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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之夜

时间:2016/9/20 作者: 陈草旭变 热度: 85156

  一


  秋的夜晚。


  除双节过后的慵懒,一切看似顺利。


  无缘故的,在顺利和慵懒的废墟上,生出无名情绪,在电视节目的喧嚣、网络论坛的夸张标题和书桌上的其他讯息间,荡来荡去,那是无名的焦虑。


  一个人在家。在电视前站住,《新闻联播》已经结束,全国各地的天气预报,正在稀稀落落地播发。


  外面,夜幕已经低垂,染了墨黑一片、蓝黑一片的夜色,层层叠叠,在橘红的街灯、楼饰的彩灯辉映中,幻出奇怪而纷乱的光与暗。


  依然没有电话。


  奇怪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等待别人谁的电话呢,何不主动联络打出去呢?


  “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几点了才联系,快喝醉了!你早点干嘛了,啊你?”


  “我今个有事儿,正忙着呢,改日联系你”。


  “哎,你快来吧,几个都在呢,准备洗呢”


  我说那你们洗吧洗吧。


  懊恼地关上电话,我打开临街的窗户。


  对面广场几盏远远近近的灯光里。一层暗一层光一层夜之间,鬼魅一样的人影在来去左右地晃动。


  “父老乡亲们,我们今晚邀请到了八十九岁的戏曲爱好者张老先生,由他为大家献上一曲河南坠子,为今天晚上开锣,请听《诸葛亮吊孝》选段”


  生硬的哭腔顿时越过街道和夜空,挤进我的客厅。我愤怒地关上窗户,下决心不再联络,不再看、不再想,不出门,一的人在家。


  一碟芹菜,一碟豆腐条,很快在厨房料理好端出来。一只透明的高脚杯和半瓶泡着海蛇、海马的药酒,从黑暗的厅柜深处摸出来。


  要安下心来,坐在几案的一旁,独享这焦虑不安的夜晚。


  看着昏黄的药酒在玻璃杯中波浪一样涌起落下,终归要平静下来了。


  暗淡的将要寂静的宽大客厅里。忽然,响起电话铃声。


  “这是干什么,总我要静心了,又骚扰我!”


  我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走到沙发旁边,看闪着暗红电光的电话屏幕-------哦?不好!是老钱的电话。


  二


  十几天之前的中午,红旗约会在花都吃饭,介绍了一档子事儿。


  花都二楼,服务女生疾快的步子慢了下来,幽暗的走廊经她的手轻轻一推,被打开的雅间门内的光明照亮。我在鬼门一样的阴阳两界门口静静站定。


  屋内的人看见客人到了,纷纷站了起来。


  我拱拱手,经大家礼让着坐下:“红旗,这么多人,有啥事儿,你说吧,我还有个急事儿得去”。


  “刚刚坐下就说事儿?许哥,你总是个忙,再忙也得吃饭喝酒不是”!


  “瞎忙,不过,今儿个是看个病号”


  “看病号也得吃饭你不是,先喝两杯再说”


  大家都说是啊。吃饭,吃饭。


  不小的房间的窗户,大白天被谁拉开了一墙紫红的布帘掩盖。紫红的窗帘,检查身体时抽进针管里的壮年的或者血脂浓稠的鲜血色的紫红。


  也是这血色裙装的一个中年服务员,站在雅间的门边,不时开门接过传来的菜肴。她的涂了脂粉的脸色,在房门开关的明暗中,一时血红,一时妖白,一时死黄。


  几圈子酒倒过来,那些一一的礼数,从手指头要查到脚指了。我只好拉住红旗出来,解释。


  红旗是柳叶刀的弟弟。柳红旗,我们原住在一个家属院,小我们一番儿,实际上也就是几岁。


  柳叶刀是我们家属院中混的最好的一个,和全哥他们年龄一般,是一位哥了。


  当年他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连同父母搬走。有些时候,他回到老院里看大伙儿,当面都称他柳哥,背后都叫他的绰号柳叶儿,或者称呼柳叶刀。行内人以及知情者,介绍他给客人总是称:“咱市里一把刀”。


  全市医院妇科第一刀。


  几个朋友的孩子,都是他亲自接生。


  为报销药费,不在他所在的医院待产的,一听大夫阴着脸说,孕妇的胎儿是脐绕颈,有危险,就急惶惶冲到楼梯间,在仿佛已经消散的消毒水及杂乱味道中。急促地打电话。


  “柳哥、柳哥,我呀,许,许。弟妹情况不好,胎儿脐绕颈了,咋办呢?”


  然后按他的吩咐,连忙又跑回医务室,把电话交给刚才那个大夫。


  女大夫看看产妇的丈夫一眼,接过电话。


  她听了一会儿,挂掉电话,抬头笑着说:“哦,你们、、、、、、。柳大夫交代了,放心;再做一次检查吧”。


  说着大夫站起来,肥大的白色大褂,被两支细而遒劲的小腿支撑着,一飘一飘的往前风行。


  丈夫沉下双肩,呼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气,跟风走。


  所以,柳哥的弟弟也就是大家的弟弟,不见外。


  “红旗,你朋友的事儿我记下了,放心,我尽力。有情况我单独联系你,我得赶快走了”。


  “啥事儿,急!许哥,长时间不见,还没有给你碰酒-------”


  “哎,本不想告诉你,你老钱哥出事儿了。”我越过他已经紫红的脸,目光游到他的背后又游回来,截住他的话。


  “啥事儿?”红旗的嘴唇泛着紫肝的色。


  “癌症。”我挤着眼,扭着脸皮,咬着牙说。


  “啊?癌?不会吧?不是身体好好的吗?前几天在街上还见”!


  我叹息说,那可不是,正壮年,得病已经半年了,没办法告诉你们几个。几天前我去看他,精神还好好的没事儿,有说有笑的。刚才接到信儿,寿衣已经准备了。我的赶紧去。


  红旗说,那好那好,你快去。那好。


  三


  从红旗朋友的车上下来,道谢着和他挥手,见他折回去,就匆匆奔往医院之内。


  这是全市最好的一家医院,前身名叫信义医院,宣统二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建筑,当时只有房子十余间,由美籍林大夫及其爱人负责工作。后来又成为美国医院,医生多为基督教徒。


  柳哥说的。


  现在的规模今非昔比,前院就有三栋高楼,急诊、住院、医药。


  我抬头看二十层的住院部,穷尽处无云苍天,不,多少有一点儿泛泛的红色,微醉的红,却有一层层垂下,而至虚无。


  “哦,那个跳楼的人就是从这里跳下来的哦!”


  行人见我不由自语,惊诧着连忙走开,不时回头观看。


  我不加理睬,转身熟路,急诊三楼。


  三楼宽大的廊道,两岸摆满病床,床上闪现的而又模糊的不同面孔,一张张怪异及陌生地打量着穿行其中的来人。


  有什么可打量的呢!


  径直走,到头。推门见老钱的家人坐在他的旁边。


  “怎么回事儿,不是见好了吗?”我对站起来的家人低声说。


  她悄声说:“原来是例行定期输水,输着输着就犯病了,整个身体左边不会动,医生说是压迫住了脑血管。这两天饭也不吃了”。


  她涨红着脸,擦拭着眼角。


  我绕开她,疾步走到病床前:“老钱?老钱?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老钱”?


  老钱高大的身躯直挺挺躺在窄小的病床上,听到有人轻唤,微微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没有睁眼。


  前一段还好好的,如今这般!反差太大,信息混乱。眼见一切,我不禁叹息:“老钱-----!”


  他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你和许说说话吧,有啥事儿说说吧”。家属说着,走开到更远的地方。


  “老钱!”我又轻声喊他。


  他依是僵硬地躺在那里,一条舌紫红的被单覆盖在他的身上,几朵暗淡不知名的花,老早已经盛开,在他能活动的一只膝盖上,滑落成小小的山坡。


  他又张了张嘴,裂开翘起的唇皮上下,细细的枯枝一样的髭须,是野外荒坡上冬末的灌木丛杆儿,凌乱地竖着、倒着。两行浓眉丘皱着,眉梢颓落下来,方方正正的脸,向整个颅骨暗淡地衰落。


  “哎------老钱,我是许呀,有啥事儿没有,给我说说吧!有啥要交代的没有?”


