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鸟(1)
寻寻觅觅的雪,永不停歇,零落在荒芜的时间深处。
千千万万的路,百转千回,消失在未知的森林中央。
人来人往的穿行,视线模糊在昏黄的灯下,远去了的飞鸟,忘不了最初的方向。
那是凤凰涅盘般的纯粹,五百年不死不忘的轮回。
新年的钟声就快要敲响,一年终结,一年又伊始。
不再有人想起去年的雪下得有多大,人们在新的一年里重新许下新的愿望,即使一些愿望穷尽此生也不会实现,我们仍旧固执地期待那些现实或不现实的明天,我们需要的只是希望。
若纯把脸靠近窗户,透过布满冰花的明亮,坦然地笑着。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菲菲的钢琴比赛得了一等奖,颁奖的那天,她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她一口气感谢了好多好多人。
运动会的时候,叶离打着班牌,火红色的裙子垂到脚尖,及腰的长发在风里飘散,她是惊艳到极致的一抹火种,菲菲买来了数不清个数的水气球,即使那天若纯在跑步的时候摔破了腿,她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凡青的短篇小说发到了杂志社,他举着稿费却还是腼腆地笑,请大家去吃火锅,清冷的秋天,踩着厚厚的落叶,在火锅店的热气下毫无忌讳地谈天说地。
文理分科和结业考试,很艰难的选择未知的道路,却没有一个人后悔。
更多的时间是,陶亦寒和若纯并排地坐在台阶上,看残破的篮球场上,男孩子们精彩的扣篮,淅淅沥沥的小雨,用吉他弹一曲寂静而悠远的民谣,遗忘了名字的歌,却总是遗忘不了心底的旋律。白枫则在旁边调弄着他的相机,远远近近地拍摄,你永远看不见他的照片里屹立着恢弘和庞大,相反的,里面满是最平凡的卑微和渺小,那些最摄人心魄的细微的感动,你永远听不见的呼唤。
她想起那些落雪的晚上,手里捧着温热的烤红薯,对着星星大声的宣告:要自由,不要约束;要快乐,不要压迫;要梦想,不要成绩;要永远相守,永不分离。
这些像盛夏的风一样,飘逸的又带着微醺的花草甜涩气息的词句,似乎只可以在那样的年纪,毫不顾忌,毫不遮拦地刻画在清澈的心底,那是一片年华覆盖的净土,空旷而恬淡,只可以落寞地在十八岁的土壤生根发芽,却承载不起慢长岁月中现实的繁复。
她微笑,用手指触碰着那些并不冰冷的纹路,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鹿。
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些玻璃上的冰花会一直延伸,延伸到没有芬芳的雪雾的森林,记录下没有结局的童话,遗忘所有的感伤。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记忆在冰雪里开花,也许会有永恒,埋葬不死的年华。某一天埋下种子,某一天生根发芽,某一天透过落雪,生长地繁华,某一天跨过所有时光的罅隙,绽放如水的月华。
手机在旁边嗡嗡的发出声响,熟悉的名字随着屏幕的光亮映到眼睛里。
“若纯,没有事吧。”陶亦寒的声音似乎有点沙哑。
“没有,怎么了。”
“来凡青家一趟,他要搬家。”
若纯没有再问下去,预感告诉她,有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
阴暗的天空一直没有放晴,飘着细小的雪花,忙忙碌碌的人们拉紧衣服的对襟,迷离的目光中是冬日里飘不尽的寒冷。
有卡车停在道路一侧,那些包裹好的箱子在工人们的手中快速的移动着,像一些没有灵魂的躯壳,布满了灰尘,等待死亡。
凡青包裹在深灰色的羽绒衣里,那种灰,是那种风尘仆仆的行李般的沧桑,上了年纪的陈旧的伤痛,却依然鲜活的存在着,绝望而没有尽头。
他的眼睛是迷茫的,很散漫的光永远聚不到清晰的一点,只有仿佛死寂一般的黯淡,就像静止的落到沙土上的渺小的尘埃,存在着,被遗忘着。
一个女人从门口走过来,年纪已经不轻,却依然很漂亮,有一种温柔而华丽的贵妇的气质。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她走到凡青的身边停下来。
“不了。”声音很小,但听地清晰。
“那好,好好照顾自己,如果缺钱了,告诉我就行。”
他没有回答,仰着头,阴霾的天空下,雪花不停地飞舞。
卡车缓缓的开动了,他的身影一点一点随着车辙的碾压而消逝,突然之间风变得好大,凌乱的发丝下是看不出表情的沉默的侧脸。
“若纯,上车。”陶亦寒在出租车里向她招手。
“这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白枫很长的一声叹息,沉默的气氛里,有人们不愿意面对时的冷漠。
“前几天,凡青的生日,他爸爸从外地赶回家,因为劳累精力不集中,出了车祸,被撞的车里有一个小女孩,伤势太重,不治身亡。”
“那他爸爸呢,他怎么样?”若纯的心里像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过于沉重。
“他只是受了皮外伤,但已经被判了刑。”
若纯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只是觉得脑袋里现在还是混乱的。但是马上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为什么要搬家?”
