工位上,思忖着,这个社会的冲突越来越少了,那仿佛是因为长时间以来“契约技术联盟”所设计的那些复杂契约已经解决了大部分社会问题,冲突在某种程度上被抑制了。于是,他开始反思,或许以后在设计某种契约时,也应该把新的冲突植入其中,这样他们才能赚到钱。
大概快要下班时,一个男人匆匆忙忙地来到他工位面前,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兄弟,你得帮我一个忙!”他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水。
重生认得这个男人,他姓左,单名一个“雅”字。他的名字很好听,像女孩的名字,至少在重生看来是如此。左雅长得高高瘦瘦的,眉目清秀,倒真有几分女子的摸样,但他的嗓音却很低沉雄浑。他们之间之前有过几次合作,并渐渐成了好朋友。重生还去过他的租房——那是一栋相对较豪华的公寓,就在石头城中心靠近那棵巨大枫树的地方。
“你怎么啦?这么惊慌!”重生问。
“我明天家里那边有急事,需要回到乡下,但我明天还有一桩业务要办,只好拜托你了。”
“什么业务?”
“一位死者解除契约的仪式!”左雅说。
一般而言,只有重要人物的离世才会举办解除契约的仪式。但这位重要人物是谁呢?重生多了一丝疑虑。本来,这种主持仪式的工作与设计契约相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但由于只有大人物的死亡才会举办这种仪式,因此价位自然不菲。他没想到左雅会把这样一个轻松而又赚钱的机会留给自己,或许他家里真的出什么大事了。重生现在正经济拮据,于是他满怀感激地答应了他。
“没问题!你放心回家吧!酬劳七三分,我七你三!”
“我一会儿把与死者相关的背景资料发给你,你参考这些背景材料撰写相关稿件以及墓志铭!”左雅急迫地说,似乎并不在乎如何分成。
“好的,你得赶紧给我,我估计得加班了!”
“好的,多谢!”左雅作了个揖,朝他笑了笑,看上去轻松了很多。
当天夜里,他回到租房里,仔细查看了左雅交给他的资料。资料显示,死者名叫杨凯辉,享年43岁,是石头城中的一个富豪。左雅交给他的材料里并没有提及死者的死因,也没有关于死者家庭关系方面的叙述,但却点出了丧礼举办的地点——在石头城南区的一栋城堡里举办。由于相关背景材料很少,因此,重生所撰写的将用于葬礼上的发言稿将完全是仪式性的、象征性的。在下班前,左雅将他的“契约技术证”交给了重生,还对重生嘱咐道:“杨先生的家人并没有见过我,因此,你明天只需带着我的契约技术证,完全以我的身份去主持这场契约解除仪式即可。这只是个仪式,并且报酬不菲,不要弄砸了哈!”
当重生正在构思死者的墓志铭时,房门响了起来。敲门的声音很轻,仿佛敲门人并没想真正惊扰到屋子里的人。很少有人来拜访重生,因为他刚到这里,并没有结识多少邻居。他带着疑惑,打开了门。一位女子出现在了门口。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留着短发,穿着稍显紧身的裤子,一幅非常干练的摸样。
“你好!你是谁?”重生客气地问道。
“我是你的房东!抱歉这么晚还来找你!我能进去坐坐吗?”女子说。
“当然,这是你的房子!原来你是周莹的妈妈!终于得见真容!”重生说,把女子引进来了。
房间很狭小,女子倒是一点不客气,在书桌旁坐了下来。这时,重生给她倒了一杯茶,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在灯光照耀下,女子脸庞有些苍白,眼角有些模糊的黑斑,这让她的眼睛显得深邃而忧郁。当他仔细打量她的脸庞时,他依稀能看见她额头以及眼角上并不明显的皱纹,但她的化妆技术似乎很好,这些皱纹只有某一个偶然的视角下才会若隐若现地显现出来。
女子抿了一口水,问道:“听说你是契约技术员?”
“是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重生说,想到了她丈夫的失踪。
“我丈夫之前也是一位契约技术员,但后来他失踪了,已经两年了。”半响,女子说道。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小莹是很可爱的小姑娘,至少还有她陪伴你!”重生说,心里一阵难受。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来找安慰的!”女子说,又沉默了下来,望了望窗外,接着又说道:“我是想告诉你,放弃这个职业吧!这事实上是一个很危险的职业!”
“我的工作就是化解危险与冲突,因此我自然也能化解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与冲突!”重生说。
“哈哈哈……”女子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是挺乐观的,关键是有些冲突是无形的,你根本不知道敌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女子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他书桌上的材料,淡淡地望了一眼。
“杨凯辉?”蓦然,女子有些诧异地说道。“他已经死了吗?”她问。
“是的,怎么,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石头城中很有名的一位富豪,况且他的妻子也很出名。只是我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女子说。
“你好像很了解他嘛!”
“他的妻子是石头城第一美人,原本是醉生梦死楼的头牌歌妓,但却被这位富豪相中了,于是便嫁入了豪门。这不过是前几年的事情,没想到现在她丈夫就死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明天就要去主持他的死亡仪式!现在正在构思他的墓志铭!”
“什么?”她似乎更加吃惊了,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我说我要去主持他的死亡仪式!”他重复了一遍。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你,你认识他们的家人吗?”
“我不认识!本来是安排我的一位朋友去主持的,但我朋友临时家里有事,所以就把这项工作托给我了!”
“你已经决定要去了吗?”她望着他,显得很关切。
“已经决定要去了,现在不就在赶稿件吗?”
“你还是别去吧!”女子突然劝道。
很显然,重生不理解她的劝解。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有些茫然,好久之后,他说道:“这只是我的工作,为什么劝我别去呢?况且我已经答应我的朋友了!”
女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找不到进一步劝阻他的理由了。她喝了一口水,望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妩媚了。重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妇人对他是有吸引力的。她穿着淡青色的紧身裤,上身套着黑色皮衣,这身简约的装束反倒衬托出了她身体的线条,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扭曲的钢笔,身体的曲线格外光滑,不带任何装饰,就像她并没有穿什么衣服一样。他咽下一口水,不自觉地转动手中的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女子突然问道,瞄了他一眼。
当她这样问时,他有些尴尬,但他原本躁动的心灵也平静了很多。
“我……我明天做完这趟差事之后,晚上就给你!烦请缓一天!”
女子没有回答,又喝了一口水,说道:“看来你很缺钱啊!如果我告诉你你明天不用交房租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去主持他的葬礼了?”女子说,突然把手搭在了重生手上,再次抬起头来,用魅惑的眼神望着他。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但就在这一刻,小门被推开了,小莹抱着一大堆吃的钻了进来。当她看见她妈妈也在屋子里时,她又抱着吃的赶紧从门洞里钻了出去。
“这小妮子,又偷我钱买吃的去了?是你唆使她的吗?”小莹的妈妈严厉地望着重生,这会儿,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缩回去了。
重生摆了摆手,无辜地说道:“没有!真没有……”
“算了,我困了!我得回去睡觉了!祝你好运!”她站了起来,扭动着身子,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当她走出门外之后,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子,把头伸进屋里,望着重生说道:“我丈夫就是在一次葬礼上失踪的,当时,他也是以契约技术员的名义去主持葬礼的!”说完,她关上了门。
当她离开他屋子之后,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种暧昧的情调中清醒过来。她留在这间屋子里的体温似乎还在他肌肤间萦绕。他猛吸了两口气,不安地坐在了她刚刚坐下的那张椅子上,感受着她留下的妩媚而温暖的气息。这一刻,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她对他的告诫与劝阻,也忘记了明天与死者有关的契约仪式……
第二天,天色晦暗,下起了小雨,石头城道路两旁的枫树、桐树开始掉叶子了。当重生再次经过那棵黄果树时,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凝神望着天空,好久之后,他叹息了一声,又匆匆离开……
秋风吹过,黄叶飘零,行人匆匆跑过,石头城湿润的街道显得格外清冷。根据左雅给他的地址,他很快便抵达南区,找到了那栋别墅。严格的说,那栋别墅所在的位置已接近郊区,站在通往它的大门的路上,重生已能看见远处的森林了。那似乎不是一栋普通的别墅,从远处看更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或者教堂。墙壁完全是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看上去很古老。城堡里长满了高大的枫树,冷风吹过,枫叶飘了出来,带着喳喳的声响,在城堡外的街面上积起了一层浅浅的红色。
此刻,通向城堡里面的铁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裹着白布,显然是来参加葬礼的。重生赶到大门前,想进去,却被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拦住了。重生不慌不忙地掏出了左雅的“契约技术员”证,说道:“我是契约技术员,来主持死者的解约仪式的。”
穿黑色制服的守卫从他手里接过证件,仔细看了很久,之后,他走到另外一个守卫身边,对他悄声嘱咐了几句,便进城堡了。留下的这个守卫对重生说:“您先等一下,有人来接你!”
过了一会儿,从城堡热闹的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老者穿着黑色丧礼服,头裹白布,拖着拐杖,高声叫道:“谁是契约技术员啊?”重生在门外挥了挥手,老者便朝他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很精神,虽然头上已有不少白发。之前跟在他后面那位守卫对重生说道:“这位是高管家!”
“高管家好!我是契约技术员,来主持解约仪式的!”重生弓了一下腰,客气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老者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问道。
重生愣了一下,答道:“我叫左雅,请多关照!”
“别客气了,外面在下雨,先到里面坐坐吧!仪式一会才开始呢!”老人说,拉着重生的手,便往里面走。主事的管家亲自来接待让重生感到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他会在这些贵族富豪中受到如此礼遇,或许,石头城里的各个阶层对契约技术员一直比较尊重。
进入城堡之后,重生才发现,这栋城堡很大,有很多狭窄的巷子在里面纵横交错,而两旁的墙都很高,像迷宫一样。一进入城堡之后,重生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安静了很多,仿佛刚才聚集在门口的那些人所发出的吵闹声已经离他很远了,但与此同时,相较于外面,他觉得城堡里的秋意更浓烈,似乎也更阴暗。
高管家并没有把他带入人多的客厅里,而是将他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小屋里。进屋之后,重生坐了下来,高管家问道:“你叫左雅?”