  也许是听到关于遗言之类的意味或者其他的什么,他张了张嘴,仍一语未吐。两行泪从眼角淌下,弯弯曲曲地、坎坎坷坷地,滑落在耳廓的阴影之里。


  我不禁落下泪来,俯身过去,贴在他的脸颊,浑浊了彼此的泪水。我的老钱啊。


  四


  又出乎所料,几天之后,老钱竟好了起来。


  当时以为和他诀别,从他的病房出来,慌忙给柳哥的同事朋友见面,打听老钱主治大夫的意见,回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人随时就会找不着,时间上,几月是,几天也是。但再扩散而并发其它的病症,绝对一次比一次厉害。


  总还要好一段时间吧。秋天的叶片,总还要在煌煌的光芒中,再多看一看这个世界,这个卑微却又神奇的人间。


  在去看他的病况,老钱竟好了起来。


  家属和柳哥的同事,已经为老钱换了房间。只有两张病床的房间,他在外边的一张上。


  他竟然半坐着迎接我们,还能扬着原来麻木不能动的手掌招呼。


  我走过去,要了一本塑料扇子扇汗:“走得太快,热、热,出汗了。”我好像无所谓地说话。


  他说:“你还出汗,我想出汗也不出了”。


  他的确是好多了,尽管我和全哥送钱塞在他的枕下,他不方便活动,当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是挥了挥手-------“再见”。


  仿佛他还半坐在床上,覆盖着微薄的舌紫色被单,举起手,摇摇说:“再见”。


  而今晚,我一人孤独在家的时候,焦躁的时候,预备饮酒而安静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他的电话呢?突然地?不详啊。


  果然,电话那边,哭腔说:“许,刚才,老钱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


  “刚才”


  我站直了身体:“刚才?我说我刚才焦虑不安?那你们现在在哪?在医院?哦,我马上过去,马上过去”。


  五


  夜色,在前往医院的路途中,在广场上一阴一暗,明灭着我的身影。


  天上是否有月,没有刻意打量。


  我穿行在广场上,旁边也好像没有成群成群跳舞健身的人、围着喷泉形成的巨大环路暴走的人、寻思着孤独或企图搭讪的人、躲在幽暗丛林中冥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广场上的闲人。


  还有那个换成了妇人的河南坠子:“周都督你做事欠思量”,三五成群唱啊唱啊,好像没有。


  我匆匆走过。


  我匆匆过。


  完了,晚了。


  说再见的那个地方还在。说再见的人好像不用再见了。又或者,再见吧老钱。


  说再见的那个床还在,被褥没有了。


  地上散落着不纯颜色的纸片和纸团、压扁的箱子、汤液的瓶子、扯掉的饮料吸管子、一只委顿的袜子、一件还欲支撑起来的破烂衬衫。


  那一条舌紫红的被单,像一只巨大而怪异的蜗牛,死静地拖着长尾,遗弃在那一只高大的透着格网的病床下面。


  “他走了?”


  病房内靠墙的另一张病床上,还有一位木讷的老人,我指着格网空床急切的问他。


  “走了。”瘦弱的坐在床上的老人肃穆地回答。


  “走了?”我自言自语着,“走了”?


  市医院门口闪动着昏暗的起落不定的灯光,我要寻找车上的那种灯光,那浅血色的泛着救急性闪有“空车”两字的指示灯。


  “老钱没有了。去殡仪馆吧”。我播发全哥的电话。


  对方一愣:“殡仪馆?”


  “刚才还在医院,我来晚了。他们已经走了。”


  “那好,我一会儿过去。”


  “十里桥!殡仪馆!”我打开一辆出租车的铁门。


  “殡仪馆!”一位中年司机庄严地回答。


  六


  一车灯火微微昏昏地隔壁了外界无边的黑夜和幽暗。


  据说一族类出埃及的时候,上帝用一束巨大的光明的云柱,指引着逃难人往前的方向。车窗外的一盏盏路灯,也照亮了外边的幽暗和幽暗。


  城市的幽暗之处,依然生命涌动,在另外的车上疾走,在路上散行,还有三五成群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打闹着,嬉笑着,追逐着。


  郊外的黑暗更为幽深,少有行人,白日的暑气若杂乱的人群,向后向幽处萎缩。


  黑暗的深处,寂寥的刚开设的一条大道之旁,是一座庞大的荒原,荒原中站立着一座二十多层空门空窗空空洞洞的烂尾大楼,楼下是一堆巨大的长满了病树的坟岗。


  黑暗的更深之里,正是十里桥畔的飞檐长亭。


  长亭,没有看见,却已然知道它翼然耸立,有了千年图像模样的黑白人影,恍恍惚惚,起起伏伏,来来往往,在那里拱手弓腰,举觞挥酒,迎来送别;又如不定的风一样,飘飘摇摇。


  长亭之外,一条两千多年的河流,是当年枭雄曹操运粮所用,如今,她依是在历史的风尘中遥遥流淌,缓慢的,遥遥地向更远更远的深处邈邈流去。


  不,不是我看到她的身影婷婷,是她看着我,从那里出生,又在那里流向远远的深幽之处。


  她的幽暗的深不可测的质量,沉浮飘荡过无言无数的月月岁岁,还有那万万千千的土土尘尘,夏夜的风,春天的梦,霜秋的碎影和寒冬的残冰。


  河流的右岸是一座古庙,庙供尊神,古树森森,兽脊憧憧。如今已装饰一新,白日可以供人游娱,晚上重回肃穆的本来,与左岸的殡仪馆院默默相望,静寂而神秘。


  七


  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殡仪馆。馆舍也装了新了,大门朝北,灯影下,慌慌张张出来一个浑身孝白的人,又慌慌张张,影乱如幻。


  巨大的门洞内,左墙有面电子灯板。上下翻动着死者的姓名年龄及停丧室名。xxx四十三岁,原柠檬酸厂,万福厅;xxx七十三,区工商分局,长寿厅。


  翻来覆去,没有老钱的名字。


  也许时间太短的缘故,没有老钱的名字。


  整个殡仪馆的院落,是本市著名的火葬场,原有的粗壮烟囱冒出的黑烟滚涌而上,方圆几里俗曰:“谁又爬烟筒了,你也快了”。


  对方说:“我才不爬,我死也不死在这里。要爬你爬去!”


  黑烟其尘,滚涌而上,被莫名的气韵指示,散落在方圆几里,郊区农田,或东北,或西南,农夫自田间归来,摔打着头巾、拍打着肩头上的死灰:“呸!呸!呸”!


  “啊呸!-------”


  却终于,不久,不再爬烟囱了,炸掉了,火葬场移往更西的玉皇岭。文明多了,不见黑烟的焚化,在一个娇小的穴内焚烧。


  听说也不用长长的铁钩捣鼓搂推了。原来的人烧不透的时候,总喝晕着酒的工作人员打开火炉,用一丈多长的铁钩捅搂几下,替他或她翻身一样。要烧烂烧透。


  更简陋的,要装进狭小的玉盆石盒。铁炉中拉出的焚烧遗骨骨节够大,尚须用铁器一锤一锤敲烂砸碎,人工,一锤一锤敲烂砸碎。红红的孩子拳头大小的骨节仿佛还在燃烧,红红发着热量,在人工的铁锤之下,一批一块儿地破碎。


  现在,这些,都不用了。


  八


  我走过高大宽敞的殡仪馆门洞,寻找老钱停尸的灵柩。


  改装后的仪馆,有十几个灵堂,最大者,三间门脸,其上五脊六兽,下面大门如洞,背阳朝阴,正对而北向大门,最为肃穆庄严。


  老钱不会在这里。不可能,不用看那灵堂暗弱灯影下的横匾了。


  横匾之上,大概是“沉痛悼念xxx老人”。


  老人?


  老人。


  我往西走,里面有一家丧事,一张单桌上是昏黄的灯,如印象中的烛火,在残风中摇曳。有一个人静默地坐在桌旁,泥塑一样不发言不动弹。


  不是老钱。我走了过去。


  我从馆院最南面的那个烟囱原址上踏过去,要绕到东面的几个厅堂。老钱应该在东面。


  我站在东面厅堂的南头,停了下来,看到两盏灯火,也昏黄地眯瞪在虚无的夜间,靠北边的那盏灯火之里,人影多一些,应该就是那里。


  我疾步向前,脚脖像劳累一样有些酸软。我勉力向前。


  灯远的幽暗之处,忽然站起一个高而瘦的人,冲我过来。我听到他背后的高墙之外,是风吹杨林的声响。


  古原有两种树最多。


  一种是梧桐。一个县长在河南兰考广泛种植的那种,生力强,抗风沙,却也总会得病,在那样沟沟回回如人脑干树冠之内,生出窿枝,细而杂乱的一团,由绿到灰,灰而黑了的一团又一团。刚才经过的那个坟岗上的梧桐杂林,正是如此病树。


  另一种是杨树,高大,伟岸,在河畔,在田埂,气势若几欲陷阵的成排兵勇。晚上却又另类,夜晚之中,黑黢一片,树上万千如掌大小的叶片、粉碎的万万千千如人手掌一样的叶片,长满了枝条。压扁的手掌,阴风吹过,压扁的手掌相互拍击交欢,俗称“鬼拍手”的那种杨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


  暑气,也许,乖戾的暑气,在车出城市前往此郊的地域已经渐次消退,临了清冷幽邃的运粮河流,更添了阴凉。


  于是,此时的风来,便不仅是扫除乖戾的残暑,风所传来的是粉碎的手掌冷笑着拍击的声响。


  而鬼拍手之间,分明听到人声:“许哥,是许哥吧!”


