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2)
蝶,华丽而虚幻,像极了我们的梦。
只因一朵花的绽放,她交付了此生最美的一段生命,华裳翩跹。
而花作了一场至美的梦,然后落红无尽。
他在白桦树下低着头,于是落叶埋没了一季的浮躁。
她在初霜的早上拉紧了衣衫,于是寒风打破了你熟悉的温度。
树叶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黄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飘零的?如同干枯的蝶翅,穿越年轮的缝隙,不死不灭,亦若永生。
过了期的日历被遗忘在岁月里,昏黄的书页翻卷了一角。
那些飘忽的落叶,像一整个世界的洪水,决了堤的人间,我们却依然从容。
那是无声的喧哗,震耳发聩。
有一种恰好叫做缘分。
恰好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站在山头。
恰好潮涨潮落的时候,你在海边静坐。
恰好我来的时候,你在我左右。
暗淡的歌声远了,候鸟成群地离开。
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一个观众。
她只愿他一个人歌唱,永生不会落幕。
深秋了吧,落了的叶子成堆成堆地被扫进路边,然后成堆成堆地重新被袭卷到天上,白桦树的树干光秃秃的伸展着,仿佛已经很老了一样,旷达得早已无所谓落日还是黎明。
若纯觉得,秋天总要比夏天好,落日的余晖暗淡的更加萧索,踩在枯黄的叶子上,没有希望,但却是尘埃落定的坦然。
我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对面的音乐教室里每天从早到晚喧嚣不止,那些混杂的声音里,或许听不出固定的旋律,但确实让坐在班级里的学生羡慕不已。
二班是白枫和陶亦寒代表参加,不过并没有看到他们两个出去练习,白枫还是每天摆弄相机,陶亦寒在课上画着音符,总之还是老样子。
在这样重点大学里,艺术节算是很重要的节日了,是只有高一才会拥有的福利,历来都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否则你不会发现,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应该活在精彩的聚光灯下。
而叶离,每天放学,都站在大门外的白桦树下,向着那条路转弯的地方张望,似乎是目光也可以顺着弯弯的道路延伸,延伸到特别远的地方去。
白桦树落了太多的叶子,地上的繁茂多于了树梢。
“叶离,每天都在这,等人吧。”若纯走到她身边。
“想知道吗?”她很神秘地弯着嘴角。
“嗯,你的朋友我一定很喜欢。”
路面逐渐变窄,似乎转到一条特别偏僻的小路,厚厚的叶子遮挡住石子路的错落的痕迹,野草从地砖的缝隙里长的很高,却闻得到野菊花悠然的香气,云朵大片大片地掠过天空,暗淡的天色起了层层的薄雾。
哪家装修的房子里发出咚咚的声响,像啄木鸟眷恋着树木的纹路。
拐角处的玻璃窗前,种着满满的野百合,过了期的花朵,残败了一地的花蕊。
听见了孩子的笑声,舒朗得想让人回忆。
窗子里的男人走来走去,一会就停下来讲着什么。
叶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还没有上完课,我每天就这样等他,等到孩子们走了,他叫,周琪。”
很落拓的男子,脸上的笑容柔和的如同阳光,却掺杂着惨淡的辛酸,俊朗的脸颊干净清晰,从眼睛里显露出的绝望和迷茫仿佛走丢了的孩子,不知所措的,却仍是单纯的向往,自由与希望。
“我懂了,他和你挺像的。”若纯转过头来。
“是吗?”叶离微笑着轻声回答。“也许吧,但是他对我很好。”他的嘴角淡淡的竟爬满了幸福的痕迹。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一个人,真的。”
“嗯”若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冥冥中是懂得,但是却难以讲得明白。
“不肯轻易付出感情的人一旦付出,那便是真的了,他是第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也是第一个带我看向希望的人,那些年,那些风雨交加的夜晚,除了他,我一无所有。”
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呢?大概是很久以前,他就在她家门前的小公园里,背着巨大的画板,眉头间总是凝着淡淡的忧伤,她不知道,他的画里,是否也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孤独的孩子,每天看着天空发愣。
而他,在她放学路过的地方,会送给她一张刚画的画,她扯下课本的一页,折成千纸鹤给他。
他们渐渐长大,冬天放学晚的时候,他就跟在她后面,直到她进屋为止,夏天的瓢泼大雨,他的伞那么鲜艳,很多人也可以准确的找到。
后来,他就在这里开了一家画室,只有她知道,在他贫穷的家庭中,他是妥协了多少,才换来了一份对于梦想的执着。
他教她画,她爱上了颜色。
她心里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柔软,她知道,总有一个人在街角的路口等她,那种稳定的快乐和温暖,不容置疑和猜测,像落在皮肤上的水滴,冰冷,但真实得让人发抖。
她的梦想,只有他会支持,她的身世,只有他不会嘲笑,她的痛苦,只有他毫不犹豫地分担。
就像他曾送给她的画,《抛弃与新生》,落红满地,艳到极致的红色中,枝头的新绿耀眼如光,强烈的反差,亦如烈火中的凤凰,涅槃重生。
放下痛苦,寻找新生。
再残败的树木,也能抽出新芽。再残缺的人生,也会拥有希望。
“有人说,爱颜色的女孩子一生都会绝望,我不信,我在色彩中重生,而且将终生守护着属于我的颜色。”叶离的语气中淡的没有痕迹,却坚定的不可动摇。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跑出那扇玻璃窗,周琪隔着窗子,朝叶离快乐的笑着,也不言语。
狭窄的街道上了路灯,荧荧的灯光晕开一小片天空,散在漆黑的夜色中,飞蛾扑腾着翅膀,拼了命飞向生命之源般的灯火,不清楚方向,只知道前世便是这璀璨的光亮,哪怕葬送了几生几世飞舞的权利。有光,已是生命的全部。
爱就爱的疯狂,若纯知道,那是叶离骨子里的执拗,不过只要是幸福,又有什么顾虑呢?
