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暑假前的两天,学生已经放假,县一中偌大的校园,显得空荡荡的。不要说过去沸反盈天的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暗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强烈的日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就是教职工的居住区,也显得异常清冷。只剩下高大白杨,招首弄姿地微摆着宽大茂盛的叶子;葱郁的香樟树,畏首畏尾地轻摇着嫩绿的枝条,叹息着自己的美丽没人欣赏;还有,道路两旁和绕着宿舍四周整齐的绿篱,过往,多的是在她身边流连忘返的人群,而现在,也只有她自己,孤独地站立着。整个葱茏美丽的校园,都沉浸在炎热和静谧里,花花草草们,全都无可奈何地沉浸在冷寂的孤芳自赏里。
其实,教职工哪里也没去,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屋子,等待着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会议。学校告示栏上有通知,今天上午,教职工竞聘会就要在学校礼堂召开。有教职工私下里说,是要展示阎王的生死簿。
据说,这是全省教育界首创,在编制里的学校教职工,一向是拿当当响的铁饭碗,现在要竞聘上岗,摔一摔你手中铁饭碗的牢固程度了。
会前,县一中的马松来校长宣布:从今以后,实行末位淘汰制,(过去,也有这样的提法,但这只是别的行业的尝试,教育界从没有真正实行过)全校268位教职工,经民主评议投票,落最后的5人,他(她)们将在改革成果中谢落,铁饭碗就有可能摔破。
当集合的铃声叮铃铃地响起,二百多颗心,像被一根根绳子牵着,忐忐忑忑瘟头瘟脑地从各个院落里被牵出来,无声息地像幽灵似的向礼堂走去。身体和心理稍有不健康的,更感到了呼吸的困难。
在实打实的考验面前,大家都扪着心,闷声不响地掂量着自身的份量。
这个竞聘会,创新的气氛有点浓,有点特别。参会者,人人感受着五味杂陈外的第六味。县一中是个百年老校,开过的会,不下成千上万,像今天这样的大会,前无古例,当然,与会者享受着这第六味,却又道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可惜,中国还没有发明出准确地形容表达它的词。
会场上稀奇古怪的表现,刺激着与会者的神经,人们不禁问,这像什么会呢?有答:追悼会!不对,把这么严肃重要的事往伤悲的事上比,当然不对。但细看当时的现场,确似乎有点沾了追悼会的边。不少老师,在演讲台上,有流泪抽咽、做表情帝;意志薄弱者,公然纷纷在讲台上大放悲声。随手举个例吧,有个叫黄晓的老教师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他站在讲台上颤抖了一分多钟,才开了口。他说,我年轻过,我也辉煌过,但我现在老了,马上要退休了,这些年,没当班主任,没有评上先进的份,这些都是年轻人的事了。然而,我因此也就没了竞聘的底气,业绩的分数没了,成了垫底的人,落聘不是坐在我们这些老家伙身上了?我是老了,可人人都是会变老的,今天我落聘了,明天也会轮到将老的你身上。老人罪过啊,老天能让我不老吗?救救我,在垂暮之年,各位领导、兄弟姐妹,手下留情,笔头生慈悲,莫让我流落街头······
不是他本人,才有老泪纵横的专利,会场上也已唏嘘一片,成了他主唱中最动情的和声。
有人说,今天的竞聘,也像诉苦会。多半的教职工,都说了自己家庭负担沉重。特别是中年人,倒起苦水来,让人鼻子酸。说上有老,下有小,靠自己一肩扛着,意思是家庭顶梁柱,顶梁柱倒不得,一倒,这个家庭的大厦就塌了。有个数学组的女教师,叫谢红银的,诉说最有典型性。她说,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我的公公常年瘫痪在床,我的爸妈又是两只药罐子······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今天落聘,我没有别的选择,明天就从学校的教学大楼上像鸟一样飞下去,用不着含糊,这样总比活着受苦好一点,你们看着办吧。
听者全都脸无神色,会场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听喘粗气的声音,比听哭更难受。
为何老师们在竞聘演说上,都有求同事们“手下留情”的意含?说者听者都明白,就在于这次改革,创新地运用了民主,每个人都有使用一票的权利,不管他过去是强人,还是怂人。同时,每个人又都怕,自己万一不小心,大嘴巴漏了风,使台下的听众不舒服,这一票票的权利,就可能累积起来,变成一座山,压到你的头上,那时,你的脊梁骨就可能要断。