重生迟疑了一下,勉强答道:“是的!”这会儿,他发现管家盯着自己的眼神变得严厉了起来。
“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名契约技术员?”管家问。重生发现,他似乎已失去了刚才的慈祥,完全以一种审讯犯人的语气与他对话。
“混口饭吃而已!”重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恍然注意到老者正低着头,用右手弹了弹左手中指上那枚耀眼的金色戒指。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高管家看上去是那样的清瘦,颚骨凸出,两眼深陷,空洞而黑暗,就像一尊披着黑袍的骷髅。
重生有些紧张了,额头冒汗,忽然有点后悔接了这趟差事。
“哈哈哈……”高管家突然笑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瞄了他几眼,说道:“你看着很年轻啊!”
“我想见见死者的家人,并想弄清楚死者是如何死的!”半响,重生说道。
“我就是死者的家人,凯辉死于心脏病!”高管家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仿佛回忆起了与死者共同生活的那些时光。
听他这样说,重生有些茫然,因为关于死者的背景信息实在太少,让他难以构想他的墓志铭。高管家望着他茫然的神情,又说道:“这只是个仪式,你就应该把它当成仪式!”
重生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这位管家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与阴暗,让他不得不屈服。
“虽然仪式终究是仪式,但墓志铭可是马虎不得啊!”半响,高管家又说道。
“我还没想好他的墓志铭,杨先生生前可有暗示?”重生问道,心想,像杨凯辉这样的著名人物,应该早有人帮他思忖墓志铭了。
“没有,他的离世太意外了!所以,他还没来得及为他自己想好墓志铭。”他顿了顿,又说道:“他的一生得到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事物——金钱与美人,却没有守护好自己的生命,让人慨叹!”
这会儿,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守卫进来了,告诉他们葬礼已经开始了,让他们过去主持。在高管家的提示下,恍然间,重生似乎勉强拼凑出了杨先生的墓志铭。他从兜里掏出钢笔以及一张废纸,随机写下一行小字:朝朝暮暮,来者如流,金钱永恒;岁岁年年,斯人已去,美人如梦。他仔细思忖着这一行字,又觉得它们看上去不像墓志铭,倒像是挽联,但很显然,他已没有时间去仔细揣摩这些句子了。高管家过来,再次拉住他的手,示意他跟着一块出去。
走出屋外,雨越来越密集了,天色也越来越阴暗。就在这时,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一位守卫,分别给高管家与重生递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并领着他们到了墓地。墓地就在城堡后面的一片树林里。树林里长满了槐树、枫树以及松树等各类高大的乔木。当他们赶到墓地时,那里已围满了很多人。当他们看见高管家领着重生走过来之后,便自动让开了一条小道。
在细雨中,重生看见了一口红色棺材,搁在枫叶层中,旁边是一个刚刚被挖开的深坑。新鲜而松软的泥土层被翻开,露出黄里透红的颜色,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大部分人都围在深坑的边缘。他们之中有的人裹着白色的头巾,有的人则没有。在这些人中,有很多达官显贵,他们穿着黑色的西服,神情严肃而凝重,但偶尔,他们会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着,窸窸窣窣的,就像密集的细雨打在枫叶上的声音。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旁边这位年轻人就是契约技术员左雅,他负责主持杨先生的解除契约的仪式,超度死者的亡魂!”高管家说道,神情严肃地望着众人。
当高管家这样介绍他时,他开始有些局促不安了。他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其中有几个他似乎见过,他们都是石头城中的要员。在大部分时候,重生只在报纸上见过他们。
“契约技术员宣读仪稿之后,就让杨先生入土归安吧!”高管家说,仿佛在示意重生诵读仪稿。就在这时,一个裹着头巾、面部罩着黑纱的女子,突然伏在棺材上痛哭了起来,她高声叫道:“我要再看他一眼,你们把棺材打开,自从他死了之后,我都还没见过他!”她哭诉着。突然,一阵冷风吹过,落叶上的雨滴连着落叶一同飘落了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几滴秋水落到了重生的脖子上,他身体痉挛了一下,隔着淡淡的黑纱,他似乎依稀感受到了这位悲伤女子的容颜。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庞,但谁也没法否认,她的美艳还是会在无形中散发出来。即便你试图去抗拒她的美貌,故意不留意她,从她那神秘的脸庞里也会透出一种淡白色的光芒,让这个原本晦暗的季节变得明媚了许多。她痛哭着,雨越下越大了,其他人开始议论纷纷。可就在这会儿,高管家说道:“把夫人带回屋子里,这里太冷了,让她休息休息!”从人群中走出两位警卫,驾着女子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走的。
“下面让契约技术员宣读仪稿!”高管家说。
重生走上前去,在这些陌生的显贵们的注视下,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份文稿。这份文稿是一份通用型的文稿——在任何死者解除契约的仪式上,契约技术员都会通读这些文字。
“许多年前,神灵将流民聚集起来,赐予他们土地与生命,和平与秩序、自由与富饶。从那时起,所有流民都与神灵签订了契约,人与人之间也签订了契约,人与万物之间也签订了契约。而此刻,斯人已去,作为契约技术员,我宣布:解除死者与神灵、与石头城城主、与芸芸众生、与大同万物之间的契约关系。尘归尘、土归土!让死者回到开始,让万物流转不息,让众生继续前行……”
一直以来,重生都意识到:在石头城的居民看来,存在于一切事物之间的那种秩序在本质上是一系列复杂的契约关系,而人作为这秩序中的事物也是契约的责任方。正是因为这种意识,重生一直对他的职业引以为傲。此刻,当他宣读这些文字时,他注意到在场的众人的表情都是那样沉静而庄重。仿佛在这段文字面前,贫富贵贱都是同样的,都是与万物的契约关系的责任方。
当他宣读完这段文字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走向红色的棺材,但突然间,一个穿制服的人上来拦住他,仿佛不让他接近棺材。这一幕使在场的其他人都惊住了。重生有些尴尬地回过头,望了望高管家,发现他此刻正紧张地望着自己。
“这是他的墓志铭!”重生淡淡地说道,推开了警卫的手,将早已准备好的那一张白纸贴在棺材上。
解约仪式完成之后,高管家高声叫道:“仪式结束!死者安息!”
这会儿,众人正渐渐散去,走出这片小树林。重生随着众人回到了城堡里。在这一小段路上,有几个穿西服的当局高官过来和他搭讪,索要他的名片。他只好把左雅的证件给他们看了看。
回到城堡之后,众人似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聚集在大厅里,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是那样的热闹。这会儿,重生站立在一旁,已经没有人来和他说话了,他感到有些落寞和不安。他从桌子上端起一杯白水,抿了一口,想让自己放松一些。他望着众人,发现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即便他们在交谈中大笑时,他们眼神也是那样的冷漠和阴暗,至少给他的感觉是如此。他无所适从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这会儿,天色越来越晦暗了,秋雨也越来越密集。他突然对眼前这个情景感到似曾相识,至少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焦虑和厌倦是他一直所熟悉的。他咳嗽了几声,站到了门的背阴处,思忖着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但他终究没有下决定离开,因为他还在等他的酬金。过了好久,依然没有人理他。他变得有些焦躁,也有些无辜。他在扫视了一下人群,希望能够看见高管家。但自从葬礼结束后,他似乎便消失不见了。
他从门的背阴处走了出来,走到旁边一位穿黑色制服的守卫身边,有些局促地问道:“请问城堡的管家在在哪里?我找他有事呢!”
“您是谁?管家?管家是谁啊?”守卫好奇地望着他,满脸疑惑。
“就是高管家,刚才主持葬礼的那位老者!”
“哦!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刚才那位契约技术员吧!你怎么还不离开啊?”守卫问道。
“我要找高管家,我还没领到我的报酬!”他坦白道。
“哦!”守卫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他!”说完便走了出去,消失在旁边的巷子里。
这会儿,重生既感到饥饿,又感到疲惫。他又喝了一口水,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依稀之中,这间屋子里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嘈杂——那些密集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不安,也让他痛苦。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好久之后,他依稀感受到了一阵温暖,心灵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舒适,仿佛身体里聚集的所有疲惫正慢慢散去。过了很久,他靠在椅子上,恍然睡着了,在这种半寐半醒的状态中,他想起了小蝶,想起了她在细雨迷蒙中飘飞的姿态,想起了那片黄橙橙的稻田以及淡青色的缓坡。后来,他似乎又想到了小莹的妈妈,想起了她那被紧身裤包裹着的臀部的曲线。蓦然间,他似乎想起了她对自己的告诫,让他不要来参加这个仪式——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猛然惊醒了过来,差点栽倒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发现众人还没有散去,周围依然很嘈杂。他揉了揉睡眼,蓦然发现眼前站着两个穿黑色制服的守卫。他们见他醒了过来,便对他说道:“高管家要见你,给你报酬!跟我们来吧!”
重生站了起来,连忙说道:“谢谢!”
他跟着他们穿过这些陌生人,走出了屋子,进入到了屋后的巷子里。这会儿,在这湿润的巷子里,两旁的墙壁高耸着,灰色的天空显得有些深远。离开大厅之后,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最开始,他紧跟在守卫的后面,不时打量四周的房屋。他依稀发现,几乎在每一间屋子前面都有一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卫。他们看似平静的目光里似乎充满了警惕。他跟在他们后面,感到越来越疲惫,到后来,他觉得这条路仿佛是那样的漫长,几乎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体力。
不知何时,他发现两个警卫已走到了他的侧后方——他们一前一后地紧跟在他后面,手臂不时触碰到他的腰部。他开始有些不安了。
“高管家在哪里?我们还没到吗?”他问道。
“就在巷子尽头,不远了!”其中一个警卫答道。
突然间,他觉得这巷子越来越阴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依稀在迷蒙的雾气中,他看见巷子尽头处似乎有间石头砌成的封闭小屋。他感到越来越焦虑了,他不安地停了下来,正准备转过身去,可就在这会儿,那两个警卫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我不要报酬了,让我离开这里!”他抗议道。但两位警卫的手臂冰冷,且充满力量,让他难以抗争。
“你一定要领到你的报酬,都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了!”其中一个警卫轻蔑地说道,发出了冷笑声。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情形很严重,也很荒唐。他想起了小莹的妈妈对他的告诫,因为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失踪的。他本想大喊大叫的,但一想到这里面似乎都是陌生人,并且都是这些穿黑色制服的守卫,喊叫不仅毫无意义,似乎也不太光彩。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之前的那种疲惫感和绝望感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何以会步入到这样一个情景中,这一切都显得毫无理由。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这里?我只是来主持葬礼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又说道。这会儿,他们走到了巷子尽头处。这似乎是一条死路,前面已经被高大而冰冷的墙壁封死了。在路的旁边有一间小屋,小屋的左边依稀有一口水井。
“你就是那个叫左雅的契约技术员?”其中一个警卫又问道。
在这个情景中,当他们再次这样问时,他迟疑了一下,仍然点头道:“是的!我就是左雅!你们放了我吧!”
