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身边所有的人都说你不正常,那么你是不是也跟着认为自己有病了呢?——我可不。我是那种坚决不服多数的人,坚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
背着诺大的包回到宿舍,人困马乏,包也懒懒的,放在那里立即一动不动。M姐一进来,好像换了副面孔似的神采奕奕且上气不接下气地吐了下面一堆文字:
“ZJ,我可叫你逗死了。”转过脸对D说:“郭龙给他钱,他不敢要,推来推去,呀,没法说。”
“上车时候,人们全一窝蜂似的往车门跟前冲,我叫他快跑,人家才晃悠悠地往前走呀。卡住了?卡了半天要不是我推他一吧,连车也上不了啦!”
“呀,迷迷瞪瞪的,……”
“人家郭龙上上班了,一个月一千多,没见一下车就拿出手机和同学联系啊?”
“ZJ给拦住辆TAXI,我事先坐了后座,郭龙把对象推上后面正往前头坐呀,ZJ倒一下坐进去了。”
“ZJ,真没法说。在火车上时坐在对面的一个女孩主动和她答话,他老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有一句没一句,待理不待理的。人家问他大几的,说是大五的,一看就单纯得不行。——人家又没叫你做出啥承诺,又没问你‘是不是爱过我’!人家看他一起上来的有个女孩,就问他爱情的感觉如何?立马就脸红了。呀,不知道是太单纯还是成熟的是时候?”
我有名字:郑捷。上面她说的ZJ就是我。
我像一名忠实的听众听M姐滔滔不绝的演讲;她呢,一会儿笑眯眯地对着D一会儿又摇头晃脑地盯着我的眼神,甚至穿透晶状体看到视神经。人,不能被别人一眼就看透。嘁,一眼就看透了,以后还处什么处?M还说——
“ 可逗死我了。和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侃了一路。半路还和人家推‘杯’换‘盏’,共进了‘早餐’。人家还拿出一罐小菜,盛情相邀,一老一少,志同道合,侃得兴高采烈,喝得面色通红。把我对面那女孩笑得前仰后合,问我,那是你同学?我说嗯。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老头还四顾无人地侃侃而谈, ZJ 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一晚上人家还躺了一会儿,他可没舍得趴在小桌上休息一刻。末了他站起来准备从行李架上取点喝的,那老头赶紧连叫带嚷带摆手。‘哎,别走,小Z,喝一杯,别走,别走!’呀,没办法,红火死了!
……
回到家听爸说他也配了副老花镜,年岁还不算大咋就“老花”了?——倒是来时车上那老头子说他42岁就老花了,我才多大?爸年龄的一半还不到,可是我不也常说:越长越笨了,连单词也记不住了!我难道已经老了?或者是一件事情原本就有两种不同的版本?
下了火车,我目不斜视,看M姐跟上了,我就一直往前走:一行四人,有一对情侣。我哪知道他用没用手机——后来才惊叹那句被千百人重复了万万次的话:人不可貌相。
我拦了辆夏利,跟车往前走了一段路,大约五六十米吧,我打开司机右边的车门。郭龙大步走上前来:“我给坐前头吧。”“我坐吧,一样都。”他还要客套,司机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袋子,急急地说“呀,快上吧!……”大概女司机担心撞上交警的目光。“去哪?”“师大。”我响亮地说,车只停了五六秒钟就上路了。前方不远,一辆红色“面的”被交警逮了个正着。在我左边的挺拔的女司机长吁一口气,一挂档……
一对情侣停止了对话,我、女司机无话,车内一时空气单调。我怕M姐主动付款,便无意地把手揣进兜里捏了捏。就这么简单。快进校门时郭龙在女友的推怂下给我递过几回钱,都被我给回绝了。
……
上火车时,挤呀挤,我登到火车的两级台阶时,被皮箱挤得挤得卡在了门口。我的宽度加皮箱的宽度恰好等于门的宽。那人非要以我的速度来挪动他的皮箱。不是M姐在后面推了我两把,要上来还得费点时间和力气。——你说全排好队,我不信顺顺利利上不来,还快,保准不卡壳!——我回头帮M夺过包先上了车。
回来时我跟 M姐说,想不到回时一上车就有空座,——这要归功于在LF站下车的人们那么多。——我跟她们说,我跑了几十个来回,没买上一张坐票。回时候吧心情还舒畅,返校时简直是受煎熬。不过这次稍有改观。上次来时坐在车厢之间的那个台子上,车子一停,夹层窗户缝里爬出来的全是蟑螂。 M说她比我运气好多了,反正暂时挤一下,出不了多远就会有座。这时后话。 M姐好像男孩性格,开朗、活泼 ,有她作伴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会少很多无聊和寂寞。事实上,始发站的人很多,加上大半夜即使有座也都用来当床。我和她轮流坐着,好像交替值班站岗。几个小时,我俩才在座位边上拓出点空间,权且坐下。
车厢里夜色闷浊,年轻的年老的全把脚抽出鞋子,汗味屁味脚臭狐臭搅和在一块儿。M在一个三人座位边上挤插着打盹,后面跟她同向的一排坐着俩女一男,男的靠边,中间的像个少妇,靠窗户的皮肤白皙,头发是淡淡的棕黄色,三个像是出去旅游的。
