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常都觉得,姑舅表姐妹比两姨表姐妹亲,就像宝玉对林黛玉说的:“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
但是,这是从什么角度判断的?是从血缘吗?这应该是没有科学道理的。两姐妹各自生的孩子与两兄妹各自生的孩子,他们遗传的基因应该是大致相当的。
那么,是什么东西让宝玉认为姑舅亲比两姨亲更亲呢?
我认为,还是男权主义意识渗透进了他的思想观念里。
因为黛玉是父亲的妹妹贾敏的女儿,宝钗是母亲的妹妹薛姨妈的女儿,夫为妻纲,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更尊贵些。宝玉说这番话自然是一种无意识的,却又是骨子里带着、血液里含着的。
宝玉应该算得上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最彻底的叛逆者,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儒、佛、道三教,都没有好感,他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更是入木三分,而且还体现在具体的行动中。他最讲男女平等,而又最不讲阶级,他对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儿,几乎倾注了爱护、同情与悲悯,可是,传统的思想道德观念,还是无孔不入,或多或少地也浸润他的头脑,在他的心灵深处打上时代的烙印,让他不自觉地与自己的主体认识相左。
其实,我感觉到的宝玉与黛玉的亲,一方面是两个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人生若只如初见”,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从小在一起,耳鬓厮磨,日久生情。还有,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确确实实的情投意合。他们同是那种真性情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性情中人。
这些,都与血缘关系根本搭不上界。
关系亲不亲,与是不是经常交往有很大关系。远亲不如近邻,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同胞的兄弟姐妹,也终究会变得疏远。
宝玉引用一句俗话“亲不间疏,先不僭后”来说明他与黛玉的亲,其实不怎么站得住脚。先不僭后,可后来者居上,宝钗不是后来的吗?她一来,通过她的运作,贾府上上下下不是就都愿意亲宝钗吗?亲不间疏,可是,他应该知道,历史上有多少的兄弟变得形同陌路,豆萁相残。远的不说,就说贾环,比黛玉要亲吧?可贾环几次要害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再说,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仔细想想,有多少人都成了你身边的过客。亲近,亲,才会近,而近,也才能亲啊!你对别人倾注自己的感情,自然能获得别人的认可与感情。
黛玉能赢得宝玉的感情,除了宝玉认为的原因外,我觉得更与黛玉对宝玉一往情深,而且两个人志趣相投有很大关系。宝玉不是也说了吗?如果林姑娘说这样的混帐话,他早就和她生分了。不生分,是因为黛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劝过他要仕途经济,要读书做官,要升官发财。
也许有些人会反驳说,宝玉一味地拒斥仕途经济,是不是就有些绝对?四书五经固然有许多糟粕,但也有不少精华可以汲取,宝玉难道不可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对待古典文化?黛玉很小就把四书看完了,宝玉读读何妨?就是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他也可以去当一个好官一个清官呀!当个好官,不是就可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了?而且,这世上多了一个清官好官,是不是就相对地少了一个对民脂民膏敲骨吸髓的贪官奸官,就少了对平民百姓的一层盘剥?
他那么厌恨宝钗、湘云、袭人的规劝,不假思索她们劝导里也许有的积极意义,就武断地骂人家是禄蠹,给人家摔脸子,是不是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要想在一个拆烂污的社会做一个好官,那恐怕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一入官场,要不就同流合污,要不就被淘汰出局,没有第三条中间路线走。像贾雨村,就是一个好的例子。宝玉虽然只是小小的年纪,但他对官场的认识已很深刻,所以他宁可没有功名利禄,宁可像阮籍嵇康他们一样不合作,也不去蹚那趟浑水。作为一个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的宝玉,他对仕途经济的厌恶是发自肺腑的。
其实,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相亲,不在血缘关系,不在认识先后,而在两个人是否有真情,是否有大致相同的价值观。宝玉与黛玉亲,亲到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就想到的是林妹妹,亲到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他只跟黛玉告别,亲到他干什么去了,黛玉一下子就能够理解,亲到黛玉生气,他会打叠起万千的温言款语去安慰。这是情投意合。宝玉与黛玉亲,亲到黛玉虽然从小与他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仕途经济的混账话,这是志同道合。所以,即使宝玉最终没有得到黛玉,但是,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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