“我们是负责处决今天葬礼上的契约技术员的!也就是处决左雅先生您的!”警卫平静地说道。
蓦然间,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某一个事先被设定好的陷进中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葬礼上的契约技术员,为什么要杀左雅?”他好奇地问道——他决定把这场戏演到底。
“他知道了一个秘密,而按照当局的法律,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重生回过头来,看见高管家正站在他面前。这会儿,在巷子里阴暗的光线的照射下,他的面孔看上去是那样的枯瘦,白色的颚骨格外凸出,就像一尊骷髅。
“那你知道这个秘密吗?”重生反驳道。
“我知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杀死你?”重生问。
“哈哈哈……”高管家笑了起来,说道:“在这种情形下,你的辩驳并不能使你保住性命。所有契约技术员都是短命的——知道得太多,也太过于聪明!”
“在死之前,我还是希望您解释我的疑惑!”重生坚持道。
“守护秘密是需要代价的,我只是执行者而已。当一些人知道某个秘密之后,他们就会维护这个秘密,不会让这个秘密继续流转,为此,他们会建立起一些隔离机制和清除机制。我就是这道隔离机制和清除机制。最关键的是,他们杀不死我,不然我也死了……”高管家说道。
“我不是左雅,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放了我吧!”他终于坦白了。
“怎么?你为了保命连自己都不认了?”高管家轻蔑地望着他,说道。
“我真的不是左雅,我只是他的同事。他临时有事,所以让我来主持葬礼!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所谓的‘秘密’!”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高管家反问道。
“可我并不知道这秘密的具体内容,况且这也是您透露给我的,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情,我是无辜的!”他极力解释道。
“在我这里,知道就是知道,而我并不在乎你是否愿意知道。”
“我不是左雅,也没兴趣去探究那个‘秘密’!您就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人引入到了这座城堡里!”他再次哀求道。
高管家打量着他,拍了拍他肩膀,半响,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我也没见过左雅,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左雅呢?况且,你如何向我证明你不知道这个秘密呢?”
“为什么要我来做这种证明?不是您应该证明我确实知道这个秘密吗?”他忍不住反驳道。
“年轻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啊!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哈!”高管家冷漠地说道,用左手拨了拨右手中指上的金黄色戒指。
“不如这样吧!我们打一个赌!”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硬币。“正面意味着你不是左雅,并且你不知道那个秘密,而反面这意味着你是左雅,并且你知道那个秘密。你对这个赌博有兴趣吗?”
重生望着他手里的银币,犹豫了起来。他思忖着,如果他接受了这个赌博,那么着意味着他得承担这个赌博的后果,因此他有一半的概率会被杀死。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因此,在这种条件下,这种赌局是不公平的,就像一个流氓随便拉住街上一个女人说道:“我们来打赌,如果我赢了,你就陪我睡觉,如果你赢了,你就不用陪我睡觉!”这显然是荒唐的,因为女孩并没有义务接受这样一个成本完全由她付出的赌博。重生显然看透了这里面的骗局,说道:“我不能接受这个赌博,因为我真的不是左雅,也不知道那个秘密,我只是一个路人,为什么要卷入一个对我而言有一半的死亡概率却毫无益处的赌局中呢?”
“可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左雅呢?又如何证明你不知道那个秘密呢?如果你不接受这个赌博,那么我就只好把你当成左雅了!”高管家说道,似乎在强力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他越来越没耐心了。
恍然间,重生明白了,在这种情景下,他似乎不得不接受这个赌博了,就像一个流氓威胁那位姑娘说:“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赌博,那么你就得直接陪我上床!”
重生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望了望天空,说道:“好吧!我接受这个赌博。”当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这意味着两秒钟之后,他只有一半的概率会活下去。
高官家把硬币扔到了空中——他仍得很高,半响才落下来,仿佛这样重生又多活了几秒钟。硬币落到了他手里,他紧紧的捂着,笑着望着重生问:“你猜是正面,还是反面?”
“你这是赌局中的赌局吗?”重生说。
这会儿,高管家笑了起来,摊开手掌,说道:“是正面,看来你不是左雅,也不知道那个秘密!”他捋了捋胡须,神情放松了很多。
重生松了一口气,但两颊的冷汗继续往下流。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恍然觉得天空似乎明朗了很多。此刻,他只想早点了却这桩事情,回到租房里大睡一觉。
“我可以离开了吗?”他问道。
“离开?”高管家回过头来望着他,似乎充满疑惑。接着,他又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让你离开呢?你们两个把他扔到井里!”他示意身旁的两位警卫动手。警卫一点不含糊,牢牢锁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井边推去。他使劲挣扎着,高声质问道:“不是已经确认我不是左雅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你不是左雅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杀你,因为即便你不是左雅,当这种误解已经到这种地步之后,这意味着你已知道了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清楚了我们的手段,我们自然不会留你活口。况且,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会遵守这个赌局的结果呢?真跟小孩子一般!最关键的是,如果你死了,你是不是左雅对我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死人再也不会跳出来对我说他不是左雅!”高官家说道,走了过来,按住他的头,锁住他的脖子,而后面那两个警卫一人搂住他的腰,一人抬起他的双腿——他们三人就这样合力把扔到了深井中。那一刻,重生感到越来越疲惫,心灵深处的那股绝望情绪又冒了出来。他叹息了一声,遗憾再也见不到那位半透明的少女了。
他在深井中垂落,带着本能的恐惧,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在他垂落的过程中,他依稀看见推他入井的那三个人正趴在井口望向他,而他们身后的那片狭窄的天空离他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和黯淡。
过了好一会儿,他落地了,但并没有落入水中,也没有被摔得粉身碎骨——他似乎落到了一种松软而深厚的物体上,接着又被弹了起来,之后又落了下去,仿佛几次之后,他终于静静地躺了下来。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被他压在身下的似乎是一种类似于棉花的柔软物质。他仔细地抚摸着、感受着这种物质,它是那样的柔顺,仿佛还在黑暗中发着微光。好久之后,他终于确认这就是棉花。他从那一大团的棉花中站了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口井的井口虽小,但下面却是比较开阔的,整体的结构就像一个葫芦。他仰起头,又望了望井口。这时,他已看不见高管家与两位警卫的脸了——他们或许已经离开了。从井口溢进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微弱,让无法看清洞底的情况。
这口井很深,并且井壁很陡峭,要从底部爬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并且即便能够爬上去,也只会回到城堡中再次面临那些杀人者。重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却侥幸活了下来,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似乎依然还没有摆脱死亡的威胁。他揉了揉额头,感到越来越疲惫,几乎不想爬起来了。那些棉花似乎有催眠的效果,不一会儿,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一场睡眠是那么的充实,他完全陷入了意识的黑暗中,头脑里没有闪现任何意象。但后来,当他的精力通过睡眠慢慢恢复之后,他便开始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一片青青野草边上,清澈的溪水缓缓从他身旁流过,轻轻冲刷着他的耳背,让他感觉痒痒的,几乎想要笑出来。过了一会儿,有只小动物从他身旁经过,那似乎是一只小鹿——它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感到困惑,但接着,它却垂下头,舔舐着他的眼睛。由于他已经死了,因此,他难以抗拒周围的事物对他的摆弄。在这种情形下,他也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死的。风云变幻,仿佛又过了许多年,从他那苍白的脚掌中长出了青草。而他的肉体渐渐与土地融合,到最后竟然演变为了树根。根须四处蔓延,他感觉自己在生长。后来,当他长高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是空的,似乎是在他死亡那一刻就被别人挖走了。依稀又过了很多年,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巨大的怪树,枝叶繁茂,枝头结满了半透明的果实。这会儿,他才发现,在夕阳下,一位半透明少女正坐在枝头,手捧果实,望着远处的青草与溪流,眼神迷茫……可就在这会儿,似乎又从地上冒出了两位光着胳膊,扛着钢叉的匪兵。他们在大树根部撒了一泡尿,接着便找来干草在树根处升了一堆火。火苗烤得他很痛苦,淡青色的烟雾也让他难以睁开眼睛。
就在他无法承受这痛苦之际,他猛的醒了过来,僵硬地的直立起身子,额头直冒冷汗。这会儿,借助从井中溢进来的微光,他依稀看见有两只小动物正蹲在他肚子上。它们懒洋洋地爬在他肚子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时伸出小爪子在他肚皮上挠了挠,还发出吱吱的叫声。在黑暗中,他看了好久,才辨认出来那似乎是两只松鼠。
他头晕晕的,不知道在这里面睡了多久。
“我知道你一定会落进这口井里,所以事先在这里面铺好了棉花!”一个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重生揉了揉耳朵,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四处环顾了一番,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问道。
“哎呀!这么快就忘了人家了,真伤心!”那声音又说道,越来越娇嗔。
“你在哪里呢?我想看见你!”重生说。
“转过头来,我就在你肚皮上!”那声音又说道。与此同时,重生感觉从肚皮上传来一阵刺痛。他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声才发现,躺在他肚皮上的其中一只松鼠正在使劲抓挠他的肚皮,似乎是在尝试直接把爪子伸进他的肚皮里。
重生赶紧把它抱了起来,举在半空中问道:“难道你就是与我说话的‘人’?天啦……”他觉得不可思议,感慨着。
松鼠点了点头,又说道:“对,就是我!赶紧放我下来,不然我不带你出去了!”