  我愣了一愣:“哦,老二啊,我刚接到电话,到医院你们走了,就赶过来,在院里又找走了一圈。”


  “哦,许哥,在那儿!”


  那昏黄灯处,是一道无暇顾及的门坎,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九


  灵堂不大的门扉,朝大门是透明的玻璃棺,棺材头前已经置放一只鸡、方块儿肉,祭品。


  怎么这么快,就备好了祭品。我心里说。


  正在打电话的家属,停下哭腔,从灵柩一侧的长椅上站起来:“许,你过来了。”然后手扶灵柩,“老钱,老钱,许来看你了。”一手抹泪,一边饮泣。


  老钱静静地躺在狭小的棺内,嘴含金纸元宝,向上撅起。暗红的光中,脸有胭脂,头发已经理过,眼睛微闭,高鼻的两翼没有呼吸。


  “老钱,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叹息,“这元宝-----”?我指指老钱撅起的含着纸元宝的嘴问。


  “没法儿,嘴合不上:脸整过容了,那一红道儿是刮脸刮破的;头发是前几天理的,化疗时掉了可多。”亲属解释道。


  “几点抢救的?”


  “抢救六点多吧,七点半多些没了。”


  “哎--------!以为会好起来,就突然。-------你通知人没有?我通知了全哥,还需要我通知谁?”我一边说,一边和家属一块儿坐了下来。


  “我正打电话通知,老钱的号码本电话上有。”


  “那好,你接着打。”我说着又站起来。


  灵堂外面的棚下,昏暗的光中,几星烟火明明灭灭,有说话声。


  老钱的弟弟老二站起来:“许哥,坐吧,坐会儿。”他的旁边还坐着两个中年人,都在抽烟。


  “我不抽烟,你不知道!”我推开老二递过来的烟卷儿,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一口水,又呛着咳嗽了几下,找凳子随便坐了。


  “姐夫哥。”老二指着微胖的人介绍。


  “哦。你好哥。”


  “是许吧,这么多年了,回老院也没有见过你。”姐夫哥在黑影里低沉的问候。


  “是啊,我搬走快十多年了,有时候回去,和老钱几个发小聊聊天儿。哎,转眼二十年了,有几个发小都提前走了。老钱的身体够好,今年春节还比着做俯卧撑。你看,现在?”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姐夫哥说。


  “许哥他几个伙计没少到医院里看,找大夫,看房间,给钱。他几个一块儿长大的可好了。”老二解释道。


  我的电话响了,是全哥:“我到了了,殡仪馆里头东面,过来就看见了。”


  一个白色的影子,缓慢的从北面移动着过来。我们迎过去接住。老二和他握握手,点点头。我指了指灵柩所在。


  全哥缓步踏上台阶站住,灵堂内看了一遍。我说:“全哥过来了。”


  正打电话哭的家属站起来,连忙迎着。


  我走到灵前:“老钱,全哥来看你来了。”


  全哥走过去,手扶灵柩,仔细地端详着老钱。几分钟没有说话。


  灵堂内几个人站着,我挥挥手:“到外面坐吧。”


  全哥和他们点点头,走了出来,听到后面的家属又拨通一个电话,哭着腔报丧。


  姐夫哥和另外的人在黑影中站起来接住客人,然后围着坐下。


  “厂里怎么样,咋通知。”没坐多长时间,全哥询问。


  “早倒闭了,连个工会也没有,老板是个人的,最多通知他班组几个要好的。俺嫂正打电话。”


  “那老院里的人哪。”我问。


  “在家不在家的,都忙的很。这儿明天就出殡,时间也来不及”。


  “明天?不是至少三天的时间吗?”我追问。


  “两天,还有俺妈呢,得提前。今晚上、明天,明天下午一点从这儿出殡。”


  全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八点多。”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轻声说道:“当年柳哥那个事儿,老院里是帖了讣告吧。”


  我说:“是啊,那样方便的多,不管谁谁的,进可进,退可退的,想来就来,想见见面,老伙计临走了,送送,不遗憾”。我声音大了一些,劝告相关的亲属。


  “柳哥-------?”全哥轻轻的喊一声,把手机放回包内,转首向幽暗之处深深凝视。


  风声起,鬼拍手的叶片哗啦啦的响动,无奈者脱离母体,飘在棚沿,落在墙上,或者舞蹈着坠入无可言状的深渊之中。


  “柳叶儿出事儿了?小柳?”姐夫哥打破沉默问道。


  “出事故了。英才啊,那是个好哥。”我说着站了起来。


  十


  接到红旗打来的电话,我不太相信。昨天还和柳哥一块儿吃饭,谈事儿的,怎么就出事故了。已经子夜时分,红旗你喝醉了吧。


  他很严肃地说:“许哥,你快来吧,殡仪馆。我喝是喝了,但真出事儿了,刚拉到殡仪馆”。


  我遇到过这样半夜打来的电话,也是深夜。电话铃刺耳骇神。


  那是个冬夜,一接电话就是熟人,而且是喝醉了。听话音直接就是谁谁死了。我说滚蛋吧,乱啥哩。你喝醉了吧。我盯着刺目的桌灯刺目的红色电话疑问。


  对方定定神,说是真的。真的。


  的确,真的是一个同事死了。大我们几岁的一个同事死了。


  他个子不高,黑瘦,一双大眼,看人总像是瞪着对方的肺腑,甚至是打开腹腔检查什么病变一样打量。


  为人倒是和善,谁有急事儿,手头紧,他盯着你仔细地听完,不言不语,把烟火溽灭在烟缸,往回撤撤椅子,从办公桌一侧抽屉里拿出一枚钥匙,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沓,不点不数:“五千,够不够?”说着,把钱你面前一盘兰竹的旁边。


  “够,够。就是要到年底还你。嫂子那儿-------?”


  “没事儿,私房钱。别多话就中。”


  “别多话”是口头禅,大家都知道。


  喝酒的时候,大家乱糟糟的让酒。他站起来:“别多话,今天就这一架儿酒,喝完不喝。”


  大家说好,到最后大家不尽兴,嚷嚷。他又站起来宣布:“别多话,再掂最后一瓶。”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好酒,总笑呵呵的知会大家:“下班弄一瓶?”人家不答话,开他的玩笑:“这脸上又是擦伤又是指甲印,是喝多了给嫂子斗气,还是和嫂子斗气又喝多了?”


  “什么喝多了,别多话,病树前头万木春”。


  他也真是因为酒醉死亡的,天寒冰冻,郊外的大路,在傍晚时候又结了冰,也许就是那时候出的事儿。尸体在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人被轧了几轧,摩托被撞了几撞。直到一辆公交车被摩托轮盘卡在汽车后轮上不能行走,才发现车祸现场,第二天深夜传开。


  噩耗传遍,我和几个同事前去祭奠。他被一条破被子覆盖,身扁无形。我们把整盒的香烟点上,称兄喊哥给他点燃。这就是音容犹在,大眼审视“别多话”的他吗?


  那天在殡仪馆还碰上柳哥也去吊唁。柳哥盯着凋敝了黄叶的杨树,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老同学死的不值,辛苦挣钱,结果老婆孩子------”。


  他取下眼镜,低头擦拭。


  有一个深夜接到电话,又是什么样的噩耗?做梦一样,但的确是噩耗,柳哥亡故。


  十一


  他的议题也是在街头发现的。


  七月既望之前,他在父亲那里和家人团聚,少饮了几杯,一家人说说笑笑,只是母亲要给他再说个媳妇,他有些不快。但还是回母亲说,明晚还回来吃饭。


  红旗还说,哥还给父亲商量着要办一家小型专科医院的事儿,问父亲单位的同事熟人,办证手续等等,走时只有九点多些。但听路人说,是十一点多些,街头乘凉的人还很多,听到马路对面“砰”的一声巨响,一辆摩托撞上高压线桩,等120过来,人已经断气儿。


  翻开他的手机,最后的几个电话是他几个同学。果真从父亲那里出来,拐弯和同学去喝了酒。


  一个同学说他没有喝多啊,他还送自己到了家里,怎么可能喝多呢?还纳闷,他应该走五一路回家,怎么在解放路出事儿了?