陶亦寒转过头来,脸上是悲怆的无奈,“看到刚才的那个女人了吗,那是他妈妈,她已经找到另外一个有钱的男人,准备要结婚了,凡青不肯和她走,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几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几个人都望向窗外,不再言语,他们知道,再怎么悲伤都只是傍观者,傍观者能做的就只能是沉默,就像雪花,无声无息地冲淡悲伤的浓度,其实并没有冲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被遗忘,被忽视。
街区的尽头,一个普通的住宅楼区,他只是租了一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东西被放进去之后,空间就已经被填的很满,陶亦寒和白枫帮忙整理打扫,若纯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百合花,当花被插进透明的玻璃瓶中的时候,她的眼眶突然红起来,一瞬间的温馨,她觉得这里又有了希望,在这个小小的拥挤的空间里,竟然盈溢着家的感觉,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和满足。
最简单而没有欲望的满足,有书,有花,有吉他,有窗外终年清澈的白桦。
如果是一辈子,还有什么可以比得上这样无牵无挂呢?
凡青,就像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家。
工人们渐渐的都走了,只有凡青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平台上发愣。
他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平台很高,可以用一个俯瞰的视角看清楚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可以看清城市的灯火,看见雪花在半空中旋转时的样子。
很渺小的孤暗的角落,却似乎可以俯瞰到整个北国无声无息的幸福或哀伤,像黑暗中的光源,散射到遥远的未知的空间,覆盖着,猜测着。
“你永远都没办法想象到,当那个女孩的父母看着我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愤怒,绝望,和哀怨,那是一种比死亡还要残忍的崩溃,毫无希望的堕落和逃避,他们就跪在急诊室的门口,凌乱的头发,已经模糊了的眼睛。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鲜血,哭泣,那样一双眼睛,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如果不是我,催着爸爸赶回来参加我的生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永远都无法赎罪,永生永世。”
他的手轻微的抖动着,像是要牢牢的抓紧什么东西,用尽全身所有力气,终于还是要放弃。
孩子牵着妈妈的手,举着一只巨大的糖葫芦,从嘴里缓缓地冒出白色的烟雾,妈妈的笑容一点点融化进弥散的雪中,高低明显的背影,一连串并不整齐的脚印,在狭窄的街道上延伸,沉默地消失。
很多个这样的冬天过去,很多个孩子长成大人,卖糖葫芦的小摊依旧站在角落里,无声无息,守望着永远长不大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想过,想过很多原因和结果,或许是因为她从来都是过惯了富裕的生活,而一定要有个依靠吧,但是我做不到,就算我找到一千个借口也不能说服我自己,谈不上怨恨,却永远无法释怀,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我终究变得一无所有,浑浑噩噩,唯唯诺诺。”
雪轻轻地下着,天蒙蒙的黑起来,从无数陌生的窗子里透出荧荧的灯火,陶亦寒捧来热气腾腾的速溶的咖啡,白色的烟雾弥漫,有一瞬间,竟想让人永远躲在模糊了的视野之后,不必如此明白,但我已知晓,人潮不息,灯火依旧。
来来往往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无数次的擦肩而过,陌生人的眼睛盯着望不到头的地方,汽车闪烁着车灯驶过,剩下匆匆的车辙印记,被一点点填没,店铺里的水晶灯如此华丽,乞丐蜷缩在角落,发愣地望向对街,有人在弹吉他,打开的吉他的外壳平摊在地上,里面的纸币被雪打的有些潮湿,他沙哑的声音好像流浪的音符,虚无缥缈。
他静静的望着,许多人,许多事,像电影里慢镜头回放的场景,时空间变换着交错,轮回的苦难在一场默不作声的大雪间被淹没,无声的溃败,潮水般吞噬掉绝望的呐喊。
该谢幕了吧。
于是,我们还是后知后觉,人生也不过如此,像一场孤单的戏,有些路,你只能自己走,有些人,你只能去错过,再悲痛,再无助,再绝望,这世界都不会因你而停滞半分半秒,那些路,就让它风雨交加吧,那些人,就让他擦肩而过吧。
浑浑噩噩,唯唯诺诺,我们在生活与命运间艰难的前行,无法忽视,无法躲避。
退到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像是孤独的孩子,固执地守候着自己的糖果和城堡,不愿舍弃,也不会拥有。
没有言语,空气中就只有沉默,一切的语言都显得过于苍白,分担痛苦的人就像时间,悄无声息的陪伴,他们,走不进伤痛的最深处,却永远也不会走远,在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在生命荒凉的罅隙。
浓重的夜色里,忽然间什么都听不见,深夜是如此的迅速。
人们,仿佛一下子从城市的中心扩散开来,灯火辉煌的地方逐渐变得空虚。
停不下来的脚步,忙忙碌碌,寒风夹带在厚重的衣衫中,单薄的心,空虚的灵魂。
有些地方,光逐渐亮起来,有些地方,光逐渐黯淡。
流浪的人,肉体在漂泊,流浪的心,灵魂居无定所。
千寻的鸟,寻觅了千万次,迷途中的巢穴,没有依恋的家。
犀利的目光,刺破黑暗的牢笼,千寻的梦,流浪天涯的草。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还未知。
未知的黎明,天快要亮了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