……
夜幕下的世界都融在了一起,分不出哪里是“蛋黄”哪里是“蛋清”,天和地都收藏起白日的空旷与喧嚣,呈现出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岑寂与静谧,从不远处送来的就只有车轮“咔嚓咔嚓”向前蠕动的声音。
前、后、左、右株距均匀的茂密的人群蒸发出的水分附在我的脸上、脖上我的后背、前心也出汗了,脖子上像粘了层苍蝇屎,粘乎乎的。我闭上眼,睡了不到五十里。一抬头,M姐靠在过道边的椅背上,站立不安地。我说,你坐会儿吧,我醒凉醒凉——我一坐下就瞌睡。子夜过后,黯淡的客车厢已归于寂寞。车厢里男女老少,连刚才侃得火热的都打起了呼噜。后排靠窗户的黄头发白皮肤的女孩,右手支在“餐桌”上,俩眼直盯着我身后的车窗,她海水蓝的宽大的圆领在胸口折出一深一浅的褶子。她圆圆的下巴,因为热而擦拭过的少女的脸显出一种纯奶颜色,额前疏疏的琉璃似的头发仍然露出湿漉漉的晶晶亮色。汗津津的鼻子尖冒出的是少女活泼的灵气,时髦的黄头发挡不住她黑眼珠中透出的东方人的智慧。我眨了眨酸困的眼睛。
车窗外面绛紫色的星河与青绿的起伏的峰、谷完整地嵌在一起。客车像是穿梭在一个浑圆的水晶球里,外面不时递进几个温馨的珠黄。
……
秃顶老头抬起脸的时候,我和M姐正坐在他的对面。老头一觉醒来,周围咋变了样:“呀,我的老伙计全下去了!”他惊讶地说。没有一个“过渡期”,他倏地进入了话题。好像我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书生跟他那个矍铄健谈的老夫子根本不存在什么年龄差异。——
“我像你这年纪——二十出头,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是少尉排长了,我二十六岁升的中尉:副连长。管发报。那个‘嘀嘟’‘嘀嘀嘟’,什么意思我全记得。”
“我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二儿子,二儿媳妇,我闺女。——大儿子当矿长,死了,他不是大学生。
“小郑,你预测一下十年以后中国发展成个啥样?”这是一路上他问我的唯一的话。“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就像个样子了;往差的方向发展,——”“你的意思是——”不知道,俗话说,世事难料。
“我二儿媳妇当大夫,穿白大褂,作手术时常有人给红包。讨厌我帮大儿媳妇和孙子。”
“小郑,有些事你没经过,1989年6月,调我们进北京,——紧急调动,——拿机关枪‘突突突’地,死了好多人。全是高才生;北大的,清华的,……”
“我去徐州看孙子,大儿媳妇带着孙子过。挺苦,大儿子死了,我少是少,还有五六百养老金,……——这不是我的中华,贪官污吏一手遮天,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这是我的话。”
并不是我有极高的兴致,只是老人家唾沫四射滔滔不绝,无奈中华民族有尊老爱幼的美德,我只好放弃了我战略转移的伟大构想,由游击战转为阵地战。我起身,准备丛行李架上的包里取几包德国包装的家乡特产——古城酸奶,免得长途跋涉口干舌燥。老头子急忙扭转身,边招手边嚷——
“哎,哎——小郑,不要走,坐下来喝两杯,”拉回我硬要我陪他“喝两杯”。“你陪我喝,咱俩挺投缘,你发现没有?!我一路上喝两瓶。就菜,菜是自己腌的。鸡蛋?——女儿给拿的。”他丁零当啷地从袋里掏出四瓶省城买的不很高档的酒。
“咱们边吃边聊啊。”
“现在的社会真比我们那时进步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他一会儿得意地眉开眼笑,一会儿又义愤填膺且双眉倒竖。“现在贪得不成样了,某某地方开公审大会,被判重刑的地(厅)级以上干部就达到一个排以上。要是老毛拿时候,全枪毙了!”
“小郑,你相信我说的话吧?我可不是在这里蒙你。”我脑袋里轻度酒精中毒状,还是说:“恩,我相信。”——事实上,信或不信随你。经历丰富的人,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没准是在编故事,也没准一个真实的故事,让我这么一说给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你快到了吧?”老头主动问我第二句话是在天空收起沉重的夜幕重新现出海水蓝和白绵羊的时候。
“快了,还有两个钟头。”
老头好不容易打住了说话。我的头紧紧贴在“餐桌”上,所有的意识划向一个完全黑暗的境地……
我打盹时他一句话都没说,一晚上他曾睡过X个钟头,我一刻都没趴在小桌上。我下站,他说他M:00才到,还有X+Y+Z个小时呢。
200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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