  此亡夜之前,我们曾经商定,要合伙做些事情的。有朋友愿意出资,利用塑料厂的一个旧院子,开设一家小型医院,业务上聘请柳哥负责指导,一拨朋友可以襄助。


  业务精湛,再做更大的事情是柳哥的愿望。他说,现在时代,是我们国家崛起上升的时代。在这个长期巨变之中,一个人维持好基本的生存生活,就可以做的更大一些,发散出更大的能力,给社会,给历史,也是给自己。也许实现不了自己的所谓大的理想,但是自己的命运和更大力量命运的结合,能量虽微亦巨。


  当时这些话让我呆呆的,似曾相识。


  “许弟,你不要笑话哥。一个人总要有点想法,而且,还会有更长远的想法,这长远符合整个社会和时代向前发展的方向”。


  他辞世之后,不经意间翻到我们曾经的合影,回想起这些他的原话。


  这是他结婚时我要求留下的合影。


  我站在他的左边,漂亮的妻子站在他的右边。他冲着这个世界微微地笑着,头略扬起,金属眼框下一双慈目,闪动着秋日中银杏叶果那灿灿的光泽。


  风韵雍容未甚都,


  尊前柑橘皆为奴,


  谁怜寥落江湖上,


  玉骨冰肌竟折枯。


  十二


  “许哥站在那儿发啥愣?”


  红旗手提一包,从黑暗的北面疾步而来。


  “红旗过来了。”


  “刚接到老二的电话,正喝酒呢,就赶过过来了。咋回事儿呢,这么突然!”


  红旗跟着老二到灵堂看了一眼,就走了过来。


  老二接过红旗递过来的小包:“哦,你知道大家都没有吃饭。”


  “从饭店出来,多要了几个菜,今晚上还不陪陪哥们。咋回事儿呢,这么突然?”


  “癌细胞早已经扩散了,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没有办法。医生早就下病危通知了。”


  当时我得到消息去问柳哥的同事朋友,朋友说,换床没有问题,但像他这种情况,癌细胞扩散到哪个器官,哪个器官就会病变,再导致病人昏迷,而且只会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也就是那个结果。


  我关注的是他的精神状态。


  春节一块儿喝酒,现在想来,当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他不能喝了,酒量严重下降,两人一斤酒尚未喝尽,他就醉了,肝功能已经衰败。


  柳哥的朋友说,到医院的时候,俗话说肝已经全部坏了,肝区发黑,发现就是晚期。他的单位估计从没体检过,早点儿发现会好一些。现在对于肝癌的治疗,一般就采取介入疗法,直接杀灭恶瘤细胞,增强患者免疫。至于换肝,风险很大,而且一般家庭承受不起。


  当时老钱不知道这么严重,我们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患病。清明时节,柳叶低垂的路边,天开景明,我合上阅读的书本,给他电话,约会喝上两杯,他说不行呢,有事儿。立夏过后,一个周日的近午,我浇完阳台的花草,给他电话,他还是说,不行啊,有事儿。过不几天接连打去电话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怎么了。他只好说,在医院输水。


  急诊室的三楼,一个有十几张病床的房间,进门就看到他。


  “许,你不是常常说要我送你么,看看现在,该是你送我了吧!看看!”他半躺在床上,见我过来,笑哈哈地说。


  我也笑着玩笑:“还得你送我”。又说:“我说喊你几次不出来,不舒服了,住院也不早说一声。”


  “你们忙,政府官员----”


  “医生说怎么治疗?”


  “下一星期手术,微创。”


  “现在科技先进,医生说不受什么罪,一个针管儿扎进去”。老钱的家属一边给我让座,一边介绍情况。


  老钱的临床是一对夫妇,妇人正给丈夫修剪指甲,另一边也是夫妇,男人正给捂着被单的妻子喂水。我看看他们,压抑着自己的无限感慨。


  微创手术、也就是介入疗法之后,果然他没有什么异样。知其病况着,寥寥无几。


  我从他的病床前看到的。手机大小的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病类是:“canceroftheliver”。回来在网上查询:肝癌。我顿时倒吸一口气,再查找相关的信息,和柳哥的同事朋友电话,他当时说,这样的病情,一般是一年到半年,特殊的也有十几年的------心情好,体质好,运气好。


  挂掉电话,我默默祝愿,一年太少了,才四十多岁,不说二十年,弟兄们十年也行啊。


  我给全哥说了这些情况,他不相信,但终究,在看望老钱之后,站在医院的大院里,在匆忙而攘攘的人群一边说:“许啊,再看他的时候,别买什么东西,给他钱吧;看他很平静的背后,实际压力异常,估计胆魄乱了”。我看着全哥微微昂起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然若失。说那当然可以,不过他那么仔细的劲儿,给钱又是不舍得花销。


  “尽心尽力吧。”全哥低下头,眼光变得灰暗。


  十三


  老钱是一个特别仔细的人。


  他亲自说,许,你知道不知道,去量贩儿买土豆,俺两口轮换着过秤,就是为了省几分钱。哎,那时候的量贩儿一毛钱之内的几分钱,忽略不计。两口就为了省那九分钱。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天爷!


  他原先所居,二十多平方,三口人家,当时那个厂里供应暖气,电费亦免。所以一直没有买房换房。但家不像家。


  过五一路,穿顺昌路,解放路南头,就可见两具巨大的烟囱,直直地冒着灰白的眼柱,还有点儿“大漠孤烟直”的奢望。只是走进厂区附近,到处是低矮的楼群和瓦屋,懒懒散散,错落不整,又寂寥如乡曲,间或几句人话,在那些破旧的窗子里传出,很快散落在灰云浮日之下,了无踪迹。


  午后的老院,因为渐渐得力的中年人,大多都已般走,唯剩贫民,间或谁家儿女回来看望老人,也能找到往岁的喧哗,也使那些在厂矿工作了一生的老年夫妇,在家属院里显得特殊,倍感荣光。


  想到这些状况,觉得自己可以给老钱也添份儿荣光,便不顾手下的礼箱沉重,疾步而往。


  这样院落的穷人,骨硬气昂者不少,可是也不乏被逼无奈的势力、猥琐、庸碌的贫民,在灰暗之处,一边打量着外面的“贵客”,一边陶乐于手间纸牌的游戏。


  寒风阵阵,没有成才的巨大梧桐上已无落叶飘下。


  老钱的屋内温暖的多。推开门,气温如春。他高大的身材,只穿一条秋裤,上身赤裸,一条手掌大的青龙纹饰在膀,笑呵呵地让礼。


  房间虽小,却有一厅一室一厨一卫。厅内塞满衣柜和纸箱;厨房尚可打开冰箱端出剩菜。我想说剩久的青菜恐已变质,但还是隐忍不言。


  一室内,置放着小组拐型沙发,上面堆满褥子、衣服,还有箱子;发背上是杂志、台灯、化妆盒、一双鞋、灭蚊器、爽身粉、蒲扇子,还有一只黄皮铁腕。


  “坐这儿吧,许”。他一手端着那盘儿青菜豆腐,一手从门后掂出一只小凳子。又剥开一袋儿花生,放在茶几儿上。


  他坐在床沿儿打酒,我说下班晚了,要不我们就上街去,你说做好了捞面,就吃点儿捞面算了,不喝酒了吧。


  “少喝点儿,少喝,打的散酒”。


  床那边挤坐着家属,没有回头,在一台电脑上专心打牌。


  我脱掉羽绒衣,穿一件棉衬衣仍出汗,我解开几粒扣子:“外面晴冷,你这屋里暖和,热。”


  “热吧”,说着,他走到床上,弯腰去开临街的窗。一扇铁窗开了半边,调和着两重天的混乱气息。


  “该换房子了。”我扭头看着对面衣柜上的台扇。


  “钱呢?”他笑着举起酒杯,黑黑的胡须和短发,开阔的额头,浓浓的眉毛,一双闪着光的大眼,仰头喝下一杯烈酒。


  “想办法也得买呀!”我放下杯子恳求一样叹息。


  “哪得咋卖哩?那得硬头货!我一个人的工资?厂里它娘的也捣到私人手里啦,工资不涨不说,又扣这扣那,越拿越少。”


  我绕开话题:“卫生间里怎么养了一只鸡子?”


  “过年时候鸡子贵,提前买了,过年吃。”


  “真会过日子呀你。”


  主客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出门,灰冷的寒风刺痛脸颊,吹醒了我的酒醉。


  十四


  如今的殡仪馆之夜,他躺在这里了,静静的,一改和蔼的笑意,有些倔倔的隆着口唇,躲在瘦长的玻璃匣内。


  当初获知他的病况,我只告诉了全哥,我们好像无所谓地去看他,大概半月一次。


  “精神头还可以呀。”


  “还可以。”他爽然一笑。


  喊他出来透透风,几个人一块儿吃饭,不小心有些醉了的时候,有人就会说:“球,谁不死呀,谁鸭子屎扁嘴粪怕死,就别在一块儿玩,让弟兄们看不起。”


  我抬头看看他,他好像无所谓地夹一片莲藕往嘴里放,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而他病重的那次偏瘫,眼角滚落的泪水是最真切的表露吧。


  谁又愿意死哪?老二说,在瘫症出现之后,他就想传院的;“老二,这医院不中啊,它治不好我。”


  “省医院也治不好。”老二对我说,“再说,钱呢?病早发现还管试试,现在扩散了,还能咋治?”