重生又把他放进了自己怀里,嘱咐道:“你可别再挠我了哈!很疼的!”
当他再次把它放到自己肚皮上之后,另一只也跟着跳了上来,不过这另一只似乎并不会说话,只傻傻地蹲在一旁沉默着。
“喂!这另一只松鼠是谁啊?它是你男朋友吗?他怎么不说话啊?”重生打趣道。
“你可真逗!松鼠怎么会说话呢!”那声音又说道。
“可你不就在说话吗?”他反驳道。
“我又不是松鼠,我自然会说话了!”重生似乎感觉在黑暗中被人白了一眼。
“可你看着就像松鼠!”
“我不是松鼠,我不过是借松鼠的嘴与你对话而已!”
“那你到底是谁呢?我们认识吗?”
“你猜?”
“你是小蝶?你一定是她,即便你的声音通过松鼠的嘴里发出来似乎变了调,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能感觉出那就是你。你为什么不直接显现在我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不过我现在并不在这座井里,也不在城堡中,而是在石头城郊外的丛林里。”
“你离我这么远,如何能与我对话?”重生好奇的问道。
“这没什么,我只是借用松鼠的嘴而已!我的一部分存在状态已经停留在了这只松鼠之中,这只松鼠就是我存在的延生……”小蝶解释道。但重生似乎并不了解这句话。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会被他们推进井里,并事先在这里面堆积这么多棉花?”
“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段,况且你这么笨,肯定会被他们暗算!所以,我就事先让这些松鼠在枯井中铺了很多棉花,并让它们替你挖好了逃跑的通道。我想得周到吧!”
“太周到了,好想再次见到你!”他感激地说道。
“唉!掉进这口井里的人再也不会死了,我似乎应该早点这么做!”小蝶叹了一口气,说道。
“高管家到底是谁,那些穿黑衣服的警卫又是什么人?重生问。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们很可怕。你出去之后,就假装自己已经死了,然后找机会离开石头城!”
“非得这样做吗?”
“非得这样做,通道就在井壁的一侧,你赶紧出去吧!”小蝶说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次见到你呢?”重生问。
好久之后,也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这会儿,小蝶似乎已经走了,他感受到了莫名的空虚和烦闷。
他沿着井壁摸索了很久,终于发现井壁上确实有一个洞,洞口外面堆积了很多新鲜的泥土。洞口很小,里面一片黑暗。重生俯下身子爬了进去,一开始,他感觉憋得慌,呼吸困难。后来,洞内似乎宽敞了一些,他越爬越轻松。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内出现了一个斜坡,爬起来开始有些费劲了。他满头大汗,里面的衬衫似乎已经湿透了。
后来,几乎是在体力快要透支之际,他的手触及到了斜上方的一块木板。他使劲推了推,木板松动了很多。来回几次之后,木板终于被他推开了,一束光亮从他头上照了下来,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把木板推到一边,把头探了出来,依稀看见了一双雪白的大腿。他还来不及反应,头上便被人敲了一棍,并听见有女子骂道:“流氓,色狼!竟敢不择手段挖地道窜入夫人的闺房!”
这会儿,他怀里的那只松鼠发出了吱吱的声响,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境遇。他突然难以理解小蝶为什么会让这个地下通道通向一个有妇之夫的闺房,这显然是在故意作弄自己。
当他思忖着这些时,他似乎又被人敲了一棍。他假装晕了过去,但那丫头继续又敲了他一棍。他有些无法忍耐了,抬起头来,极力解释道:“我不是流氓,我差点被人杀死,通过地道一不小心逃到了这里!”
听他这么说,那丫头停手了。他抬起头,额头上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荒唐。这会儿,他看见,一位穿着旗袍的美艳妇人正端坐对面的椅子上,而她旁边立着一位身材看上去比较结实的女子。
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鲜血,恍然觉得曾见过眼前这位妇人,她似乎正是之前在葬礼上哭泣的那位女子,那会儿,她还罩着黑纱,但她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美艳却让他刻苦铭心,难以忘记,也因此能够轻易将她辨认出来。此刻,当他再次看见她时,她的悲伤少了几分,容颜却更加饱满美艳了。
他显然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她所具有的美不是那种少女具有的纯粹的美,而是一种艳丽华贵之美,是一种成熟之后的美。她翘着雪白的大腿,望了一眼重生,神情有些淡漠。
当重生完全从地洞里爬出来之后,她捂着小嘴,有些惊讶地问道道:“你就是昨天主持葬礼的那位契约技术员吗?你怎么从这里钻出来了啊?”她打量着他的全身,觉得与昨天相比,这位年轻人看上去狼狈了很多。
重生本来想告诉她真相,但又有些疑虑,因为他担心眼前这位女子也许与高管家是一伙儿的。当他这样想时,他几乎想重新掉过头去,钻回到洞里。
“我被朋友害了,城堡里有人要杀我!”他望着两位女子,解释道。这会儿,那只松鼠也从洞里钻了出来,在这香气四溢的闺房里上蹿下跳上,甚至直接去抓挠夫人的大腿,让重生多少有些尴尬。
“谁要杀你?”夫人关切地问道。
“你们的高管家!”
“又是他?”女子淡漠地冷笑了一下,仿佛对于这一点并不意外。
“他们把我扔到了井里,我却爬了出来!但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仇怨!”重生说。
“小环!给他上一些点心!不要告诉别人我屋子里有人!”夫人吩咐道——很显然,他看得出重生此刻很饥饿。那个叫小环的丫头便出去了,重生连忙向她们道谢。
“告诉我,高管家为什么要杀你?”
“我叫李重生,是契约技术联盟里的一名契约技术员。我有一个朋友,他叫左雅,也是契约技术员,今天的葬礼本来是他来主持的……”
“今天的葬礼?葬礼不是在昨天举行的吗?”
“在我印象中,就是今天啊!”重生纳闷道。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在那口深井中已睡了一天一夜。
“你坐下说吧!”女子关切地说道,示意他坐在她旁边。重生有些不安地坐了下来,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几乎能够嗅到她的体香。夫人并着双腿,侧过头来,望着重生,眼神是那样专注。重生的心砰砰地跳着,迷乱的眼神不知往哪里搁。他心想,她不愧为石头城第一美人,原醉生梦死楼的第一歌妓——陈飘雪。他望着她,深呼吸着,好久之后,他似乎平静了很多,说道:“我只是替我的朋友来主持这场葬礼的,我的朋友叫左雅,也是一位技术员。他因为家里有事,时间上有冲突,所以没法来主持杨先生的葬礼!”
“我认识左雅,昨天还见他了,就在这间屋子里!”夫人笃定地说道。
“什么?左雅昨天也在城堡里?他不是回家了吗?”重生愣了。
“他昨天是秘密来见我的,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但我不知道他对你撒了谎,然后骗你来主持葬礼。这么说,他似乎知道葬礼上有人要杀他。”陈飘雪说道。
知道这个事实后,重生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因为他无法理解朋友会这样无谓地出卖他,置他于死地,况且,他们之间一直相处很愉快,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你们之前就认识?”他问道。
“我是在我丈夫死了之后才认识他的,他帮我们处理了一些契约关系,包括先夫留下的一些财产的分割以及与生意合伙人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本来,我先夫的解除契约的仪式也会由他来主持,但后来,为了在这天我们之间能够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他跟我说他推却了主持葬礼的工作!”
“你们之间为什么要单独见面?”重生追问道。
“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他!”
“什么事情?”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她犹豫道,望了重生一眼,之后则站了起来。她扭动着身姿,走向窗台,望着窗外,沉默了下来。在这样一个视角下,她的姿态是那样优美迷人,被旗袍包裹着的臀部微微翘着,一双修长的白腿自然地露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契约技术员们既有正义感,也很有能力。所以,我才会给左雅倾述这个秘密!”她说。
“什么秘密?”重生问道。
她回过头来,望了望窗台,这会儿正是下午,暖暖的阳光聚集在窗帘的左上角,微风拂过,半透明的帘子轻轻摆动,那光仿佛又散了,但接着又聚集了起来……
“我丈夫不是死于心脏病,他是被一头怪物杀死的。那天下午,当我赶到现场时,那只巨大的怪物正攀在客厅里的窗户上,而那时,我丈夫已躺在了地上,胸口被怪物的爪子切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那时,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去,死死地盯着我,并没有说话,但眼里却流出了泪水。”夫人说道,眼角开始湿润了。
“那头怪物长什么样?”
“它看上去很强壮,比普通的壮汉还要粗壮一倍,最耀眼的是他额头上的红色斑纹!”
“它当时为什么没有攻击你,而你为什么又不逃跑?”重生问。
“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不攻击我,当时,它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之后他便从窗户里窜了出去。它看上去是那样的丑陋,那样的邪恶,确实让人不寒而栗,而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不逃跑,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看见丈夫躺在血泊中,心情太过于绝望的缘故!”女子解释道,揉了揉眼角。这会儿,在淡黄色的光芒照射下,她看上去有些忧伤。重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把手伸向她的肩头,似乎想要安慰她,但最终,他的手却僵在了空中,因为他觉得这种肢体上的安慰或许过于冒昧。
但就在这会儿,女子却突然侧过身子,伏在了他的肩头,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可就这时,一只乌鸦从从窗户外飞了进来,呱呱地叫着——在清冷浑浊的暮光下,它的叫声略显凄冷。听见叫声,她赶紧把上半身从重生的肩头抬了起来。她注视着那只黑鸦,眼神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迷离,身体也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这会儿,那只乌鸦停止了叫声,静默地矗立在窗台上,不肯离去……
“你能帮我把这只乌鸦赶走吗?”她突然转过头来,用温婉恳求的目光望着重生……这会儿,她似乎已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
“可以的,夫人!”他情不自禁地答道,仿佛她的言语让他难以抗拒。他慢慢靠近窗台,双手伸向乌鸦,想要抓住它,但就在这一刻,夫人突然又拉住了他的手,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就让它在这屋子里待着吧!它在这里面待习惯了,似乎已经离不开我了!”
