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七月的一天,屋子闷,隔着窗帘,依稀可见斑斑光点,那是太阳准备热烈绽放的前奏。从梦中惊醒,忽的坐直了身子,荨突然平静地说,
“我记不起我母亲的模样了”脸上挂着泪水。身旁的男人鼾声四起,身子随意摆放着姿势,听见女人说话,他只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左腿放在右腿上面,两个胳膊随便找了位置胡乱放了,接着又鼾声连起。荨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院子里鸟儿一声一声叫着,她从来都没问过这是什么鸟,此时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心烦。
大约十分钟过去,荨掀起枕头,抽出手机,右手划了下,给手机解了锁,屏幕一下子变得很亮,发出一片一片刺眼的光,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颜色,只是照着荨的脸,惨白惨白的。屋子里原本没那么黑,天已经亮了,但是这束光,照得她的房间一片漆黑。看了下时间,六点半,尚早,她又倒头睡下。
咚咚咚!有人敲门,还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你起来看看去吧,娃怎么尽哭哩,是不是饿了,给兑了奶粉,但不好好吃,你赶紧起来给吃娃喂些奶,啊”一连串的,她全部说完,又敲了一声门,离开。
荨起身,随手抓起一件衣服穿上,走下两层楼梯,绕过院子,出了大门,又进了一个深蓝色大门,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中间位置摆放着几盆花,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除了吊兰,就是仙人掌,荨没怎么留意看,她不喜欢。她继续往里屋走,上楼梯,耳朵是响着刺耳的秦腔唱段。上了二楼,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加快脚步往里走。
二楼最南面那间,孩子就是自那里发出,她走进去。老妇人怀着抱着孩子,哭闹不止,老头子爬在写字台上面拨弄那台老式收音机,放着老掉牙的磁带,一会不出声,一会又突然发出刺耳的一声,这全归功于他右手使劲拍的效果,这秦腔便是这样倒腾出来的。
孩子,四个月大,是荨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老妇人,是她的婆婆,老头子,是她的公公。
荨今年25岁,这样的年龄,结了婚,有了孩子,也算正常。
荨坐在沙发上,准备给孩子哺乳,老头子出门去了。下楼的脚步声咚咚直响,他大概是老了走不动了吧。
“婆,要不你们搬一楼去住吧,上下楼也方便,”荨轻声说话,害怕惊着孩子。
“不行,一楼光线不好,冬天太冷了,就这儿吧”老妇人一口回绝。
“那好吧”荨做答。此时那台破收音机一直没有发出刺耳的声音。已经七点,院子里叮叮咚咚四处响起,有水龙头哗啦啦流水的声音,也有人起身上卫生间的声音,有个姑娘大概起很早,收拾好了背着包开了门出去了。东边太阳已经完全热烈至东边,准备一天的炙烤。坐在婆婆房间沙发的位置,这一切都看得清楚。这些人,都是婆婆院落里发租户,大多在附近城区上班,早出晚归,日子过得倒也规律。荨只觉得这边院落的太阳,比她院落的出来的稍早些,也许吧,谁知道呢。
孩子吃饱了,又睡着了。婆婆抱起孩子往床上安放。荨起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站在院子里,望了一眼的层层叠叠的房间,很牢固的一个个粘在一起,一共摞了四层,整整一圈,不管在哪一层,哪个位置,走出去,总还能回到原地。现在正是租房旺季,这个院子里的每间房全都已经租出去了,那些租户,张什么模样,什么性别,身高多高,她都一清二楚,唯独西北角上的那个租户,是个小姑娘,从搬进来到现在,荨只见她两回,到现在荨也不太确定这个小姑娘究竟是长发还是短发,但是就算这样,也丝毫不会妨碍她每个月在固定的时间收齐所有人的房租,当然也包括她院子里的那群租户。一共两万三千零四十块钱,其中一万三千块钱要原封不动地交给两位老人,剩下的,她可以自由支配,和她的丈夫,那个至今还是游手好闲,不谙世事的男人。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他还是个小男孩吧,比荨小了一岁零三个月,个子小,脸圆,戴一副近视眼镜,平时总喜欢在镜子面前弄他鸡冠式的发型。打扮好了,便开车出门了。
男人不上班。
他自从初中毕业就四处闲逛,连高中也没上,跟着一帮子混混,熬到该结婚的年龄,父母张罗着给结了婚,娶了荨。
五年前,也是夏天,六七月份正是热得时候,荨提着大包小包,在这个巷子四处徘徊,时不时盯着大门口的租房信息看,那时候,她刚大学毕业,上的附近的大专院校,建筑学院,毕业了,便拎着行李自己找地方安顿,她的家人呢?怎么一个也没出现?