  不过,病发之前,他总归是集资买了一套房子,他母亲拿了大部分,而他无力向我们借贷了。


  全哥的钱我劝他了几次。那晚一路上,我和他争吵起来,他说股市的生意如何如何好,明明看着钱几百几百往上翻,为何不投资、不挣个钱呢?傻x才不挣。


  那是2007年的夏天,五一路那家宾馆一带,街头摆满冰啤、小吃及消暑的矮桌。


  从全哥家里出来,我就开始劝他:“全哥生意不是太好,恐怕就那点儿活便钱了,你再借走,万一有个闪失,怎么交代?”


  “我两眼盯着钱数往上跳,咋会有闪失?有啥闪失?不趁机挣俩儿钱啥时间挣?”晚风吹拂着他灰蓝色的汗衫,紧紧贴在壮实的胸脯上,上面的心形图案,在橘红的路灯下泛滥着紫红的血光。


  “我是为你好,愿意让你挣钱,谁不愿意你弄俩钱?股市我是门外汉,不懂,但有一条道理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股市也不是那么简单让你发一笔横财。况且----”


  他两只手臂伸展开来,雄健地扩一扩胸,打断我:“这不是意外之财,是意料中的钱。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知道吧。”


  我们的身影,在交替出现的路灯下,一高一矮,一会拉长,一会缩短,或者被交叉的行人或车辆折弯变形,鬼魅一样幻化。


  “好,先不说这,老钱,你想过没有你做传销的事儿?你忘了吗?当时我都说的啥话?结果如何?”我疾步走到他的前面,侧身责问。


  “股市怎么能和传销比,我选中的这几股,业绩好、有潜力、国家政策、公司投资方向,多了,你不懂。那有意思的很。”


  我估计劝他不住,只好退一步:“那样吧老钱,你多少听听许哩,折中一下,借他一半好了,给全哥留点儿应急钱,自己也留个后路,心里有个数。”


  “你要这样说,就听你的吧,明天去拿钱,就拿一半儿吧。”


  对面两柱车灯投射过来,我们一脸苍白。


  十五


  网上搜寻的结果是,一般病人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不愿意告诉周围的人,忧患别人看不起自己,而这种自卑不利于病情,不利于治疗,甚至可能有害于病情吧。


  全哥不说是否同意这种看法,只扬扬手中的酒杯和我碰一下说:有那么一个参加体检的人,诊断结果是绝症,那人吓得不行,当场瘫倒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没有几天就死掉了。最后真相大白,原来有一个人和他同名同姓,实际上他自己根本没有患什么绝症,而是心理作用吓死的,真的患上绝症者,没有思想包袱,想的开阔,积极配合治疗,几年过去,现在还照样活着。


  我杯中的酒,停留在空中,听他说这个事情。酒烈如燃,在夜气里微微地不为人知地在蒸腾、在消散。


  我们说那些话的时候,距离我们遥遥之处的楼居之中,第一次介入手术痊愈之后,老钱已经到家了吧。我们想给予的助力,他是否已经感知和接受?酒力远处是城市的灯火和黑暗。几座灰色破旧厂房,已经推到准备开发,家属院内的几座破楼,在幽深的黑暗和残破的记忆里,酒醉一样摇晃。


  那晚,我们都醉了,全哥和我,还有关于病痛和死亡的话题。


  当时的老钱,得知自己的病况之后,会如何面对如何思想呢?在癌细胞转移而半瘫之后,仅仅是“老二咱换医院吧”的担忧么?当绝望囚困住他的身心,当死鬼在体内开始纠缠,他有着什么样的煎熬和想念哪?


  殡仪馆的今夜,他已经躺在玻璃匣子里,停止了呼吸、也许还有思想,他和死亡交谈的所有情况和细节,如今已经成为秘密。


  今夜,我和全哥几个人坐在据他不远的地方,不再探讨和思忖,无法追问和助力。


  红旗不管这些,坐在昏暗中说:“菜都备好了,还不掂酒?”


  老二坐在昏暗的对面,说等一会儿吧红旗,等一会儿。接着继续说老钱病急和病危时的症状。


  十六


  还能走动的时候,他从病床上下来,绕着圈子,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走动:“我现在就死!我现在就死!我跳楼,我不活啦!我不活啦!”


  也许是肿瘤细胞正在他的体内大体积大层次的繁殖,速率极高而燃烧,焦虑狂躁着他正壮年的身躯。


  平静了一些之后,劝他喝口凉水凉一凉心,他不喝;想吃什么东西也不吃,一只黄梨咬了一口。


  半瘫之后,家人一直给他捶腿、按摩、搓拿。


  镇静的一段光阴里,恰好是我和全哥有一块儿去看他。


  “走得太快,热、热,出汗了。”我好像无所谓地说话。说着,我从老二的手里接过一把紫红的塑料扇子。


  他半坐在床上说:“你还出汗,我想出汗也不出了”。他支起那条可以活动的腿,平静的话里泛着浅浅的调侃滋味。那条舌紫色的被单覆盖在他明显消瘦的身上,几朵暗淡的不知名的花儿,老早已经盛开,随被单滑落,如小小的山地野坡。


  “情形不好,情形不好。”我们出医院之后,坐在路边排挡间,全哥不住地叹息。


  “他家人通知说不好,就急忙通知你,想再见最后一面。可是看他的情形还不错啊。”


  “许,你不知道啊!情形不好。”全哥又叹息了一声。


  而当时,我竟以为他要好了起来。现在知道,那是所谓的临终返照。


  老二说,临终前一天,吃了一顿早饭,晚上开始昏迷,又一会儿苏醒,折腾了一宿。正昏迷着呢,忽然坐起来,恶梦刚惊醒一样,又忽然直挺挺的躺倒。这样,一会儿忽地坐起来,又忽地躺倒。


  “那就是俗话说的,人临死时的‘魬膘’。”黑影中坐在姐夫哥一边的同伴,猛不丁一句话,让大家下得一惊。他弓着腰坐在黑暗里,原来是一言不发。


  姐夫哥点点头。


  “哎-------。”全哥叹一口气。


  “老二,弄酒,弄酒。”红旗指着凳子上的几包菜肴连连催促。


  姐夫哥站了起来:“这一段我心脏不好,得先走。这里也没有其它的事情,你们几个辛苦辛苦,明天一早我过来。”又扭头催促角落里黑影中的那个瘦小同伴。


  “慌啥哩,再等一会儿呗!”瘫一样坐在板凳上的瘦小中年人,已经坐直了,高大了好多,不愿意走,好像还有大事儿没有帮助,还需出力一样。


  但,姐夫哥死劝着拉起了他。


  十七


  红旗一直微醉未醒,看看老二陪送客人的身影融化在黑暗里。回头说:“不是几个哥都过来,我真的不想过来,给他也没有啥交情。”


  “来就来吧,不是啥坏事儿,只当替你哥尽尽心意吧。再说小时候一块儿长大,人都这样了。”我低声劝道。


  “不是许哥,不在乎那几百块份子钱,那是看人咋做的、咋为人的。”红旗喋喋不休,说些不愉快的往事。


  我说:“那咋办呢,人都这样了。”


  “过去的事情别说了,人死为大。”全哥结论道。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红旗又说:“你说明天中午一点起殡,那停丧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今晚七点多咽气,明天下午一点出丧,这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啊。这人还没有死透,就去火化烧烧?”


  “要按礼数,那礼数多了,最早说周朝的礼节吧;天子崩,停丧七天,七个月之后下葬;诸侯王死,停丧五天,五个月之后下葬;大臣死,停丧三天,三个月后下葬。”


  “停几个月在家里?那日子还如何过得去?”我纳闷。


  全哥又讲:“所谓繁缛礼节累死人、活人受折腾么,就是指的这。到近代,大概是民国时期,丧礼革新,一般是停丧七天,当时候就下葬。农村有个说法,人死七天好多是没有死透,七天之后才会‘离魂儿’。”


  “就是灵魂在七天之后,才离开肉身。哦----”我叹道。


  “大概是那个意思。现在又简化了,一般是三天出殡,远远近近的亲朋也都到齐了。送送。”


  “那老钱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掐头去尾也才两天?”


  “老钱上有母亲健在,只能两天。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时间是短了点儿。”


  “那不会下午六七点出殡,时间待的长一点,也好出出魂!”红旗的声音有点儿大。


  我连忙示意他小声。


  灵堂内伸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痴痴地站在那里,不久退缩了回去。


  我们几个不再出声。


  邈邈到来的风在林叶间询问,哗哗啦啦不休不止。不知何处旋转的气息,悉悉索索地在人的耳旁纠缠。


  十八


  老二掂着两瓶酒,一箱方便面,从远远的黑暗处一步一步地现身。


  我说姐夫哥怎么走了?他的朋友的腿咋了,一走一瘸的?老二说,走就走吧,别管他。又冲着红旗说,不是那一会儿不掂酒,姐夫哥那个一般大儿的伙计是个酒鬼,一走一瘸?那是喝中风了,偏瘫后遗症!