竟有一点小小的羡慕。
演播厅里的布置已经准备好了,若纯和叶离坐在视角很好的中间座椅,为了看见自己班的表演。
层层的帘幕拉开又聚合,灯光变幻着与斑斓的背景相呼应。
时间过了很久,而节目却毫无新意。老生常谈的东西,不禁还是有些失望。
舞台上喧嚣的厉害,舞台下也喧嚣地唠着闲话。
突然的一个瞬间,就安静下来了,听见了陶亦寒的名字。
没有了喧嚣,没有浮躁,犹如空灵的圣殿。
若纯一下子觉得很冷,打了一个激灵。
灯光一下子和缓地如同温柔的花蕊,冷白的色调,散发出的却是温暖至极的纯粹。探寻到生命原始的纯粹,无争无息。
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朵,空灵,真切,婉转,仿若天籁。
没有尘世的焦灼,没有人间的纷乱,仿若一片冰雪的高原,清冷的山巅雾霭萦绕,灵动的转音蜿蜒着跳跃,声线里的冷峻,凝固成冰泉尽头处无声而温存的热泪,神圣,宁静,包裹起天地交汇处悠远的清丽,深邃的时空交替。
他闭上了眼睛,唱啊,唱啊,化为他口中轻盈的音符,化为原始的宇宙间第一朵素莲,绽放如同青丝绸缎,灵魂深处的隐秘,冲破繁华,低缓萧瑟地倾泄出心灵的宿命。
纯白色的西装没有雕琢与点缀,单色的灯光映衬着他清澈的侧脸,清秀的眉眼,仿佛在诉说一个存封千年的故事,带着火车与轮船离别的背影,遥不可及的感情,潜藏在暗流涌动的灵魂的深处,探不到底的幽深与静谧。
尾处的静谧骇人心腹,乐声终止的刹那,满地的落花。
几乎是停滞了半分钟之久,掌声才得以出现。
若纯突然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原来菲菲是第一个鼓掌的,她站起来,引动了全场的掌声。
隔着人群,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异常认真与严肃。
怎么自己刚刚就忘了鼓掌?
他不会看见的,差一个人又能怎么样?
主持人重新走上舞台,宣报全场最后一个节目,就要结束了。
强烈的节奏,流行的音乐,台风迅速从冰山转移到火海,全场重新被引爆起来。
白枫的黑色休闲装挂着晶亮的配饰,帽子搭到脑后,露出斜斜的刘海,精致的舞蹈和微笑,融入到变化不息的舞步中,灯光在清澈的笑容中融化成五彩的泡沫,好看的嘴角轻轻的一瞥,如此灿烂,像阳光。
持续着的欢愉,直到节目接近尾声,最后的帘幕拉开,出现一幅奇异的场景。
一颗巨大的树站立在寒风中,风吹落满地的红叶,艳如血泼,而在盘曲交错的枝杈间,早已生出繁茂的绿芽,刺破眼球的新绿如同纠缠的海藻,不息不止。
在红色与绿色惊人的繁华中,结束掉所有跳跃着的音符。
若纯听到身边轻微的震颤,叶离的眼睛里先是惊奇,然后恍惚着变成不安,她急速的扫视会场的对面,却发现人群正在缓慢地移动,像推涌的潮水,喧哗着倾泄。
她们走散了,他们也散了。
时光与时光巧合的交错纵横,差错与差错隐藏着无声的约定,花很容易的开放,很容易的没落。我还是晚来了一步,你萧瑟的背影没有踪影。
五分钟之后,白枫追上了快步行走的叶离,却看见她焦虑而幽怨的眼神。
“别这样做了,没经过我允许。你不懂我。”
她转身,快步得走。
短短的几个字,却让人不能解释。
那对她究竟多么重要,他知道,他也不知道。
那个场景,是他在叶离的画中看到的,她告诉他,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全部的憧憬,和全部的青春岁月,忘不了的,溶入骨髓和血脉的。
十分钟后,叶离在花坛的拐角处看到了周琪,她竟然感觉心微微的在跳。
“他只是我的朋友,那幅画我告诉过他。”
周琪的脸上微微地漾着微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从不怀疑你的呀。”
“是吗?”
