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八几的高个儿，扣一顶呢帽，戴墨镜，执手杖，西装革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样子是不是酷酷的？只是眼睛不好使，高度近视，还怕光，帽檐压得很低，看人需仰起头来。头顶帽子进课堂，给新生上课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

　　这人是谁？他就是我国哲学大师、逻辑大师金岳霖先生，和钱钟书一样，留学海外，任教清华，学贯中西，一样的率性天真卓尔不群痴气十足。

　　金岳霖终生未娶，朋友们的孩子都喊他“金爸”，在他们眼里，金爸就是一个老顽童，一个忘年交，单纯爱玩，个性“顽痴”。他爱养蛐蛐，屋沿摆放一溜瓶罐，夜晚他们就凑在一块听蛐蛐的奏鸣曲；他爱搜罗个头大的水果，比如雪梨、苹果、橙子、石榴等，他们就经常玩水果大比拼的游戏，谁的大谁赢，这种较量往往要拉锯多个回合，输了，他就送给孩子们，自己再去买；他特别喜欢鸡，他养过一对黑狼山鸡，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没多久鸡长到了9斤多重。冬天来了，他担心它们受冻，看到书上说可以喂点鱼肝油御寒，他就用灌墨水笔的管子灌了它们一管子的鱼肝油。结果，这两只宝贝鸡很快就在窝里寿终正寝了。可是他顽劣不化，继续我行我素，后来养鸡仍然经常喂鱼肝油，母鸡营养过剩，接连三天不下一个蛋，他害怕母鸡难产死去，情急之下向一医学博士求助。他也养过一只云南斗鸡，吃饭他与鸡同桌共餐，散步他带鸡一起溜达，这引来路人围观，鸡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这种率性而为，颇有魏晋风度，让人想起阮籍一家同猪一块豪饮的场面。

　　这份“顽痴”即使在课堂上他也不会掩饰。有一次，沈从文给学生“开小灶”，特意邀请金岳霖前去讲“小说和哲学”，学生们洗耳恭听，可他讲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中途还出现一个小插曲，他讲着讲着，忽然耸起肩膀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只跳蚤，捏在手里，细细打量，那神情，比警察抓到了逃犯还得意。

　　金岳霖是现代哲学界的一代宗师，几十年如一日，他专注学问，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堪称“文痴”。多年来他养成一个习惯：上午不见客，不忙其它事务，全心思考写作。他常静坐冥想，遨游在思想的海洋里，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在西南联大时，一次防空警报拉响了，他却浑然不觉，纵笔驰骋在文字的天地里，直到炸弹在他的身边炸响，他才如梦方醒，满身尘土地站起，呆若木鸡。他的《论道》《知识论》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动笔的，其中《知识论》写了两遍，几经修改，前后费时十余年。

　　在个人感情上，金岳霖是出了名的“情痴”。有人说，在梁思成、徐志摩和金岳霖三人之间，真正最爱林徽因的是金岳霖。与徐志摩的炽热表白狂热追求相比，金岳霖的脉脉深情更令人动容。他爱林徽因，但他知道，爱一个人就应该把稳定留给对方，把浪漫藏入心底，因此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要爱她一辈子，也没说过要等她，他只是无言地做这一切。当林徽因把同时爱上两个人的苦恼告诉梁思成时，梁思成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又把梁的话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毫无思索地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他与林徽因一家多年毗邻而居，坦然交往，与他们保持亲密的朋友关系，他是他们吵架后的冲裁者，调停者。

　　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续娶了他的学生林洙，而金岳霖不再动心，终生未娶。有一次他忽然郑重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唏嘘。八十岁高龄时，有人把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林徽因的照片拿来请他辨别拍照的时间地点，他凝视良久，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最后还是一言未发，紧紧捏着照片，请求道：“给我吧!”

　　在生活面前，这位学识渊博、思维活跃的学者又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表现得笨拙而茫然，显得“呆痴”。一个三伏天，几位朋友到金家串门，一进门，金岳霖愁容满面地拉着大家说：“这个忙今天你们一定要帮啊。”朋友们不知何事，想到他一个独身老头儿实在可怜，便个个拍着胸脯慷慨允诺。一会儿，金岳霖的厨师为每个人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原来，金岳霖爱喝牛奶，冬天订了好多瓶，他不懂得变通，以为订牛奶也要“从一而终”。大家告诉他，这牛奶可以根据个人情况想订多少就多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他听后十分高兴，称赞道：“真聪明！”又有一次，梁思成看见金的厨师拿着一张5000元的活期存折去采购，在当时，5000元可是一笔巨款，万一遗失可不好办，梁思成找到金岳霖，建议他存个死期，存个活期，两全其美，而且死期利率高于活期，谁知金岳霖连连摆手：“使不得的，本无奉献，那样岂不占了国家便宜？”梁思成无可奈何，只得详细为他解释储蓄规则，金岳霖这才理解了，笑着夸道：“你真聪明。”

　　“呆痴”让金岳霖在生活中闹出了许多笑话，可他仍痴心不改，带着几分傻气，保持做人的本色，不功利，不势利，憨厚质朴，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为人处事上又有几分“憨痴”。他是一个拿一级教授工资的单身汉，每月工资寄回老家一些，再付佣工工钱，除此略有盈余，这些盈余的钱大多接济了别人。抗战期间，物价高涨，薪水却骤减，张奚若的夫人开玩笑说：“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他们一大家子人过日子捉襟见肘，一天早晨，张夫人发现椅子上放着一叠钞票，很是惊讶，张奚若回想了一下来往的客人，马上明白了，“这是老金留给我们的。”最令人惊异的是，金岳霖竟然连厨师和拉车师傅的退休金都预备下了，老金认为自己给这两位师傅终身工资，既可以减轻国家的负担，又可以保证两位老人家晚年的生活。后来，这两位师傅果然领着老金的钱直到去世为止。这份温厚和周全，只有几分“憨”气的人才会想到，做到，对于精明圆滑的人，恐怕要思忖良久。

　　顽痴，文痴，情痴，呆痴，憨痴，一个痴气十足的老头，率真烂漫，重情重义，不问世事，潜心治学，“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他是大英雄，真名士。在今天这个急功近利、单纯匮乏的年代，重温金岳霖的点点滴滴，感受他的可爱之余，或许在他引领下我们能寻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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