“原来它是这里的常客,它真幸福!”重生说。
“呵呵呵……”夫人轻笑了起来,走近窗台,双手捧住乌鸦,接着又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动作是那样的轻柔,仿佛深怕会伤害到它,而那只乌鸦似乎并没有抗拒她的意思,温顺地在她怀里缩着头。这会儿,她离开了窗户边,又坐到了之前的椅子上,优雅地把腿翘了起来,而那只乌鸦则静静的蹲在她膝盖上,不时转过头来望了望重生——在与它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他有些眩晕,仿佛即可进入了黑夜……
“夫人,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他揉了揉额头,说道。
“你问吧!不要客气,你额头似乎还在流血,要不要擦一下!”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似乎带着一丝甜味,让他难以抗拒。
“不用了,夫人!既然您知道你的丈夫是被一个怪物杀死的,你为什么不向当局反应情况呢?”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已经告诉当局了,也就是那些穿黑色制服的人。当局派一个叫高平的人来处理这桩事,也就是你口中的‘高管家’!”
“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他们要我严守这个秘密,不要对任何人传播,并监视我的起居住行,把我们软禁在了这里。那个叫高平的人根本不是先夫的管家,但为了软禁我们和控制城堡里的每一个人,他对外自称是这座城堡的管家。那些穿黑色制服的守卫都是他的手下。现在,这里已经完全被这群来自当局的走狗占据了!”她有些激动地说道。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试图邀请契约技术员来解决这个问题的缘故?”重生问。
“是的,我以为契约技术员能够处理这些问题——能够调查那个怪兽到底来自何方,并弄清楚当局的人为什么会软禁我们。我们本来就是受害者!”夫人说。这会儿,她平静了很多。
“他们似乎以为我知道你丈夫的死因,所以他们也试图杀害我!”重生说。
“你能帮我吗?”她突然仰起头,望着他问道。在这样一个视角下,重生依稀看清了她的乳沟。他的脸红了起来,咳嗽了两声,转过头去,在房里踱步。
“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害怕那个怪物,我总感觉他还会回来,也讨厌那个叫高平的黑衣老者!我希望您能帮我调查清楚那个怪物来自何方,有何目的,当局为什么要软禁我们,我们怎么才能回到生活的正轨中!”
重生继续在踱步,并没有直接回应。
“你若帮我,你让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夫人哀求道。
望着她恳切的眼神,他似乎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重要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已经卷进了这件事情中了,难以脱身了。我愿意帮你,因为这也是在帮我自己!”
夫人望着他甜甜地笑了起来,颔首道:“谢谢您!契约技术员真好!”
“不过在帮您之前,我得先找个人算笔账,左雅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问。
“他昨天下午就走了!”夫人说,捂着嘴笑了起来。
“夫人,您也别伤心了,我会帮你的,我离开这里之后就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你过来!”夫人突然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到她身边来,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挑逗意味。重生不知所然地走了过去。
“让我看看你的身材!”夫人又说道。
“哦?”重生更加疑惑了。当他走到她跟前之后,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并用手量了量他的腰围,然后说道:“我这里有一套黑色制服,待会儿天黑的时候,你穿着它,从后门混出去,让小环给你带路。记着,一路上,你要走在小环的前面,小环只能跟在你后面!”
当她这样说时,他莫名地有些失落。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重生换上那套黑色制服,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与小环一前一后的从城堡的后门走了出去。他几乎绕了一段很长的山路,抵达石头城的郊区,然后再从郊区回到他的租房里。那天,当他回到租房里时,天已经很晚了,楼道里一片安静。他叹息了一声,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太不可思议了,也太危险了。到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中。
四、《区隔协约》
重生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发现租房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走进屋子的重生,满脸诧异。
“你是谁?”重生问,充满疑惑。
男人有些惊慌,从床上翻腾起来,半裸着上身。他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肥硕,肚子鼓鼓的,满脸络腮胡子。
“你又是谁?”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问道。
“这是我的房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面?”重生问。
“我今早刚搬进来,是这里的一个留短发的女房东把房子租给我的!”男人解释道。
“难道仅仅因为我没有交房租,她就这么急于把我赶走?”重生喃喃道,走出了房门,绕过黑漆漆的门廊,来到了女房东的门前,敲了敲门。
半响,一个充满倦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问:“谁呀?”
“我是重生,你开门吧!”
“重生?”那是一种格外诧异的声音,接着,门便开了。女人出来了,穿着很短的睡衣,站在重生面前,满脸惊讶地问道:“你竟然没死?”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
“你去主持契约仪式,一整晚都没回来,我以为你永远也回不来了!”周莹的妈妈说说道,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表情看上去有些狼狈,身上穿了一件奇怪的黑色制服。
“就因为这种猜测,你就把房子租给别人了?”他质问道。
“毕竟你也没交房租吗?”她讪讪地笑了笑。
“我会给你的,现在让我住进去!”
“那你什么时候给呢?”
“我今天依然没有挣到钱,还差点丢了性命!”
“看来你只能露宿街头了!”
“不过,如果你丈夫也是因参加一个死者的葬礼仪式而失踪的话,那么我也许知道你丈夫为何会失踪了?我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哦?”她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犹疑的神情。
“也许我并不想知道他为何会失踪呢?”她说道,低下了头,眼里似乎依稀泛着泪光。
“你真的不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知道了不能怎么样,但那会对小莹有一个交代,也对你自己有一个交代!”重生说。
当他这样说时,她似乎被他打动了,低垂着头。好久之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重生说:“要不你今晚睡我这里,明天我退他房租,把他赶走!”
“哦,那好吧!你都不介意我睡你房间里,我自然也不介意!”重生爽快地说道。
她把他引进了她的客厅里。事实上,虽然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但他从没有到过女房东的家里。在橘黄色的灯光的照耀下,客厅里充满了典雅温馨的气息。重生坐在了沙发上,打量了一下四周,赞叹道:“小莹已经睡了吗?”
“已经睡了,睡在了我房间里!”
“让我睡沙发吧!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房间里睡过觉!”
“没问题,你可以先洗个澡,你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她说,靠在桌台上,理了理短发。
“那是因为我刚从地狱回来!”
“你知道吗?刚才当我听见你声音的那一刻,我以为是他回来了!”她俯下头,望着他,眼神有些聚焦。现在,她回忆起来,当他丈夫失踪之后,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依稀在半寐半醒之际,听见有人推开房门,悄悄走进来,走进她的卧室,站在她床边,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她……
“你以为我也会像他一样回不来,可我回来了,所以,恍然间,你似乎以为他也回来了,这是一种错位的感受!”重生说,望着她,眼里却依稀笼罩着一层雾霭。
“唉!算了,早点睡吧!”她有些失落地说道,整理了一下睡衣,走进了卧室里。望着她苗条的背影,当他想起她那几乎泛着泪光的失落表情时,那一刻,他似乎心动了。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坚强而又骄傲的女人,虽然她看上去那么的柔弱和孤单。
那天夜晚,他关了灯,有些不安地躺在沙发上。后来,他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很踏实。似乎在半醒半寐之际,他依稀听见有人推开了大厅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走到他身边,望着卷缩在沙发中的重生,表情沉静而冷漠。那个男人看上去若有若无,如同半透明的阴影。重生望着他,想询问他是谁,来自何处,但他发现自己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接着,那个男人缓缓举起了右手。在幽暗中,重生依稀看见他似乎正举着一个类似锤子的钝器。他有些惊慌了,意识到这个男人正要伤害自己。他大声呼救,想要从沙发中挣脱出来,但他发出的声音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的身体依然无动于衷,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终于,那冰冷的锤子砸到了他额头上,他在痛楚和眩晕中,嘴里感受到了一丝甜味……后来,他醒了过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发现之前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恍然间,他依稀听到了走道上呜咽的风声以及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不过后者似乎来自隔壁。他虽然很疲惫,但他现在变得格外不安和惊慌了,于是,他躺在沙发上,并不敢睡去,但后来,仿佛因为过于劳累和心力交瘁,他还是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是小莹的妈妈把重生叫醒的,那会儿,客厅里的窗帘已被打开,明亮而暖和的阳光照了进来。她俯下身子,望着刚从睡梦中醒来满脸疲惫和倦怠的重生说道:“今天我不去上班了,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重生揉了揉额头,从沙发里坐了起来,想起了昨晚那个噩梦。半响,他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女房东叫什么名字?”她嘟着嘴,仿佛在责问他。
“你一向深居简出,显得神秘莫测。事实上,在我意识中,我对你对最深的印象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在黄昏时分的走道上显现出来,苗条而轻盈,但看上去却有些冷淡,就像你随时展现出来的表情一样!”他望着她,说着这些连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话,不过,这确实是他对于她最真实的感受。
“我的名字平凡而简单,我姓伊,单名一个红字。”她说。
“伊红……”他喃喃地嘀咕道,揉了揉眼圈。“你的名字容易让我想起那一类清高并且喜欢穿红色衣服的女子,就像一种骨朵小而颜色艳丽的山涧红花……”他沉思良久,说道。
“你很会说话,我刚才差点心动了!”她说道,抿了抿嘴,眉间荡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你还是没有心动,即便你心动了,你也不会表现出来!”
“哦!是吗?”
“我还是喜欢看你大声调笑的摸样!”
“为什么?”
“当一个冷淡且多少有些傲气的人大声调笑时,我会很满足,仿佛那样她就堕落了一般!”
“你的心眼很坏!”伊红说,当她这样说时,撇了他一眼,原本冷淡的眼神中多出了一丝妩媚。那一刻,他恍然有些醉了,仿佛房间里一下积满了血红的彩霞,浓烈的颜色让他眩晕,也让他彷徨……
他咳嗽了几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道:“感谢你收留了我,跟我回房间去把那位大胡子房客赶走吧!”
“你真的会帮我找到失踪的丈夫?”她的眼神又变得冷淡了起来,充满疑惑。
“我不敢保证我一定能把他找回来,但至少我会弄清楚他为何会失踪!”
“我怎么相信你?”