“你说呢?”
叶子飘到头顶的时候,像一只轻巧的飞鸟,来了又走,留下清新的羽毛的气味。
突然间对看着傻笑,如同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们其实只是孩子,只因为在人间行走的过于辛苦,提早长出了坚硬的羽毛。
他们互相取暖着,哪怕方向不尽相同。
十五分钟后,白枫看见若纯坐在后山的小丘上,呆呆地望着殷红色的天空。
他走过去,也呆呆的。
没什么好伤心的,看见周琪微笑的时候,他知道叶离心里装着的一直没变,他才是她放不下的人。
他也说过她喜欢谁是她的事,他只是喜欢她。
但心里竟还有些惨淡的黯然,像灰色的石灰,薄薄的撒了一层,却挥之不去。
“唉,舞跳的挺好呢。”若纯回过头来冲他很淡的一笑。
“天赋嘛。”他的语气也并不沉重。
沉默,自然的互不言语。霞光照在脸上,像温柔的手,拂去没有必要的浮躁。
“陶亦寒的女朋友很漂亮呢。”若纯觉得这样的语气算是安全。
“谁?”
“你不知道?是叫何珊吧。”
白枫突然苦笑着,皱了皱眉头。“不是啦,她这个人特别讨厌。”
他想了一会,看到若纯惊讶的表情,笑出了声音。“初中的时候,她就给他写情书,但陶亦寒每一封都不回复,有一次,他唯一一次回复她:谢谢,我们不合适。结果她用黑色的粗画笔细心地描成:谢谢,我们很合适。虽然我们总是解释,但还是就传开了,很多人依旧相信。”
“就这样?”
“就这样。她拜金,浮夸,自私,我们一直都不愿意理她。”
若纯这才不自觉的摸摸脸,竟然是紧张的烧灼,红上了脸颊。
“《抛弃与新生》,是周琪送给叶离的吧。”白枫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知道了?”
他脸上的笑容很坦然,站起身来。“那我知道了,走吧。”
火烧的云彩成片成片的堆积在昏暗的角落里,暗黄色的落叶流浪着,追逐着,直到遥远的没有风的地方,才静止下疲倦的心,尘埃落定。
陶亦寒似乎一直在门口等,远远的小黑点逐渐放大,一样熟悉而温暖的面庞。
叶离和周琪,也出了校门。
“你怎么混进去当观众的?”若纯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叶离的校服啊。”他竟然有点骄傲般的得意。
叶离什么都没说,走到白枫的面前。她第一次觉得这样惭愧,她也第一次放下了她的骄傲,她只是看到了自己的残忍。“谢谢你为我所做的,同时对不起,因为我说的话。”
白枫用一个宽容的微笑回复了她,他从来没生过叶离的气。结果他早已经看过了。
周琪的破旧的单车就这样载着叶离越走越远,她柔顺的长头发在秋天的风里席卷着打卷,如同释放掉灵魂枷锁的罪人,她一直在重生,此刻是一场华丽而自由的蜕变,抛弃掉残破的躯壳,生长出飞翔的翅膀。
他们在那些昂贵的汽车间穿梭,退了色的车轮滚动着前行,他们轻轻的唱,然后放声地唱,她纯粹的笑容像秋风里燃旺的火种,荡漾出落拓寂寞的暗淡的绚丽,燃烧着,浪迹着。
若纯的眼睛里涌着一层清澈的泪花,嘴角却是绽放的花朵。
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当没有人记得破旧单车上的岁月的时候,当没有人愿意为了爱情和梦想而奔波了的时候,他们,却简单地,固执地,近乎于信仰地,诠释着尘埃中属于自己的寂寞的花朵,淹没了最初的颜色,依旧芬芳一世,开不败生命未泯的愿望。
开不败的神话,火一般如涂的热烈,像一曲流浪的笙箫,飘忽,绵长,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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