荨不是孤儿。她的父亲依然在世,有两个姐姐,分别大她几岁,现已各自成婚,都有了孩子。唯独地,在荨七岁那一年,荨的母亲离家出走,至今生死未卜,荨只记得母亲离开的那一晚,院子里的几株粉色的海纳花落了一地,枝杆折的折,断的断,夜里倾盆大雨直下,她几次从梦中惊醒。以为母亲就在她身边。从此,荨只觉得孤儿。有一次,学校里语文课本上写,失去父亲母亲的孩子,就是孤儿。当时荨心里默念,我是孤儿。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荨变作一个360度自卑的人,胆小,多疑,又心里有些怨恨的人。
大学毕业那年,她自己在网上找了份类似助理的工作,建筑方面的,工资1600元。她打算就在附近的民房租下来。经同学介绍,她来到了一家院落,房租谈妥,东西收拾好,她也顺当地住了下来。那个院子里的主人,就是现在她的公公婆婆。
上班地方稍微有点远,荨每天起得早,收拾好迅速出门,外面随便买些早餐,吃了午饭,再上四个小时班,一天结束,她又坐公交车回到她的出租屋。她几乎不和同事出去玩。
后来,第二年的时候,荨换了工作,第二天搬东西离开了那个院子。走得那天,提包走出出租屋大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男生,个子不高,一身的休闲服装,鞋子刷得白亮,戴个眼镜,头发湿漉漉地翘着,大概刚做了发型。他们擦肩走开,男孩又回头看了一眼荨,左右手紧紧攥着编织袋,瘦瘦地,中等身高,一条蓝色牛仔裤,上面米白色的衬衫搭配着,头发只束了一个马尾,简简单单,倒也清爽。
荨后来寻的这份工作,工资稍微高些,还可以管着吃住,重点是地点不固定,会跟着工程四处跑,荨也不排斥,欣然接受。
整整两年时间,荨跟着公司人马跑了许多地方,近的,自然不必说,本省的各个州市,她都走过。最远的,他们到了云南,那里风景秀丽。荨呆在那里,几乎不想回来,在那里,她认识第一个男朋友,后来进了他们公司,陇南的,男孩当时说,
“我家里很穷,在偏僻的小山村,那里连火车都没有”男孩自卑的说,
“无所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我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他们那时候很幸福,跟着公司到处跑,条件好的时候,住酒店,吃大餐,不好的时候,住招待所也是有的,冬天没有暖气,但是他们不觉得冷,因为天一亮,他们就会在一起。荨一直以为她会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他们会结婚,生孩子。男孩也笃定地认为是这样。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地让人想要咒骂上天。
2014年夏天,荨跟着公司回到兰州。男孩也回来。
有天下班,荨和几个同事说着话,一起向休息室走来,
“姐!你,你们怎么来了?”荨惊呆了,自从她来这个公司上班,两年过去,她几乎没再见她们,除了上班第一天,姐姐过来看了她。
三姐妹,哗啦啦地聊开来。荨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
“荨,我们和爸爸商量了一下,给你介绍个对象,你也老大不小了,都24了,再说你是正月生的,岁数也毫不含糊,最迟,最迟明年就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哈!别再四处瞎晃悠,可怜巴巴地挣这几千块钱了。好不好?”大姐二姐轮番说教。
“姐,不是,姐,你听我说,其实”
“其实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大姐高兴的说,眼睛里挤出幸福的泪。
“给你寻的这个人家。就是你当时上学那个地方附近的,是我公公一熟人介绍的,说他家有两院的租房,都有三四层,每个月,不用出门,就能轻轻松松收几万块钱的房租,他们说了,只要结了婚,南边那院直接分给儿子,你说这么好的下家哪里找去?”二姐继续着大姐的兴奋。
“姐,姐,可是,你们,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荨低头说。
“有就有呗,哪里人”
“陇南的”
“啥?陇南?穷山沟沟的?”