“我也是一名契约技术员,跟你丈夫一样,这意味我与他有相同的直觉和勇气!”他说道,望着她,眼神是那样的坚定。
显然,他让她相信了自己。而在冥冥之中,她总是那么容易把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与她朝夕相处的丈夫重叠起来——他们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那么切近,望着他,她依稀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正是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和空洞的依恋,她决定带他去跟昨天刚住进来的那位房客解释,并退给对方租金,好让这位年轻人留在自己身边,給予自己安全感。
她带着他,绕过走廊,敲了敲房门,但好久之后,也没有人回应。她又加大力度敲了几遍,依然没有人回应。那会儿,重生就跟在她后面。“也许他现在已经上班了呢?也或许,他睡得太过于深沉,敲门声太小了!”重生说,依稀回忆起昨天他进房时所看见的那位陌生的大汉,那时,他正满脸疑惑地从床上坐起来,腆着光滑的肚皮,满脸络腮胡须……
正当重生失去耐心,准备踹门时,门却开了。但开门的并不是昨晚那位汉子,而是小莹。她显然刚起床,光着小脚,怀里抱着一堆零食,望着闯进来的重生与伊红,显得不知所措。她的妈妈同样很吃惊,责问道:“你怎么跑到里面去了?他呢?”
仰望着满脸严肃的妈妈,小莹背着手,皱了皱眉头,说道:“妈妈!我也刚进来,发现那位大胡子叔叔还躺在床上,蒙着头,可怎么也叫不醒!”
这会儿,重生和伊红看见床上的被子鼓鼓的,里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房间格外凌乱,行李四处摆放着,那仿佛是因为房客昨天刚刚抵达这里,还来不及对这些东西进行规整。
“张先生!张先生……”伊红对着隆起的被子叫道。但好久之后,也没有人回应。她有些不安地转过身去望了望重生。重生见状,走上前去,粗暴地掀开了被子,让他们吃惊的是:被子里面躺着的并不是昨晚那位大汉,而是一根粗壮的木桩,木桩的一头有些干枯的苔藓,而另一头则被敲碎了,许多碎屑散落在了床上……
伊红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段木桩在床上,昨晚那个男人呢?”重生满脸疑惑和不安。望着被敲碎的木桩,他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满脸大汗。“这木桩看上去像一个死人!我几乎能看见他的眼睛!”小莹突然说道。
“是不是你的恶作剧?”伊红瞪着小莹责问道。
“不是……不是……跟我没关系!”小莹赶紧罢了罢手,说道。
“那张先生去哪里了呢?难道这是他故意留下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行李都还摆在房间里,跟昨晚一模一样,几乎没被动过!”伊红说道。
“这根木桩肯定是那位大胡子叔叔变的,你看那苔藓,多像他的胡须呀!”小莹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指指点点地说道。
重生俯下身子,试图把那根腐朽而粗壮的木桩抱起来。可当他触碰到那些被敲碎的木屑时,他的额头似乎隐隐生疼。他摆了摆头,仿佛这样疼痛就会从他头皮脱落。他把淡褐色的木桩从床上抱了下来,故作平静地对着伊红说道:“那个满脸黑胡子的男人也许出去了,但他还想睡觉,所以就用这根木桩假扮自己在这里睡觉,仿佛这样就会满足他的睡眠欲望似的!”他说完之后,尴尬地笑了笑,因为他发现伊红和小莹似乎并没有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我得把这根木桩抬出去,送给菜市场的赵伯,因为它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太占地方了!”他说道。便扛着木桩走了出去。
在走道上,他又回过头来,对着伊红和小莹说:“我一两天之内有可能不回来了,你们不用等我!”
伊红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望着走道上渐渐消失的熟悉的背影,问道:“那这房间还要给你留着吗?”
“当然要留着!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答道,语气是那样坚定。
这一刻,她似乎放心很多了。
他扛着木桩,来到了下面的菜市场,心里又开始不安了起来。冬天的夜晚是那样的漫长,这会儿天才刚刚亮,菜市场人很少,很多摊位都空着。在雾气中,他依稀听见了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他放下木头,回过头去,发现后面一片灰蒙蒙,一片寂静,并没有任何人影。可当他转过身,扛起木头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且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他扛着木头,心里愈发紧张和不安,满脸冷汗。他跑了起来,总感觉后面有一只手要伸向他背心。很快,他跑进了菜市场。在菜市场里,人稍微多一点,稍微热闹一点,那声音似乎消失了。周围的人打量着这个扛着木头的奇怪的年轻人,有的在摇头,有的甚至发出了笑声。
终于,他实在太过于疲惫,放下木桩,坐在了一个长凳上。他抚了抚额头上的汗水,蓦然间,在稀稀疏疏的人群中,他看见一个黑衣人正站在人群的背后,露出红色的牙齿,向他冷笑……他心里一惊,扛着木头,又向菜市场的另一头跑了过去,不时地回过头去望那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但他似乎并没有追过来。
终于,在菜市场的尽头处,他看见了一个身材魁梧但却有些佝偻的老人。他认出这位老人就是赵伯。他远远地叫道:“赵伯!赵伯……这么早啊?”当他喊玩这句话之后,他已经来到了赵伯的身边。呆在赵伯的身边,他心理踏实了很多。赵伯正在倒弄风箱,当他听见呼叫之后,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重生,诧异地问道:“小伙子,干嘛扛着一根奇怪的木头啊?”呆在赵伯身边,重生内心之所以会感到踏实,是因为在他记忆中,赵伯原本是一位铸剑师,似乎曾拥有神秘莫测的本领。但后来,他就不再铸造刀剑了,因为石头城里很少有人对刀剑感兴趣,于是,他便铸造农具、菜刀之类的东西,但买的人依然很少。由于盈利很少,赵伯并不住在城里,而是和他妻子住在石头城北边的一个山洞里。后来,当重生认识赵伯之后,重生会拿出少部分工资来支助这两位老人。
“赵伯!给我一把刀,有人要杀我!”他直接说道。
“谁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快给我一把刀!”他着急地说道。
赵伯从地上拾起了一把镰刀递到了重生手里,笑着说道:“这把刀如何?”
重生瞥了一眼那把生锈的镰刀,说道:“不!我要的是一把能够杀人的刀!”他一边说,一边慌张的四处望了望。
“好吧!”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二尺来长的乌黑的匕首,说道:“这一把刀很阴冷,适合杀人!”
重生什么也不说,接过刀,紧紧握在了手里,但这会儿,那个黑衣人似乎消失了,菜市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在人群中四处打量,再也看不见他那阴冷的表情以及鲜红色的血牙。
他平静了下来,抚了抚额头的冷汗,望着赵伯说道:“我感觉有人要害我!所以跑您这里来求一把刀!”
“哈哈哈……”赵伯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那把黑色的刀送给你,给你压压惊!小伙子,谁要害你呢?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也不知道!”重生摇了摇头,愣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不安中回过神来。
“你从那里弄来的这根木桩?”赵伯突然问道。
“它出现在我的床上,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它不像一根木桩,更像一个人,我能看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很绝望……”
“可它看上去就是一根木桩!”
“可在我眼里,它就像一具尸体!”赵伯说,仔细抚摸着那根木桩。接着,他把它扔到了火炉里,嘴里念叨道:“解脱吧!安息吧!”
火炉里的火突然大了起来,火苗呼呼萧萧的,不断摇摆和颤动,直至湮灭,化作一抹乌黑的烟团,飘向天空,无影无踪……
整个上午,他都呆在赵伯的摊位旁边,和赵伯聊一些日常琐事。当街上的雾霭渐渐散去,强烈的阳光照射到地面上时,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而这会儿已快接近正午了。此刻,在如此浓烈的阳光照射下,他依然会感到一丝不安,仿佛那位满口血牙的黑衣人正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把匕首,犹豫是不是要去找左雅。当他想起左雅时,他心里既充满了怨恨,也充满了疑惑。一方面,当他回忆起他在城堡中的经历时,他觉得左雅正在恶毒地利用自己,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置于死地。如果没有那位半透明少女搭救他,他可能真的就会葬身于那口枯井中。另一方面,根据陈飘雪的叙述,左雅正在调查杨凯辉死亡的真正原因,这意味着他或许已经掌握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才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将其所面临的死亡威胁转嫁给朋友。此刻,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找到他,让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他或许会怨恨他一辈子。
这种对于内心深处怨恨的释放以及对于未知秘密的探索的欲望已经掩盖住了他的恐惧,于是,他决定现在就去找左雅,把一切事情都调查清楚。此刻,他越想越生气,心里填满了怨恨、愤怒以及疑惑——带着这种强烈的情绪,在他离开时,他几乎忘记与赵伯打招呼。看见重生一言不发地离开,赵伯叫住了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重生回过头来,情绪渐渐褪下去,皱了皱眉头,答道:“我要去揭开一桩秘密!”