卢子欣是有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数十年的业绩在,自我感觉良好,加上个性耿直,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怕什么?他当然觉得,这次竞聘不在话下,用不着紧张。于是,他的演说自然就显露出自己的个性。几乎所有的演说者都有这样的开头:“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仁、兄弟姐妹们,你们好”,在用甜蜜而亲热的开头语,暖和了领导和同事的心之后,再开始春风细雨的诉说。而他,却从众人的套路跑出来,他有的是豪迈和自信,他不想让自己的语言,使别人金贵的眼泪,变成廉价的悲哀。
卢子欣在台下听了那么多人甜言蜜语的开头,心里并不甜蜜,倒是心生厌倦,告诫自己说,让那些套话见他妈的姥姥去。平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做事,用不上战战兢兢,愧人三分地求人。
卢子欣侧着身,昂着头、让别人看来,有点趾高气扬地走上讲台,他省略了任何“尊敬”“亲爱”的热词,站稳讲台后的第一句话是:“我也说几句”。
而卢子欣的“几句”发言里,已经多次违规,自己还浑然不觉。他的演说,没有一个好的礼仪性的常常设性开头,不“尊敬”领导,不“亲爱”同事,叫人听着不舒服。二是不诉苦,不哀叹,有悖潮流、民心,他自己合心了,而听众不合意,他忘乎所以地大谈自己服务过的三个学校的丰功伟绩,热情洋溢,而听的人脸红又脸青,心灰意冷。
同事们也知道,在他调到城里的县一中前,在两所乡村中学任过教,论其表现,从教学业绩来说,也无可挑剔,但他不该以自己的亮点,来暗淡别人,就不厚道了。
你听,他在吹牛,说在一所叫晨雨中学任教时,他辅导的学生,参加全国奥数竞赛,获得省二等奖,率先在全县实现零的突破。这消息,像一声惊雷,在县内各校里回荡。上级领导和县内同行,都用惊疑的目光,审视了他多年。
稀奇什么?有人在台下小声嘀咕。
他还在吹。不久,他被调到另一个叫“长青”的乡村中学。有一年,他任教的高三高考数学成绩,平均分数,超过了县一中。不可思议,简直可以用大逆不道来形容,一个三类学校,怎么可以超过名师麇集的省一级重点中学?尽管同事们怀疑妒忌的情绪,像绵绵的春雨,一直不肯停止,但事实也像太阳,一直挂在头顶,闪耀着光芒。
后来,他来到县一中,至今,他已为这个单县最高学府,省一级重点中学服务了14年。这十四年里,每次的所有考试,在全校同级十几个平行班里,一直是树冠顶上的嫩梢。所以,在他的言辞里,可以听出,不担心自己在这次竞聘当中,会成为树枝末端,行将枯萎的落叶。
是的,他确实自以为是,就在竞聘会召开前一个小时,同组的几个知心好友,议论这次竞聘,向这个组里的权威咨询,自己组里,谁最有落聘风险的可能性。他和同事有同样的想法,对缺乏被学生信任的谢红银,每次考试,都拖数学组后腿的苟小明等数人,确有落聘的担心。而卢子欣本人,有理由自信,“落聘”只是一个会引起别人情绪波动的词,与自己无干,尽管从容面对,昂扬前行好了。这也是他卢子欣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常规、逆潮流,潇洒而不做作地尽露本性的原因吧?
不过,除了他一厢情愿、有点嚣张的演说外,听众更反感他夸夸其谈忘乎所以,演说时间超过了规定。会前,学校曾规定,每人的发言,不超过三分钟。他的“讲几句”,不但内容上不受听者耳朵的欢迎,而且让耳朵的难受,持续了四分钟之多,是可忍,孰不可忍!卢子欣演说将到三分钟的时候,许多人已怒目而视,希望他赶紧“滚下来”。可怜兴奋中的卢子欣,仍然莫知莫觉,继续着自己这种违反潮流的自信,持续刺伤听众的神经。
许多同事听众,包括部分领导,听他的言,观他的行,心里不舒服多时,有人在暗暗地看表计时,发现他的演说,超过了三分钟的限制,竟用了四分钟之多,这确实太过分了,公愤就这样形成。他得为他自己的违规行为,付点学费。
看此时的会场,有不少头,碰在一起,小心嘀咕,或许在说:不要太得意,你等着瞧。这时,旋风正在生成,卢子欣还沉浸在自己做成了树冠上的嫩枝,却不知旋风马上就要吹来。
卢子欣结束了以为是了不得、激动人心的演讲,那么志得意满的下了讲台,满脸的不屑,似刚与人赌完气似的,全不像众多演说者那样,满含戚戚然的表情。中国有一句深刻的古训:“哀兵必胜”。而卢子欣根本不懂其义,他的同事们,却人人深谙其道,卢子欣实在差太远了。
一个小时后,就开始投票,又几个小时后,投票有了结果,并且张榜公布出来。接下来,人们发现,民主结出了一个令全校惊诧不已的大果子,卢子欣的自信,也顷刻间成了垃圾,被轻轻松松地扔到字纸篓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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