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去看那片荷塘了,不知莲开的怎样。今夜想出去走走,就在出门的刹那,有一丝犹豫,仿佛丢失了什么。还是出了门,仰头,中天一轮皎月,释放清凉的时光,又仿佛什么都不缺。
踩着铺满月色的幽径,一个人,像一株孤莲,浮在夜空。不知谁家暗飞声,一腔箫管悠悠,穿林破空而来。它引领我的灵魂,沿着蓝色的梦境行走。前方竹影婆娑,透过竹影的缝隙,微芒处,有一脉流水潺潺,远处高楼灯火明灭不定,荡漾在一面湖水,湖面流光飞舞。那些爱流连花丛的蝴蝶、红蜻蜓还宅在家中梳妆,尚未出门。白天尚存的酷热一点点剥落,凉意滋生。
但今夜,一点也不宁静。油蛉躲在石缝里低唱,蝉儿伏在树叶里长吟,蟋蟀藏在断墙根弹琴,一曲夜的奏鸣曲悄然展开,一丝丝,一缕缕向夜空弥漫开来。还有蝈蝈有一答没一答地鼓瑟,给夜的音乐添了一道重金属。它们继续白天未曾结束的演奏。风儿从背后的山岭吹来,挽着岸柳,作出小女子依人的模样,缠着柳儿重复白天的情话。说不出的缠绵,说不出的销魂,我无意评说一句。流萤终是等不及蝴蝶、蜻蜓出场,就急匆匆在草丛飞舞,追逐月儿的微芒,一会儿掠过湖面,一会儿栖落树梢,发出微弱的信号,传达不能割舍的爱意。
月儿跟在身后,我们去赶一场盛典。想是马上能见到那池青莲了吧,格外的活泼,象顽皮的孩子。一会儿跳出云头,一会儿又躲进云絮,一会儿倒挂树梢,一会儿又骑在屋角,带着浅笑的梨涡,还有转动的灵曼,闹腾着。远处的湖面,一轮明月倒映,风过荷塘,惊起一池波光涟漪,似水一般流动。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亘古相随。它在俯看什么,又象在寻找什么。是月亮失去了踪影么,如果落在水里,应该就藏在那片莲叶里,可以看得见。如果掉在地上,会不会砸在我的影子,或许会踩疼我的脚后跟。
我得小心翼翼,不然,会惊散了这月光,扰乱了这静谧。我得像微尘一样,蹑手蹑脚,一寸寸,一步步,悄悄地向那片曼舞者靠近。一朵莲,挺立水央,些许淡然,些许矜持,静默岸边人来人往,风来,轻摇,月照,低眉,不愿泄露心事。这一刻,世界需要安静,我们需要安静,我关机,不说一句话。
我徜徉彼岸遥望,月儿藏在树丫窥视。水央的舞者,拽起一袭碎花的荷裙,转动漫妙的舞姿,在寒波上独舞。她的舞姿在水波上流转,与夜色融合一起,生出丝丝清凉,沁人心脾。此刻,岸上多少双眼眸,想要望穿这片月色迷离,摘去她的面纱,定格自己的秋水洛神。而我心中,这朵荷,已站成在水一方的纤纤佳丽,让人魂不守舍,让人相思成疾。我试图读懂她内心的独白,或者构思一段美丽的剧情。在一页流水上,写一首长诗,抒情绵长。
如果可以,是不是可以更早,与一朵荷相遇。那时东风不来,柳絮不飞,我独居小小的寂寞城里,守着严寒中的火炉,静听檐角冰雪始融,滴落成珠。直到有一天,惊蛰响起,草色入帘青,荷塘水满了。一朵莲悄然出水,一抹轻柔的绿影,慢慢拓展开来。映了我的画,入了我的诗。于是欢喜起来,跟随她季节轮回更替,缓缓地将手握的轻寒交给她,她用如水的温柔包裹,寒意一点点,一滴滴消融殆尽。从此,风雪不再凄惶,月缺不再惆怅。
就在错愕间,雨季已过,窗帷轻卷,荷塘的那朵莲,已出落得如少女,亭亭玉立,在风雨中学会了挺拔,在岁月里学会了矜持。也许是冰清,也许是玉洁,这朵莲,与红尘隔了一条河的距离,如月一般的宁静,似烟一般的轻柔。她的幽香只为风识,她容颜只为月照,她的温婉只为诗存。
夏风如约而至,那朵莲如期地孤单地绽放,修长的手臂,慢慢地交叠,轻舒水袖。在她轻舞的时候,那抹红嫣摇曳,像是嘶嘶的火苗窜出半空,熊熊地燃烧。红透了半江碧水,洇染了袅袅暮烟,濡湿了欲坠斜阳,恬淡了一枚弯月。远远眺望,便心生欢喜。飞扬的长发,散在风中,像是系了根长长的红丝带。于风中,画出细长的弧线,将夕阳与绿水交织一起,那么妥帖,没有一丝隔痕。
这时,我多么渴望,那根红丝带悄悄自发梢脱落,随风飘至我的跟前,编织成一只翩飞的蝴蝶,带我渡过这片水域。停留在她最专注的时光,定格成永不褪色的记忆。多么渴望,在她旋舞的时候,飞扬的发丝,飘落我的掌心,交付织女,一针针,一线线,织一幅凌波寒烟丹青画卷。每一针都有她的曼舞,每一线都有她的飞扬。在月光下闪动,在烟波上跳跃。这样多了夜色下的从容。
突然想起,多年前的盛夏,某个人神情郁然……也是月上柳梢,人约黄昏。舟贴清波归急,桨挑浪花蔟蔟。一个如荷的女子,俏立船头,举着硕大的莲叶,半遮晚照,半遮窈窕。突然,菱歌飞起,歌声像风一样飘逸,像云一样轻柔。惊了归巢的飞鸟,拍打着双翅,盘旋湖上,围着她那娇柔的身影,徘徊,浅唱。惊了赶路的斜阳,一不小心,坠入江中,烫红了半江碧水,映红了一湖丛莲。
最是那一头胝眉的羞涩,让天青色的烟雨醉了,让偷窥的月儿痴了,让翩飞的蝴蝶落魄,让断翅的蜻蜓失魂,让水草与清波互递眼色,让开道来,将兰舟送远。那女子捧着一杯如水的温柔,又堵住了谁的视线,截住了谁的微笑。这时,我好想拥有一把最锋利,最灵巧的刻刀,在岁月的石壁上,刻下这永不衰落的壁画。多年后,而那一抹娇柔,依旧舞动清波,拽起长风,风雨无法浸蚀,岁月无法抹去。
荷塘如新磨的镜,明净如月。一朵莲在绽放,全世界知晓,我恰好赶到。高悬的月儿,温暖而驯服,洁谧的清辉散向湖面。在适当的深处,高高低低的荷,恰好地依偎,享受恰好的寂寞,藏起白天热烈的小脸。谁有明亮的水眸,望穿这片烟水迷离,找出那朵正在浅眠的莲。今夜月儿正好,如水一般透明、清澈,柔柔地照亮这暗淡的夜,一朵荷,在明月的映照下,为红尘的我,不露声色,轻轻地、含蓄地,留一抹红颜。
夜深了,露水初生,油蛉,蛐蛐,蝉儿停止了歌唱,远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剩下的坚持与月光一起寂静着。一个人凭栏,一个人望荷,天上的月儿是最好的伴。静静地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在看月,也在看荷。或许已经沉睡,睡梦中能听到我的呼唤么。想起熟睡的模样,我把举起的荷又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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