  大家倒上酒,先喝上一口,天南地北聊起来。


  酒鬼下岗之后,原办了一个小厂,虽然只有几个人,但生意还不错,后来结识的人多了,杂乱场合乱去,染上了赌博。一旦赌资不够,就从厂里账上取,不出两年,窟窿越来愈大,资金就断了,厂子也关门了。他妻子连连生气,带着孩子跑了。赌债一身,房子也卖了,只好回家啃老。啃老就啃老呗,又染上酒。


  不是一般的喝酒,有人亲眼见到,他和另一个酒鬼喝酒,从早上九点喝到下午,喝得站不住脚,醉在街头。就在解放路和顺昌路口,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笔墨,两个醉鬼分别在对方的后背上书法,灰白汗衫上,一个是:“酒鬼。”另一个多写了一个“子”。虽是大醉,歪歪斜斜,手不哆嗦,字大满背,围笑者看得清楚,传的很是久远。


  家里老人见他这样早早晚晚地酗酒,哭闹打骂也没用,不给钱买酒,就记账小卖部,老母气的过去给小卖部吵翻还没用,就扑通跪下去,吓得小卖部的人再也不敢赊给他。


  酒无处佘,就偷家里的东西卖,老父亲当年的军功章、纪念章,成把,都被他在文物市场上卖光了。一有点钱,就打来好多的散酒,一天到晚的喝,半夜起来,一大早上,不分晨宵。老人搜他的酒瓶,摔他的酒瓶,他四处藏起来,床底下,阳台上,楼道里蜂窝煤堆里也藏,喝的都是些劣质酒,天天喝,长醉不醒。


  又没钱了,四处混酒,听说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儿,或者什么个事儿,就去帮忙,蹭点儿酒喝。估计内脏早喝烂了,上个月刚刚出院,又出来蹭酒喝。没法儿,没治了。


  老二滔滔不绝一直说着。


  我扭过头来,盯着姐夫哥和酒鬼远去的方向,看到黑影之间,无数不同的鬼魅魍魉,大呼小叫的,张牙舞爪的,一瘸一拐的,摇摇晃晃的,坐着轮椅仍掂着酒瓶的,也有默默地骑着辆破自行车,从早上到中午,一个散酒店儿,到另一个散酒摊儿的。


  十九


  红旗讲的事儿不一样。


  说一个朋友二婚,仍然搞得热闹,婚礼的前夜在宾馆几个房间耍钱,朋友的朋友,或者战友的战友或者同事同学等等的,人多混杂,在他们的桌上,赌局小结时是三归一,皆为一个瘦小的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所赢。


  子夜时分,又有醉后前来窜摊的熟识者一眼认出那抽老千的赌徒,瞧瞧把红旗喊出来告密。红旗一怒之下,不用和主人商量,喊来几个联防队员,拉住那家伙,恐吓着要回来属于自己赌输的两千块钱,不仅打了一顿,还要拉到派出所罚款、拘留。那家伙求饶,二婚的朋友也不想事情闹大,便放那个眼镜走了。


  原来,赌徒在卷烟厂工作,收入颇丰,因为违纪受到处分,开除公职,无以生计,以赌为生,相信所谓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倾家荡产。在自己圈子里名声坏了,没有人再和他打牌。棋牌室、街前桌,小打小闹,不解赌瘾,他便开拓了窜生摊儿、半摊儿的生财歧路,听说谁结婚,谁有乱牌局就去骗钱。人半生半熟者,凭他怎么昏弄,吃了亏的,因主人家事重要,不好因小事打扰,和一个无赖翻脸计较。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猜着赖种最后什么下场?”红旗说到这儿打住不说,端起杯子和大家碰杯,喝一大口酒,伸手捏一块儿卤肉塞到嘴里。


  “咋啦,人最后咋啦?你继续说呗,红旗?”老二端着酒杯,放在夜色浸染的虚无之中,来不及饮下那一杯酒的问。


  红旗嚼完吃的,又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缓缓说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赖种没有好下场,死了!-------前不久,人家发现一具尸体就在那边河里,就是他,不知道被谁推到河里淹死了。”


  运粮河的桥下,一个清晨,一个锻炼身体者,发现了他的尸体。据说是溺水而毙。


  “肯定是因为打牌得罪住谁了。”


  “肯定是。”


  “肯定是被谁推到了河里,死的不亏,死了活该。”


  二十


  午夜过后,杨叶的拍手声渐烈,凉意从灵堂深处,从墙角之里,从不远的运粮河内,迢迢无息,传荡而来。


  几个人不胜寒意,搬到灵堂。


  灵堂被外面的黑暗紧紧包裹着,像逝者丧服中那依然泛着暖色的脸皮。灵前的两盏紫血红的电制长明灯,静静的,如那无边无际的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又照耀着沉寂的生生死死。


  家属在屋里面睡下了,我们在灵前的一角腾出一块儿空域,纸箱为桌,放上几个菜肴。大家动作缓缓,好像非常平静。去拿水的红旗,在灵柩前忽然跳了起来,头仰着,手指着:“血,血,流血了!”


  惊恐的声音尤为尖利,大家慌忙起来,前前后后地围拢到灵柩一边。


  含金撅嘴的老钱好像睡着了一样,透着红晕的右侧脸颊,有三滴紫黑色的血,沿着一道黑红的创口,长短不一地斜淌下来。


  家属也被惊醒了,从堂屋里面的长椅上猛然坐起,挤到棺前,看到惨景,不禁哭了:“老钱,你咋了,你有啥话你说吧!老钱,你别睡了,你有啥话你说吧!你醒醒老钱。”


  她一边抹泪一边哭诉。


  二十一


  诈尸大概指已亡而停放的尸首,忽然会坐起来,原因不知为何,守灵人的职责就是爱护可能尚未离开躯体的灵魂,安抚受伤受害不愿离开尘世的灵魂,让他安息。


  一般年轻时,不大相信灵魂的有,迷惑的中年开始怀疑灵魂的有无,看破红尘、淡定或凝重的老人,则往往相信灵魂的存在吧。


  一个将要退休的老人,疗病期间,死在医院,当时市医院的后面设有灵堂,灵柩放在那里一天多些,两个儿子决定把父亲拉回老家。


  出了市区,回家的路正在维修,坎坷不平,颠簸摇震,架子车行进的慢,到了农村地界,已是黄昏。


  仲秋黄昏的庄家林间路径上,少有行人,风吹玉米林叶,莎莎如语,此起披伏。弟弟拉着灵车,感觉到后面车架上的尸体动了一动,他没敢吭声,哥哥替换着拉车,也感觉尸体动了一动。


  两人觉得不对劲,唯恐尸体脱落下车,就用绳索连着蒙头盖脸的尸首绑了结实,牢固着往家奔行。


  眼见就到村口,弟兄两个忽然听到,车上的死人哼了一声。两人惊恐,回头看看,到处无人,只有沙沙作响的轻纱绿帐。兄弟战战兢兢的又走,车上的死人分明又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两人惊骇,不敢回头,丢下车子和死人,呼叫着奔回村里。


  不大的郊区小村,顿时鼎沸。“诈尸了,诈尸了。”死者的左邻右舍传荡着兄弟俩的惊呼。


  村里的殡葬头儿,奔来喊住两人,问清情形,喊上几个人,随兄弟俩跑到村口,离车两丈多远,殡葬头儿用手电筒射亮停在路上的那辆架子车,高声喊着死者的名字说:“你是人是鬼?”