“什么秘密?”赵伯问。
“我也不知道!”他确实还不知道。
“不要太过于执著,有空了多到山洞里去住住,陪老头子聊聊天!”赵伯说。
“好的!”他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赵伯本想跟在他后面,但也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叹气,又回到了摊位上。
很快,重生来到了工作的地方。这会儿,在这栋灰色的大楼里,大部分契约技术员都已经到位了——他们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研究各种资料。重生站在门口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左雅的工位是空着的。他向其他几个认识左雅的契约技术员询问左雅在哪里,但他们告诉他左雅今天并没有来上班,有的人甚至说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大楼,来到了街面上。这会儿,阳光格外强烈,几乎让他有些眩晕。他低垂着头,好让阳光照不见自己的眼睛。后来,他感到有些饥饿,就在路边的面包房里买了一袋面包,边走边吃。吃完面包之后,他决定要去左雅家里。
他摸了摸怀里那把匕首,感受到了一丝阴冷。左雅的租房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离这里稍微有些远。这会儿,在正午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明朗了很多,心情也坦然了很多。在阳光的照射下,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实——空气中的尘埃、偶尔从他眼角飘落下的黄叶、行人匆匆走过的脚步声等一切声色景象在他的感受中都是那样的明晰和真切,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那样的充实!在这种感受下,当他回忆起早上那位穿黑色制服的杀手时,他无法理解自己当时何以会有畏惧之心。现在,那副满口血牙、面带冷笑的表情对他而言与眼前这阳光、落叶、尘埃又有何区别——它们都只是平凡事物的一部分,似乎再也无法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了。
他带着惬意的心情,在街上游荡了很久,直至下午,他来到左雅居住的那条小巷子里。此刻,淡黄色的阳光倾斜着照进了巷子里,在街面上留下了大片阴影。突然,一个小女孩从旁边的木门里走了出来,匆匆穿过巷子,消失在了一边的阴影中。就在这会儿,在不远之处,从巷子旁边的小道里窜出了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重生见状,赶紧躲在了旁边的阴影中,低着头。在清冷而黯淡的阳光照射下,其中两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正押着一个穿灰色风衣的人。被押者戴着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没有任何挣扎的举动。恍然间,他回过头来朝躲在阴影中的重生望了一眼,蓦然,重生觉得这目光很熟悉。他慢慢回忆起,左雅似乎就住在旁边那栋楼上,而从那栋楼里下来,穿过小道,就能抵达巷子里。他意识到,也许刚才被抓走的那个人就是左雅,但这只是他的猜测。等他们走了之后,他还是决定要到楼上去看一看。
他来到左雅的房门前,在那条阴暗的走廊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左雅的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接着便掏出了怀里那把匕首,轻轻地走了进去。黄昏的阳光从破落的窗户里照了进来,洒落在满屋子凌乱的家具、衣服、文件之上。很显然,这客厅刚才被人粗暴地翻乱了。望着这一片凌乱的景象,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客厅,来到了卧室里,正如他所料,卧室里也被翻乱了。他来到左雅的书桌前,正准备打开下面的抽屉时,他依稀听见客厅里的房门被关上的声音。他心里一惊,额头冒出了冷汗,但并没有回过头去,故作镇静地在那里翻弄文件。他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快要到书房的门口了,但就在这一刻,脚步声却停止了。
“你在找什么?”一个苍老且略微嘶哑的声音问道。
“我在找一个答案!”他答道,并没有回过头去。
“你为什么不回头?”那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又问道。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的面孔!”重生说。
“你害怕我?我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我不害怕你,只是不想看见你的面孔!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高管家!”他早已听出他的声音。
“没想到掉进那口井里的人还能活下来!告诉我!你既已逃脱,为何还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问道。
“我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很危险!”
“哈哈哈……你来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找到这份契约吗?”高管家笑道。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契约为何物?”重生建议道。
“算了,我们还是来打一个赌吧!”站在重生背后的那个人提议道。
“赌什么?”重生依然没有回过头去。
“赌我是不是高管家。”
“然后呢?”
“如果我是高管家,我就把这份契约给你;如果我不是高管家,我就会以最残酷的方式杀了你!”
“好!”重生应道,猛然转过身去,把那把乌黑冰冷的短刀插进了那个黑衣人有些干枯的胸膛里。黑衣人慢慢倒下,瞪大眼睛,满脸诧异,在夕阳清冷的余光的照耀下,重生依稀看清这张脸正是高平的脸。
“你就是高管家!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赌局!”重生望着对方绝望的神情说道。他从他胸膛里抽出了短刀,对方便倒在了地板上。重生俯下身子,掰开他冰冷有力的手指,从中取得一份淡黄色的卷轴。
“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这份卷轴里面的内容,那么就永远不要打开它,不要窥见里面的秘密,否则你的一生都会生活在恐惧之中……”在临死前,高平说道。
他杀了这个曾经将他扔进枯井中的老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也没有负罪。他拿着那份奇怪的卷轴,平静地走出屋子,走下楼,来到了大街上。这会儿,天色晦暗了很多,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因为他在城市里并没有家。他想起了赵伯,也想起了伊红,内心里荡出了一丝苦涩的甜蜜。他知道自己杀了人,并且似乎是一个在石头城中很重要的人物,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很多穿黑色制服的人满城搜捕他——这意味他或许哪里也去不了了。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并不想要抵达某一个地方。这秋末的夕阳是那样的美艳,但却让他感到眩晕和愁苦。后来,当太阳落下山时,他走进了一家破落的酒馆,点了一壶烧酒,几盘小菜,坐了下来。他之所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仿佛是因为想安安静静地读完这份卷轴,揭开某一个可怕的秘密。他把淡黄色的卷轴搁在了桌子上,心里开始不安了起来。他想起了高平临死前的那句话,他有些犹豫了,心却在砰砰的跳着。他知道,如果他一直不打开这份卷轴,他的心会在不安中一直这样剧烈的跳着,这意味着他迟早会精神崩溃。为了逃脱这种不安的心境,他有两种解决方法,其一是打开这份卷轴,其二是彻底销毁这份卷轴。
他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不应该相信一个死人的言论。他在颤抖中打开了那泛黄的卷轴,带着满脸的冷汗,仔细阅读着那些奇怪的语句。在卷轴的首行映着“区隔协约”四个黑体字,而下面则是几条具体的条款,内容如下:
区隔协约
第一、食人族与石头城居民拥有平等的人格。
第二、食人族生生世世为石头城守护永生石,而作为为回报,人类社会所产生的罪犯、所有试图夺取永生石的人以及知道这份协约内容的人都被划归为食人族的食物范围。
第三、食人族不得伤害和食用上述三类人之外的任何人。
第四、食人族的正常活动范围是腐狱里的所有洞穴,但在特殊时刻,食人族可以在石头城中活动,但必须以正常人的形貌以及行为出现,不得在正常人面前表现出任何非人类的行为。
第五、作为第四条的补充,当食人族与正常人发生互动和交流时,食人族必须保证对方完全无法意识到自己是食人族。
第六、月圆之夜,当食人族出来朝拜月亮时,食人族必须遵循第四条和第五条原则。
第七、对以上任何一条原则的违背都将被视之为对协议的撕毁,也就意味着战争的开始。
第八、食人族永远不要试图夺取永生石,因为根据神的旨意,永生石对于食人族的显现也就意味着食人族的覆灭。
当重生读完这份契约之后,作为一位契约技术员,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份契约传达出了一些可怕的信息。其中第一条便是他自己已经被划归为了食人族的食用范围内,而这也是他最困惑的地方。为什么知道这份契约的人都可以被食人族杀死,这项条款有何实质性的意义?永生石是什么?为什么食人族要替人类守护它?腐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真的有食人族吗?在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份契约有很多语焉不详的地方,譬如,当食人族伤害了契约中所述的“三类人”之外的其他人时,这意味着协议被撕毁和战争的开始,而按照契约的正常逻辑,当一方违背规则之后,另一方则拥有了惩罚对手的权力,但这份契约里并没有提及具体的惩罚措施——这或许是因为:在没有一个强大的中立审判机构的前提下,契约的一方并没有足够的筹码来惩罚另一方。或许,这份契约本身想表达的是这样一种含义:当一方违规之后,另一方就拥有了通过发动战争来维护正义的权力。问题在于:在违规一方处于弱势的条件下,启动战争确实能够惩罚对手,维护正义,但如果违规方处于强势地位,用主动发动战争来作为维护契约的最终方式将毫无意义。
他来来回回地将契约看了许多遍,几乎已经记下契约所述的每个细节了。他越看越觉得恐慌,到最后,他满头大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封了卷轴,起身离开酒馆,决定离开石头城一阵子,到赵伯的山洞里住几天。但在去赵伯那里之前,他得先回到租房一趟,将一些工作文件和生活用品整理好,随他一块带到山洞里。
他来到大街上,这会儿天已经黑尽了。他一边惶恐不安的四处张望着,一边紧紧握着手里那把乌黑的匕首。自从他知道这份奇怪的契约之后,他对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里的所有物件都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挥舞着匕首,在路灯下奋力奔跑着,稀稀疏疏的行人们尖叫着避远,以为他是一个疯子。
很快,他回到了那熟悉的走道上。这会儿,走道格外安静,几乎没有声音。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刀,小心翼翼的走到租房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接着,他又直接大声呼叫小莹和伊红的名字,但依然没有人回应,里面如一团死水般沉默。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便一脚踹向房门。几脚之下,门终于开了。这会儿,他才发现,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出现了几个穿制服的黑衣人——从他们的打扮来看,他们像石头城的警卫。在这几个警卫中间,他发现伊红正坐在床上,紧紧抱着小莹,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身材看上去格外清瘦的警卫——他正背对着房门,望着窗外的夜空。在重生出现在门口之后,伊红望了他一眼,眼里闪烁着不安。
“你回来了?”那个清瘦的男人问道,声音听上去苍老而雄浑。当他听到这句问话之后,他心里一惊,恍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这是你的女人?”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用手托住伊红的下巴,并侧过脸来对着重生冷笑——那是一种幽暗而又冷漠的笑容。这会儿,在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的照耀下,他才依稀辨认出眼前这个男人正是下午被他杀死的高平。他禁不住咳嗽了几声,觉得不可思议,手里的刀握得越紧了。
“看来,这场赌博我又赢了?”
“那个人不是你?”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道。
“那个人已经死了,而我活着,他自然不是我!”高平淡淡的说道,向他走来。
“他若不是你,你又何以会知道他已经死了?”重生反驳道。
“这并不重要,即便我是他,当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时,我也就不是他了,因为他毕竟已经死了!”
重生突然觉得对方说得是正确的,他竟无言以对。
“根据我们协议,如果你输了,我可以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你!”
“我似乎并没有答应这个协议!”重生说,用余光打量着屋子里的其他警卫。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沉默着,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在翻他书架上的书,似乎显得漫不经心。
“况且,如果你承认这个协议是你我之间的协议,那么这个赌局还是我赢了!”重生又说道。
“为什么?”
“因为如果那确实是我与‘现在的你’之间的协议,这意味着当时那个你就是现在的你,而现在的你就是高平,因此,当时那个你也是高平!如果当时与我对赌的那个人真的不是‘现在的你’,‘现在的你’又凭什么在他的立场上来认定我输了?”
“确实如此,如果与你对赌并且被你杀死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便没有资格在此刻来认定你输了,因为这种认定本就意味着我就是那个与你对赌并被你杀死的那个人,所以这是一个没法被认定结局的赌局。”高平坦然道。
“那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你永远也不会赢的赌局?”重生问道。
“那是因为我想考验你!”
“考验我什么?”
“考验你会不会看那份契约里面的内容!”