“穷咋了,他对我很好”荨很自然得微笑。
“你真是傻呀,结了婚过日子,和谁过不是过呀,你知道嘛,关键是要有钱呀,钱,你明白不?你自己也租房过过日子,其中的难过你自然也是知道的,你呀,咋就死脑筋,转不过来!”荨低头不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反正,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同意你和那个陇南地在一起的。”两个姐姐扬长而去。
从小到大,荨一直被所有人忽视着,她从来不敢发表自己的看法,总是唯唯诺诺地接受,她只是接受。她总是想念她的母亲,但是她无人诉说。直到遇见他,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男孩子,对她百般疼爱。他总是很温柔。
姐姐走了,荨心里挣扎着。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她内心里嘀咕着一阵声音,要么逆来顺受,不违抗家里的意思,这样可以避免一场纠结,要么便是抵抗,誓死抵抗,每想到这里,荨总是打冷颤。
她没有勇气。
家里,叔叔,大伯,婶婶,姨夫,姨娘,都跑来,一个个纷纷劝她,讲明荨父亲的意思。荨有一种感觉,他们所有人,好像已经办妥了一切,就等着她点头。在家的一周时间里,所有人都施加压力。她知道,只要她点头,一切就会平静了。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女子只要嫁了人,和娘家也就几乎没任何瓜葛。想起这个,她突然有点兴奋。自从上了高中,母亲又娶了陌生的女人进门,她就想离开了。但是,她没勇气那么决绝。荨总是这样,总是有勇气做出自己的决定,但是只要涉及到和家里牵扯的事情,她总是没办法瞬时理得很清,她总是害怕自己做了决定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她,总是这么矛盾挣扎着。
终于。她投降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就这么定了型了。她总觉得,母亲离开以后,把她生命的那股力量,也带走了。她时常想,假如母亲还活着,她也是脸她不着,假如她已经死了,她更见她不着,唯一地,等她也死了,毫无疑问,她肯定能在那个世界找到母亲。但是,她不自杀,她不会自杀,她要活到她的生命自然终结的那一天。
七个月后,杜鹃花开的季节,荨结婚了。
荨也觉得惊讶,娶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她离开出租房时在门口瞥见的那个人。结婚的那天,荨穿了洁白的落地的婚纱。他穿了紫色的西装,打着红色领带,头发湿漉漉地卷着,抱着荨上了婚车。
也许,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吧!哪来的抉择这一说。
结了婚,荨才知道。这家,的确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他们每天不用动,每个月只要跑跑楼梯,张张口,一圈下来,就是厚厚一打人民币。家里车子一部换了一部,但是,荨从来跟着丈夫走出这个城市。
刚结婚的一年,丈夫对她却也温柔体贴,百般照顾,听到父母说荨,他都不愿意,会上去顶几句。但是现在,他根本不搭理她。孩子出生几个月了,他还是孩子般,永远长不大。
他还是没有出去工作。他总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有必要跑出去看人颜色么?呵呵,然后咬着烟出门。荨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孩子。
太阳又爬高了些,阳光完全撒进来,荨走进自己家的院落,房间里的人已经走完,安安静静的,只有笼子里面的鸟,叽叽喳喳叫着,一声一声地,回荡在这寂静的院落里。院子里,水泥地使劲吸收着太阳的温度,又一边散发出来,走在上面,觉得脚底发烫。上了三楼,推开门进去,男人还在扯呼。
荨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一般。她早就已经和外界短了联系,手机,她只用来看视频,微信QQ啥的,她只是偶尔打开看看,看别人更新的动态,从来不发。她时常觉得寂寞,身边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在这个院子里,唯一和她亲的,只有她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她懂什么呢?曾经姐姐告诉她,找个有钱人嫁了,再生个孩子,却也一劳永逸了,那时候,她还信一点这个荒谬的论断,但是现在。她只有绝望,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时空的黑洞里,她一直挣扎呐喊,但是根本没人理她。她时常在试着理解姐姐们是如何安然地享受这一劳永逸的日子的。
她每次出门买菜的时候,走在窄窄巷道里,流浪狗四窜,没走几步便是一堆堆的狗屎,她有时候觉得像是小孩子拉的,管她呢,小心别踩着。听着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传出的搓麻将的声音,那声音响亮,吓得猫儿狗儿乱窜,也许丈夫时常也在这里消磨时间吧。偶尔经过,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沙发椅子凌乱堆放着,地上烟头遍地,大概是正是饭点,都回去吃饭了。荨妹经过这里,绝望感加剧,她总觉得自己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身上都散发着令人做呕的霉烂的气息,或许,这并不是在人间吧!