  架子车上的死者,辈子蒙着头脸,绳子绑着身体,哼哼不清,车子在那里明显晃动。


  几个胆大的走过去,追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听清楚死者喃喃说道:“我没有死,我活着,我渴,喝水。”


  虎死如绵,谁都可以上去摸摸那曾凶悍的猛兽,食其肉,寝其皮,威风凛然;人死则如虎,人们只能远远的打量,不敢近前。


  殡葬头儿过去,摸摸死者的手,真的温和暖和,叹一口气说,你是哪家神仙显灵,吓死人了。


  后来解释说,病人是药物性过敏中毒,假死亡。回家的路上颠簸,又搏起了心脏;野外的清风清气,调动了呼吸。


  二十二


  老钱不会是诈尸,大家连忙喊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开玻璃棺盖,仔细看看,果然如全哥所说,是刮破了脸,血浸出来。


  女工作人员说,化验师化妆时不小心刮破的。就用薄纸沾着水,轻轻擦净了。


  大家蛮怨几句,看着女工作人员道着歉,出灵堂口,迅速消失在凄凄黑夜之中。


  大家坐回来,继续喝酒,不禁叹息家属院当中的同龄亡人。


  全哥弟弟的死最为冤枉吧。


  全哥那时还在部队服役,其弟乖张,不同父母劝解指指教,没有工作可干,跟着街上一个破落货色瞎混。那货色原在玻璃厂保卫科工作,结婚不久,厂子倒闭,经济拮据,一家人靠母亲的一点儿退休金生活,老母无奈,卖面条补贴家用。


  晚秋的五一路街头,常常见到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妪,推着一辆三轮,为行人称量柔软的面条,双手面尘,围裙白粉斑斑,过午之后,客户稀少,已寒的风,撩起她苍白的一缕头发,在阴霾天光之下,瑟瑟抖动。


  那货却不务正业,一边斥责老娘丢人现眼,嚷嚷屋内乱放面条,天天吃的都是零碎面条,一边四处游荡,骗吃骗喝,靠着一份打零工的生活的妻子,一怒之下,搬离了破旧低矮的屋子,回了娘家。正巧,玻璃厂要集资建房,那货色就哄骗妻子回来,说一年之后就能住上新房,他马上要发财了。


  两手空空,无劳可获,他从哪里发财?他说人无外财不富。全哥的弟弟与其厮混,相信其言,就上了他的当了。


  两人多次密谋之后,绑架了一家外地商户的六岁孩子,梦想发财。不久案破,主犯判罪十五年,从犯七年。狱中的生活历练了全哥的弟弟,加上复员回来的全哥扶助,提前出狱,也决定重新做人,跟着全哥的一个朋友,到外地市一个建筑工地上监工。


  人一旦走入正道,他们家传的耐苦勤劳、踏实能干就显现出来,几个工程下来,所领工资和奖金,可以和女朋友订婚了。


  女朋友漂亮,对不满婚事的家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就要嫁给他。父母无奈,只好同意,还把租出去的老房子收回,预备两人结婚时暂居。


  年节过后,春天到来,弟弟满怀信心到新的工地做工,预计国庆节成婚。可是,五一节过后,他辞别未婚妻到工地的第四天傍晚,他出了事故。


  老式的升降机出现故障,技术工人去修理,全哥的弟弟前去帮忙,载重的升降机忽然脱落砸下,弟弟推了一把那个工人,自己不及躲闪,被活活砸死。


  工人砸断了一条腿,而全哥的弟弟死无全尸。


  殡仪馆的深夜,风音在外,灵堂死寂,守灵人戚戚无声。打了盹而醒来的红旗仍然醉着,出去一趟回来,又嚷嚷着泡碗面再喝酒。


  而我想到的是另个同学。


  二十三、


  少不更事的初中,三人放学之后,并不回家,大概是一个周末,繁华热闹的电厂后墙,略微僻静,在那里焚蒿为香,刺血滴为盟,发誓要把初中的情义保持终生。同学年长者,为老大。


  毕业之后,来往渐稀,逐次信息散尽,几十年之后重逢,感慨良多,不胜唏嘘,老大虽然英姿勃发,额头却已布满坎坷经历的遗痕,一双锐目,精神翳藏,模糊着慈悲的笑意。


  我们又开始来往,还裹进彼此两个家庭,你访我回,胜景良辰,说不完的生存、生活和生机。


  远则生疏,近则生怨,两家妇人之间有了隔阂,嫂子不漏声色,一次街头相遇,巧言令色,哄骗妻子为我办理了保险。主要说,我们这一居住区域的人,生活没有规律,不定会出什么意外,总有个后手,一点儿保费保平安。


  妻子说道此事,我隐忍着没有多言,直说她也没有给你个保单?保单都没有,那算什么保险?以后不要和她来往。因此,两家告别。


  有时候,我单独联系老大,已经是空号。这样直到永别。


  一次酒后到同学的酒吧消遣,同学道出实情:老大已经死了;不在了。


  “死了?怎么死了?怎么死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什么同学!”我大怒拍着柜台指责同学,哭着责问我的同学,他怎么死了。


  同学劝导者,见我平静下来,娓娓说道。他们两口的小生意一直不好,倒手卖给别人,老大随着一个工程队去了南非做工。不明白南非具体哪个地域,只说晚上炎热,他躺在大型机械下面睡觉。次晨车子启动,不知道细节地竟死在异国。不论全尸了,不论灵魂的有无,不论故乡的父母和儿子。工程方只按照要求,寄回了他的指甲和头发。


  当时酒后想想,肯定是那妇人骗取保险所谋,一个壮年男子,活生生的怎么就死了?而且死在南非?地球的遥远之处?谁也不知道那边工程方怎么说的,肯定是骗保。这个理由,也许还在于,不久,老大死后不久,其妻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


  二十四、


  真相真的是这样么?


  一次送葬到玉皇岭,朋友的家人在封墓,乌压压围满墓穴,我独自出来,在不同的墓碑区域浏览。见到寡亡的妇人、年轻的女子、空着一穴的合墓,还有远处站着黑鸟的不知名的墓碑。修葺一新的灌木或者一丈多高的青松,成排成行的把不同的墓区隔离。


  墓园中的干线为绿松所护,曲折斗星,各条支线相交之处,有八角高亭耸立,几个墓园工人在那里悠闲地抽烟,低声地交谈。


  无风的空中,不知何处飘来或旋升着黑色的冥化纸团,像奇怪的鸟或者别的什么,飘远飘散。


  不经意间,在一个墓区的最南面一排,我看到了老大的墓碑。擦擦眼镜,蹲下仔细端详,的确是他的墓碑,上面雕刻着他的名字,和他的生辰。


  “真的是你吗,老大?”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名字,有些怀疑我的认知。


  打听后知道,其妻带孩子搬走的原因是,那两室一厅的旧居,被老大的几个兄弟要走了,因人亡故而赔付的七十多万元,只带走了三十多万。


  几个兄弟怨愤道,不是你非让他到南非去打工,挣什么大钱,他怎么会死到外面?成孤魂野鬼?家里老母亲他还怎么进孝?等等。


  官司打了好久,终究是这样一个结果。


  难道是我误会了吗?我冤屈了老大和他的妻子了么?


  到底老大死了没有?他盛年而亡的价值是什么呢?


  他的家人到底打了官司没有?遗产是为了什么呢?


  二十五、


  我胡思乱想间,已过子夜,殡仪馆内的守灵人纷纷睡下了。


  全哥披衣半躺在木椅上。


  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就在旁边的老钱,我和他医院见面时候,他动情的流泪,却为什么没有遗言呢?“你还出汗,我想出汗也不出了”的余音,会有什么样的涵义和征兆呢?


  我睁开眼睛,越过盛着老钱的玻璃棺,遥望之处,那昏黄的灯影和门口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假如我的生命还有最后一分钟,我会说什么呢?“好好成长,整理我的文字,善待你妈。”对于年少的儿子,遗此常言。然后,愿在妻儿的拥抱中,逝去,回到这安宁、静寂的黑暗之中。


  如果传说中的灵魂不散,尚在刚刚亡逝的躯体之内,请你们对我说话,朗诵诗篇: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如果我在昏迷中,不能苏醒,生命迟迟未回黑暗之里,像此灵堂昏黄的光影,那么请给我念书,播放录音的诗篇或者音乐。


  朦胧之中,宛若站在松廊环绕、青砖漫地的玉皇岭墓园,望到芦苇流水中的群鱼和夕阳墙畔的兽瓦,念叨着最为亲爱着的人名,等待生命的最后的一刻。


  难道我会风雅地填上一首诗词么?也许。


  夜醉未醒灵堂外,幽花无关,暮秋愁怀。月缺流河古城处,一念风起一念哀。生生死死,叶林无猜,一漠愁沙漫心海。


  黑暗控制着我的肉体和世界,意识如萤火,或只是远处夜空里模糊的一盏星,恍然惶然,又如无边的沙漠,起伏着杂乱的记忆。


  二十六、


  殡仪馆之外传来拖拉机的车声,“突突突”,像一轮机枪,用几分钟的时间扫过。


  又响起机器的嗡鸣,远远循循。不觉摇摇头,睁开眼,仿佛灵堂中的人或者也有鬼正在沉睡,并没有声音,索性站起来,绕过老钱,到门口的饮水机边,倒一口水饮下,才发现那嗡鸣来源自己体内,是好多年亦未出现的耳鸣。


  从昏暗的灵堂出来,风已停歇,杨林寂然。


  踱步南行,不见萤火,才走几步,却有一饼残月在西南的天际,其外是一颗模糊的星域。


  回望东方的夜空,竟是黄昏沙漠时的那种殷红,殷红的天空,是城市灯火的辉映。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好像老钱并没有离我而去。他的确是睡下了,或只是到了很远的某个地方,到了我们唯一的目的地,等待着我和我们重逢。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不到自己的黑影,也不去想此地地处曾经焚化的一具具尸体。我只默默的站在这里,错觉前世今生都站在这里。前世今生。