“你觉得我看了吗?”重生反问道。
“你看了,所以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你们是食人族?”重生问道。
“我们不是,我们是石头城的警卫来负责抓捕你的!”
“我何罪之有?”
“知者有罪,你不应该忘记死在你面前的人对你的告诫——永远不要打开那份奇怪的卷轴!”
“如果我说我还没有看那份卷轴呢?”重生说,此刻,他依然站在门边。他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有机会逃走,因为对方并没有立即采取手段来制服他。可当他望了望伊红和小莹之后,他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他已与这两个女子之间有了某种羁绊。
“那我们只好继续赌了!”高平轻蔑地笑了笑,走到他跟前,仔细打量着他的全身。
“你是契约技术员,对那份契约的真正含义应该一眼就能看明白,而如果你真的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你应该自愿被我们拘捕!”当他这样说时,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重生想了想契约的内容,似乎恍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事实上,我们很少强制性地抓捕一个罪犯。当那些罪犯面对我们时,他们几乎都是主动把手伸进我们的铐子里的!”
“即便也许我也会主动把手伸进你的铐子里,但我依然觉得我被欺骗了。你们对我最大的欺骗就是步步为营让我知道了这份契约的内容,而我一旦知道了这份契约的内容,作为一名契约技术员,我几乎就会主动走进监狱里。所以,不管怎么样,这份奇怪的契约已经成为了你们抓捕异己的借口和工具……”重生说,望了望伊红和小莹——她们脸上闪现出迷惑与不安。很显然,她们并不能理解他与高平之间的对话。
“可现在你确实已经知道了这份契约的内容!”高平说。
“我跟你们回去,与你同时,我会销毁这份契约!让‘知者有罪’从我这里终结!”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这会儿,高平似乎觉得谈话已经结束了,向其他警卫示意将重生押起来。两个警卫紧紧贴在他身后,推搡着他走出房门,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他在城堡里的情景。他内心深处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股厌世与绝望的情绪,让他对周围的一切无所抗拒。在离开这房间时,他还是忍不住挣扎着回过头来,对伊红说道:“这一次,这个房间不用预留给我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当他眼神瞥过伊红的脸庞时,从对方眼里依稀泛出了一抹微弱的银光,让他有些迷茫和沉醉。
“你最终没有听我的话,还是打开了这份卷轴,我的死只是对你的一次考验而已。所以你必须死!”
在这腐狱里,一切都是黑色的——风是黑色的,声音也是黑色的。在黑暗中,峭壁上的石梯弯弯曲曲,直至石门。此刻,在石门里面,正坐在一个大汉,手里捧着泛着荧光的月光石,表情很安静。过了好久,一阵冷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接着,从门门缝里闪进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披着黑袍,身材有些消瘦。
“你在等你的食物?”进来的那个黑影问道,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是的!他很快就会送来!”大汉淡漠的答道。
“你是指那个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老头吗?”
“是的,虽然这里面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无法计算时日,但我感觉他很快就要来了!”大汉说道,盯着月光石,目光沉静。
“他以后永远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
“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把他杀了!”
“可他还是把食物送来了!”在月光石的照耀下,大汉额头上的血印愈发鲜明了。
“我没看见!”
“你就是他送来的食物!”
“你觉得你能杀了我?”那个黑影轻蔑地笑了笑,声音是那样的尖利。
“你能抵达这最后一关,固然很强,可你毕竟只是人类,而我不仅站在了人类的顶端,也站在了食人族的顶端!”他站了起来,把月光石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兜里。这样,深嵌于悬崖中的石屋子里便没有一点光亮了。依稀在黑暗中,巨汉额头的血印似乎泛出了暗红色的光芒。
“告诉我!你为何而来?”巨汉问道。
“你在动手前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吗?”消瘦的黑衣人似乎并不为所动,声音很平静。
“是的!”
“我来是为了杀了你,然后踩在你的身体上,打开里面那一间屋子,揭开永生石的秘密!”
“从来没有人进过里面那间屋子,连我自己也没有进去过,也不会让任何人进去,这是我与人类的约定,也是我的族群与人类的约定!”
“难道你希望永远在这幽深的黑暗中存在下去吗?这悬崖、这峭壁以及地下的暗河都在这个巨大而复杂的洞穴中被黑暗所淹没。与其在这里生存,不如尽快死去!”黑衣人似乎有些激动了,如此说道。
“食人族天生喜欢黑暗以及黑暗衬托下的冷淡的月光!”巨汉说道。
“你虽然很强大,但却很固执和愚蠢。你害了你自己,更害了你的族人!”黑衣人说。
“难道你想煽动我,煽动我去屠杀人类?”
“仅仅因为你和人类的一个约定,你便把你自己和族人禁锢在地下洞穴中,守护着那样一个并不属于食人族的石头,而你和你的族人所得的报酬仅仅是一些尸体——这是多么荒谬的约定啊!”他越发激动了。
“很少有入侵者跟我说这样的话,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杀了你,不仅是因为原则的问题,还因为我现在很饥饿!”巨汉说完,便伸手抓了过去,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想象。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双脚一垫,便翻滚到了空中,借势从腰间拔出一把弯刀,朝巨汉粗壮的手臂劈了下去。但巨汉的手臂格外灵巧,轻轻朝侧面荡开,便已闪过刀锋,而他的另一只巨手再次向黑衣人瘦削的身子抓过去。黑衣人蹬了一下左面的墙壁,便游走到了巨汉的身后,并朝他后脑勺劈了下去。巨汉身躯庞大,刚转过身,刀刃便已抵达额前。他来不及闪避,便用右手格挡。
从黑暗中传来了“咔嚓”之声,那似乎是手骨被砍断的声音。接着,石屋子便陷入了一片沉寂。此刻,黑衣人正悬在半空中,一只脚蹬在左边的墙壁上,另一只脚蹬在右边的墙壁上,双手举刀,而刀刃已经陷入了巨汉举起的手臂中。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手中的刀似乎被巨汉的骨头深深嵌住了,不管他怎么用力,也难以拔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他的刀变软和了,似乎融化在了巨汉的手臂里。在惊恐中,他丢弃掉手中的刀,从墙壁上跳了下来,俯下身子,竭尽全力向巨汉的肚子打了一拳。他的拳刚碰到巨汉的肚皮,似乎便被黏住了。他急忙试着抽出来,但巨汉的肚子似乎有强大的吸力,让他的手臂越陷越深……后来,他依稀感觉到巨汉的肚子里似乎有许多张嘴在嘶哑他的手臂,让他痛苦万分,禁不住尖叫起来。
他还想挣扎,但突然,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背部,几乎贯穿了他的身体,鲜血从他口里流了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头晕晕的,便栽倒在了地上。
巨汉从他背部抽出了那把弯刀,一只手托起他的身体,把他扔到了墙角。巨汉叹息了一声,这会儿才发现石门被打开了,冷风吹了进来。他从兜里掏出月光石,依稀看清,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而在他身后正站着两个黑衣人——他们似乎正抬着一个大箱子。
“你来晚了!我已经找到我的晚餐了!”巨汉冷冷地说道。
“但我给你带来的是更加新鲜的食物!”那个站在门口的黑衣人说道。接着,他便吩咐他身后的那两个黑衣人将大箱子递进去,而不许他们踏入石门半步。之后,他自己则毫无顾忌地走进石门里。
“更加新鲜的食物是什么食物?”巨汉说道。
“是活体!”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一名契约技术员,他知道了契约上的内容,所以他有罪,当死!”
“他叫什么名字?”巨汉问道。
“他叫左雅!”干瘦的黑衣人答道,不时用右手拨弄他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巨汉似乎来兴趣了,敲碎木箱,看见里面确实躺着一个男人。男人被蒙着眼,口也被堵住了,但不时发出嘟哝的声音。在月光石的照耀下,他的身体瑟瑟发抖。
巨汉似乎来了食欲,把巨大的手掌贴近左雅的胸膛。接着,他便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不一会儿,他感到越来越疲惫,意识越来越微弱,身体几乎快被抽干了。好久之后,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如同最深的睡眠一般,但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巨汉舔了舔嘴唇,望着木箱子里干瘦的死尸,兴奋地说道:“这种吃法一点也不血腥,好久没有吃到如此新鲜的肉体了!”
他转过头去,抚摸了一下黑衣人的额头,说道:“还有这样的死囚吗?”
他举起月光石,将荧光倾泻在对方骷髅般的脸庞上,兴致十足地问道:“这具肉体的味道很不一样!”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某种激情。
“还有,石头城有很多契约技术员,他们的味道都不错!”黑衣人冷笑着说道。
“让他们犯罪,然后让他们变成我的食物!”巨汉嚣张地说。
黑衣人望着他丑陋而凶恶的面庞,并不感到畏惧,而是冷笑了一声说道:“要引诱一个人犯罪很简单!”
巨汉背过身去,从地上捡起那把血淋淋的弯刀,走向被搁置在墙角的另一具尸体,喃喃地说道:“今天会吃得很饱!哈哈哈!”
当他举起刀,正要朝那具死尸劈下去时,那具死尸突然弹了起来,闪电般的从他侧面绕了过去,一把扼住巨汉身后的那个黑衣人的脖子。巨汉平静地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满身鲜血的黑衣人说道:“你竟然没有死,还如此有活力,你的肉体一定很有滋味!”
“哈哈哈!我岂会这么容易死!”黑衣人笑了一声,手头加重力气,似乎想要把给巨汉送餐的那个黑衣人扼死。
被扼住的那个黑衣人很平静,并没有挣扎,而是用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道:“你拿我来威胁他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在他眼里,我们都只是食物!”
他刚说完,便一肘朝后面顶了过去。黑衣人似乎没有想到他手里的人质会有如此一招,猝不及防,胸口似乎被千金之力撞击着,如皮球一般被弹出了石门,跌倒在了山崖下。不一会儿,从山崖下传出了尖利的笑声——跌下山崖的黑衣人似乎并没有死。那笑声越来越渺远——听见这笑声,巨汉气不过,便将巨手从石门里伸了出去,越伸越长,在这空旷而复杂的地下洞穴里四处打捞着,但也没有触碰到黑衣人的躯体。他似乎很快就逃出了这山中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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