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七月,我中师毕业,被分配到白桦林牧场中学任语文教师。
那一年,我十九岁。
白桦林牧场是一个山区牧场,
场部座落于一个月芽形的山沟里。沟底有一条小河,顺势而走,也呈月芽形,当地人都叫它“月芽河”。河岸两边,还有零零星星成片的白桦林。秋天一到,树叶金黄。瑟风一起,飘飘洒洒,给人一种天降阳光的感觉。当然,这阳光是凝成金叶的。桦树的干,更是好看,白色的底,红色的纹,象是有一只圣手,轻轻一勾,便把满山的梯田勾在了树干上。听老人们说,几十年前,这河两岸的白桦林非常茂密,追水绵延上百里。可现在,也就只剩下这零零星星的几片了。如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唤回的只有记忆和对过去的依恋与思念。
场部中学,位于河水转弯处的一块平地上。那里也长着一片树。很高大,但不是白桦树,而是前辈们栽种的垂柳。柳枝柔软颀长;柳叶窈窕清秀。清风一吹,悠来荡去,撩人心扉。但与河边的白桦树一比,二者的区别,就明显地显示出来。白桦树如野性十足的小姑娘,泼辣、大方、淳朴、自然,而且无拘无束。而这垂柳,则象风情万种的少妇,刻意地打扮、雕琢,矫揉造作之相十足。
中学只有两排教室,象个“二”字,上下一般长地写在这片树林里。细数一下,整个场部也就二百来户人家。象是随意丢弃的石子,散落于月芽河两岸的山坡上。
我一个人住一间房,房子很简陋。屋顶油黑、蛛网密布。很多处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一层压一层的土坯,如怪物呲嘴凸出的板牙。据说,这间房是解放前盖的,五十年代关押过犯人。
我是第一次一个人住一间房,而且是一间非常简陋的房。
当夕阳还在山尖上露着半个头的时候,凄凉、孤独、寂寞就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渴望能见到人,渴望能有人和我说话。
河水“哗哗”地流着,水波纹上漂着余辉的金光,就象白桦树的叶,招得晚风“哗啦哗啦”地响。这响声,把这山谷赶成了空谷,显得人群离我更远、更远了。河床上一个挨着一个的鹅卵石,透出青灰色的寒意。整个河岸,象是铺满了陌生、冷漠的脸。山坡黑了一多半,黑色阴影中的房屋,现出一闪一闪的炊火。暮归的牛群,伴着急促的犬吠,时不时地“哞哞”长叫几声,在人的心中塞满了苍凉与委屈。月芽似的山沟里,捆着一条月芽似的河。月芽似的河里又生出浓浓的水雾,水雾和炊烟有上有下地结伴而散。整个场部笼罩在一种原始的,多少年都不曾被任何东西惊动过的沉寂之中。这种沉寂太苍老了,除了让人怜悯以外,就只能感受凝固着的涅磐了。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哗啦”一声,夕阳完全隐在了山后。我浑身一抖,象是被遗弃在了月亮上,恐惧如被子一般捂过来。这间房,我是不敢呆了。可我又能上哪儿去呢?我只有爬上屋后的山顶。
我屋后的山并不高,大约有七、八十米。爬上山顶,一股强烈的山风便兜头扫来。那股子狠劲,真象闯了它领地的猛兽。我的身体,也如松散而又干旱的土地见了水那样,吸饱了山风孕育的寒意。不知什么原因,在这寒意之中,我反而舒服了许多。放眼望去,桦林沟底已显出了夜晚的黑色,可半山腰,却也只是黄昏时没有光亮的那种白。顺着山腰再往山的上部看,山与山之间的罅隙里,还是红彤彤的一片。我知道,如果是在平原,太阳还只是地平线上一个闪光的句号呢!可这里,沟底却象是被一枝饱蘸浓墨的巨笔狠狠地划了一道,点点的灯火,不得不昏黄地闪亮起来了。
我情不自禁地躺了下去。柔软的枯黄了的秋草,象一层薄薄的绒毯铺在我的背下。我感到了温温的柔和与山石硌肉的淡淡的疼痛。天空显得深邃极了,似乎随时会被吸入无边无际的缥缈之中。繁星簇成团儿闪烁,让人不得不相信,天上肯定有一个街市。
我的心情舒畅多了。这下,我找到了舒畅的原因。登上这山顶,我的视野开阔了,看到了许多活鲜鲜的东西。这些活鲜鲜的东西,犹如熙攘的生命,给我以同类的气息和我当时还不曾认识到的希冀。
天再蓝,离不开云;山再高,离不开水。
人呐,无论你走多么地远,你都离不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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