  也许很久了,冬天的殷红渐渐消退,熹微的银光,正从东的天边,一轮一轮的到来,也是一波一波的渗透黑暗。


  已经无风的这排杨林,在稀薄的晨光中模糊一团,老钱灵堂内的昏黄灯火,投影出来,邈邈迢迢的样子,像荒野中的模糊灯火,却又像老钱脸庞上涂抹的胭脂浅红。


  东面的光,更多了,分明听到将睡的秋虫,在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低吟,也几乎知道在馆墙的一角,这样低吟着陪伴一棺一棺的亡灵。


  这些秋虫的夜晚,是以一声鸟鸣为志,而“吱”的一声到来的。


  是的,我听到了一声鸟鸣,在杨林中。


  那一声婉转的鸣叫落下,有另外的一声鸣叫酬和应对,那是一对可怜的恋人么?是老钱灵魂已去的残梦吧。


  恋爱的鸟儿,正步入婚姻的堂奥,誓言白头偕老。


  另几只鸟儿也苏醒了。他们的对答酬和,更为清脆,更为短洁,欣欣的,梦幻的,又似答非答,似问非问的,那是少年时的我们吧,是少年时青葱时节的老钱和我们。


  不料,天亮了,看到全哥从灵堂中也走了出来。


  二十七、


  今天老钱出殡。


  上午时候吊客最多,亲朋好友都会看送亡者,需要写挽联,收丧礼,还要联系玉皇岭火化事宜,对于亲朋最重要的是出殡及追悼会。


  追悼会不在玉皇岭举办了,老钱单位无人出面,也不值得花销租用玉皇岭昂贵的礼堂费用,就在出殡前于此举行个告别仪式。


  “追悼会的主持确定了么?”全哥有些担忧。


  “殡仪馆的人。”老二说。


  “议程有什么没有?”


  “姐夫哥昨晚走得早,他一会儿再商量。”


  “那好,电话联系。”


  上午全哥要迎接一个检查,他必须去,红旗要到郑州出差,我也要上班,临走时就多问了几句。


  老二挽留早饭,我们推辞掉了。


  老二又说:“中午可得来呀,说啥也得送送俺哥啊。”我和全哥说一定,一定。


  十点多钟,我抽时间哥老二拨打电话。老二说,全哥安排了写挽联的人早来了,没误事。和姐夫哥商量,告别仪式按照全哥的提议,就是没有老钱单位工会的人参与,也必须有个悼词,给逝者一个正式些的告别,人生而死,天地大事。


  悼词准备好了,要我念。我说你不懂,你还是给全哥打电话,让他念合适。


  老二说好,又追问我几点能过去。“手头的活儿已经忙完,告了假了,尽快赶过去。”我说。


  二十八、


  近午,殡仪馆外的停车场,挤满了各种车辆,鞭炮的粉碎红纸在无风的地上,一场一场嘈杂爆竹的蓝烟,一团一团缓慢地升腾、消散,火药的味尘,渗进行人的衣裤,又久久不散。


  疾步走进殡仪馆的大门,正对着大门的那家亡灵堂前,高高低低,挤满了几十个男女,对着灵柩齐声朗诵着什么。


  旁观者甚众,着深蓝色制服、打领结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也在那里张望。


  那是一个基督徒的丧礼。


  走得近些,听到领唱者,低沉而肃穆的领读: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我们必得安慰;怜悯人的人有福了,因为我们必蒙怜悯;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我们称为神的儿女。


  我们天上的父,你的国快快降临,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天上的父,你的拯救快快降临,你的福祉行在此时,如同以往一样。我们天上的父,你的恩赐如此到来,让你的孩子安息,如同我们终将安息。救我们脱离凶恶者,因为荣耀,尊严,健康,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我们的圣徒啊!黑暗和死荫索取的那日,密云不在停留其上,日蚀不会恐吓你,神的光柱正在降临,你所受的患难从未对神隐藏,怀你的胎门正在打开。


  我们的圣徒啊,恶人止息对你的搅扰,困乏的人得享安息;耕善良、种仁义的人得享天年;耕真诚、种美意得人的享寿福。


  我们的圣徒啊,灵柩得以安稳你,主赐的灵床解释你的苦情,恶梦不再惊扰你,病苦不再折磨你,异象不再恐吓你,留下你的尘给我们,升飞你的魂给上帝,安息,安息,阿门!


  主啊,接受她吧,你发怒,移山倒海,山海不觉;你犹豫,阴霾连天,众星封闭;你怜悯,苍天铺张,独行海浪之上。主啊,你行大事不可测度,行奇事不可胜数,你收下这枚奔你而去的灵魂,如同收下我们虔诚的祝福。


  主啊,我们向你求恩,给奔向你去的,已去的,正去的。


  主啊,我们向你求恩,给尊敬你去的,已去的,正去的。


  主啊,深奥的事从黑暗里已经彰显,死荫已显出光明,平凡的理从光明已经掌握,天地正在我们上下。


  主啊,接受这善良的灵魂,不要遮盖我们的血,不要阻挡我们的要求,我们牢记她的名字和善举,她的音容和笑貌不会在我们心里灭亡。


  主啊,收留你的圣徒,做我们的指引。主啊,我们一如既往,行善行义。圣徒啊,安息。阿门。


  二十九、


  我被他们感染了,痴痴地站在那里,有人拍打我的肩膀,我才走将出来。是全哥。


  老钱的灵堂之前,人多了,三十多个,他的儿子也来了,十几岁的少年。


  刚和老二和姐夫哥寒暄,就安排午饭。饭后问议程的事儿,老二说简单,主要是悼词得全哥念。


  全哥没有推辞,说拿来我先熟悉一下。老二说在殡仪馆办公室呢。我说,你先拿来。


  老二走过去,很快又跑了回来。没有。


  “谁会给你准备悼词,那不得自己写,生辰简历什么的?”我看他空手而回,恍然无措,就有些生气。


  全哥拉拉我:“还不到十二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快去整理着新写。”


  在运粮河河西一所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内,全哥抹着汗,下载了一篇悼词,在上面改着写。我不敢再埋怨,在一旁焦急地递上凉茶,给电脑桌前的全哥,自己应酬全哥的校长朋友,阐述突发的丧事议程。


  一个小时之后,打印三份出来,驱车回到殡仪馆,一份哥亡者家属,一份老二,一份姐夫哥。对姐夫哥说:“你老办公室主任,你仔细看看,需要修改什么,你得做主。”姐夫哥上下一瞅,说,好好。其他人也没有异议。全哥又看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暗暗叹一口气,坐到灵堂里面的长椅上去了。


  三十、


  仪式简单,几个老家来的人、老钱的晚辈和三个工友、还有几个同学和我们,分批鞠躬,家属和孩子回礼,接着,殡仪馆女工作人员说道,下面有亲朋代表宣读悼词。


  全哥从人群的南面迈步走出来,向老钱的灵柩深深一个鞠躬,然后掏出两张白纸,环视一周,朗声曰:“尊敬的来宾、朋友们,中秋刚过,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前来悼念我们的朋友,送别我们的亲人钱红卫同志。在此,请允许我代表家属,向各位的到来表示诚挚的谢意。”说着,他向人群微微鞠躬,“钱红卫同志生于1968年12月14日,于2012年10月11日在市医院因病治疗无效,辞别人世。他小学、中学分别在玻璃厂子弟学校和市第三中学就读,十八岁参加工作,先后在玻璃厂和火电厂工作。他住院期间,同事和朋友前去看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深表谢意。生前,他睦邻友好,孝顺老人;他善待朋友,热心帮忙,无论谁家杂活粗活,只要一个电话一个招呼,他都会如约前往,倾力倾情襄助。他为人和善,不急不躁,总是协调协商朋友之间的误会,团结朋友和同学;他勤俭节约,生活普通,度日艰苦,耐心哺育自己的孩子,诚心对待自己的家庭。他有一个懂事的孩子。”


  念到这里,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钱红卫同志,你走的太早了,我们深感悲痛。家人失去了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钱红卫同志,你走的太早了,你是我们的好兄弟。钱红卫同志,我们将在今后的生命光阴之中,更好地对待自己的父母和亲朋,善待所有良善之人,可亲之人,善待天下可爱的人、可敬的人。”


  “钱红卫同志,你安息吧!”


  念完,全哥仰天一望,又转身冲老钱的灵柩一个鞠躬:“兄弟,一路走好!”


  三十一、


  秋天的正午,阳光辣辣的,刺人的眼睛。殡仪馆之外,运粮河畔的青萍之末,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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