晚上,荨总是失眠,整夜整夜地失眠。深夜起来,走出房门吹风,打开封闭式窗门,听得见人打呼噜的声音,大热的天,他们出去辛苦工作一天后,饱足的睡眠,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赠。又有小孩子哇哇哭出声来,女人轻声安抚,又安静了,走下楼,站在院子中央,能看得见一片几乎圆形的夜空,星星眨着眼睛,荨就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忽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明早我早些起来,以防堵车,把货送到车站,再过来,叫搬家公司过来,咱们去新家,那边的房子比这边好多了,这会没这么热,冬天也有暖气,不用受罪了,你放心,咱们好好奋斗,一定能有自己的房子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楼传出。
“嗯,不过现在租房也挺好的,只要你在就能行”女人细小的声音。听的出她是笑着说出来的。
然后就听不到声音了。
第二天,天一亮,有人早早出门,中午十一点的样子,一楼的租户收拾东西,门口停了一亮车。
荨爬在窗台上张望,一小时后之后,看着他们离开。她多么希望离开的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跟着她心爱的男人。
有一天晚上,十点半,手机屏幕亮起,是条短信,号码显示在云南,
“荨,离开那个地方吧!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
“我不能,我有孩子!”
“借口!那么大一家子,还养不活一个孩子?”
“我。”
“要不和他离婚,争取孩子抚养权,我们一起来养!”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荨留着眼泪回信息。
“有一次在那条街道看到你,拖着拖鞋,披头散发,穿着男人宽大的外套,拎着新鲜蔬菜走进一个房间!其实那一刻,我就想拽着你走!”
荨哭了。
身边那么多的人,每天只关心晚饭吃什么,菜里面放不放辣椒,炒好的土豆丝是要放盘子,孩子盆子之类。看着他敲的那几个字,荨顿时热血沸腾,手指颤抖着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她只说了容我想想。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她突然被鸟叫声惊醒,脸上挂着泪痕,她对身边鼾睡说,几乎想不起母亲的模样,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翻了身子又睡过去。荨突然想起那个男孩,以前她每次说想母亲的时候,他总会温柔地揽她入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相信,你的母亲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忙心,母亲不在身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会的,那时候荨总会感激地流下眼泪。此时,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只是兴奋地,几乎好奇地娶了她进门,但是他几乎都不知道荨是几岁时荨的母亲离开,几岁时,荨自己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她失踪的母亲。这些,他一概不知,但是,那个他,他都清清楚楚。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粗糙地对待荨所有的情绪。
终于,荨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发送过去,
“那时候母亲离开我的时候,那么决绝,我拽着她的衣角,哭成泪人,她都没留下,她只说她很痛苦,让她走吧!也许,这一切都是宿命,有一天,我也离开了我的孩子,只是我的孩子还小,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吧!”
荨起身拉开帘子,阳光哗地洒进来,男人还光着膀子呼呼大睡,荨走进里屋,拿了纸和笔,写了很久方才止住了,最后,她写道,
“我们离婚吧!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后来,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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